第十一章 这句话,他一连说了四五遍。这种奉承让我有些腻歪了。 “说吧,我会耐心地听你讲下去的。” 他又顿住了,迟疑地望着我,突然,神经质地抓住了我的手臂,踌躇了一下说 :“我会把一切都讲给你的,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我……请你相信我不会对你 有任何隐瞒……” 我扶着他走到河边。这是一条叫不上名儿的小河,河里的水不深,长着不少 草,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绿藻,发出一些微腥的潮味。夕阳照在河面上,微风拂动 水面时,泛起的涟漪便放出鱼鳞一样的缕缕金光。 我们在岸边的一棵歪脖柳树下席地而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眼注视着缓 缓流动的水面,陷入了沉思。我也默默地望着河岸北边的庄稼地,我们谁也没有说 话。 屠夫百年恩仇 过了很长时间,太阳已经西沉,河面上夕阳洒落的鱼鳞般的金光已经淡去,天 色渐渐朦胧起来。 他仿佛从沉梦中惊醒,看着我讷讷地说:“我本来有个很好的家庭,如果我能 在食品厂一直干下去的话,我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命运。”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这个食品厂呢?” “唉,说来话长哟。你听我慢慢跟你讲,但愿你能听下去……我父亲就我一个 儿子,他是干屠宰的,你晓得了。我跟他学徒三年多,他把祖传的屠宰技术都教给 了我。他死后,我的技术在厂里要算是头把刀了,无人可比了,真,无人可比。那 段时间,我好风光哟。年年在厂里当先进,我还参加过省里的技术表演。一头牛, 我用半小时,连宰带杀而且把骨头都剔出来。我获过奖哩。劳模,嗯,市长给我戴 过大红花呀!如果我照这样干下去,不会有今天。不会……可是,我?唉,也许是 命运的捉弄吧,我倒了运。 “我有个师兄姓金,叫金光泽,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外号叫金麻子。 他父亲是马帮的头儿。 “马帮,你晓得吧?我们那个小县城很闭塞,解放前老百姓用的一些盐巴啦, 杂货啦,全靠马帮运。一个马帮,多的有二三十匹马,少的也有十来匹吧。金麻子 的父亲,人很义气,跟我父亲磕过头,用你们北方人的说法就是拜把子兄弟。 “大约是一九四几年吧,金麻子的父亲运货路过一座大山,遇到了土匪劫货, 马帮也有土造的枪,双方打了起来,土匪人多,把金麻子父亲的马帮打散了,死了 七八个人。金麻子的父亲也被打成重伤。我父亲得到信,骑着马把他拉回了县城。 他伤得很重,郎中看了说他没得救了。他临死时,拉着我父亲的手,把他儿子金麻 子和两个女儿托付给我父亲。 “金麻子的母亲那会儿已经死了。当时金麻子不到十岁。我父亲跟他父亲是磕 头兄弟,对他们几个孩子不能不管,就把金麻子和他两个姐姐接到我家。 “那会儿,我们陈家在县城是个大户,我父亲开着一个屠宰场,在郊外还有几 顷地。金麻子长到十三四岁,我父亲便把他带到身边学手艺,他比我年长八岁。 “大概他跟我父亲学了五年徒吧,手艺已经不错了。我父亲又帮他在县城找了 个媳妇,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性情和模样儿都很不错,结了婚,他自己单挑门 户了。我父亲一直拿他当亲儿子,对待他比对我还亲哩。看着他成了家,我父亲又 拿出一部分资产,帮他又搞了一个屠宰场,赚的钱全归他,我父亲一个子儿也不要, 他觉得做到这份儿上,算是对得起他的磕头兄弟了。 “金麻子的屠宰场干了有一年多吧,刘邓大军就打过来了,我们那个小县城解 放了。屠宰场都归了公,金麻子跟我父亲一样,也进了食品厂。最初,他也当屠宰 工,当然,有我父亲在,他的技术就数不着了,他是我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嘛。” 他咳嗽了几声,想了想,接着说: “金麻子这个人很……唉,怎么说呢?他人已经死了,我不好诅咒他的在天之 灵,总之,我们陈家是让他给毁了。 “没有他,我们一家不会有今天。我常想,这也许是我们陈家几辈人杀生,作 下了孽,老天对我们家族的报应。 “我实在不愿提起这个金麻子,真的。人们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 他却把我们陈家对他的好些好儿全忘了。他进了食品厂以后,一直把我父亲当成了 冤家对头。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嫉恨我父亲,其实,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善良、 本分、规矩的人。也许是我父亲在厂里的技术高,威望高,挡住了他向上爬的前程? 也许是我父亲知道他家的底细?唉,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恨我父亲的原因,但是 他变着法地害我父亲。 “你晓得解放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你们北京搞运动,我们那个小县城,我 们那个几百人的食品厂也搞运动。运动就是人整人,阶级斗争呀。我父亲解放前是 开屠宰场的,有些资本,可是不大,加上他的人缘好,解放后,给他的成分是小业 主,但是,金麻子在‘反右’时揭发我父亲隐瞒资产,有反动言论。厂里人都晓得 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如果别人揭发,组织上还要掂量一下,可是他揭发,却一切都 成了事实。他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嘛。 “我父亲倒霉了,他被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成分也重新划,划成了反 动资本家。他天天挨批挨斗,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因为批判他的那些反动言论他从 来没有说过,都是金麻子编排出来的。 “金麻子编排出来,又带头批判,那一阵子,他上蹿下跳,简直成了一个跳梁 小丑。我父亲本来就不善言辞,平时话不多,到了那会儿,更是有口难辩了。他在 非常痛苦的时候,想到了自杀,他是整天拿刀子宰牲畜的,自杀很容易,可是想到 了我和几个妹妹,他不忍心一死了之,但是心里这口气出不来呀。 “这时候,金麻子正策划另一个阴谋,想把我父亲打成现行反革命,送到公安 机关法办。他们把所谓的‘罪证’都整理出来了。可是没等他们下手,我父亲便病 倒了,我跟你说过,他得的是噎嗝,也就是癌症。跟金麻子一起整我父亲的人,看 我父亲病入膏肓,动了恻隐之心,想就此打住,但金麻子仍不善罢干休,他非要把 我父亲判几年刑才心里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