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劝他吃点东西,他慵倦地打了个哈欠,摇了摇脑袋。 “你不觉得饿吗?”我平心静气地问道。 “不,不。我啥子也不想吃。” “我们到外头走一走,散散心。” “唉,不想动了,哪都不想去……”他叹了口气,晃了晃头。 我真想不出什么招儿能让他的神经松弛一下。 沉了一会儿,他突然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的胳膊低缓地说:“我求你点 事儿,能答应吗?”我怔了一下问道:“说吧,你想干吗?” “我想回趟家……如果那也叫家的话,我想回去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离这儿远吗?” “我搞不清这儿是什么地方。” “你的家安在哪儿了?” “南城……不不,南边,我只晓得是城区的南边,永定门外,也是郊区。” 他给我出了个难题,按说监护他这种要犯是不能让他轻易走动的,万一发生点 儿意外,会捅出大娄子。我本想跟老杜打声招呼,可是又怕老杜不让他动窝。看他 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私自做主答应了。 我跟医院借了辆车,怕有闪失,让院长安排了一个司机。我坐在陈永昌的旁边。 他没衣服可换,穿着医院的病号服上了车。 不知怎么搞的,陈永昌的神情又恍惚起来,他一时竟不知自己家住在哪儿了。 我们的汽车出了永定门,在大红门一带转悠了两个多小时,他才想起他住的那条街 有个温州人开的发廊,旁边有一家包子铺。凭着他的这点儿记忆,我们终于在一条 简陋的街巷找到了他住的小院。 跟王玉田老头一样,房主是个退休工人,住着七间私房,其中三间租给了两户 外地人。陈永昌是其中一户,住一间西房。 陈永昌腿脚打着踉跄进了院,颤颤巍巍地推开了屋门。其实,屋门压根儿没上 锁。我跟在他的身后。 一股潮湿的霉味直蹿鼻子,这哪儿像人住的屋子呀,简直说比狗窝还脏还乱。 我扫视了一下,房间不大,没什么家具,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几把椅子, 一个木头箱子,但是到处堆着破衣烂袜、鞋、酒瓶子、没刷的碗碟、锅、抽剩的烟 头、腐烂的水果和几根黄瓜,床底下和墙角还堆着一些汽车配件,没有一样值钱的 东西,所有物品都落着厚厚一层灰,这间房大概有一年多没住人了。 陈永昌顾不得屋里爆起的尘土,猫着腰,打开箱子,找出几件衣服,然后拉开 抽屉拿出一个很精致的小锦匣,打开看了看,里面铺着红缎子,上面有一个小木梳。 他贪婪地瞅着这个小木梳,两手捏着它,放在胸前,沉了一下,颤抖着又放回小匣 里。 我蓦然一惊,记起他跟我讲过,这是女儿留给他的惟一念物。 他在抽屉里又捣腾一会儿,最后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抖落出一个存折。他看 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走吧。”他扭过脸来,对我喃喃道。 “东西都拿齐啦?”我问他。 “嗯,我对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在屋里转遭儿看了看,凄楚地对我说。 我们走到院子里。房东老头和两个半大小子把陈永昌拦住。没等房东老头说话, 他把手里拿着的存折递了过去:“我欠的房租……你看这张存折上还有四千多块钱。 够吗?” 房东老头有六十开外的样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穿着病号衣服的陈 永昌:“怎么碴儿,你病了?住着院呢?” “嗯。”陈永昌谦卑地冲他点点头。 “这么说这房你不住了?” “嗯。” “那屋里的东西呢?” “你就收拾一下,当破烂扔了吧……我要它也没用。” “照这么说,你不回来啦?” “嗯。” 房东老头接过存折看了看,嘬了个牙花子。 坐上汽车,返回医院的路上,陈永昌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一句话也没说。 窗处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地忙着干自己的事,市声喧嚣,太阳有些晃 眼,空气里浮动着躁气。陈永昌的脸上流露出漠然呆滞的神色,好像在跟这些景物 默默地诀别。 回到医院,已经是傍晚了。陈永昌把带来的东西放好,谦卑地对我说他很累, 想躺下休息一会儿。我问他吃点什么吗?他摇了摇头。 “我只想躺下睡觉。”他显得非常疲惫地说。 “喝杯牛奶吧。你总不吃东西,身体不是垮了吗?”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我说:“翟同志,你待我真是太好了。让我怎么感激你呢?” “你真心想感谢我?” “是的……我说的是真话,在你面前,我一句假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你陪我吃点东西,我们好好聊聊,你的故事昨天还没讲完呢。”我笑 了笑说。 “好吧。”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听你的,喝杯牛奶吧。” 奶粉是现成的,我用开水冲了两杯奶,从小卖部买了一些点心和水果。他把奶 喝了,被我逼着又吃了两块点心,脸上的气色缓过来点。 “我们到外头走走好吗?”我站起来,望望窗外说。 “噢,是呀,今天是农历十五呢,月亮很圆是不是?”他伸着脖子朝窗户看了 一眼,沉了一下,脸上露出干涩的苦笑说。 “月有阴晴圆缺,月圆的时候,会让人思念故乡和亲人……”我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他喃喃道。 我的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划过一丝阴 影。 “走吧,我们出去看看月亮。” “是是,看看月亮……”他用手扶着墙站起来,嗫嚅道。 心灵破碎 月色非常好,我们踱步到医院的小花园里,静默地伫立了一会儿。天幕上,那 轮皎洁的明月把柔和的清辉洒落在花坛、假山、草坪上,花草树木好像蒙上了朦胧 的轻纱,看上去显得那么缥缈而神秘,置身在朦胧的清辉里,让微风摩挲着脸,让 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