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陈永昌又说了下去,“生命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躯壳,可是,我如果死了,你就 完不成任务了。你无法向上级交差,你们破这个杀人案还要费许多神,搭许多时间。 我想,与其这样,不如就让法律结束我的生命,这样也就对得起你……” 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贪婪地吮吸着温和的空气,眼里充满感激之情,神 色谦卑地凝视着我。 我的心不可名状地震颤起来,一种悲凉凄忄戚之感糅合着怜悯之情袭上心头。 他的忏悔让我感到压抑,是什么让他走上了罪恶的深渊?是他所说的命运的定 数? 还是什么……我一时难以理清自己的思绪。 人,是不是只有在死神面前,才会省悟人生,才会撕去一切伪装,显露出人性 的真善美?当我面对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负罪人的灵魂时,他从心底发出的对人间 真情的呼唤,使我这颗坚硬的心变得柔弱起来。我突然感觉自己的情感世界原来是 这么脆弱,这么经不住磕碰。我的眼睛有些发涩,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底,在眼 眶里打转儿,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使他看见我眼里的泪光。 “我真的感谢你的真诚……你觉得现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吗?”我茫然地望着 星空,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 “挽回什么?我的这条老命吗?唉,我是一个不值得你同情的人。在这世界上, 任何一个警察也不会同情一个杀人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真的。尽管你的同情心 已经让我这颗罪恶的灵魂感动不已,但是,我不需要你来挽救它。你耐心地听完我 的故事,你能这么理解我,我已经心满意足,终生无憾了。 “我早已告诉你了,自从我失去了心爱的女儿,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意 义了。我随时等待着进地狱。真的,小翟!你已经在我走向地狱的路上,送了我一 段路了。你对我的恩,我今生今世无法报答了,我只有一个想法,请你原谅我的固 执,明天或者后天,你把我送上法庭,接受审判。金海明和他的情妇是我杀的,我 是法律不可饶恕的杀人犯。 “我已经把杀人的所有经过都告诉你了,这就是我的口供,这就是犯罪的事实, 无须你们再调查了……” 他坦然地出了一口长气,脸上惶乱不安的神色一扫而光,像一只老船经过狂风 骤雨惊涛骇浪之后,驶入宁静的港湾。他的这种异常平静,反倒让我的思绪纷乱起 来。“谢谢你,让我的灵魂得到了彻底解脱……”他的嘴唇抖着,呆滞的目光像蒙 上了一层雾霭,喉咙哽咽着,用低沉的语调对我说。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沉落,神情恍惚起来,面前的这个罪犯好像在半空中飘起 来,离我十分遥远,仿佛是在一种梦境之中。 天幕上的圆月依然那么明亮,月光似水,几颗很亮的星星眨着眼睛,静静地望 着宁静的大地,夜风带着凉意轻拂着我的脸,好美的夜呀! 沉默,我和他相视无语。他像一个泥胎一样凝视着天河,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轻轻碰了他一下:“走吧,咱们该回病房睡觉啦!”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喃喃道:“走吧,今天晚上我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第二天,我找林大夫给陈永昌办出院手续。 林大夫把陈永昌的病例和诊断结论交给我。他淡然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怎么样,完成你的使命了,我的护理先生?” 我露出了苦涩的微笑说:“首先得向你祝贺呢,你的戒毒方法很成功。说真格 的,你的这种戒毒法真该好好总结一下,写篇论文,向全世界推广。” “也许并不像你说的这么灵验,毒瘾的复发率很高,短时间看不出成效。”他 一本正经地说,“再看一两个月吧”。 我笑了笑说:“也许等不到一两个月他的毒瘾复发,他就要挨枪子儿啦。” “是呀,他是个特殊的病人……” “林大夫,我没白跟你认识,从你身上正经学到不少东西。” “是吗,我?哈哈,你真抬举我,我有什么值得你学的?” “你教了我一手心理战术呀。”我径自笑起来。 “怎么样,这一招奏效了?” “当然。不过,情感这东西可不是玩的。我这人感情挺脆弱,弄不好就成了情 感的牺牲品。” “这倒是人性的本来面目。” “难道你也有这种时候?” “人嘛,别忘了人是感情动物。”林大夫心照不宣地冲我释然一笑。 “你呀,可真是搞心理学研究的……”我收敛起笑容,反复咂摸着他的这句话。 死刑犯的遗嘱 陈永昌好像知道自己要出院。我从林大夫那里办完手续,回到病房,看到他已 然脱了病号服,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躬着背在整理桌上的物品。 “咱们该走了吧?” 病房只有他一个人,显得非常安静,见我进来,他漫不经心地咧了咧嘴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笑了笑问。 “预感。”他看着我用沉闷的语调说。 “预感?好像你有特异功能似的。”为了缓和气氛,我跟他逗了一句闷子。 “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对任何事都很敏感。”他嗫嚅道。 “是吗?对我说的每句话也很敏感吗?” “是的,而且对你的每个眼神都很敏感。”他淡然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 看得出来,他显得很轻松。 “即便是走也用不着这么急呀。咱们总得吃了早饭再走。”我说。 “是不是我要戴上手铐呀?” “嗯,我把脚镣都预备好了,再给你配上一副枷锁,像古代的犯人那样。”我 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