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残像 又陪人去逛大都会。虽然还是不可能看全,但这次毕竟有备而去,东摸西转地, 直奔二楼的现代艺术馆去找波洛克。反正先是见到了Andy Warhol 和Clifford Still 的专厅,竟然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冲,终于在右手的一面墙上找到波洛克的Autumn Rhythm,被那些黑黄相间的墨点迎面扑来,砸了个头晕眼花不说,眼泪都几乎掉下 来。天,那个酗酒泼墨的秃顶男人,竟然真的存在过,就在这座城市里,这些街道 间,而这巨大,粗糙,甚至堪称肮脏的画面,正如镜子般映射着他与我交错却仍重 叠的存在。 波洛克能成为美国偶像,个人魅力总还是有点的。波洛克能成为我的偶像,却 全在于他面对大愁苦的丑态。春天时翻遍了他的画册访谈和艺评,整个人灰头土脑 地蜷缩在图书馆一角,痛得像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心想世上幸好有这样的落魄人, 让我可以自不量力地惺惺相惜。当然,话还得说回来,人家再落魄,终究是大画家, 而我这样的尘土,还是老老实实地复归尘土的好,唯一的奢望,不过是从盐菜与黄 豆中嚼出胡桃滋味而已。 从传记里得知波洛克出身贫寒,父母带着几个孩子不停地迁居,几乎到了哪儿 都是当地的特困户,偏偏波家老妈精明能干,而且不乏艺术天分,不仅常常靠手工 养家,还把自家孩子收拾得清一色光鲜漂亮,从照片上看,简直比有钱人家还登样。 我赞叹之余,却已经开始心酸:波家老妈那样的女人,说穿了不过是心比天高命比 纸薄的苦人儿,一辈子颠沛流离不说,还咬着牙把孩子都送进艺术学院,自己的辛 劳全都当成被打掉的牙往肚里咽,波家老爹更是福薄,竟然五十多岁就撒手人寰, 而那时,波家孩子们还在城里苦苦打拼,日后的辉煌对他们来说,只能是梦中的海 市蜃楼。看后来那一家孩子和老妈的合影,那身形颇有些巍峨的老妇人被大画家, 艺术史教授,园艺师们团团围着,竟然不见什么“欣慰”的笑容,而只是紧锁眉头, 让人敬畏于她之傲然。唉,生活的重负之下,最低限度的坚持已经耗尽了我们那些 高远的梦想和五彩的虚荣,仿佛大浪淘沙,只是最后也不见黄金,惟铮铮白骨而已 矣。于是想,波家老妈的故事,我妈一定爱听,然后感慨:人家的小孩最后还是出 道了呀,到底比我们强。前一句话透着向往,后一句算是预先解嘲吧。毕竟我是那 种拼搏之前就先颓废起来的货色,所以喜欢北野武的「坏孩子的天空」,拳击手小 小年纪地就酗酒,断送了所谓大好前程,可就算是人家积极进取又怎样,最后不还 是酗酒,自弃,塑料袋一样飘荡在街头?还好还好,像我这样早早灰心,虽说少了 许多动力,好歹有些自我保护,能够从塑料袋的摩擦中听出欢笑连连。 说起酗酒,这可是波洛克的一面金字招牌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能体会 这家伙当年的心境。爹妈的苦衷和期望,想必波家孩子全都刻在心上,要不怎么纷 纷远赴纽约,追寻那几乎不切实际的艺术之梦。而Jackson Pollock 却是这群兄弟 里最不成器的一个,据说从小画个什么东西,哥哥弟弟们都随手而就,唯独他画虎 类犬,只好独自气急败坏。不过,颇具嘲讽意味的是,日后,画技漂亮的兄弟全都 碌碌无名,倒只有因笨拙而性格孤僻的Jackson 一人修成了正果,就因为他不能实 现传统意义上的画技而力求突破,搞出了自家的action painting (其实质就是把 颜料直接往画布上泼)而成为Abstractionism的一员大将。然而,所谓成功,很大 意义上不过是对生命耐力的一种考验,胜出者也许还是一无所获,而失败者却往往 不乏才气,只是命里注定时运不济。波洛克年轻时不被人视为天才,成长期又遭遇 了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所谓的成功梦应该说早已碎得不成片段,只能借酒浇愁, 以舒胸中块垒,伤情到了深处,不择手段地抛了画笔,把颜料当作呕吐物般倾泻了 出去,让人活生生地见了他的绝望而触目惊心。偏巧艺术就是这样残酷的东西,它 青睐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于是伤痛而亡者不朽。波洛克就是这样在垂死的境地被“ 发掘”并“发扬光大”的,果然是干将莫邪般的以血肉之躯铸剑呢。然而,波洛克 毕竟已经垂死,又有怎样的声名能够治愈生活的伤害?他之追名逐利,后人颇多微 词,我却更为之心酸。除了名利,我们还能抓住些什么?明知名利的空无,却还是 趋之若骛,这难道不是对生活的大绝望?于是,波洛克名正言顺地一边疯狂作画卖 画,一边继续酗酒闹事,直到因酒后驾车死于车祸才歇了口长气。到头来,终于以 脑浆鲜血为颜料,苍茫大地为画卷,完成了最后的action painting.坦白地说,我 之亲近波洛克,是为了写作业。作业交上去之后,艺术史老师说了他对波洛克的印 象,总之是说这家伙在疯狂的同时,对自己的作品有“冥冥”中的控制力。他的画 面,表面看去乱成一团,但一经分析,各种色彩却有惊人的平衡与和谐。也就是说, 这孩子苦则苦矣,却在被生活摧毁的同时暗中反击,藏乌托邦于浊世的污垢深处, 让人在绝望中,为来自他处的光所照耀。于是想,但愿波洛克的脑浆和血,仍然遵 循这“苦难与救赎的守恒定理”,让我这样的尘土,在被人践踏之余,也能负担起 不属于自己的美。 唉,哪怕那美,只是件自欺欺人的皇帝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