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度·长度·速度·限度(5)
4.语言。在传统的小说语言观中,“语言”被视为文学借以反映生活的方式、
媒介,只是一种表情达意的书写工具而已。传统文学对语言的要求不外乎就是精炼、
准确、简洁、生动、清新、流畅等。这反映在我们的文学理论中,就是我们关于文
学语言的理论语汇极其贫乏,我们谈论不同作品的语言时所使用的语汇实际都是一
样的,这其实也取消了不同作品语言风格的差异。而最能体现这种传统语言观的文
体当首推海明威,“他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他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
他删去了解释、探讨、甚至于议论; 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 清除了古老神圣
毫无生气的文章俗套; 直到最后,通过疏疏落落、经受了锤炼的文字,眼睛才豁然
开朗,能有所见。” ① 这种“简洁”的语言对小说速度的影响应该是最小的。
在这种情况下,语言当然也决定小说的风格,也具有美学的和修辞的力量,但是其
在小说中的作用最多只能算是一种装饰或衣服,小说主体在向前奔跑的过程中通常
不会顾及这些装饰或衣服,因此,语言所做的无非就是使小说奔跑的姿势更潇洒、
更漂亮一些而已,它无法根本上影响小说奔跑的速度。但是在二十世纪西方索绪尔
等人的语言学革命发生后,随着语言观的改变,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开始了由工具论
向本体性的转化。语言不再是一种工具,而是成了对象、目标、主体,甚至成了世
界本身。这种作为小说“第一性”和绝对中心地位的语言实际上成了小说的绝对主
宰,其对小说速度的影响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一点,在中国当代新潮长篇小说
创作中有集中的体现。从叙事策略的角度来看,语言无疑是新潮作家的一个最为基
本的策略,它最终决定了新潮小说的文本形态和艺术风貌,并成了新潮文本当之无
愧的第一存在。蒋原伦在谈到新潮小说的语言时曾戏称: 老派小说读故事,新派小
说读句式。其实新潮小说在语言上的独特匠心,不仅要我们去读句式,而且还要读
词汇,甚至读标点。很大程度上,我们对新潮小说感到新奇、感到非同凡响,也正
是从它们那出其不意的语感、句式、词汇组合上体验出的。所谓新潮小说的读不懂
最先就是从语言的陌生感衍化而来的,新潮文本即使不用深奥冷僻的语汇(实际情
况是新潮作家恰恰有这方面的爱好),但每一个句式、句群、段落也常会令人产生
不知所云之感。许多人抱怨读新潮小说每一句话都能懂,但能懂的话组合成一个段
落或文章时却不懂了,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具体而言,新潮小说对小说“速度”的
影响又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语言的狂欢与语言的膨胀延缓了小说的速度。
读新潮长篇小说,我们立刻就会淹没进语言的海洋中,各种各样的话语方式、各种
各样的语言意象铺天盖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在最初的阅读经验中,我们无法去感
受和体验语言之外的任何东西的存在,故事、人物、主题等都离我们而去,只剩下
一个个的语符与我们摩肩接踵。作为这种话语欲望的具体表现,新潮文本总是充斥
了一连串的排比长句,而“像……”类的比喻句式更是他们的共同嗜好。新潮作家
对于语言从不吝啬,只要有可能,他们会把一切附加性、形容性的修饰语堆放到文
本中。事实上,语言的大规模的宣泄既给新潮文本带来了崭新的面貌,同时也给人
一种语言过剩和膨胀的印象。语言淹没了故事、淹没了人物……也淹没了小说本身。
其次,语言的陌生化、游戏化以及所指与能指的分离阻滞了小说的速度。新潮小说
的语言游戏在具体形态上又呈现出自律化的倾向。在新潮小说的本文中,语言往往
呈现出自然流动的多种形态,语言的自我增殖能力的过于强大,常使文本的话语处
于一种无规则的“失控”状态中。新潮作家似乎致力于语言的精细化和优美化,对
于语感、节奏、造型以及音韵、色质等方面的追求都十分引人注目,但同时,语言
的粗俗化和日常化的一面也在新潮文本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表现。这就根本上导致
了新潮小说在语言风格上的“杂糅”色调,并具体表现为三种平行的语言流向: 一
是语言的诗化倾向。苏童的《米》、《我的帝王生涯》、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
以及孙甘露的《呼吸》虽然风格和内涵不同,但在语言诗性的呈现上却有异曲同工
之妙。二是语言的世俗化潮流。新潮作家似乎总是具有天生的极端性,把小说语言
提炼到超凡脱俗的诗性境界的是他们,而反过来把小说语言同粗俗的日常语言等同
起来的却又是他们。对于传统的文学禁忌话语和大量的生活中的粗鄙话语的极放肆
的使用,在新潮小说中也是屡见不鲜。其最极端的两个例子我认为就是刘震云的长
篇小说《故乡相处流传》和叶兆言的长篇《花煞》。在这两部小说中语言的诗性色
彩几乎全被生活的粗鄙面貌淹没了,新潮作家所致力的语言美感很大程度上已经为
血腥、恐怖、荒诞的氛围取代了。三是语言自我指涉及其能指化倾向。在新潮小说
这里,“能指”和“所指”的有机联系却被有意割断、阻隔了。余华的小说喜欢将
其语言的所指延宕,从而造成特殊的文体效果。刘恪的《城与市》以及吕新的《草
青》则根本就无意于出示所指。它们共同的文体效果就是导致小说叙事速度的放慢,
甚至停滞。
在语言的问题上,我觉得当今文学界对语言的担心、忧虑和恐惧是没有必要的。
语言欧化也好,拉美化也好,自我殖民也好,甚至语言的翻译腔和新近的网络语言
都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它们其实也正代表了语言的一种可能性。对待语言,我们首
先必须明确语言本身并没有等级,并没有先验的优劣之分,我们不应人为地制造语
言的“政治”,而是要看语言与作家的心灵、个性以及表达需要的契合程度。如果
对某个作家而言,方言的表达是他的第一需要,是与他的生命、灵魂紧密相连的,
那方言对这个作家和他的文学来说就是最好的; 同样,欧化的、拉美化的语言亦是
如此。其次,我们应该认识到语言的陌生化永远都是“正在进行时”的,陌生化不
可能一次完成,而已完成的陌生化也不是终极性的,它本身还需要新的陌生化。我
们没有必要担心语言的发展,语言需要不断充血,语言的改朝换代无法阻挡。因此,
“另类”的、怪异的语言表达虽然不合我们的趣味,但它却极有可能是未来文学的
主流。
在大致梳理了影响小说速度的诸种因素后,我们需要指出的是,对于长篇小说
而言,速度其实也只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速度既不是可有可无的,也不是惟一性
的。没有速度的文本有时恰恰让我们看到了作家的耐心、语言的耐力,看到了艺术
的丰富与复杂,看到了长篇文体的多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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