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情爱·游戏·家园(1)
———刁斗近期小说的一种读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新生代作家的写
作一直面临着某种困境,一方面,夸张而激烈的写作姿态与他们实际的写作业绩构
成了巨大的反差,语言和口号层面上的“革命”、“断裂”并没有真正落实和体现
到他们的写作实践中去。相反,经验的雷同、想像力的贫乏、艺术趣味的单调倒成
了他们的通病; 另一方面,极度的自信、“天才”的自我期许以及在非文学层面上
对才华的过度挥霍导致了新生代作家创作生命的极度萎缩,“成名即退场”成了新
生代作家的一种普遍现象。他们的写作生命如此之短暂,使人们不仅怀疑他们的才
华,而且也进一步怀疑到了他们所表白的所谓“文学信仰”本身。而这恐怕也是中
国的新生代文学在走过了十几个年头之后却反而越来越令人失望的一个原因。但是,
这样的困境对于新生代作家来说又恰恰是一柄双刃剑,它在烛照出新生代作家的浅
薄和“短命”的同时,也赋予了新生代作家大浪淘沙、凤凰涅 的机会。事实上,
当萎靡不振的新生代在整体意义上被作为一种失败的文学存在而谈论的时候,毕飞
宇、李洱、东西、鬼子、刁斗、红柯、艾伟等一批脚踏实地、执著坚定的新生代作
家“个案”却越来越引人注目。他们不但以自己个性化的写作脱离了新生代作家
“昙花一现”的命运,而且正在拥有自己的写作“长度”和写作“历史”,并以坚
实的“文本”而不是“宣言”构筑着自身的文学根基。他们的成绩无法抹杀,他们
正在以自己自信和沉稳的“写作”开始了对新生代作家业已丢失的文学失地的收复,
并在重新恢复人们对于新生代文学的信心。而在这些作家中,刁斗这个“写龄”长、
产量高的个案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标本”,对他的解读无疑将有助于我们重新认
识新生代文学的审美品格和艺术特质。
在新生代作家中,刁斗始终是一个一心“埋头拉车”而无暇他顾的“劳动模范”
的形象,他几乎没有在任何文学潮头上发过言,也没有任何关于文学的“宏篇大论”,
更没有任何文学之内或文学之外的引人注目之举。他对写作的理解非常朴实,“我
的写作是跟着感觉往前走的,比如我写小说往往只是有了一个题目或者一句话,我
感觉这个题目这句话很有意思就认为它应该是个小说,就坐在那里往下写。我的写
作是一种比较感性化的写作,推着往前走,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① 但九十年
代以来,他却持续不断地贡献了《私人档案》、《证词》、《回家》、《游戏法》、
《解决》、《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等一大批品格独特、内容坚实的小说文本。
他不仅证实了自己对文学的真诚与虔诚,而且还以自己旺盛的创造力和想像力建构
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既为自己,也为整个新生代作家群体赢得了敬意。
对他的小说不同的人当然有不同的看法,但总的来看,刁斗一直是一个对当下生活保
持着高度敏感的作家,他的小说总是散发着现实生活的体温并敏锐地触及着当下的
生存之痛和精神之痛。对于人和世界关系的形而上追问、对自我与人的精神状态、
生存状态的勘探以及对生命、欲望、情感、人性等暧昧领域的敏感体验,等等,可
以说是贯穿其所有小说的基本主题线索,也是其小说的主要魅力所在。本文不打算
对他的小说进行总体回顾和整体评价,而只是尝试通过对其近期小说几个主题词汇
的解读,来部分揭示其艺术世界的奥秘。 自 我
刁斗是一个敏感而坦诚的作家,他的小说总是毫不留情地在完成着对自我的呈
现、追问与解剖。他的小说有不同的主人公、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但在这所
有的一切背后都无一例外地矗立着一个或迷茫、或焦虑、或困顿的“自我”形象。
刁斗自己说过,他的小说首先就希望“能尽可能地诚实一点,真诚一点”。“我所
有的小说实际上写的就是我自己”,“我的小说都是我解剖我自己了解我自己的一
种手段,因为我知道我自己就是一个谜。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生活的富矿,我把
我自己深入明白就非常了不起,我觉得了解我自己了解一辈子都了解不完。” ②
他总是最大限度地在小说中以艺术的方式敞开和袒露自我面对世界时的内心困惑与
内心不安,并以此传达对于世界以及对于人本身的一种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这个“自我”既是作家刁斗真实精神状态的投射,又是他所有小说中那个贯穿的虚
拟主体形象的表征,对它的解读将是我们进入刁斗艺术世界的一把有效的钥匙。
从刁斗的近期小说来看,它的“自我”主体首先是一个现实世界的对抗者或反
抗者的形象,“自我”与世界的紧张对峙关系既是自我内心分裂、精神焦虑的诱因,
也是小说内在结构张力和情感张力的根源。尽管如作者所说,“我是生活在想象中
的人,我热衷于幻想,在幻想中感到其乐无穷”,尽管作者承认“面对现实的许多
事情我采取回避的态度” ① ,但是,“回避”并不是妥协、认同或投降。相反,
在心灵层面和精神层面上“我又是什么都不回避,对什么事都是采取一种敌对的方
式去面对它们,我同它们的关系非常紧张,所以我说我的小说是我的精神自传,所
以我也说我的小说写作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内心体验” ② 。长篇小说《证词》
中的铁军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拒绝现实、爱情、亲情、友谊,甚至还拒绝历史,
尽管他仍然是一个失败者,但他作为一个反抗者的精神姿态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
印象。此外,《重现的镜子》中的郭丰、《游戏法》中的沈阳、《解决》中的严松
和钟祥等也都是不同类型的反抗者形象,只不过他们反抗世界的方式不同,有的自
杀,有的走向变态和扭曲,有的走向毁灭,但不管怎样,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对“世
界”发出的质疑和追问却是振聋发聩的。
其次,刁斗小说的“自我”主体还是一个零余者或多余人的形象。刁斗在谈到
自己时说: “我给予我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为什么这样说呢,首先我觉
得我是一个小人物,其次我还是有一些关怀情感的知识分子,除了关心自己,对于
社会人生也有一些关切感,有一些是非观念,有一些正直的态度,包括对一些终极
的东西有兴趣。”“我现在是一个小人物,所以我只能写小人物。” ③ 确实,
打开刁斗的小说,我们会发现他的所有主人公都是现时代货真价实的“小人物”,
刁斗对时代和现实的敏感很大程度上就表现在对这些小人物的精神困境和“反常规
的生存状态”的刻画上。小人物们在当下这个世界中,根本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仿佛生活在“生活”或“世界”之外,被抛弃或者毁灭是他们不可抗拒的宿命。
《私人档案》中的几个不同的“你”,其实正隐喻了这种零余者命运的普遍性。无
论老和少,男和女,也无论是人生的不同阶段,但结局是注定了的。面对“世界”
的巨大压力,“小人物”们从积极的意义上说,当然可以选择反抗或对峙,但这种
反抗与对峙如果不是徒具一种“姿态”,那么其代价总是惨烈的。《证词》中的铁
军只能再度成为“毒犯”,《重现的镜子》中的郭丰只有选择“自焚”,《罪》中
的“我”和李映辉所能做的只有“逃跑”,而《想象的可能》中“我”的杀害儿子
和《回家》中“我”的落入“嫖娼陷阱”都可以说是一种必然。对于刁斗小说中的
这些小人物和零余者来说,在与强大的“世界”对峙中落荒而逃也许是惟一的选择,
但是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世界是一张网,人在它面前是那样的渺小和无奈,《
罪》中的李映辉逃到“海南”,其实是逃向了一个“深渊”,这说穿了也正是郭丰
逃亡前景的一个预言。现实的逃亡之路被封堵了,也许,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逃
向心灵,逃向人的精神世界。但刁斗同样也堵死了这条通道。《证词》中的铁军妄
想“独善其身”实现人格的自我完善,但他的“世外桃源”———“人与书书屋”
却是一个罪恶的渊薮; 《重现的镜子》试图还原郭丰的人格形象,但经过小说中众
多人物的重构,郭丰的面影却更模糊了; 《古典爱情》所苦心构筑的导师的“古典
爱情”,不但不具有精神拯救的意义,反而被证明是一场骗局; 《人类曾经有多少
种性别》中金玲对于“同性爱情”的呵护最后也只能以一场现实的“谋杀”收场。
此时,留给“小人物”的大概也就仅剩了最后一条路了,那就是绝望的崩溃与毁灭。
不过,刁斗显然并不愿意他的“自我”主体就此走上绝路,在他的小说中我们
还看到了“自我”的另外一种生存向度与精神向度,亦即以游戏的、变态的、扭曲
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在周旋。但无论是《游戏法》中的“世纪之玩”,还是《身
体》中的欲望狂欢,都未能使“自我”真正获救。相反,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不
仅进一步加剧了自我的沉沦,而且还造成了对世界和他人的毁灭与伤害。刁斗在他
的小说中,让他的“自我”主体以“以毒攻毒”、“同归于尽”的方式完成对于道
德和伦理的解构,这种解构,不仅瓦解了“世界”的根基,也瓦解了“自我”和
“人”本身的根基,这是一场精神的战争,它的惨烈正是刁斗小说所追求的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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