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情爱·游戏·家园(3)
当然,在刁斗这里,“情爱”话语的表达也是相当复杂的,道德与反道德、伦
理与反伦理、形而上与形而下、精神与身体、欲望与情感等等在“情爱”话语内部
是彼此纠缠在一起的,我们无法对它进行一厢情愿式的简单、抽象概括,而只有当
我们时刻都把情爱话语与作家对“人性”和“人道”的特殊关怀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们才会最大限度地减少在此问题上的误读与误解。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更倾向于
把刁斗的短篇小说《孕》视为一个寓言小说,它寓言了作家对于“情爱”问题的全
部复杂思考。朱若红、马向东在外人眼中是一对“恩爱”老夫妻,但到朱若红临死
马向东才发现他们的“恩爱”不过是一个假相。而对朱若红来说,她的一辈子都活
在初恋情人杨朝阳的影子里,也许在实验室里对她和杨朝阳被流产掉的一块块孩子
的缝接就是她一生的全部“实验”和“成就”。但是,这是怎样的一种“成就”啊,
它是对爱情的讴歌还是报复? 而马向东就是无辜的吗? 他是该被诅咒的炸死杨朝阳
的刽子手,还是一个应当被同情的“情圣”? 这是一个谜,但至少在朱若红心里他
找不到清白。所谓“爱情”,大概不过就是朱若红缝制的那个“杨朝阳”罢了,无
论你怎样的悉心呵护,也无论你手艺多么精湛,那残缺总是无法遮掩的,其中的是
非恩怨、真真假假又有谁说得清呢? 游 戏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刁斗对“游戏”这
个词的特殊青睐,他在好多场合都正面肯定过小说写作与“游戏”的关系。他一再
宣称: “写作就是一种玩,一种比较高级的智力游戏。” ① 但是,刁斗的“游
戏”并不是“玩文学”或亵渎文学的意思,也与世俗意义上的“游戏”有着不同的
内涵。事实上,刁斗的“游戏”更多是被上升到哲学意义或精神境界的高度来理解
的。在他这里,“游戏”既是一种艺术方式,又是一种艺术境界,既是一种人生方
式,也是一种人生境界。正如他自己所反复阐明的那样: “艺术的游戏,美术、音
乐、小说、诗歌,它们不伤人,反而是一种完善人的游戏,它们能够使你的内心空
间无比地放大,变得很宽阔、很美好。”“艺术的游戏是一种人道的游戏。我觉得
我就是一个很人道的人,不忍心去伤害别人,所以我选择了小说这种游戏。在小说
的世界里,我游刃有余,有海阔凭鱼跃的那种感觉,特别自由。”“我总是强调自
己是一个小说的游戏者,但同时我的态度又很严肃。” ②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游戏”也是我们阐释刁斗的小说所无法绕开的又一个重要的关键词。
在刁斗的小说中,“游戏”首先体现为一种人生观和世界观,并具象为一种生
存状态。从积极的意义上说,“游戏”所代表的正是一种对世界、对人生居高临下
的巨大蔑视,是一种“看破红尘”的超然,是一种精神上的拒绝与反抗。所谓“人
生如戏”,正如前文我们说到的,刁斗小说的“自我”主体一直不乏游戏者的形象。
“游戏”有时是他们面对苦难、面对世界时的一种被动“应对”方式,有时又似乎
成了一种主动的选择。《身体》中的斯魅热衷的是一种两性间的“游戏”,“她喜
欢看到一个个心存希望的追求者在一次次失望后心灰意冷。当然她需要男人的迷恋,
还需要不止一个的男人迷她恋她; 但她更需要的,却是她对男人那种迷恋所采取的
拒斥的态度”; “在斯魅有了一个理想的婚姻后,她就更有理由对迷恋她的男人翻
云覆雨了。也许这不是她的有意为之,只是天性使然,她让男人为她神魂颠倒,她
却对其无动于衷,这的确是她在道德规范之内所能享受到的反道德的特殊快乐。”
《重现的镜子》中的郭丰在众多男人之间的历险,也不无“游戏人生”的意味。《
捕蝉》中“我”和W 之间的肉体欢乐固然是一种游戏,而一号、二号、三号彼此循
环的互相“窃听”,又更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生游戏。在这里,人与世界的关
系,就是一种普遍的“游戏”的关系,恰如作者所说的: “窥视仅仅是问题的一个
方面,实际上我想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循环干扰是无往不在的。”《爱情是怎样制
造出来的》则更是呈现了一个制造“爱情”的游戏,从网络到现实生活、从古典到
现代、从国内到海外,“游戏”是主人公们人生观的底色,也更是“爱情”的本色。
而《解决》这部能够凸显刁斗在小说结构方面出色才华的中篇小说,其“游戏”的
痕迹也是无处不在。严松、衣丹、钟祥三个毫不相干的人物,构成了小说的主体。
他们的故事各为一章,各自独立发展,但又最终九九归一,因为一个“刺臀伤害”
案件而以特殊的方式发生了逻辑上的联系。严松作为开端,衣丹作为过渡,而钟祥
成了结局,故事的演进既出人意料,又环环相扣,颇能体现刁斗在小说构思方面的
匠心。小说题目“解决”也有多重含义与寓意。首先,“解决”是针对主人公的精
神状况而言的。在小说中无论严松的“刺臀伤害”热情,还是衣丹的明信片恶作剧,
抑或钟祥最后对“刺臀伤害”的模仿,其实都根源于他们个人生活所遭遇的问题,
他们的行为其实都是为了寻求对自我生存困境或精神困境的某种解救,只不过他们
“解决”的方式和结果各有不同而已。刁斗通过这层意义上的“解决”表达的仍然
是对现代人精神处境的忧虑。其次,“解决”又是针对小说的人物关系和情节关系
而言的。当三个独立的人物最终发生了逻辑性联系之后,他们各自的问题也就具有
了普遍性的意义。其三,“解决”从最表层来讲当然是指的“刺臀伤害”案件的解
决。这个案件既是小说叙事的焦点,又是小说叙事的背景,它最后阴错阳差地被
“解决”,恰恰暴露了现实生活和现实人生的巨大荒诞性和游戏性。
当然,最能体现刁斗小说“游戏”话语复杂特征的还是他的长篇新作《游戏法
》。小说的主人公沈阳是一个天才的游戏者,他与魏锋、吕大连三人小组的“游戏”
行为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无论是“改写路牌”,还是“世纪之玩”,“游戏”
不仅激发了他们的生活热情,不仅构成了对他们生存痛苦的某种遮蔽或遗忘,而且
甚至就成了他们的生活目标。但是,在小说中“游戏”却又是沉重的,它的“人道”
内涵和悲剧意味也令人感喟。从沈阳个人的角度来说,他在青青、姚小丽、雯雯、
魏锋等众多女性之间如鱼得水,俨然是两性游戏的高手(这显然是刁斗的男性自恋
倾向和男权思想在作怪),但最终他还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倒
立求欢”的壮举不但没有留住雯雯的“爱情”,相反倒是把她推向了俄国人的怀抱
;对其百依百顺“招之即来”的姚小丽最终也大呼“瞎了眼”,声称从此与他断绝一
切关系; 而志同道合的玩伴魏锋,也没有如他在新年前夜与她做爱时期待的那样
“相爱”两千年,相反,在“世纪之玩”尚未结束时,她已经与吕大连有了暧昧的
关系。“游戏”没有给沈阳带来爱情,友谊也没有带来解脱和快乐,而是更为沉重
的痛苦。不仅如此,他们的“游戏”作为反抗世界的方式,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构成
了对现实的某种批判,对人性的某种警示,但与官场游戏、社会游戏、权力游戏、
商场游戏、金钱游戏以及家庭游戏比起来,无疑是“小巫见大巫”,失败的只能是
自己,受伤害的也只能是自己和那些无辜的小人物,比如张保卫的女儿张洁婴。这
也可以说,正是这部以“游戏法”命名的小说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悲剧内涵和人道内
容的一个原因。张大伟是小说的一个隐秘线索,他似乎是主人公的“救赎者”的象
征,或者“法”的象征,但一次次的擦肩而过,最终证明的仍然是他的虚妄。题目
“游戏法”也同样是一个反讽,“游戏”与“法”是一种悖论,对于不同类型的游
戏者来说“法”的意义是根本不一样的。如果对沈阳这样的“零余者”来说“法”
尚有某种精神自救的意味的话,而对广大的权力游戏者来说,“法”则是可有可无
的,“法”本身甚至也成了一种“游戏”。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最后,沈风、沈
水之断绝沈阳的财路,也实在不是什么“非法”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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