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情爱·游戏·家园(4)
其次,在刁斗这里,“游戏”还体现为一种艺术观,它是刁斗小说艺术实验的
一种特殊方式。“艺术即游戏”的观点如前所述并不是艺术上随随便便、不求上进、
粗制滥造的借口,而是对艺术可能性的一种自觉体认。从这个意义上说,“游戏”
在刁斗小说中就不仅是一个主题词汇,而且还更是一个形式词汇。这也正好符合刁
斗本人对小说形式的追求,他不止一次地重申过,“我对于小说的形式非常看重,
我始终认为形式即内容……” ① 比如《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解决》、
《重现的镜子》等小说就正如刚才我们分析过的那样,都以“游戏”的方式呈现了
一种崭新的结构可能性。《去天堂的路有多远》对瑞雪去杭州见情人张磊的四种结
局的设计,也无疑是对生活的可能性、人性的可能性和艺术的可能性的“游戏式”
放大。再比如,在小说的人物问题上,刁斗也曾自称: “我这个人写小说从来没想
过我要塑造什么典型,或者刻画人物性格,给文学史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我从来不这样想。人物,我认为就是我的道具。”这种“道具”说或“符号”
说虽然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但它确实赋予了小说在人物塑造和形式处理上的极
大自由。《私人档案》的形式革新和文体实验其实就建立在对第二人称出现的五个
“你”的自由处理和自由理解上,“你”既可以是不同的个体,又可以是指同一个
人的不同的面具或内在自我的分裂,正如作者自己所说,一个“你”完全可以合成
为同一个“人”,“这五个‘你’你完全就可以看成一个‘你’,如果不看成一个
‘你’而是看成几个‘你’同时来走完人的一生,也可以。” ② 应该说,《私
人档案》这样的第二人称叙事在操作上是相当有难度的,刁斗却以“游戏”的方式
从容不迫、驾轻就熟地表演了一番,他的叙事能力无疑是值得称道的。 家 园
如果从表象上看,我们一定会把刁斗视为一个游戏者,一个乐观主义者,但实际上,
只要我们真正走进他的小说世界和心灵世界,我们就会发现,刁斗恰恰是一个不折
不扣的悲观主义者,对世界与人的悲悯情怀和悲剧意识一直萦绕在他的小说上空。
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喜剧,要不是闹剧,要不是悲剧。”“如果我希望
读者能从我的小说中看到一点什么东西,那就是对于毁灭的无奈和悲哀。” ③
事实也是如此,刁斗在他小说中所呈现的“世界图像”本质上就是一种毁灭的“图
像”,所有的狂欢、发泄与游戏,都只不过是一场“假面舞会”,空虚、无聊、恐
惧将击倒每一个人。而大概也正是从这种悲剧意识出发,我们看到,刁斗的小说一
直就有着强烈的形而上冲动,对救赎、超越、终极、彼岸、家园等形而上话语的诉
求构成了贯穿其作品的一个重要精神向度。他特别强调写作的“反抗意义”,他自
言: “任何具体的反抗与理智的反抗,都是物质的、功利的、形而下的。在我个人
的生存活动中,我更看重精神的、纯粹的、形而上的部分。” ① 他也曾谦逊地
说: “我觉得我的小说就是一种提出问题的小说,把我的某种发现某种感觉通过形
象化的方式提出来了,这就可以了。” ② 但是他对现实的敏感、对人的“性灵
生活”的关怀却绝不仅仅停留在“提出问题”的层面上,相反,他的小说在展示毁
灭、无奈的同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对“救赎之路”和“精神家园”的寻找。《父亲的
花园》里的“永祥花园”、《去天堂的路有多远》中的“天堂”、《看不见风景的
房间》中的“房间”、《证词》中的“人与书书屋”、《梦的解析》中的霍焚金之
“梦”都可以说是作家精心创造的“家园”意象。虽然,这些“家园”都无一例外
地呈现出虚无和破败的本质,比如“父亲的花园”和他的“三个哥哥”一样只不过
是对历史真相的一种粉饰,“天堂”也许就是“地狱”,霍焚金的“梦”也根本不
能挽救自己死亡的命运,然而,它们所带给我们的某种瞬间性的温暖却是令人神往
而难忘的。当然,在刁斗这里,“家园”的含义也不是惟一的,《重现的镜子》对
人格和人性真相的寻找可以是一种“家园”; 《证词》中主人公独善其身的人格冲
动,同样是一种“家园”意识的流露; 而《身体》、《捕蝉》、《游戏法》等小说
对于人性的真实以及世界、人生偶然性的探究,所呈现的也正是寻找对世界的终极
解释途程中的家园意识。诚如作者所意识到的,“偶然性它绝不是一种无的放矢、
天外奇谈的东西,它是在大的必然当中以必然为背景的东西,它也有一种内在的逻
辑性,它是相当辩证的一个东西,我始终对它非常感兴趣。所以对于偶然的关注已
经构成了我生活的一个部分。” ③
不过,对刁斗来说,其“家园”言说的最重要的文本就是他的长篇小说《回家
》。我个人认为,这是刁斗创作道路上继《证词》之后的又一部具有特殊意义的作
品,其对于刁斗和中国文学的价值至今尚未得到充分的认识。这是一部寓言小说或
者象征小说,哲学内蕴和精神思绪弥漫在小说的每一寸空间。但是它的形态又完全
是感性的、朦胧的、恍惚的、潮湿的,甚至雾蒙蒙的。它没有形而上的说教和抽象
的外壳,也没有外显、生硬的象征与比附,相反,它完全是具象和细节化的。小说
分为“上班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午休的时候”、“工作的时候”、“下
班的时候”五章,就如新写实小说的“流水账”一样记录着主人公“我”梦游般的
恍惚行踪。而恰恰在这样一种漫不经心、随波逐流、枝蔓丛生的叙事中,小说惊心
动魄地展示了一个人被他生活其中的生活抛弃的过程、一步步远离他的精神目标的
过程以及“精神家园”一步步崩溃的过程。主人公在小说的一开始就踏上了“回家”
的旅程———下夜班了,妻子也发出了暧昧的召唤———但直到小说结束,他也没
有真正走进“家”门。有意无意的“延宕”一次又一次地拖住了主人公回家的脚步。
八一公园的游荡、与老同学的遭遇、嫖娼陷阱、老师家存款的被“洗劫”,等等,
似乎都是为小说那个“无家可归”的结局营造气氛。当主人公的“夜班”被中止,
当他不得不回“家”时,却发现“家”门紧锁,他的妻子正在里面与人通奸。这是
一出人生的荒诞剧,它毫不留情地封堵了现代人的回归“家园”之路,彻底打碎了
虚拟的“家园”幻象,从而血淋淋地展现了现代人尴尬、荒诞的生存现实。作家以
写实的方式构筑寓言,以具象的方式表现抽象,以形而下的方式书写形而上,以非
象征的方式传达象征,不仅艺术经验值得珍视,而且带给我们的精神震撼也不是一
般的小说所具有的。
然而,“家园”虽毁,但人类对精神家园的向往却一刻也不会停止。对刁斗来
说,文学也正是他的精神家园,相信,他在其中的跋涉永远也不会停止。
(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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