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见证与追问(2)
因此,那种真诚地袒露自己探索过程中的犹疑与困境的批评,与那些打磨得异
常光滑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破绽的批评相比,更能够逼近人心,更能够给人活生生
的审美启迪。直面难以直面的现实,而不是制造美丽的谎言,这是批评家的德性,
也是批评的伦理底线。在这种意义上,吴义勤对于新潮小说价值的鼓吹显示了其渊
博的学识、飞扬的激情和华丽的文风,只是这种气势宏大的理论建构,有时不免抑
制了一些直逼生命深处的审美感悟的自由表达,或者说这些灵动的体验被汹涌的逻
辑激情所遮掩,却在不经意间灵光乍现。让人欣慰的是,吴义勤的审美感悟并没有
完全地臣服于理性思考的要求。最为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的
“余论”中,批评主体被压抑的体验终于冲破理性的框架,以一种自我批判的向度
喷薄而出,让我们切实地体会到了批评家在理论建构与生命体悟之间的两难与分裂
:“文学不再神圣也不再高贵,它切切实实地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普通的文化
消费品。我不知道文学这种轻而易举的民间化和普及化究竟是文学的成功还是文学
的失落。也许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化转型期的必然成果。然而,当我在这个时刻面
对先锋(新潮)小说的命运,总有一种无法遏制的黯然神伤。先锋派的民间性还原
和通俗化转型这样一个文化事实我很长时间都不愿正视和承认。作为一个热心的先
锋、新潮鼓噪者,我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带给我的自我否定和自相矛盾。因此,很长
时间都把有关这一事实的话语压抑在意识最深层而不愿捡起。但不管怎么说,转型
期的先锋派能在自我还原的同时完成对于先锋性和通俗性这水火不相容的文学两极
的融化与嫁接,似乎仍然是值得言说并能赢得敬意的。这也就决定了在我们这个时
代对新潮小说的转型和‘蜕变’进行批判是相当艰难的。” ① 这种近乎幻灭的
体验并没有摧毁批评家的信心,相反,它使批评家在痛苦的挣扎中变得成熟,使批
评从飘浮在半空中的梦想还原为扎根文学大地的树木,刻骨铭心地感受着扑面而来
的风霜雨雪,以自己的绿色净化着文学的生态,与周围的植被共同生长。批评不是
一种权力,批评话语更不能成为一种文化霸权,批评不应该成为拒绝交流和排斥异
己的号令,批评应该与文学和现实的苦难、局限、悖论共同呼吸,并且承担这些困
难,批评应当是一种生命的存在与确证。 从“技术主义”到“人文技术主义”
在当代文学传统中,“写什么”成了许多批评家的基本批评尺度,而意识形态
的干预,更使“题材决定论”成为一种具有权威力量的判断标准。在“十七年”和
“文革”文学中,文学叙事手段受“三突出”和“两结合”观念的长期渗透,显得
异常苍白和贫乏,叙事视角是清一色的全知叙事,叙事逻辑基本上遵循时序排列的
因果逻辑,二元对立的阶级、路线斗争成为推动叙事的动力,客观性、进步性、必
然性成为历史和“革命”的内在规律。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文学从注重“写什么”
到注重“怎么写”的转变,就并不单纯是技术问题,技术的革新同时意味着观念的
潜在转变,使文学叙事冲破种种政治因素和审美陈规的束缚。正如卡尔·贝克尔所
言: “任何一个事件的历史,对两个不同的人来说绝不会是完全一样的; 而且人所
共知,每一代人都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写同一个历史事件,并给它一种新的解释。”
① 正因为此,吴义勤对于新潮小说的推举,异常重视其技术层面的突破: “新潮
小说所确立的美学原则使新潮作家对小说的理解迥异于主潮作家,即小说的关键在
于其形式而不在于内容和意义。因此,他们关注的不是小说写什么而是小说怎么写。
在这个问题上,新潮小说特别地在语言、结构、意象和文本生成过程等方面充分地
施展了他们的才能。他们认为小说的形式和内容本质上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
形式就是内容,内容也就是形式。” ② 任何一种叙事手段和文学形式都不可能
不受到历史、社会和政治观念的侵蚀,在这种意义上,技术革新是从操作层面入手,
提升文学观念和文学思维,从最基础的地方来对文学进行“换脑子”的艺术实验,
新潮小说的主题表达与其形式革新密切相关,叙事手段的革命既是新潮小说观念和
主题变革的具体实现和实践载体,同时也为这些叙事目标的实现提供了基本保证。
如吴义勤所言: “我觉得新潮小说对于文学观念和文学思维的革命主要有两条基本
线索,一是从‘为人生而艺术’向‘为艺术而艺术’的过渡。在这种过渡中新潮小
说实现了它的辉煌,也孕育了它的局限; 一是把文学的革命从‘思想革命’的阴影
下解放了出来,从而真正在中国文学史上完成了一次完全和本质意义上的‘文学革
命’。” ③
面对小说技术的革新,尤其是西方现代派小说对小说写法的颠覆性的贡献,我
们不能再死守传统的观念,因循守旧地认为技术在文学艺术中是工匠的玩意,是末
道。无可怀疑的,文学的写法是我们改变观念结构和思维模式的不可或缺的知识,
写法的创新将发现那些被反复书写的题材背后的新鲜玩意。和传统小说单一的、僵
化的模式相比,现代小说多维的、立体的视角体现了一种批判性的变革,它对追求
整体化效果的全知叙事的本能的厌弃,体现了对全知叙事中那个来历不明的声音和
俯视苍生的虚拟上帝的怀疑,它既是对历史成果的批判性接受,又是对自身的批判
性反思,避免以权力话语践踏其他个体的话语权利,将叙事定位于一种个人化的言
说,尊重其他言说方式的差异性和复杂性,而不强求一律。基于此,吴义勤在其《
史诗的尴尬与技术的无奈》等论文中,格外重视新潮小说的形式变革,甚至认为中
国文学艺术低水平重复的症结在于: “一是艺术观念艺术思维的僵化落后,一是技
术素养的低劣。”在这样的视野中,吴义勤对那些拒绝吸收现有的先进小说技术的
作品,总是充满了一种怀疑,从其保守的姿态中敏锐地体察到一种僵化的、守成的、
定于一尊的思维模式,甚至从不同的小说技术路径中,洞见潜在的意识形态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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