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阅读 阅读是我们籍以反抗人世局促的最好武器。我们的人生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之 内,常常被界定为一种凝固的状态。在阴暗狭窄的舞台上,我们不得不接受现时价 值观念的多重约束——渴求荣宠,恐惧屈辱,成败萦怀,得失惊心。这种时候,我 们不得不借助阅读来缓解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压力。如果我们把自己比喻成鱼缸 里的小金鱼,那么阅读则给我们提供了一片浩瀚无涯的大海。在绝大多数人的阅读 视野里,所选择的都是灿烂的“亮色”——金庸笔下纵横四海、快意思仇的英雄, 琼瑶书中缠绵动人、至善至纯的爱侣,梁实秋雅舍里冲淡平和、事理通达的智者闲 谈,汪曾祺山水间知足常乐、情趣盎然的生活姿态……这一个又一个流光溢彩的世 界,与现实中昏暗的生活状态形成鲜明的对照,仿佛是屋顶天窗上透下来的一缕缕 “亮色”,充满梦想与迷幻的魁力。但我却放弃了“亮色”阅读的欣悦,选择了 “黑色阅读”的方式,冷峻地切人现实人生——人生既已如此昏暗,何不投身于对 更深沉的黑暗的阅读,使自己面临的困境相形见细,使自己承担的苦楚轻若鸿毛。 然后将失望转化为希望,将忧愤转化为高亢,不就能够水到渠成了么? 漫长的黑色阅读的旅途,就像穿越一段一段的隧道。第一段隧道是陀思妥耶夫 斯基。陀氏是真正用心灵拥抱黑暗的天才。1849年12月22日,他被一队士兵带到彼 得堡谢苗诺夫斯基广场执行枪决。眼睛已被蒙上,眼前是漆黑一片。士兵的子弹已 经上膛,就在手指即将触动扳机的一刹那,一个军官骑着快马疾驰而来,宣读了沙 皇的免死手谕。此时此刻,陀氏跌倒在地,面部抽搐,口吐白沫。在这一秒钟里, 他正如千年之前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在死神痛苦的一吻之后,又不得不为受 苫难去爱生活。黎明如夜半,人世间处处是瘟疫、战争、死亡、饥馑,“我现在明 白像我这类人需要打击,命运的打击,用套索套佐自己,雷声响了,我承受了一切, 我将通过受苦来洗净自己。”沙皇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恶毒的惩罚却使这位精神 脆弱的天才变成黑暗里的漫游者和黑暗本身的掘墓有。《白夜》,人世间可有惨白 的夜色,这“白”难道不是“黑”的?我在自己的斗室里,一次次地阅读《死屋手 记》、《白痴》、《卡拉玛佐夫兄弟》,让陀氏这位精神上的父亲把苦难结晶成的 冰山猛地推向我,砸得我头破血流。“在我们的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 心值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渴望流着眼泪去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 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是的,无论是谁,如果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 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笼罩自己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在废墟中看到的 一切。即使在有生之年死去,却已经获得真正的拯救。 第二段隧道是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格医生》讲述了一个知识分子在暗夜里一 边环默地添伤口,一边跌跌撞撞地寻找自己的光明的故事。茨威格说过:“在精神 方面的枪战中,最优秀的并不是那些毫不犹豫地没人纷争的人,而是那些长时间犹 豫不决的人们。那些最难决定战斗的人,一旦决定了,就是真正的战士。”日瓦格 是最伟大也最卑劣的时代里的哈姆莱特,柔弱的人固执地把同时代人都认可的光明 定义为黑暗。“夜色就像千百只望远镜/一齐对准了我/亚伯天父啊,如果可以的 话/免去我这杯苦酒吧”只有他感受到了遥远的痛苦。“我珍视你既定的意图/甘 愿担当这样一个角色人/但现在演出的是另一场戏/求你豁免我这一回”。只有他 发现了历史错位的真相,但历史不容他缺席。“然而戏的场次已经安排好/最后的 结局已经决定了/我孤零零地、渐渐沉没在假仁假义里从生一世实在不易。”最后 一句实在是透骨悲凉:哪个时代真诚、善良、崇高不被无法忍受却不得不忍受的黑 暗吞没呢? 在自传性随笔《人与事》中,帕氏谈到了马雅可夫斯基,那位一辈子歌唱阳光、 白云、鲜花、欢笑,却用手枪击穿自己头部的诗人。为什么“光明的化身”却被黑 暗吞没了呢?帕氏认为,“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被迫经常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言不由衷,赞美自己厌恶的东西,称颂带来不幸的东西,日复一日,对健康不会没 有影响……我们的灵魂像口中的牙齿一样,不可能没完没了地向它施加压力而不受 惩罚。”马雅可夫斯基一贯真诚地拥抱光明,最后发现怀中的却是一具丑陋的腐尸 时,他便再也没有生活的勇气了,“对自己表示绝望,抛弃了过去,宣告自己破产, 认为自己的回忆已经无用,这些回忆已经不能接近这个人,已经不能拯救他,也不 能支持他。内在的连续性遭到了破坏,个人结束了。”读至此处,我毛骨惊然,凛 然惊出一身冷汗。思前思后,扪心自问: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宣判? 第三段隧道是鲁迅。鲁迅自己说:“我的思想太黑暗,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 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真不知要怎样。我有时也想 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倘使连这 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鲁迅好像是不带一点干粮饮水进沙漠的旅人, 早已抱定九死而不悔的决心;又好像是播种煮过的种子的园丁,原本就不怀有收获 一颗一粒的希望。他杜绝一切精神幽薮,只留下在黑暗中惊心动魄的呐喊。“于浩 歌狂热之际寒,于天上见深渊”。《祝福》里连彼岸世界也是黑漆漆的,《药》里 的人血馒头和坟头也是黑色的。而把白昼当作黑夜的狂人,恰恰是先生的自况。美 国内科名医对他说过:“如果先生是西方人,30年前就该去见上帝了。”从染上不 治的肺病的那天起,鲁迅这位深味非人间黑暗的东方哲人就昂首与黑衣的死神耽耽 相向,吓得横行无忌的死神30年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怎样一种大勇! 我习惯在夏夜最燥热的时候读鲁迅。没有一丝风,室内像个蒸笼。翻开书后, 黑色的方块字一行比一行凉,如冰一般凉入骨髓里:一行比一行苦,如黄连般,要 治病就得慢慢咀嚼。渐渐觉得灵魂被淘空了一般,欲笑却又无可笑,欲哭亦觉无所 可哭。合书熄灯后,在床上辗转反侧,这一夜怕又要失眠了。在迷迷糊糊的梦中, 鲁迅先生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纸烟,烟上的火花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 第四段隧道是张爱玲。我一直无法理解,那么年轻的张爱玲,怎么写得出如此 黑暗、苍凉、冷漠的故事来。这位在风衰俗怨、离散丧乱的时代中成长的女子,对 人性中非神性的一面保持着冰凉的眼神。她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士大夫家庭由盛而衰, 也注视着大上海在矛盾冲突中破碎的城市历史。“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 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在乱世的黑暗里,没有哪个人不是千疮百 孔的:爱欲幻灭了,只留下张爱玲冷冽、幽默的文字。我喜欢感受《倾城之恋》中 那在黑暗里伸出手去想握住点什么的愿望,也有勇气体验《金锁记》中那用黑色的 利刃缓缓刺入人的肌肤时的残酷。还是傅雷评论得好;“梦中老是霪雨连绵的秋天, 潮腻腻、灰暗。肮脏、窒息的腐烂的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烦恼、焦急、挣 扎,全无结果,梦没有边际,也就无从逃避。零星的折磨,生死的苦难,在此只是 无名的浪费。青春、热情、幻想、希望,都没有存生的地方。一切之上,还有一双 不及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在时代与人 性的双重错乱中,人生在世,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张爱玲文学的可贵,正 在于她从一个艰难时世里女子的内心感受出发,看透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触及 了人性笼罩在阴影里的那一面。 推而广之,“黑色阅读”可以扩展到人类文化的一切领域。光明是古希腊戏剧 中所有人物面对命运发出的呼喊。然而,正因为我们生活在黑暗中,我们才会一代 代地祈求光明。有一次,我在画册中翻看到了伦勃朗的杰作《基督治病》。画面笼 罩在贫穷。愁苦、微光闪烁的阴暗气氛里。衣衫槛楼的乞丐,横在手推车上的瘫子, 救济院里的寡妇……到处是七穿八洞的破烂衣服,风吹雨打,颜色褪尽。生满谋疯 的或残废的四肢,苍白的脸不是憔悴不堪就是如白痴般茫然,一大堆丑恶和病弱伤 残的景象简直是人间地狱的写照。而仁慈的基督却伸出手来替穷人治病,人的光辉 一直照在潮湿的城上。我的情绪深深地沉浸在这幅画里。这幅画传达给人类的不仅 仅是一个宗教的故事,更是明暗的斗争,是快要熄灭的,散乱摇晃的光缆被阴暗不 断吞噬的悲剧。这就是绘画艺术所能达到的极点。在这幅画中,人类发现了自己爱 与美的干渴,虽然今天的我们学会了用电脑统治世界,但这两种干渴依然无时无刻 不困惑着日益傲慢的我们。 “黑色阅读”也可以移植到音乐之中——用耳朵去阅读。只可惜塞满流行音乐 的现代人的耳朵,已经无法阅读出那些“黑色音乐”的高妙。贝多芬被克莱德曼置 换成轻柔恬美的抒情曲,这是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歪曲。真正的贝多芬像夜晚的海 啸,沉郁悲呛,汪洋泛肆。贝多芬让我们不得不习惯黑夜,因为白天的美丽仅仅是 短促的回忆。潮涨潮落,多少年的愤怒和黑暗都融进了《命运》里。一曲终了,我 在薄薄的晨曦中仿佛看见了海岸线上伤痕累累的石头的轮廓,这就是贝多芬的命运, 也是我们的命运。往往是在隆冬的时候,我们才能感觉到自己心灵的深处拥有一个 不可战胜的夏天。同样的道理,只有贝多芬这位最丑陋的聋子才能创造出最伟大的 音乐。来到那金碧辉煌的朝廷之中,一切都如过眼烟云。而在那孤独的小屋里,一 条真正的道路向我们敞开。 人生之旅宛如坐火车过秦岭。隧道一个接一个,数也数不清。在咬着牙进行的 黑色阅读中。我不停地与“黑色天才”们淬然相遇;荷尔德林和他的挽歌,米开朗 基罗和他十字架上的圣彼得、莫扎特和他的安魂曲,卡夫卡和他的城堡,萨特和他 的墙,海明威和他海里的老人……是的,无论古希腊悲剧里俄狄甫斯无法抗拒的罪 孽,还是犹太人《圣经》中约伯撕心裂肺的呼号,都象征着人类在命运转角处的黑 暗。这种黑暗,作为人类的本体而永恒存在,它不是一条能通向光明与解放的坦途, 而是与生俱来的重荷。回避黑暗,我们只能可惜他“生活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