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蔑 轻蔑是忍耐的对立面。中国人有忍耐的德行,却无轻蔑的志气。中国不缺乏对 善良的认同,却罕有对丑恶的轻蔑,所以在中国,丑恶一直驾临在善良之上。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反思了“中国式的好人”的问题。北平这座古城,由千 万个胡同、四合院组成,胡同、四合院里有无数个像祁家这样的家庭。他们艰难地 活着,忍气吞声、不得罪人。整天陪着笑脸;他们随波逐流,八面玲珑,明明知道 什么是卑下的、可耻的,却不敢去指认。他们活下来了,但他们也死去了;活下来 的是臭皮囊,死去的是精神。 轻蔑是人的尊严内最后一道防线。一个人还能对那些理应轻蔑的东西表示轻蔑, 这就说明尊严尚在。德国占领巴黎的时候,在国家剧院举办音乐会。当有军官在包 厢里喧哗的时候,指挥立刻停止庄严的交响乐,哼起一曲黄色小调来,令全场为之 惊愕。他冒着被送进集中营的危险,也要表达他的轻蔑。“没有人能够侮辱艺术, 即使这个人有决定我的生死的权力。”指挥如是说。最后,趾高气扬的德国人不得 不向他道歉。轻蔑,改变了现实中的不平等。弱者轻蔑强者,败者轻蔑胜者,方显 英雄之本色。 “虽万人吾往也”,轻蔑的力量四两拨千斤。首先,你得有轻蔑对方的本钱, 倘若与对方同流合污、狼狈为奸,那么轻蔑便无从谈起。对方是淤泥,你是出淤泥 而不染的莲花;对方是流沙,你是流沙中发出光芒的金子;对方是燕雀,你是展翅 高飞的鸿鹄;对方是鱼虾,你是见尾不见首的游龙;如是,你方可以轻蔑对方,你 向对方表示轻蔑时,才能理直且气壮。 嵇康是中古最有个性的文人。他有个奇怪的爱好一炼铁。夏天酷暑,他在大柳 树下亲自打铁。当时深得皇帝宠幸的新贵钟会,精而有才理,乘肥衣轻,宾客如云。 钟会久闻嵇康的大名,乃邀请当时的贤隽之土,一起去拜会嵇康。嵇康扬锤不辍, 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会等了许久,自讨没趣,只好起身而去。嵇康曰: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 一代高人,自是疾恶如仇,将权贵视作一片鸿毛,不给对方留一点面子。而钟会亦 是一世奸雄,不动声色,对答如流。脸皮不厚何以能在朝廷中混一碗饭吃呢?后来 嵇康果然为他的轻蔑付出了惨重的代初:钟会怀恨在心,向晋武帝进谗言,成为嵇 康被杀的导火线之一。然而,倘若嵇康不对种会表示轻蔑之意,而与他交好,那么 嵇康也就不再是嵇康了。 嵇康的朋友吕安,想与嵇康见面,便命令手下准备千里马,飞驰见康。一次, 嵇康不在家。嵇康的哥哥嵇喜邀请他进屋,他不入,独坐车中,良久。离去前题门 上作“凤”字。嵇喜十分高兴,还以为吕安在称赞他。殊不知,吕安此字拆开乃是 “凡鸟”,也。 我常常想,我们离魏晋人的生活态度太远了。我们不敢哭、不敢笑、不敢爱、 不敢恨、不敢敬佩、不敢轻蔑,自以为坚强似钢,其实脆弱如玻璃。我们为他人而 生活,而不是为自己而生活。我们习惯于看他人的脸色,自己却只能作媚笑,除了 媚笑以外,脸上没有其他的神态。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们、最下等的文官们, 以卑微的灵魂换取怜悯。各种公共关系,处世大全被演练、被实践,一切以“厚黑” 为旨归,至于尊严、纯洁全不在考虑之列。 我喜欢读武侠小说,最欣赏的不是大侠们的绝代武功,而是他们特立独行的狂 狷之气。对那些三脚猫式的不入流的角色,他们不屑于动手,一个白眼便令鸡鸣狗 盗之徒屁滚尿流而去。我身上没有惊世骇俗的武功。但我的自尊使我有勇气轻蔑那 些利禄熏心之辈。对那些所谓的“学生干部”——主席、书记、会长之类的人,我 一向是连白眼也不给。我洞悉他们如何拉选票,如何分配权力,如何拉帮结派,如 何见风使舵,全然是梁山草寇的转世灵童。我的蔑视无遮无掩,痛快淋漓,自然会 遭来恨意,不过我不怕。木秀于林,风岂能摧之? 我所说的轻蔑是精神上的轻蔑。至于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对外地人,尤其 是外地民工的轻蔑,我百分之百地反对,并且对这种“轻蔑”示以我的轻蔑。除了 拥有“户口”,所谓的城里人并不一定比乡下人聪明能干。而“户口”的获得,显 然与他们本人的努力无关,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是城里人,且在城里做爱罢了。 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假若他们诞生在乡下,他们的处境会比民工还要糟糕。 要真正让善良成为一种受人尊重的美德,前提就是要对丑恶有轻蔑的勇气。王 宝森案件被揭露出来后,对其轻蔑老少,而羡慕者容,“能源专机接港姐来玩弄, 能有几百亩地的别墅,死也值得了!”这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惊叹。有这样的社会 心理机制,恶焉能不泛滥?到头来受恶的折磨的还不是小百姓自己。因此,轻蔑是 当下我们最急需的情感——过街老鼠,倘若人人喊打,它不等真的拳头挥上来,早 就吓得肝胆俱裂了。 轻蔑那些应被轻蔑的一切,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