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人间 ——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与《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年生于英国殖民地的印度,童年耳闻目 睹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尖锐的冲突。与绝大多数英国孩子不同,他的同情倾向 悲惨的印度人民一边。少年时代,奥威尔受教育于著名的伊顿中学。后来被派到缅 甸任警察,他却站在了苦役犯的一边。30年代,他参加西班牙内战,因属托派而遭 排挤,回国后却又被划入左派,不得不流亡法国。二战中,他在英国广播公司从事 反法西斯宣传工作。1950年,死于缠绵数年的肺病,年仅47岁。 奥威尔短暂的一生,颠沛流离,疾病缠身,郁郁不得志,一直被视为危险的异 端。在他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动物庄园》与《一九八四》影响巨大,他以先知般 冷峻的笔调勾画出人类阴暗的未来,令读者心凉肉跳。他将悲喜剧融为一体,使作 品具有极大的张力。英国人生性拘谨,但英国的讽刺文学却一枝独秀,自乔叟以下, 斯威夫特、狄更斯、查米亚丁,代有才人,各领风骚。奥威尔的卓异之处就在于, 并非仅仅用小说来影射个别的人与事,而是直接揭露语言的堕落。在奥威尔眼里, 语言是掩盖真实的幕布,粉饰现实的工具,蛊惑民心的艺术。他坚信在一个语言堕 落的时代,作家必须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在抵抗暴力和承担苦难的意义上做一个永 远的抗议者。 夏志清教授认为:“西方文学自伊索寓言以来,历代都有以动物为主的童话和 寓言,但对20世纪后期的读者来说,此类作品中没有一种比《动物庄园》更中肯地 道出当今人类的处境了。”《动物庄园》的故事发生在曼纳庄园。从前,被人豢养 的禽畜行尸走肉地生活着。一天夜里,动物们在谷仓中听了雄猪老麦哲所讲的梦, 仿佛听了一堂福音传道或启蒙教育课,任人宰割的动物从此认清了受人剥削、被人 奴役的处境。不久他们群起暴动,赶走主人琼斯,自己当家作主,推行“动物主义”。 动物庄园建立伊始,全体动物享有平等权利,开始崭新的生活。然而,正当庄园笼 罩在大家庭式的温暖之中的时候,正当动物们任劳任怨,忍受委屈,迁就现实的时 候,当权者却开始用新制度为自己捞取特权。猪群占据了领导地位,他们的两大领 袖拿破仑与斯诺鲍展开殊死搏斗。多次较量后,前者终于获胜。 “革命”何以堕落?动物庄园里,连几个字母也学不会的鸡鸭牛羊根本不知道 如何争取管理庄园的权力,把一切拱手让给“有非凡学识”的拿破仑。正如黑格尔 所说:“麻木和冷漠的民众是专制政体最稳定的群众基础”。奥威尔在作品中塑造 了一匹叫鲍克瑟的老马,他忠心耿耿地为拿破仑工作,一生中有两句名言:“我要 更努力地工作”、“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他从不思考,没有疑惑,活得充实, 活得愉快。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只相信被告知的结论。鲍克瑟年迈力竭而亡, 死后却被主人卖给屠夫,以一张皮,一副骨头换取威士忌喝。拿破仑在鲍克瑟隆重 的追悼会上,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鼓励家畜家食都向死者看齐,做动物庄园“鞠 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范成员。 斯奎拉是群猪中指鹿为马的宣传家。他的拿手好戏就是把庄园的今昔作对比, 他常说的“你们没有谁希望看到琼斯卷土重来吧”这句话,成为一切异议和不满的 成员头上的紧箍咒。愈是把过去的处境描述得可怕可怖,很成问题的现状逾是显得 美不胜收。于是,缺乏理解能力的动物们欣然接受了实际上更加残暴的奴役。作为 领导阶级的猪群把牛奶和苹果留给自己享用,而其他动物却忍受饥饿,斯奎拉的解 释是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的:“你们不会把我们猪这样做看成是出自自私和特权吧? 实际上我们猪根本不喜欢牛奶和苹果,我自己就厌恶它们。我们食用这些东西的唯 一目的是保护我们的健康。我们是脑力劳动者,庄园的全部管理工作和组织工作都 要依靠我们。我们夜似继日地努力工作,为大家的幸福费尽心机。因此,正是为了 你们,我们才喝牛奶吃苹果。”动物们呆头呆脑地认可了斯奎拉的合理化解释,反 而对猪群感激涕零。斯奎拉玩弄语言如同玩弄魔方与七巧板,用语言篡改过去,粉 饰现在,许诺未来,把残暴和无耻置换为崇高和无私。 一个新建的强权社会,必然需要一个“公共污水沟”,即倾泻仇恨与怨毒的场 所。在权力斗争中失败、逃之夭夭的斯诺鲍恰恰充当了一个虚拟的靶子。拿破仑将 斯诺鲍作为“革命最危险的敌人”,让所有成员都时刻警惕斯诺鲍的复辟。这样, 动物们的视线就被转移了,革命的质变也就得以悄悄完成。凡是与斯诺鲍相关的迹 象在某处出现,施暴者便抓住借口,从蛛丝马迹中顺藤摸瓜,搞出惊世骇俗的大案 要案来。凡是自己的统治露出破绽时,便把斯诺鲍作为替罪羊,所有的过错一古脑 地推到他的身上,这个假设的敌人永远也无法反驳。黑白对照,黑者愈黑、白者愈 白,合理永远合理,不合理永远不合理。 当语言的作用运用到极限时,狰狞的面目便暴露出来。九条恶犬为拿破仑开道, 顺者昌逆者亡,当年制定的七戒被刷掉,“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变成“四条腿好, 两条腿更好。”最终把“动物庄园”又改为“曼纳庄园”。不存在真话,也不允许 讲一句真话。一切都在不断被修改,目的就是为了磨灭动物们的记忆,让幸存者不 再对暴政、非正义和公开的丑剧产生丝毫的惊奇。群猪竖起两条腿走路,在大厅里 与其他庄园主举杯联欢。此时此刻,其他动物默默待在窗外,“从猪看到人,又从 人看到诸,再从猪看到人;但他们已经分不出谁是猪谁是人了。”这个结尾是意味 深长的。庄园建立之初的教条“全体兽类生而平等”下面增添了一行“但某些兽类 比其他兽类更加平等”。这一行修正轻易地取缔了平等的实质,使极权主义的秘密 昭然若揭。康正果先生的书评译摘了奥威尔《文学的受阻》中的一段话:“极极主 义认为,历史是被创造出来的,而非有待认识的东西。一个极权主义的政府实际上 就是一种理论专政,为了巩固这个专政,其统治阶级必须被说成是绝对正确的。但 事实上世间并无不犯错误的人,所以,为了让人们看到这个或那个错误似乎并不存 在,或者这个或那个胜利确已取得,重新编造过去的事件就在所难免了,这样一来, 每一次在政策上发生重大变化,就得相应地改变理论教条,乃至重新评价主要的历 史人物。这类事情当然随处可见,但在那些任何时候都只允许有一种观点的社会中, 它显然容易导致公开的弄虚作假。极权主义其实就是要求不断更改过去。既然不可 能达到绝对的真实,弥天大蔬与撒点小谎同样都无关痛痒。在极权主义看来,整个 历史记载都是偏颇不确切的,或者从另一个方面说,现代物理学已证实我们视为真 实的世界乃是世界的虚象,因而相信感觉便是低下庸俗。一个固步自封的极权主义 社会往往要建立一种早发性痴呆症的思想体系,很多常规虽在日常生活和某些特定 的科学中行之有效,但政治家、历史家却可以对其漠然视之。” 《动物庄园》的寓意正在于此。这部作品是在奥威尔供职于BBC时利用4个月的 业余时间创作的。刚开始,由于小说题材敏感、主题尖锐,竟有12家英美出版社拒 印。而一旦出版,立即引起巨大的轰动,在英美读书界获得经久不衰的好评。英国 书商协会列出的二战以来最佳英文小说的名单上,《动物庄园》与《麦田的守望者》、 《蝇王》等巨著并列而毫不逊色。而在另一部作品《一九八四》中,奥威尔更深刻 地探究了当代社会中的权力问题。 故事发生在1984年(即奥威尔创作此书时的对多年后)的“海洋国”。“海洋 国”的统治阶级是“内党”,“内党”的领袖是“老大哥”。“老大哥”从不露面, 他的大幅照片户内户外却到处张贴。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臣民。主人公温斯顿 仅仅属于“外党”,跟所有同志一样身穿清一色的蓝布工人套头衫裤。他服务的机 关是“真理部”。政府除了“真理部”以外还有三大部:“和平部”、“仁爱部”、 “富裕部”。四大机构备占据一座300米高的金字塔式建筑。建筑外边大书特书党的 三太原则:“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愚昧就是力量”。温斯顿担 任“记录科”的科员,工作是修改各种原始资料,从档案到旧报纸,全都根据指示 改得面目全非。温斯顿的家与所有私人居室一样,有一个无孔不入的现代化设备, 叫做“电子屏幕”。每个房间右首墙上都装有这样一面长方形的金属镜子,可以视 听两用,也可以发号施令,室内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受这面照妖镜的 监视和支配。平时无事,电子屏幕就没完没了地播送大军进行曲、政治运动的口号、 或“第九个三年计批”超额胜利完成的消息。这些噪音由中央枢纽控制,个人无法 关掉。 在这种环境里,没有什么“私人生活”可言。温斯顿却躲到角落里偷偷地记日 记。记日记是大逆不道的思想罪,早晚会被“思想警察”抓入大牢中去。逮捕永远 是在深更半夜,在睡梦中被惊醒后,有可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温斯顿仍然忍不 住胡思乱想,在胡思乱想中探索真理。这时,他结识了女友袭丽亚。在党的眼里, 恋爱是罪行,两人的幽会全是偷偷摸摸的。海洋国把性爱规定为“我们对党应尽的 义务”,并且不允许离婚,温斯顿与妻子分居了10年,个人生活极其痛苦。放与袭 丽亚之间,由性关系发展到爱情。另一个影响温斯顿极大的人是内党高级干部奥伯 兰。奥伯兰外表看上去,是一个与温斯顿一样面目清秀的知识分子。在与奥伯兰的 会面中,温斯顿被告知,对方是反党组织“兄弟会”的成员。奥伯兰传授给温斯顿 兄弟会领袖高斯坦的著作《寡头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读了这本书,温斯顿明 白了近代极权政治的奥秘和海洋国立国的来龙去脉。奥伯兰意味深长地对他说: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令温斯顿大为感动。 在一次幽会中,温斯顿与女友双双被捕。在监狱里,温斯顿遭受了惨无人道的 酷刑,最后被送到一间砌满白磁砖的牢房里,四周的灯点得雪亮。铁门一响,狱卒 又送进一个新犯人,温斯顿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思师奥伯兰。温斯顿惊 呼:“你也被捕了?”对方却狡诈地一笑。原来,奥伯兰就是“思想警察”的大头 子,早在7年前就开始监视温斯顿了。这时,奥伯兰开始了拷问,几千瓦的灯光照耀 得温斯顿连眼睛都睁不开,牢狱如同白昼。温斯顿这才明白奥伯兰告诉他的话: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 温斯顿被打得体无完肤,滚在地下死去活来。他什么都招认出来:暗杀领袖、 盗窃公款、出卖机密、散发传单、煽动暴乱。信仰宗教、谋杀发妻、当外国奸细、 做“兄弟会”的走狗……奥伯兰还不满意,一面控制着绞痛的电盘,一面跟温斯顿 讨论权力和真理的问题。这一段对话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奥威尔的点睛之笔。 温斯顿说:“宇宙间有一种精神,有一个准则,会把你们打败。”奥伯兰接着问道: “难道你不相信上帝?”温斯顿不信上帝,便回答说:“我相信‘人的精神’。” 奥伯兰一阵狂笑,将温斯顿衣服剥光,让他站在三联衣镜前看自己骨瘦如柴、不成 人形的身体。羞辱他说:“看看你自己的样子!看你的全身肮脏,看你脚趾间的污 垢,看你腿上令人作呕的脓疮。知不知道你骚臭如山羊?可能你自己闻不出臭味来 了。你看看我,我的拇指和食指可以圈住你的臂膀,折断你的颈项就像折断胡萝卜 一样不费力!”奥伯兰进一步说,党的目的不仅是摧残他的肉体还要改造他的心灵。 温斯顿仍然坚持人性可以克服党性,在众口一辞“二加二等于五”的世界里,他认 为“自由即是能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此项坚持实质上即维护了爱好真理的自 由。两人之间惊心动魄的斗争形式,在人类文明史上比比皆是:《圣经》中约伯的 追问。《浮士德》中的浮士德与魔鬼的赌注,《地下室手记》中地下室主人的独自。 奥威尔的悲观胜过此前任何一位思想家,他笔下的温斯顿最后无法战胜“一零一号 刑室”的恐怖,终于屈服了。他出卖女友赎出自己,恢复了健康,却成为政府里循 规蹈矩的废物。他“战败”了自己,死心塌地地说“二加二等于五”,死心塌地地 崇拜“老大哥”。《一九八四》的副题是“欧洲最后一个人”,奥威尔通过温斯顿 的死亡表现了他自己对人类的绝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中曾表 达过这种绝望,宗教法庭的庭长对重到人间的耶稣说过这样一段话:“人民只要面 包,不要什么自由,你听强调的人对善恶有选择的自由,只能增加他们的痛苦。我 们天主教假你之名,实为魔鬼效力。但人民只要听话,都有面包吃,生活很安定。 你再度降世,扰乱我们建立的秩序,明天就把你活活烧死。”而奥伯兰的理论亦有 异曲同工之妙:“党为自己的利益而争取权力。我们对别人的利益不感兴趣,我们 的兴趣专在权力。”奥威尔早年是激进主义者,一旦回头是岸,对极权主义的了解 就极为深刻,在奥威尔看来,20世纪以前的极权主义仅仅是限制人性,因此天才至 多被目为疯子,陀思妥耶夫斯基们仍有写作的权力;而20世纪的极权主义则直接摧 毁人性,像温斯顿这样的思想者从肉体到灵魂都被消灭了。奥威尔的忧虑是深远的: “如果极极主义成为我们普遍的生活方式,那么所有其他的人类价值,象自由、博 爱、正义、对文学的喜好、对平等的对话、文理清晰的写作的喜好、肯定人人皆有 道德情操的信念、对大自然的爱。对独特的个人化行径的赏悦,以及爱国心都将归 于消灭。” 奥威尔十分关注语言体系毒化的问题。《一九八四》中的海洋国有三个神圣不 可侵犯的教条:第一是“过去的改变性”——过去的事是没有客观生命的,它仅仅 存在于文字记录和人的记忆里。内党控制了所有的记录。也就同时控制了人的思想。 这样一来,历史自然可以随意改造。第二条是“双重思想”,即同时接受两个相互 矛盾的事实:一面故意撒谎骗人,一面诚心诚意地相信自己的谎言;一手遮盖客观 事实,一手却紧握这个事实,等到于己有利时便拿出来使用。第三个教条,是以 “新语”为革命的最终目标。“新语”的全部目前是缩小人类的思想范围,因此真 理部研究科雇用大批学者日以继夜地编写《新语词典》,使人们拥有的表达思想的 语言少得连思想犯罪也不可能。“新语”在本质上而言,是一种指鹿为马的服务于 权力的语言体系。在《一九八四》的末尾,有一个名为“新语规律”的附录,使小 说更添一分逼真的感觉,亦使盲目乐观的读者开始反思自己所操作的语言系统。 法西斯主义为何风靡全球?群众为何逃避自由的职责?现代人的性格究竟出了 什么问题?生产力的解放会不会带来人类精神的解放?半个多世纪以后,奥威尔现 为“未来”的“一九八四”早已为我们逾越,但奥威尔思考的问题一个也没有过时, 重读《动物庄园》与《一九八四》两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书,我们看到的是 人类自身的脆弱。弗洛姆的《逃离自由》与海耶克的《到奴役之路》可以看作是奥 威尔两部小说最好的注释。奥威尔自己说,若不是肺病的折磨,他的小说的结尾还 不至于如此悲观。诗人余光中在《致奥威尔》一诗中曾写道:“垂死的肺病患者, 三十三年前/自己的喘息都已不继/就咳尽你一腔的热血。”然而,思想的力量是 无穷的,尽管思想者是如此层弱。奥威尔在思考,奥威尔的每个读者也在思考。只 要有人在思考,人类就不会在“一九八四”成为一座“动物庄园”。这也许是我唯 一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