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衰落与复兴 让—弗朗索瓦——不可否认的是,佛教在西方的传播得益于众多的仁波钦、喇 嘛、和尚和俗人在亚洲之内和之外、在所有的洲与各种其他文化进行接触这个事实。 这虽不足以解释当前对于佛教的兴趣,但这对于存在于欧洲的对佛教的好奇心构成 一种有利因素。另外佛教一直都表现出极大的易于适应性,因为它从七世纪末以后 即不得不生存在散居状态之中。必须提醒的是,在基督纪元前三世纪,在阿育王 (Ashoka)的时代,也就是佛陀去世一个半世纪之后(阿育工本人也归依了佛教), 佛教的学说已经传播到了整个印度地区和一些邻近的国家。从基督纪元前六世纪一 直到纪元后七至八世纪,佛教一直是与印度教并列的印度两大主要宗教之一,在这 个时代之后,佛教在印度受到了伊斯兰教侵略的迫害。伊斯兰教侵入印度对于整个 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从十二世纪到十八世纪,印度的一部分处在穆斯林的统 治之下。尽管如此,印度教竟一直是统治的宗教。而相反,佛教就被肃清了。这是 为什么? 马蒂厄——广泛地说,佛教在其历史上并没有少旅行。佛教僧侣在起初都是些 游方僧侣。佛陀本人即不断地旅行,除了夏季的三个月要进行“雨季隐退”外,从 不固定住下来。在这段隐退的时间中,和尚们躲进由竹子和树叶做成的临时草房里, 过后他们又开始他们的跋涉。随着一年年过去,佛陀的一些施舍者就希望为他提供 一个地方,好让他和他的和尚们能够每年回来度过夏季的隐退时期。这些施舍者于 是就开始建造一些坚固的房屋,房屋的形状还能使人想到竹屋的形状。渐渐地,一 些和尚整年住在这些被称为寺(vihara)的房屋里,然后有些团体也全都固定住下 来,最初的寺院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开始,佛教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仅限于摩揭 陀(Maghada)一省[注],也就是目前印度的比哈尔邦。随后,它在全印度分散并繁 荣,直到阿富汗。佛教与希腊有一些交流,其证明就是一部著名的哲学文集,这部 文集的形式是一个佛教哲人与希腊国王梅南德罗斯[注]的对话,后者在基督纪元前 二世纪统治着巴克特里亚纳。 让—弗朗索瓦——对于那些不是以古代历史为职业的读者,我们要确切指出的 是,希腊化时代,也就是梅南德罗斯国王的时代,开始于真正意义的希腊城邦时代 ——这个时代在基督纪元前的四世纪结束——结束于全盛的罗马帝国时代之间,即 公元一世纪中期, 马蒂厄——商旅队伍的来去肯定使得佛教与希腊文明之间的会见成为可能,希 腊文明对于外来的思想潮流是非常开放的。 让—弗朗索瓦——后来亚历山大的征服又加重了这些接触,这一点尤其导致了 希腊一佛教艺术的诞生。 马蒂厄——大约在八世纪,特别是在九世纪,佛教被受到赤松德赞(Trisong Detsen)国王邀请的莲花生(Padmasambhava)介绍人西藏。这位国王已经有了一位 佛教师傅,想要建设西藏的第一所大寺院。国王根据他的导师的建议,邀请了当时 最受尊重的哲人莲花生。莲花生现在被西藏人视为“第二个佛”,因为就是靠着他, 佛教才在西藏传播。于是,这位师傅来了,并且监督西藏第一所寺院桑耶寺(Samy e)的建设。他还最早将佛经从梵文翻译为藏文。他邀请了大约一百位印度的佛教大 学者到西藏去,并且还派一些年轻的西藏人到印度学习梵文。随后,一个会集西藏 翻译家和印度学者的团体在桑耶寺中存在了五十年,以翻译一百○三卷的《佛陀言 语》和二百一十三卷的对这些话语的印度解释。在随后的两三个世纪里,又有别的 西藏大师去印度,他们有时在那里居留十或二十年,将一些在第一次翻译大潮中没 有被翻译的经文带到西藏。许多精神派系在一些特别杰出的大师的启发下诞生了, 其中主要的有四个。佛教在西藏的繁荣于是就不断地继续发展着。 让—弗朗索瓦——当时在印度发生了什么事? 马蒂厄——在印度,在十二世纪末和十三世纪初,穆斯林对佛教的迫害达到顶 点。已经处于衰落之中的佛教,这时又因那些巨大的佛教学院非常明显易见,而向 人提供了一个易中的靶子。比方说,那烂陀寺(Nalanda)和超戒寺(Vikramashil a)就在当时的一些最大的师傅指导下会聚了数千名学生。它们拥有一些巨大的图书 馆,其藏书之丰富可与著名的亚历山德里亚图书馆相比。这些建筑都被摧毁了,书 籍被烧,和尚被杀。 让—弗朗索瓦——佛教由于它的众多学院、图书馆和寺院而表现出特别的明显 性,然而这种明显性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它比进行了竭力反抗的印度教更加容易地被 驱赶走? 马蒂厄——不仅仅是如此。由于一些不是很清楚的原因,佛教当时在印度已经 开始衰落了。从六世纪开始,婆罗门教传统的复兴及佛教的某些观念在印度教形而 上学的主要流派之一吠植多中的同化,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佛教的影响,而佛教在传 播到全印度之后,又重新集中到了摩揭陀地区——即现在的比哈尔邦——和现今的 孟加拉国中c强调非二元性的不二论吠檀多(Vedanta advaita),在批判佛教哲学 的同时,却混合了佛教哲学的一些重要之点。这种影响多少填充了将佛教与印度教 相分离的学说鸿沟。再则,印度在种姓制度方面受到强烈的攻击,而佛教则有意地 忽视这种制度。另外,一些学术中心和寺院的重要影响确实也使这些中心和寺院容 易成为穆斯林游牧部落的目标,它们有时将这些中心和寺院错当成堡垒要塞而不加 以细致区分! 让—弗朗索瓦——佛教的某些思想是不是通过印度教而保存了下来? 马蒂厄——应当说它们是逐渐地被采纳,尽管在同时印度教哲学家们继续在学 说方面攻击佛教。 让—弗朗索瓦——佛教于是就成了一种宗教的罕见事例之一,我们称之为宗教 是为了用词上的便利,它被从它诞生并传播了一千多年的地理舞台上赶了出去。我 们还可以举另一个例子:这就是哥伦布前的美洲宗教,由于西班牙——通常意义上 说也就是欧洲——在拉丁美洲的征服,而遭到窒息、熄灭、部分根除。 马蒂厄——佛教也向南方分散,向斯里兰卡,然后向东方,以一种被称为上座 部(Theravada)的形式,进入泰国、缅甸、老挝……它还向北方迁移,于六世纪以 人们所说的大乘的形式进入中国,然后进入日本,在日本它主要发展为禅宗佛教, 强调对于精神本质的观察。 让—弗朗索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到一九七0年期间,禅宗佛教是 最著名的、在西方最流行的佛教形式。六十年代,在对西方文明的怀疑运动时,伯 克莱的大学生们非常迷恋禅宗佛教。有些人甚至试图在这方面也进行一种政治学说 与佛教的诸说混合,发明出了他们所称的“掸宗马克思主义”,它存活的时间不很 长,我应该承认这个事实,但并不应该为之惋惜。 马蒂厄——禅宗佛教在西方一直是繁荣的。而有趣的是,在西藏,佛教的所有 这些表象和层次,即人们所说的“三乘”,都被极为忠实地保全并维持下来,这使 得一个个体能够将这些不同的教导层次纳入他的精神道路中。小乘,或者用一种更 为恭敬的术语来说,上座部,意思是“长老言语部”,它的实践建立在世俗伦理和 寺院戒律之上,建立在对通常世界的各种不完善和作为我们的绝大多数活动之依据 的各种忧虑之无意义的静观之上。这些思考引导实践者希望从痛苦中和从由无数的 生存构成的恶性循环即“轮回’冲得到解放。 上座部井不缺少对于邻人的爱和对于受苦者的同情,但是人们在西藏、中国和 日本所见到的大乘,则尤其强调爱和同情。根据它的教导,如果一任周围所有的存 在者仍然继续受苦,而仅仅将自己从痛苦中解放出来,这是徒劳的。道路的目标, 从本质而言,就是为了他人的幸福而进行内心改造。在印度,特别是在西藏,还发 展了第三个乘,即金刚乘,或者叫Vajrayana。它给前两个乘补充了一些精神技术, 这些技术有助于人更快地使我们心中本已有的佛性现实化,实现现象的“最原始的 纯净”。这种看法,不仅没有窒息同情,反而加深并加强了它。所以,地理环境和 政治环境的汇合使得西藏将佛教的三乘纳入单独的一条道路之中。 让—弗朗索瓦——由于佛教所经历的磨难,似乎已经获得了一种跨国的使命, 这也许有助于它当前在西方的前进。它不是与一种确定的文化联合在一起,尽管它 在历史上曾经紧密地与一些不同的文化联合在一起。虽然西藏作为一种地理和精神 的堡垒,在一千多年里有助于保存佛教的所有成分,佛教的教育还是分散到一些就 像斯里兰卡和日本那样的不同的文明之中。佛教在它盛行的那些国家里是不是已经 染上了这些国家的“颜色”了 马蒂厄——例如在西藏,原先存在着一种本地的宗教——苯教,它在某些表象 上与泛灵论相似,但它也具有一种复杂的形而上学,并且一直存留到今天。在九世 纪,在苯教与佛教之间进行了一些形而上学的辩论。苯教的某些习惯被采纳入佛教 并“被佛教化”。一些类似的现象也发生在泰国、日本等地,而且无疑也会发生在 西方。但是佛教的本质没有改变。 让—弗朗索瓦——这样一来,佛教的教导和实践不可怀疑地就有了一种世界性 的使命。但是许多宗教都宣称自己有着一种全世界的属性。基督教明显如此,尤其 是天主教,因为catholicisme(天主教)一词即来自希腊语catholicus,意思是 “全世界的”。它常常窃取的以武力使人归依的权利也就是由此而来的。伊斯兰教 也有一种全世界传播的倾向,必要时借助于刀枪。因为,在这些宗教中,要想成为 它们的忠实信徒的一员,从一开始就必须答应信仰某些教条。而佛教就不是这样。 它的世界性使命,我们不妨说,就是许可那些与它诞生地的文化不同的文化向它延 伸,这样的世界性使命无论如何也不会要求一个新的信徒必须屈从一种信仰,更不 会强制人屈从。 马蒂厄——佛陀说过:“不要由于尊重我而接受我的教导,要审查它,并且重 新发现其真理。”他还说:“我给你们指出了路,该由你们去走。’拂陀的教导就 像一本描述和解释通向认识道路的手册,他自己已经走完了这条路。要想成为一个 真正意义的“佛教徒”,人们在佛陀身上寻求庇护,不是将他视为一个神,而是视 为一个向导,视为觉醒的象征。人们还在他的教导,即佛法(达磨Dharma)中寻求 庇护,这不是一种教条,而是一条道路。人们最终在群体也就是全体在这条道路上 的旅伴中寻求庇护[注]。但佛教并不试图强行打开大门或使人改宗。这些对它毫无 意义。 让—弗朗索瓦——正因为它不求助于在它看来实在是难以设想的强行改宗,佛 教在一种与它诞生地的文明完全不同的文明中的嵌人,才是值得研究的;而且,如 果这种嵌人还在坚持,则又是值得解释的。 马蒂厄——佛教没有征服的态度,它进行的更应说是一种精神影响。那些想要 认识它的人必须自己走出第一步,通过他们自己的体验去发现它。此外,了解佛教 在西藏和在中国盛行的方式是有趣的:一些伟大的哲人去那里旅行,他们的影响自 然而然地将弟子们吸引到身边来,就像花蜜引来蜜蜂一样。 让—弗朗索瓦——在所有这些谈话中,我注意到了佛教语言的异常丰富的隐喻!…… 但这并没有使我不高兴。柏拉图也不断地求助于一些图像、神话和比喻。我完全赞 同在哲学中引人诗歌,但我并不完全肯定诗歌足以回答人们提出的所有问题。 马蒂厄——那好,我将再用一种图像来回答你,说隐喻乃是“一根指向月亮的 手指”。应该观看的是月亮而不是手指。一幅图像常常比一段长长的描述表达出更 多的东西。 让—弗朗索瓦——对于西方文明来说,本质的问题是要了解,在西方文明所感 受到的、而又不能够以自己的精神资源来满足的某些需要,与佛教或许能给这些提 问带来的答案之间,存在着怎样的联系和汇合。只是,认为一种学说能够适用于回 答某些问题的想法,也会是一个陷阱。在西方,有很多人依附于一些派 马蒂厄——哦……佛教研究的首要对象是精神的本质,它在这个领域只有两千 五百年的经验!这就是它的真实性。至于其真理,怎么说呢……也许可以说是它的 真理造成了它的力量。我相信这个真理通过事和人体现出来,并且经受住时间和环 境的考验,这与那些只不过是真正的精神传统的赝品、其外表在遇到第一次考验时 就崩溃的宗派正相反。那些吸引了大量依附者的宗派,其欺骗本质通常表现为各种 内部的矛盾、丑闻,有时是仇恨,正如现实经常揭示的那样。形成对比的是,在西 方,对于佛教兴趣的增长是更为谨慎的。“佛教中心”是这样一些场所,人们在那 里常常看到一些朋友,他们在分享同样的希望,意欲将自己的努力联合起来以研究、 实践,并且将经文和解释翻译为西方语文。他们的目的是让人们认识一种真正的、 有生命力的传统。他们普遍为当地的民众积极地理解。 让—弗朗索瓦——我绝对不是将佛教这样一种两千多年的智慧与那些通常是怪 异的、并已几乎总是坏人心术的宗派相比较,后者在当前猖撅,而且绝大多数属于 诈骗行径。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但是,由于我从来都警惕人性的各种冲动,我刚 才只是想要让人注意,某些个体对于一种理论的迷恋,对于一些在他们眼里有威信 的、然而又可能是骗子的师傅的迷恋,这种迷恋并不证明所涉及的学说就必然是好 的。必须有一个补充的证明! 马蒂厄——这样一种证明只能由长期精神实践的结果带来。人们说:“学习的 结果是掌握自己,实践的结果是消极情绪的衰落。”一阵暂时的迷恋几乎没有价值。 让—弗朗索瓦——这正是我刚才要说的!显然,如果我们仅仅局限于对事实的 纯粹而简单的观察,则在佛教与宗派之间没有任何可能的类比。然而不应忘记,一 些有时甚至是杰出的心灵也任自己被无聊的言语所欺骗。我认识一些伟大的医生, 他们参加一些彻头彻尾的恶作剧,并已多年相信它们,屈从于他们的宗派的所有苛 求!作为对真理的证明,不应满足于一些人类存在者对于一种可能是伪造品的精神 性所感到的真诚向往,因为不幸的是,人类存在者具有一种可恶的倾向,对随便什 么东西都感到向往!这就是为什么证明的责任总是落在进行教育的人身上。 马蒂厄——一条真正的精神道路包含对自己严格要求而对他人宽容,这与那些 宗派恰恰相反,在这些宗派里常常是人们对他人苛求,而自己则公然地违背他所宣 扬的理想。但是基本的区别则是,各种宗派都不建立在任何真正形而上学的原则之 上:它们通常是产生于由各种互不相关的因素和伪传统碎片组成的诸说混合,这些 因素和碎片与任何真正的精神传播都无联系。因此,它们不可能导致一个持久的精 神进步,只能产生混乱和幻想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