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的目的”的文化比较 一、周瑜与电脑游戏 “大江东去,浪淘尽……”,我在给五岁小孩念诗,“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我刚解释完字面的意思,不料他马上打断我:“周瑜叔叔是在玩游戏机吗?”我的 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游戏无孔不入,可见一斑。 几年前,当有人跟我说,日本第一工业不是以丰田为代表的汽车,而是任天堂 为代表的游戏时,我曾大吃一惊。一个国家怎么可能会容这么多人玩游戏,而且游 戏会取代汽车成为经济一大支柱,那这国家不是整天在玩了吗? 但美国的事实进一步印证了这一点: 领导电子游戏业的交互数字软件协会 (IDSA) 的总裁Douglas Lowenstein 说,“视频游戏业可能在1998年首次超过电 影”。由Coopers & Lybrand 公司5月28日提供的一份调查显示,在美国,70%年龄 在18岁以上的人在电脑上玩游戏; 调查还显示,41%的选票把玩视频游戏当作娱乐 的最好形式,而选择电视的只有22%的人。 这里又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成年人玩游戏? 如果是换一个问题——为什么成年人需要文学艺术,恐怕没有多少人会认为这 是个问题。 但事实上,游戏与文学艺术是相通的。金庸先生曾有一个著名的观点:武侠小 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武侠小说当然和高雅艺术不是一回事,但“成年人的童话”对 二者,包括游戏,都是适用的。 卢梭的思想可以作为“成年人的童话” 的注解。 卢梭在圣日尔曼的森林中, “把人造的人(L'homme de I'homme)同自然人加以比较”,得出了人应当从文明 状态回归到自然状态的结论。所谓“人造的人”,就是异化的人;回归自然状态, 就是回复到人类童年非异化的状态。在卢梭看来,“曾把人类从自然状态引向文明 状态的那些道路已经被人遗忘和迷失了”。正好,文学艺术,包括金庸说的武侠小 说,还有游戏,被充当了帮助人们找到遗忘和迷失的道路的工具。 由此看来,小孩并不需要游戏,需要游戏的倒是大人。因为小孩的生活本无游 戏之内与游戏之外的分别,他整个就在游戏之中。由童年而成人,才脱离了游戏状 态,因此也就不再具有人的自然状态。他成了“文明人”,同时也就因分工而成了 片面发展的人。“成年人的童话”,是当人感到工业文明的负面影响,想退一步或 进一步回复人的自然本性时,所倚赖的非现实的手段。 所以我们就明白,越是工业文明造成了人的现实异化和心理紧张的地方,“成 年人的童话”就越盛。譬如说吧,日本工业化把人都快炼成机器了,所以游戏的需 要也就水涨船高般同步增长;美国、香港、台湾……这些生活节奏紧张的地方,游 戏就自然在成人中特别流行。 成年人玩游戏既然有了“正解”,值得惊诧的,看来反倒是小孩子玩游戏了。 (想想吧,大人们睁大了眼睛说:咦,怎么你们小孩也学大人玩游戏?)小孩玩游 戏,是把非现实的东西,当作了现实本身来肯定;而成人玩游戏,是把现实的东西, 当作非现实的东西来否定。如此看来,小孩子玩游戏只得皮毛耳。 如果成年人在现实本身之中,就能复归人的本性,那么人就达到了庄子所说逍 遥而“游”的境界,他也就不必借助游戏这种非现实的手段了。回过头去再读苏东 坡的诗,就会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说“谈笑间,强虏灰气烟灭”。实在地在他看来, 人之最高境界,是在一种自由的状态中,让现实中一切不合理的东西遭到否定。从 这个意义上看,说周瑜在“游戏”,也未尝不可。 二、成年人的童话 视频游戏进入主流文化,是互联网发展的一个最新特征。路透社5月29日报道, 领导电子游戏业的贸易协会认为,视频游戏可能在1998年超过电影,成为娱乐业头 位赚钱机器。 由Coopers & Lybrand 公司5月28日提供的一份调查显示,70%年龄在18岁以上 的人在电脑上玩游戏。 调查显示,41%的人投票说他们认为玩视频游戏是娱乐的最 好形式,只有22%的人将看电视作为首位的娱乐形式。全美家庭中45%拥有个人电脑, 30%拥有视频游戏机。 交互数字软件协会(IDSA) 的总裁Douglas Lowenstein 指出:“视频游戏业 可能在1998年首次超过电影”。 这种情况吸引来资金投入和技术投入。 5月29日,美国世嘉公司说,它计划投 入1亿美元在北美推出Dreamcast超级视频游戏机。通过这种游戏机,公司将触角伸 向目标用户生活的各个方面:广告、促销、零售商品广告推销等等。同一天,VM实 验室推出“X计划”,旨在开发可将置顶盒、DVD机或卫星接收设备用于高性能游戏 机的便宜芯片和周边技术。 这项技术的第一步,是开发能够运行视频游戏和高质量数字视频的高速媒体处 理器, 以代替3D图形处理器、数字视频解码器和显示处理器,“X计划”技术将这 些功能都集成在一起。在互联网上,别的事也很有前途,但为什么偏偏是游戏这么 火呢?我认为,游戏正好适应了网络公司向交互媒体转变的潮流。游戏是网络中交 互性特点最明显的活动,交互性意味着用户的深度参与;用户的参与只有通过点击 才能实现,而点击率直接成为公司的财产,带来财富。游戏成为信息资产原始积累 的一种有效手段,这就是为什么网络门户公司拼命追求游戏的原因。 如果我们不满足于最近新闻事实中上述表面的方面,我们还会提出一个更深入 问题:游戏,抛开它本身带来的经济利益不谈,它本身的价值何在——游戏值得人 们把它放在中心位置吗?或者说,游戏市场有没有更深入的价值基础使它能够持久? 我已经看到网上这种辩论。尤其在最近,美国接二连三发生学生恶性暴力事件, 使人们对游戏中的暴力倾向对儿童的不良影响,乃至对游戏本身存在的价值,都产 生了很大的疑虑。 但IDSA总裁Doug Lowenstein在5月29日回答记者相关问题时说,“视频游戏并 不是我们社会中暴力的根源”,“我们把允许使用枪支和功能紊乱的家庭作为暴力 的根源,——而不是游戏”。 我的看法是:某种意义上说,游戏从本质上只适合于成人,而根本不适合于儿 童。人们常把武侠小说比喻为“成年人的童话”,在这一点上,网络游戏也有相通 之处。什么叫“成年人的童话”呢?就是人要复归未被工业文化烙印过的心灵原初 状态。游戏对于成年人来说,根本意义在于克服分工带来的异化感。如果人们不能 在现实中克服这种异化,他至少要在一个虚拟的环境中去克服它。游戏正好给人提 供了这样一种手段,它通过交互技术,改变了人与外界的主客关系,使人成为暂时 的、虚拟的主体。因此游戏对成人来说,是在工业文明的现实中,虚拟地体验未来 文明中那种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价值。但游戏对儿童可能并不是“童话”。儿童 可能不是通过游戏,把自己从当前现实提升到一种超越性的境界;相反,往往是将 一些非现实的东西本身(如假想中的暴力)带回到现实。 从这个意义上说,儿童把游戏玩“反”了。所以我说儿童反而不适合于“成人 童话”的游戏。这种解释可以说明,成千上万、而且越来越多的成人投入到游戏中 去,有着深刻而持久的价值背景。对成人来说,它不是反常的、反理性的现象,而 是工业时代价值观受到信息文明冲击的必然反应。一日不能“现实”地消除异化, 就一日不能阻止人们“非现实”地寻求超越的冲动。而这种价值冲动,是引导财富 转移的深层海流。 通过游戏获得财富,正属于那种与价值转移相伴随的财富转移。它不似浮云中 捕捉彩虹般的偶然,更像循深层海流结网打鱼的自然。 三、计算机神话与人的自大 人是伟大的,但这并不是由于他善于自夸,更不会是因为他之拆除辅助自己走 向伟大的阶梯。 但我确实也看到了,在数字时代,有些人在计算机面前,表面出一种令人惊异 的自大。 这种自大,并不是基于对电脑的理解和掌握,以及由此对自己产生的那份自信。 倒更象是一位半辈子没出过村的老农民,第一次看到汽车时的那分鄙夷:哝,房子 放在四个轮子上跑, 肯定长久不了的。在技术面前摆人的老资格,令人联想到阿Q 理论:我祖上,比你们阔得多的。 有幸在《计算机世界》上读到一则有趣的大作《是谁制造了计算机“神话”?》。 作者放言,“计算机在人类生活中到底属于什么角色。它不过是人们在生产劳动之 中、在谈天说地之余的一个偶然发明而已”。这个定义,奔放则是奔放了,只是在 “谈天说地”之余,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请看作者的“历史观”:“今天又是谁制造了一个计算机的“神话”呢?说出 来也许大家不信,制造这个神话的是商人而不是科学家。科学家只是把商人引进了 门,而商人们就坐在沙发上开始编故事了。这些‘故事’要说明的问题只有两个字: 赚钱。”好一个“故事创造历史”论。幸好在这个历史中,作者发现的,不是“吃 人”——就象鲁迅先生当初发现的那样。 不过按作者继续的推论,赚钱离吃人其实也相差不了多远。因为作者耸人听闻 地说道:“是谁说将来计算机比人更‘聪明’?是谁说将来计算机不但要超过人、 替代人,而且还要统治人?你相信人类会给自己发明一个活‘棺材’,再服服贴贴 地躺进去吗?”不,我当然不要给自己发明一个活“棺材”。因此,我们必须服从 作者的观点。 他们的观点,我可以概括为:机器再能,也是卑下的;人,才是最可伟大的。 作者对电脑的最高评价是:“计算机其实就是一台拥有记忆和比较功能的超级加法 运算器。 ”如果这和说“人是90%的水加5%碳水化合物”没什么两样,因此看不太 明白,作者有一个具体的例子: “有一首诗写道: 他看了她一眼 她回眸一笑 生命醒了 计算机再多情,恐怕也只能望其项背。” 这首诗,说实在的,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类似这样的诗,电脑未 必做不出来。比如,我就看过一首由LOGO语言自动“写”出的诗:每一个清辙的池 塘 一只鸟俯看着挂霜的冷杉 荒野蓝色的月亮 如果说,这些都算不得数。那么 至少还可以听听作者理论上对人的高见。 我们读到的是:“实际上,人在一开始接受信息的时候,就并存着一个筛选过 程,它时时刻刻都在进行中,有着无限多的‘层次’,这个处理量是无法计算的。 它比计算机仅在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才做机械筛选要高级得多。它不但提高 了思维的有效性,还积累了人的感悟能力,使思维得以成为一种‘艺术’。说到底, 这是一种‘神’性。这种神性是计算机永远也学不会的”。 我只能说,我有点瞠目结舌。如果只是思维多了些“层次”,人就被抬到神的 高度,我看这还超不过十八世纪对人的理解。我想谈谈我正面的看法:人高于机器, 这一点我是赞成的。但不能通过贬低技术的方式来抬高人。因为技术并不外在于人, 它是人自身的一个环节。从这个意义上说,计算和通信技术的发展,绝非偶然,更 不是什么“沙发上讲故事”所能简单概括的。否定技术,可能导致对人的内在进步 和进化的否定。站在传统的立场上否定技术,更多半会把人的本质降低到农业文明 的水平上。脱离开社会的技术进步,及经济行为背后的历史动机,把人抽象到只剩 下“性欲”,认为“人类社会的一大片天地,都是从这里出发又都回到了这里”, 只能算是小市民的农民意识。 在工业文明中,个人因技术的发展而有所失落,但人类社会却在进步。在信息 文明中,不是要通过贬损技术来找回个人失落的世界,而是要在肯定技术对提高社 会本质作用的同时,否定技术压抑个人的方面,通过扬弃,最终实现人的个人价值 与社会价值的统一。人对自身价值的尊重,不是靠制造关于人的神话,当然也不是 靠计算机神话。任何神话只是人的自大。在神话中,人其实并不大。 四、回归自然派的电脑梦 电脑在现代人印象中,技术的味道要多于浪漫的色彩。这可能是因为身处电脑 时代,不识庐山真面目罢。 其实,在前人的科学幻想中,技术的作用要远远有趣得多。因为那时的人并不 象现在这样害怕技术,而更多站在一个自然而然的人的立场上,从人本的角度去看 待技术。 比如六十年代后期,阿帕网还没有出现之前,一位叫理查德·布朗蒂根的诗人 写了一首《一切都在爱神机器的注视下》: 我渴望一片 (越快越好!) 控制论的草原 和谐的程序 让哺乳类走兽与计算机共存 就如同清澈的水 溶入那湛蓝的天空 我渴望一座 (快来吧!) 松树和电子纷陈的 控制论的森林 野鹿轻轻地漫步于 计算机之间 宛若绚丽的开花时节里 一束束鲜艳的花朵 我渴望一门 (它必须是!) 控制论的生态学 我们可以摆脱劳役 重新返回大自然 和我们哺乳类的兄弟姐妹欢聚 一切都在爱神的注视下 虽然作者把控制论提到这等高度, 有点令人瞠目和费解。 但总的来看,这首 “诗”还是满有趣的。 想一想,今天要实现作者幻想的场景,从技术的角度看并不难。需要的只不过 是一台轻便的奔腾笔记本电脑,带上几块能支持六小时以上的锂电池。当然,若果 真要到森林里去,唯一比较麻烦的,是没有电话线拨号上网。不过,这实在也算不 了什么。 沙特王子正打算弄288颗卫星到地球轨道上去,给互联网提供高速通道。 过不了多久,用“大哥大”与星星互相“勾结”,在森林或草原上联网,怕也不成 问题。 但人们似乎失去了带着笔记本到大自然里去的愿望。技术并没有阻碍人们样做, 是人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心理障碍。 当人浪漫地对待技术的时候,技术在人们眼里,只不过是通向神之圣境的渡船; 而当人实际接触了技术之后,却把技术当作了神来供奉。 并非由于技术真的变成了神,而是因为人把自己,贬低为神的奴仆。 人文主义者此时站了出来,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希望取消技术而回到自然的, 另一类是希望把技术发展得更高一些以使技术看上去和自然一样的。 西奥多·卡赞斯基属于前一类。卡赞斯基为了表达对技术的抗议,在17年里曾 16次邮寄炸弹,炸死过一个计算机商、一个广告商和一个森林协会负责人。他曾用 炸弹胁迫《华盛顿邮报》,发表了他的论文《工业化社会及其前途》,从而轰动一 时。1996年4月3日,美国联邦调查局出动50名特工,捉住了在森林中隐居的这位密 西根大学应用数字博士。卡赞斯基在他的信中说,我们要捕杀的目标是科学家和工 程师,尤其是有争议的计算机和生物工程研究领域中的科研人员。为此不惜“采用 摧毁工厂和焚毁图书馆的方式”。为什么呢?卡赞斯基解释说:“像我们这些生活 在‘发达’国家的人们,工业化虽然大大增加了我们生活乐趣,但也打破了社会均 衡,使生命不再充实,使人类尊严受到折辱,造成了广泛的心理创伤(在第三世界 则造成广泛的肉体痛苦),并给自然界带来严重灾难。”“一旦开始使用生物技术 对有机体进行改造,那就没有什么能够使它终止。这种改造可能会进行到人类与其 他生命物成为别的变种之后才可能结束。” 卡赞斯基16岁考入哈佛大学,20岁获得数字学士学位,25岁获得数学博士学位。 1969年27岁时,他忽然辞去了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教职,到美加边境的森林中隐居。 一年后,就开始了系列爆炸案的实施。 卡赞斯基炸死一位广告商,因为广告商为一家曾在海上漏油造成污染的厂商恢 复公关形象;他炸死一位森林协会的负责人,因为这个协会投票赞成砍伐千年古树 ……。 他认为技术发展已无可阻挡,只有用暴力才能阻挡这个过程。卡赞斯基行为的 实质,就是想阻止工业社会的技术发展,回到农业社会。 现代信息技术的奠基人之一,美国贝尔实验室专家克劳德·香农则属于后一类 人。香农说:“我幻想会有那么一天,人类与机器人的关系就如同现在狗与人类的 关系一样,我将为机器而欢呼喝彩!”法国飞行家、作家安德·圣·埃克絮佩利在 1939年出版的《风、沙、星》中也说,“机器将逐步成为人性的一个组成部分”。 如果人类为抛弃技术而回到自然,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包括生活水平的下 降、甚至破坏,那么通过提高技术而接近自然,虽然现在还难以实现,前面的路途 也还遥远,但却是比较值得尝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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