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吊钱价值多少? 李国文 康熙四十六年,玄烨南行巡察河工,途中,在皇子胤祉的奏折上批高邮、镇江、苏 州三处的“粮价单”。这虽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对一位“日理万机”的最高统治者 来讲,能够留意到与老百姓切切相关的稻米菽豆的价格,比历史上那些或荒淫无耻,或 杀人无算的帝王要强得多了。 应该说,历代帝王中间,玄烨在位六十一年,是统治中国较长时间的君主之一。在 他统治期间,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抵制沙俄,巩固边疆,使大清王朝达到全盛状态。他 本人好学敏求,勤于政务,“未明求衣,辨色视朝”,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是一位比较 杰出的君主。 现按他所记,将1707年夏四月的三地粮价,列表如下: 高邮镇江苏州 黑豆(石)五钱四分五钱二分五厘六钱零五厘 黄豆(石)五钱八分三厘六钱二分五厘六钱零五厘 绿豆(石)六钱六分六厘六钱七分五厘六钱六分六厘 上白米(石)九钱五分八钱三分三厘九钱七分 中白米(石)九钱二分六厘八钱九钱一分六厘 下白米(石)八钱三分七钱五分七钱九分一厘 江米(石)八钱七分五厘八钱三分三厘 大麦(石)二钱八分三厘三钱五分 小麦(石)六钱六分六厘七钱零八厘 芝麻(石)一两一钱一分一两二钱五分 白面(斤)九文九文 银每两换钱一千文一千文 夏四月正青黄不接之际,三地粮食市场,虽有一江之隔,但差价相当接近。粮价没 有大涨大跌,对“民以食为天”的老百姓来说,这日子应该说是相当安生了。 这一次是他第六次南行视察河工,帝王出巡,官员护拥,伞盖遮云,旌旗蔽日,那阵 势之威事,时人张符骧作诗记事,对此颇发了几句牢骚。 “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宵人未毙江南狱,多分痴心想赐麻。” “忆得年时宫市开,无遮古董尽驼来,何人却上《千秋鉴》,也博群王笑一回。” 也许没人告密的缘故,诗人竟成文字狱的漏网分子,实属他的幸运。但“金钱滥 用比泥沙”的感叹,倒是这位皇帝晚年统治的谶言,堂堂大国,他死后的国库里,空空 荡荡,只有七百万两存银,也太惭愧了。任何英君明君,无论当初怎么伟大正确,年事 高了以后,难免昏聩,总是以一塌胡涂告终。他的孙子乾隆,统治中国六十年,比他少 一年,活了八十八岁的乾隆,传位咸丰,大清国也就走下坡路了。以史为鉴,老人统治 时间过长,一般来说,绝不是国家民族之幸事。 不过,玄烨五十岁至六十岁,也就是康熙四十三年到五十三年前后,正是他精力最 旺盛,治绩最辉煌的岁月。看康熙四十六年的这份账单,一石米价能稳定在银一两以 内,这是相当难得的太平盛世。 清代衡制的斤,要大于现在公制的市斤,近七百克为一清代斤。按现今在超市出 售的富强粉,每五百克约为人民币三元的话,清代白面每斤九文,换算下来,与今天的 面粉价格,大致持平。那么,当时的货币白银,每两折合如今的人民币,应该是四十元 左右。《红楼梦》里,那个胡庸医为晴雯看病,滥施虎狼药,麝月打发他出诊费,给了 二两银子,难怪那大夫高兴得抱头窜耳而去。现在,即使特级教授看专家门诊,也没这 么高的挂号费。 康熙所记,“银每两换钱一千文”,这一千,俗称一吊。按明·何良俊《四友斋丛 说·史八》:“是日十三位道长,每一个马上人要钱一吊。一吊者千钱也”,说明,吊 是以千计数。但各个地方,各个时期,多少钱为吊,并不一致。旧时北京,就以一百个 制钱或十个铜元为一吊。所以,一吊钱价值多少,是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问题,很难说出 准数,最准确的答案,莫如就说是一吊钱。 明代道长们的聚会,各人掏钱一吊,真够宰人的。道人吃斋不吃荤,无须酒肉,十 三吊钱办一桌素席,应该相当丰盛了。若依这种伙食标准,来衡量康熙一餐饭的花销, 倒也不算侈靡。据当时内务府的一件奏闻:“备御膳一桌,需用银十五两左右。计有 猪二,羊二及鸡、鸭等其它菜八碗。其中五十斤猪二只,需银六两,羊二只,需银四两。” 康熙的一餐饭,只需十五吊钱,合人民币约六百元。比现在一些款爷招待干部,吃 什么翅鲍席,动辄万元一桌,开一瓶洋酒,再加好几千元,相比之下,康熙这皇帝当得有 点窝囊。内务府的报告,是康熙五十三年十二月乙亥上奏的。也许,此时的玄烨,年过 花甲,肯定其消化能力大不如现今吃鲍翅席,喝人头马的这个长或那个长,因此,即使 御膳席给他上满汉全席,老人家未必化得动。 另外,康熙本人崇尚俭约,因而也使马屁精无法铺张挥霍,所以,玄烨与他老子不 同,顺治老讲崇祯的好话,而他对那位上朝皇帝的宫廷侈糜之风,很不以为然。康熙四 十八年十一月,与大学士谈明季史事,谕曰:“明朝费用甚奢,兴作亦广,其宫中脂粉 钱四十万两,供应银数百万两,宫女九千人,内监至十万人,今则宫中不过四五百人而 已。明季宫中用马口柴、红螺炭,日以数千万斤计,俱取诸昌平等州县,今此柴仅天坛 焚燎用之。”从他这番话,便知他要求自己颇为严格,注意细节,要不然,不会在南行 途中,关心到自由市场上的黑豆、江米、芝麻价格的。 他在这次与大学士的谈话中,还讲了两则关于崇祯的笑话,这是他从宫中当年留 下来的明代太监那里听来的。一是崇祯修大内建极殿,从外地采买来的巨石,经运河 运抵通县,再人挽马拉,移至紫禁城前。耗时费力,不计其赀。谁知石大门狭,无法进 宫,运石太监只好启奏崇祯,说这块石头不肯进午门,该如何处置?崇祯吩咐:那好办, 将它捆起来,打六十御棍!二是崇祯学骑马,那场面很壮观,两人执辔,两人捧镫,两人 扶,刚刚将他捧上马背,还未坐稳,就滑落下来。摔了的崇祯,气急败坏,发出御令, 将此马打四十大鞭,然后罚往苦驿当差! 讲到这里,康熙不禁感叹:“马犹有知识,石则何所知乎?如此举动,岂不令人发 一大噱?总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不知人情物理故也。”我想,玄烨能如此 批判,有他最起码的清醒,也就理解他日理万机,还关心一两银子兑换一吊钱这样小事 了。 如今,不知人情物理的年青人,何以谓之一吊钱,恐怕未必说得上所以然。虽然, 他们会使用“半吊子”这个詈词,但由这种钱币单位衍生而来的出处,未必知晓。因 为一吊乃一千,半吊则五百,不能满串,才用来形容知识不丰富,偏做出学问很饱满; 技艺不熟练,但装出很在行的那些人,蔑称为半吊子。 文学界,也是容易孳生半吊子的地方,凡能书写汉字者,都有可能当作家。看了几 部外国现代派小说,五迷三道地照猫画虎,像不像,不像又像,这些作家和作品,便给人 留下半吊子的印象。还有等而下之的,连皮毛也学不到家,便号称自己为后现代,这样 的作家和作品,便是二半吊子。四分之一吊,正好是二百五,这称呼,好像也不怎么体 面。一吊钱的古老说法,应该不会再现,除非拍古装戏;但半吊子、比半吊子还差池 一点的二半吊子,也就是二百五,大概永远不会消失。 辛亥革命以后,制钱消失,改用铜板,吊的说法,民国期间虽在沿用,但已经无法像 清代那样,能够方便地将钱串吊起来。安娥、聂耳的《卖报歌》里,有一句词:“七 个铜板就买两份报”,铜板无孔,没法穿起来,只好放在口袋里。我小时也用过的,沉 甸甸的怪累赘。 中国人使用制钱,比使用铜板的历史长得多,据《汉书·食货志》,那时就有“钱 圜函方”的货币。方孔,最初是为了弥补冶炼时边缘不圆,再加工时的操作方便而设, 但到了后来,冶炼技术高明了,方孔沿旧习不变。我们看《资治通鉴》,唐高宗跟他叔 叔李元婴,哥哥李恽开的玩笑,便知道那时也在使用外圆孔方的硬币。“元婴与蒋王 恽皆好聚敛,上赏赐诸王帛各五百段,独不及二王。敕曰:‘滕叔,蒋兄自能经纪,不 须赐物,给麻两车,以为钱贯。’二王大惭。” 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基本通货就是这种外圆内方的制钱。因为,在钱的中间 留着5×5毫米大小的正方形洞眼,可用绳索贯穿起来,有其实用价值。北方老农有一 种叫做“褡裢”的布袋,现在犹能在穷乡僻壤中见到,前后等长挂在肩头,若一吊钱, 为一千文制钱串在一起的计算单位。其长度,正好分挂在身前身后。“吊”的原义, 或许由此而来。 由于这个方孔,制钱获得了一个谑称,叫“孔方兄”。 晋代鲁褒,有篇名文,题曰《钱神论》,就从钱的形状写起的:“钱之为体,有乾 坤之象,内则其方,外由其圆……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 明人王世贞在《鸣凤记》里,说得更传神:“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问道何以故, 家中有孔方。”“有钱使得鬼推磨”,岂止拿钱买官呢?所以,鲁褒颂钱为神,只要有 钱,“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 杀。是故纷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 因此,一吊孔方兄价值多少,就要看是什么人,用在什么地方了。 其实,老百姓手里一吊钱的分量,和康熙手里一吊钱的分量,是不一样的。《红楼 梦》里元春探亲,赵嬷嬷回忆当年接驾盛况,接的正是这位皇帝。据史载,从康熙二十 三年到康熙四十六年,康熙先后六次南行,视察河工,其中有几次曾经到南京,以江宁 织造曹寅的府邸,为其行宫。这固然是无上荣光的事情,但也是一次“拿着皇帝家的 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的高消费游戏,“把银子花的淌海水似的”,这就是诗人所讽刺 的“金钱滥用比泥沙”了。 如果说,穷人的一吊钱,当命;富人的一吊钱,当水;那么皇帝的一吊钱,恐怕只 好当屁,甚至连屁也不顶。就在南行记粮食细账的同年,到了年底的例行赏赐时,这位 皇帝不去计算九文钱可以买一斤白面,大撒把地洒起银子,赏赐面之大,赏赐额之高, 如果折合粮食,一辈子也吃不完的。 现将他发放给皇亲国戚的红包数额,列表如下: 级别赐银数相当于吊可购白米数量可供百人食用 亲王级8000吊8421石28年 郡王,受封贝勒级7000吊7368石24年 贝勒级6000吊6315石21年 未受封皇子级4000吊4210石14年 贝子、公级3000吊3157石10年 内大臣、侍卫级100吊105石05年 封建社会就是等级社会,康熙不搞平均主义,同是皇子,有受封与未受封的差别, 因此赏赐待遇不一。玄烨六十四岁时,第二十四子出生,取名胤,自康熙十一年大阿 哥胤出生,至康熙五十年,共生子(生女不计在内)三十五人,然其中十一人早夭。存 活下来的儿子为二十四人,未受封的仅皇九子、皇十子、皇十二子、皇十三子、皇十 四子。从这里可以估算到每年的年终赏赐,也是国库的一笔沉重负担。 《红楼梦》的贾府,不知属于上表的哪一级,在除夕祭宗祠时,举家也在等待贾蓉 到礼部去领这份皇上的恩赏呢!看来,康熙在皇子胤祉的奏折上记的豆腐账,若不是一 时心血来潮,就是一次故作姿态。封建社会里的所有帝王,无论其如何暴虐,淫乱,昏 庸,无能,在他还未从金鸾殿的宝座上跌落下来时,都要把自己打扮出英主明主,爱民 如子的样子。 尤其做皇帝久了以后,更是抓住一切机会,表现他亲民爱民的形象,让臣民们为他 山呼万岁。这种表演欲,是情不自禁的,即使清醒如康熙者,也不例外。他需要臣民对 他五体投地,对他顶礼膜拜,对他歌功颂德,对他敬若神明,和历史上所有统治者,是没 有什么不同的。 虽然,康熙在他的政治遗嘱中,曾经对历代帝王作为有一些评价:“昔梁武帝亦 创业英雄,后者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 帝之恶,卒至不克而终。又如丹毒自杀,服食吞饼,宋祖之遥见烛影之类,种种所载疑 案,岂右前辙?皆由辨之不早,而且无益于国计民生。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唐太宗定 储位于长孙无忌,朕每鉴此,深为耻之。”固然,他在开头说了,“自秦汉以后有年号 之二百一十有一位帝王中,在位久者朕为之首。朕已老矣,在位久矣,未卜后人之议论 如何,而且以目前之事,不得不痛哭流涕,预先随笔自己,而犹恐天下不知吾之苦衷也。” (以上史料均引自章开沅《清通鉴》) 其实,这是他对自己迟迟不肯立储的辩护,由于太子废而又立,立而又废,举旗不 定,诸王子及其人马之间的夺嫡斗争,愈演愈烈,以致这位老爷子烦不胜烦,歇欺底里 发作,到了罢勋戚,杀大臣的失控状态,这都是老年统治者挑选接班人时信疑不定,首 鼠两端的结果。但更为严重的,是他晚年期间,吏治渐弛,贪风日炽,地方亏欠,国库虚 空,才是老人统治的直接恶果。诗人曾言“金钱滥用比泥沙”的后患,终于在他驾崩 前后暴露出来。 雍正暧昧不明地接班上台,这个野心家阴谋家登基时,康熙留给他的固定资产,是 一个幅员广阔的庞大帝国,和两千五百万人口,但国库里的流动资金,只有区区七百万 两银子,实在是日不敷出,难以为继呢!雍正在位十三年,苦熬苦挣,精打细算,不停抄 家搜括,扫地出门,《红楼梦》里的贾府,也被抄得一干二净的,这才使国库有了五千 万两存银。 最滑稽的,近几年写雍正的电视剧,小说,最津津乐道的事,莫过于雍正攒下的五 千万两银子。说来可笑,最具有讽刺意义的,那个康熙最看不上的崇祯,当他在景山上 吊的时候,他的国库里存银是康熙死时的十倍,是雍正死时的一倍有余,为七千万两。 看起来,姓朱的亡国之君,要比姓爱新觉罗的两父子盛世帝王,腰更粗一些呢! 如果拿 这父子皇帝的后代,所签下的《辛丑条约》,要向列强赔款的本息,高达九亿八千二百 多万两银子的天文数字,康熙的七百万,加上雍正的五千万,真是可怜巴巴,连零头也 不够。所以,我对电视剧、小说中拖着辫子的皇帝,敬谢不敏。这些统治者的手上,都 沾满了老百姓的血,即或撇开这些改朝换代,镇压异己的历史不计,试想一下,大清朝 国库里的银子,难道都是他们从关外发祥地带来的吗?这几乎是人皆尽知的道理,所有 的钱,都是全中国的劳动人民,一文一文,一吊一吊地创造出来的。 因此,一吊钱价值多少,若从民脂民膏的角度考量,那简直是无法计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