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家具的公寓 “啊,你们有要出租的房间吗?” “妈妈!” “嗳,什么事?” “有位先生要租房子。” “请他进来,我这就上去。” “请进,先生。我妈妈这就上来。” 于是,你就进了门。过了一会儿,“妈妈”慢条斯理地登上厨房的楼梯,一边 走一边解围裙,还朝楼下的什么人吩咐着有关土豆的事情。 “早上好,先生。”“妈妈”说,无精打采地微笑着,“请从这边上楼。” “啊,几乎用不着上去。”你说,“它们是什么房间?租金是多少?” “啊,”女房东说,“您上楼以后,我带您看房。” 于是,你小声抗议着,暗示从此任何对浪费时间的抱怨都绝对与你毫不相干。 你跟着“妈妈”上了楼。 在二层楼梯间里,你撞倒了一只水桶和一把扫帚,致使“妈妈”开始数落起使 女的不可靠,并冲着楼梯扶手下大吼,喝令萨拉上来,把那些东西立即拿走。你们 来到房间外面,她迟疑了一会儿,把手放在房门上,向你解释说那房间眼下不怎么 整洁,因为上一位房客昨天才离开。她还补充说,那天正好是他们的清洁日……一 贯如此。你弄清这个情况,便走进了房间。你们两个神情严肃地位立着,让眼睛饱 览面前的景致。这些房间看上去的确不那么诱人,就连“妈妈”脸上也没有流露半 点赞许。在早晨的阳光里看去,没有出租的“带家具的公寓”实在不会引起愉悦的 情怀。房间里毫无生机。不过,等你搬进房间,并且往下来以后,情况就会大不相 同了。到那时,每当你抬起眼,你所熟悉的、古老的家居神[注]就会向你的目光致 意,你全部的随身小零碎遍布你的四周……壁炉架上,依次摆放着你曾爱过又失去 的所有姑娘的相片;半打模样难以恭维的烟斗,散落在令人难堪的显眼地方;一只 软拖鞋从煤箱底下悄悄探出头来,另外一只栖息在钢琴顶上;名画掩盖着污秽的墙 壁,你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你的书籍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还有你妈妈推崇的旧 青花瓷器,以及她在那久已逝去的日子里做出的刺绣。她和蔼的、上年纪的脸上, 那时还充满笑容,青春焕发;她柔软的白发,那时还卷成金褐色的发卷,从斗型女 帽底下露出来…… 啊,昔日的刺绣啊,你年轻时一定华丽无比。那时,郁金香、玫瑰和莲花都闪 耀着金丝银线的光辉(而且都从同一个花枝上生出),新鲜亮丽!从那时起,已经 有多少个冬夏来来去去。我的朋友,你曾与跳动的火光玩耍,直到你变为凄凉的灰 色,你的灿烂颜色,正在迅速消褪;敬羡你的飞蛾,已经咬断了你的丝线,你正渐 渐枯萎,像那双把你织就的、死去的手。你可曾想起过那双死去的手?你有时似乎 那样庄重,充满思绪,使我几乎认为你正在缅怀往事。来吧,你我和那微微发亮的 炉火一道说说话吧。用你那无声的语言告诉我,你对那些年轻时光还记得什么。那 时,你曾躺在我年轻妈妈的腿上,她少女的手指,曾与你彩虹般的发辫游戏。难道 她身边不曾有过一位小伙子紧紧抓起她的纤手,用亲吻使它窒息,并且一直紧握着 它不放,以致中断了刺绣的进程,使你心忧吗?那时,你娇柔的织体,不是常被这 同一个笨拙而固执的小伙子置于危险中吗?他常常不恭不敬地将你甩到一边,因为 他不满足于仅仅握住一只手,而要握紧两只手,再抬头凝视那对充满爱意的眼睛。 此刻,我透过跳动的朦朦微光,依然能够看见那个小伙子。他是个急切的、生着一 双明亮眼睛的男孩,穿着一双夹脚的花哨鞋子和紧身马裤,还有雪白的衬衫褶边和 硬领巾,还有……啊!还有一头那么卷曲头发。真是个浑身野气的活泼男孩!难道 他就是那位气宇轩昂的绅士吗?我后来常常攀腿骑在他的手杖上。我常常怀着孩子 气的敬仰,凝望这位饱经忧患的男人那张思绪万端的脸庞。我还常叫他“爸爸”。 难道他就是那个人么?昔日的刺绣啊,你回答我说:“就是他。”可是,你有把握 吗?你提出的可是个严肃的指控啊。这可能吗?难道他曾穿着那条漂亮的紧身裤, 跪下身子,把你捡起来,重新放好,才得到了原谅,他那长着卷发的脑袋才得到我 妈妈的小手轻抚?啊,昔日的刺绣啊!50年前的少男少女们谈情说爱的方式,难道 与现在一模一样么?难道男人和女人始终毫无变化么?难道在珍珠绣花胸衣与斗篷 下面,年轻处女的芳心都同样地跳动么?难道钢质的骑士头盔与大礼帽,对它们下 面运转的头脑都一视同仁么?啊,时间!伟大的克洛诺斯[注]!难道这就是你的力 量吗?你不是曾经使大海干涸,使高山变为平川,却单单留下了人类的小小心弦与 你作对吗?啊,对了!人类的心弦是由一位比你更伟大的强者织成的。它们延伸着, 超出了你的狭隘界限,因为它们尾端被拴紧在永恒中。诚然,你可以芟除绿叶和繁 花,但生命的根茎却扎得极深,你的镰刀[注]无法将它们割断。你重新设计自然女 神的衣装,却丝毫改变不了她脉搏的跳动。世界遵照你的律法转动,但人类的心灵 却不属于你的王国,因为在它诞生的地方,“一千年只不过犹如昨天。” 尽管如此,恐怕我已经离开了我的“带家具的公寓”,而且几乎不知道该如何 返回那里去了。但这一次我却有理由为我的走题开脱。使我离题的,正是一件旧家 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使我的幻想聚集在旧家具周围,如同青苔围着古老的石 头生长一样。一个人使用的桌子和椅子几乎可以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几乎可以被 他当作沉默的朋友。一旦能够讲话,这些木头脑袋的老年人会讲出何等奇特的故事 啊!它们参与过何等出人意料的喜剧和悲剧!那个旧沙发床,曾浸透过何等苦涩的 泪水!那个长靠椅,曾偶然听到过何等热情奔放的耳语! 与旧家具相比,新家具对我毫无魅力可言。我们热爱的是旧东西,像旧交的脸 孔、旧书、以及久经考验的旧笑话。新家具能造就一座宫殿,但要造就一个家,则 唯有旧家具才能完成。家具本身陈旧,这不是关键,寄宿客栈的家具通常也很陈旧, 家具的陈旧必须与我们有关,必须能够引起我们的联想和回忆。布置在公寓房间里 的家具,无论它们实际上如何古色古香,在我们眼里依然是新的,我们觉得自己仿 佛永远不能与它们和睦相处。同样,就像面对的全都是新相识一样,无论是木制家 具还是人(有时候这两类东西之间的区别简直微乎其微),一切事物使你永志难忘 的,总是其最糟糕的一面。安乐椅那疙疙瘩瘩的木工和它闪亮的马鬃椅罩意味着一 切可能,只除了安逸。镜子模模糊糊。窗帘亟待洗涤。地毯业已磨损。桌子看上去 似乎随便什么东西放上去会即刻散架。壁炉阴暗惨淡。而壁纸则丑陋不堪。整个天 花板好像被泼上了咖啡。至于壁炉装饰……哎呀,它们比墙纸更糟糕。 肯定有不少专门生产客栈壁炉装饰的秘密作坊。在全英国的每一家客栈里,你 都能发现一模一样的壁炉装饰,而且别的地方从来就看不到。有两种东西……你叫 它们什么呢?它们分别摆在壁炉架两头,而那里从来就不是安全的地方。一长串三 角形玻璃还挂在这两件壁炉装饰上面,互相撞击,使你惴惴不安。在级别更加一般 的房间里,还有一对瓷器为这些艺术品锦上添花。它们大概分别想塑造一头用后腿 坐着的母牛,或者是埃菲索斯狄安娜神庙的模型,或者是一条狗,或者是任何你随 便想象出来的东西。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你会意外地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物件。 起初,你以为那是孩子丢在那儿的一团油灰,待你仔细察看,才发现它看上去像是 一个做得半生不熟的小爱神丘比特。女房东将这东西称为雕像。此外,房间的摆设 还包括一件“女红样子”,是这个家族某位傻瓜亲戚的大作,还有一幅描绘“于格 诺教徒”[注]的图画,还有两三幅福音书经文,外加一份四框精美、闪闪发亮的证 书,证明这家中的父亲曾经种过牛痘,或者证明他曾经是位共济会会员,或者是诸 如此类的东西。 你逐一审视过这些五花八门、赏心说目的玩艺儿之后,便战战兢兢地打听房子 的租金是多少。 听罢租金的数目,你说:“那个数实在太多了。” “哎哟,说实话吧,”女房东突然坦率起来了,“我总是要……(她提出一个 比方才那个数目更高的价钱)”“而在那以前我通常是要……(她说出一个更高的 价钱)” 20年前公寓房的租金肯定叫人一想就毛骨惊然。每一位房东太太都会告诉你: 每当主要粮食作物涨价,她都会得到两倍于你所付的租金。这会使你从头顶一直羞 到脚跟。比起现在,我们上一代的男房客想必属于一个更富裕的阶级,否则的话, 他们肯定会倾家荡产。我要是生在那个时代,就非住顶楼不可了。 真奇怪,生活的规律在寄宿客栈是颠倒的。你在世界上爬得越高,你租的房间 就越向低层下降。在寄宿客栈的阶梯上,穷人在最上面,而富人却在低层。你从顶 楼起步,拼命往二楼奋斗。 许多伟人都住过顶楼,还有一些伟人死在顶楼里。辞典上说,顶楼是“储存无 用东西的地方”,而这个世界常将顶楼作为仓库,储存它的无用之物。这个世界将 它的无用之物藏在它的顶楼里,例如鼓动家、画家和诗人,他们都智力超群、能揭 示事物真髓,还有那些目光敏锐的人,他们能说出谁都不愿听的真话。海顿[注]在 顶楼中长大。柴特顿[注]在顶楼中饿死。阿迪生和戈德斯密[注]在阁楼里写作。法 拉弟和德·昆西[注]对顶楼也了如指掌。约翰生博士[注]在顶楼愉快地安营扎寨, 酣睡安眠(有时甚至睡得太沉),睡在带脚轮的矮床上,活像坚韧的老兵痞,早已 习惯了困苦艰辛,对自己满不在乎。狄更斯在顶楼度过了青春;而摩兰德[注]则在 那里度过晚年,天啊!那是个醉醺醺的、过早到来的晚年。在顶楼的斜屋顶下,童 话之王汉斯、安徒生做过甜美的幻梦。穷困而任性的柯林斯[注]曾把头俯在顶楼摇 摇晃晃的桌子上。此外还有自命不凡的本杰明·富兰克林;还有那个头脑舛误、命 运坎坷的萨维奇[注],当他能租得起比门阶稍微软和一点儿的床时,也光顾过顶楼。 此外还有年轻的布卢姆菲尔德、“鲍比”彭斯、荷伽斯、工程师瓦特[注]……总之, 这个名单列也列不完,自从人类住宅升到了两层楼以上,阁楼就成了哺育天才的地 方。 凡是推崇人类高贵头脑的人,都不会因为熟悉顶楼生活而感到羞惭。顶楼湿迹 斑斑的墙壁,却因为能引起对高贵名字的回忆而显得神圣了。倘若世界的全部智慧 和全部艺术(这都是世界从大自然那里赢得的战利品,是从天堂攫取的火)都被聚 集在一起,并且分类成堆,我们就会宣布:这些煊赫的真理,将在金碧辉煌的沙龙 里闪烁光芒,将置于轻松欢笑的涟漪和烁烁明眸的火花中。这种深奥的学问,是在 安静的书斋里发现的,在那里帕拉斯[注]的胸像安详地俯视着散发着羊皮气息的书 架。这一堆属于人群充斥的大街。那一堆归于开满雏菊的田野。而那高高耸立、高 出其它一切的一堆,则犹如山丘上的一座高峰,我们应当仰望着它说:这最高贵无 比的积累……这些绚丽的绘画,这些奇迹般的音乐,这些号角般的词句,这些庄严 的思想,这些勇敢的壮举,它们在城市阁楼龌龊卑污的环境里被遗忘,在那里的困 窘与痛苦中被改变了。人群中的君王们住在顶楼上,从他们的高空鹰巢里放飞思想 的雄鹰,让它们的翅膀飞越几个世纪。世界在下面起伏骚动。在顶楼,阳光射进破 窗,照在朽木和破壁上。在那里,衣衫褴缕的宙斯们从庄严的宝座上发出他们惊天 动地的霹雳。 啊,世界,将他们塞进你的旧物储藏室吧!将他们紧锁在里面,为他们加上贫 困的锁,焊上密密的栅栏,让他们在狭小的樊笼中空耗他们英雄的生命吧。任凭他 们在里面挨饿、憔悴、死亡吧。嘲笑他们的手疯狂地猛击房门吧,带着你的烟尘和 嘈杂的前进,从他们身边隆隆滚过,忘记他们吧。 不过要当心,否则,他们就会返身向你发起猛攻。并非所有生命都会在极度痛 苦中柔声歌唱甜美的旋律,像神话中的凤凰那样;他们有时会喷出毒气……无论你 是否愿意,你都必须呼吸这毒气,因为尽管你能桎梏他们的手脚,却无法封闭他们 的嘴巴。你能将他们锁在屋子里,但他们却冲破摇摇欲坠的栅栏,让他们的呐喊在 屋顶上空轰鸣,使人们不得不听他们的声音。你把疯狂的卢梭驱入圣·雅克街最简 陋的阁楼里,并讥笑他愤怒的尖叫。然而100年后,他那尖细微弱的声音却壮大为法 国大革命的沉沉怒吼,到了那一天,文明世界就为卢梭声音的再次震撼而颤抖了。 不过,说到我自己,我还是喜欢顶楼。不是喜欢住在顶楼上。作为住所,它们 很不方便,上下顶楼要经过太多太多的楼梯,根本不能使我感到愉快,它会使人想 到古代囚犯踩的踏车而心情抑郁。顶楼的倾斜屋顶,为你将脑袋撞在上面提供的便 利太多太多,而为你刮脸提供的便利却太少太少。寂静的夜里,公猫在屋顶瓦片上 向情侣吟唱情歌,从这么近的地方听上去,那音符绝对不够入耳。 不,若是在里边居住,还是给我一套皮卡德雷大厦的二楼房间吧(我希望有人 愿意这么做!);但是,若是在里边思考,让我在城里最拥挤的街区十层楼梯以上 拥有一个顶楼吧。我对顶楼怀着和托夫兹德吕克教授[注]一样的好感。顶楼的高高 位置具有一种庄严感。我喜欢“安祥地坐着,俯视楼下的蜂巢”。我喜欢聆听人流 在楼下街巷里不停拥动的模糊低鸣。人们看上去多么小,多像小小蚁丘上的永恒纷 乱中打滚的蚂蚁!他们匆匆忙碌的工作,看上去是多么微不足道!他们你推我操, 相对咆哮,撕扯抓挠,有多么幼稚!他们喊喊喳喳,尖声抱怨,互相辞骂,但他们 微弱的声音传不到顶楼上。他们烦躁,焦虑,死亡,“而我,少年维持,则安坐在 这一切之上,独自与星星为伴。” 多年以前,我和一位朋友分享过一间最出类拔萃的顶楼。在一切古怪设计当中, 从《布兰德萧火车时刻表》到汉普敦迷宫[注],那个房间堪称怪中之怪。设计它的 建筑师肯定是位天才,只是我不禁想到:他的才能如果用于构思迷题,肯定比用于 设计居室强得多。欧几里德几何学根本无法解释那间公寓,它有7个墙角,两面墙壁 斜向一点,唯一的窗户正好开在壁炉上方。摆放床架的唯一位置介于房门和碗柜之 间,从碗柜上取任何东西,我们都不得不从床上匍匐过去,结果,我们以这种办法 拿到的各种食品,相当一大部分都被床单吸收了。说实话,床上泼洒了那么多东西, 到了晚上它就和小杂货店差不多了。煤是这个杂货店常备的货物。我们常常将煤存 放在碗柜底层,需要时必须爬过床铺,装上一铲,再爬回来。我们爬到床中间,那 实在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常常屏息敛气,紧盯煤铲,做好最后一个动作的准 备。接下来的一刹那,我们、煤块、煤铲和床铺就会滚作一团。 我听说人们发现了煤层会欣喜若狂。我们那时天天夜里都睡在一个煤层上,却 半点儿也激动不起来。 但是我们那间顶楼尽管独一无二,却根本没有穷尽建筑师的幽默感,整个屋子 布局就是一个独出心裁的奇迹。那屋子所有的门都朝外开,因此倘若有谁想离开房 间,而你恰好在同一时间下楼,那你的遭遇就不那么美妙了。那屋子没有一楼,它 的一楼属于相邻院子里的一座屋子,那屋子的前门直接开在一段直通地下室的梯子 上。来访者一进屋子,就会突然摔下梯子,飞过开门人身边,消失在这些楼梯里。 神经过敏的客人常以为这是给他们设下的圈套,于是当他们仰面朝天,躺在了楼梯 底下的时候,就大喊“杀人啦”,直到有人过来将他们扶起来。 我最后一次看见顶楼内部,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从那时起,我曾经试住过不 同的楼层,但我并没有觉得它们有多大区别。生活的味道大同小异,无论我们是从 金质高脚怀中畅饮它,还是从石罐里喝它。时间当中总是喜忧参半,无论我们在什 么地方等待它。对于疼痛的心灵,细平纹布做的马甲与粗斜纹布做的马甲毫无二致。 我们坐在天鹅绒沙发上的笑,并不比坐在木头椅子上的笑更开心。我常常在低矮的 房间里叹息,但自从我告别那种房间以后,我的失望来得既不更少,也不更轻。生 活按照补偿原则运作,我们获得一方面的快乐,就失去了另一方面的快乐。我们的 欲望随着收入的增加而增加,我们总是站在两者之间,蜗居顶楼时,我们以烤鱼和 烈性黑啤酒权当晚饭,而我们若是住在二楼,要想得到同样的满足,就必须到大陆 饭店享用一顿考究的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