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期望与无奈之中 安兰 安兰:女,现年46岁,作家。十年前离异,再婚一年很无奈。 他:男,现年61岁,部队兵团级干部。丧偶,与安兰再婚一年。 因为要寻找一份儿真正的爱,所以我果断地离婚了。那以后我的确遭 遇过一次刻骨铭心、浓烈炽热的爱情,只是那男人徒有让人振聋发聩的声 名,却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我悲愤地立斩情丝,决定过一种安定而 塌实的女人的生活。当一位父亲般的首长向我发起攻势时,我以为找到了 这种安定,然而婚后我发现我失去了自己。 35岁时,我走出了“围城”。当时怎么也想不到直到45岁我才再度结婚。中间 这十年的独身生活真是酸甜苦辣,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对很多想离婚的朋友们说: “你们一定要对今后的独身生活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最好有一个相当长的分居过程, 看看自己是否能承担得了这种选择的后果。” 很多人离婚都是因为对于未来有一种更好的憧憬。我不知道,假如知道自己的 下一次婚姻并不一定比上一次好,那么我会怎么样呢?或许生活还是无法预知更好 一点,否则,我们就会丧失任何的激情和希望。 20岁出头,我就开始写小说,不到30岁就成为省作家协会成员。后来又开始创 作电视剧,很多人说我们是为人类的灵魂工作的。我经常接到各个地方的来信,向 我讨教生活的理念,希望我能给他们有益的启发,这真让我暗自苦笑。我倒真希望 有什么人能给我点忠告呢!有一次开会时,就这个话题,我这样回答:“其实,人 民才是我的真正老师,生活本身最有教育性。”这不是唱高调,是真话,当然能听 得明白的不会有几个人。像写作一样,与其说是在对读者、对观众说话,不如说是 在心底独白。我不相信有谁可以当别人生活的导师,所有的人都在那未知的命运中 挣扎,正像老作家萧乾所说的,生活是一次“没有带地图的旅行”。 不过,年轻气盛时,我不是这样想的。在离婚前,我觉得自己结婚时太年轻, 不懂生活的真谛,所以选错的婚姻,我要用离婚来给自己一个纠正的机会。 既然大费周折地走出了“围城”,我对自己的感情问题持一种很谨慎的态度。 由于职业的关系,我的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优秀的男性,其中不乏对我有好感者。作 为一个成熟的女性,我是不会轻易“出手”自己的内心啦。 可能是重新回归到自我的关系,我对人的感情问题特别关注。这一时期写了很 多爱情小说,描写着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不知为什么,虽然在大多数的预先的构 想中,我是期望男女主人公能够苦尽甘来,经历凄怨哀婉的情感历程,最后终于获 得幸福;但写作当中,我循着人物内心,体验着他(她)们的喜、怒、哀、乐,用 他(她)们的眼光审视着这个世界,最后不知不觉被他(她)们所牵动,竟然写出 了一种悲凉的结局。不是一部作品,而是几部作品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连我自己 也觉得不可思议。 在将一部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时,导演坚持要我对于故事的结局进行修改,当然 是将悲剧的结尾改编成大团圆,她说只有这样的故事才符合娱乐片的规律。我当然 只能照办。改写剧本的时候,我努力寻找主人公生活的乐观出路,自己也进入了美 好的遐想。故事中的主人公经历了一系列的坎坷,最后终于和一个自己真爱的人结 合在一起。其实,对我来说,喜剧的结局并不勉强,如果我不是充满了希望,为什 么要对自己的生活做那么大的手术呢? 或许是巧合,这个电视剧写完之后,我的生活闯进了一个人,开始写出了一首 爱的诗歌。那是一场怎样的情感经历啊!他是我们文学界最优秀的作家,是我倾慕 已久的精神偶像,我几乎读过所有能看到的他的作品,不过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 己今生会和他有什么牵扯。我不敢提出他的名字,因为他大有名了,他的崇拜者甚 多,如果我说我和他谈恋爱,会有很多人鄙夷地认为我是出于虚荣心,故作多情。 他经常到我所在的省里来,他的多部作品中也是以我们这个边远省份的风土人情为 背景的,在他那赫赫的名声背后,没有人会想到那浓浓的情感背后,还有着他对一 个女人的深厚的爱恋。 当然,他早已有了家庭,一个不错的家庭。他的妻子深爱着他,而且是一位优 秀的知识女性。他们夫妇并不经常在一起。他每年要到外省居住生活,还经常出国; 他妻子是学理工科的,也经常到国外做访问学者。虽然夫妻和睦,但妻子在创作上 毕竟不可能与他有很多共同语言,而我和他却在精神上能碰撞出火花。我想可以这 么说,他是那样一种男人,一个女人只要能被他爱上,她就不会拒绝这份儿感情。 她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最为热烈、最为绚丽的感情,她可以感受到被一个充满思想和 生命活力男人的阔大世界包围是怎样的一种幸福,他内心的大悲大喜都发挥到了极 至。 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吧。陷入感情不可自拔时,我这 样告诉自己,与其一生平平庸庸,不如热烈地爱几天。这一生有了这样的恋情,死 而无悔。那时我常常唱台湾电视剧中的歌曲“一剪梅”中的那几句“爱我所爱无怨 无悔”,我的朋友们笑我说,我得了青少年幼稚病。是的,我自己也感到似乎是回 到了少女时代,我认为此生能得到这种感情比生活在一种平庸的家庭生活中要强得 多、有意义得多。从那时开始,我的创作也有了新的天地,我认为无论生活有多么 坎坷艰难,但却永远是充满了诗意的。人生最美丽的是内心中饱含着一种常人所不 能了解,但却长久鼓舞着人去奋斗的感情。我认为我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之一,因 为我比别人经受了更为浪漫的情感,爱情对我来说,是一份儿永远具有想像和追求 的未来。 总之,我的头脑完全被这种感情所占据,我的一切安排都围绕着这种感情。 作为单身女性,当然很难避免不断有异性围绕在身边,亲朋好友也热心地为我 介绍男朋友。我一概拒绝。但总要说明理由,我就不断地编造各种不至于伤害别人 的理由。编得最多的是我在搞创作,我没时间。比较难办的是一些省里文艺界的领 导,因为我是有名的单身女性,可以说一年之中会遇到若干次有某某领导对我表示 特殊的关心,有一些表示得非常明显。这是最难办的。不能得罪他们,得罪他们我 的作品就会遭到冷落或许多意想不到的阻碍。还有一些人特别爱管闲事,总想知道 我为什么既不急着成家也不急着找对象,于是当我因为工作关系或出于朋友关系与 一些异性有较多的接触,便会很快出现关于我与某某如何如何的传言,我开始想到 离开这个城市。 恰好一位南方的朋友对我的一部农村妇女题材的长篇小说很感兴趣,想将它改 编成电视剧,我将修改的电视剧初稿拿出后,投资老板很满意,提议让我加盟他们 的文化传播公司,这是一个改变处境的好机会,我同意了,于是到南方去了。 处境果然有了变化,不再有那么多人打搅我。但我又成了一部赚钱机器。我不 再有自己的创作,而是由那些不懂文学的各种各样所谓“策划”所支配,他们想好 一个题材,然后由我硬编,情节要符合他们的要求,虽然不懂文学、不懂社会,但 他们却一天到晚对我的作品指手画脚,而且往往要加进很多我认为非常庸俗的故事 和情节。我不断地提出反抗,于是我和这个公司负责人经常发生冲突。干了不到一 年,我完成了一部电视剧的改编之后,就提出了辞职。 此后两年时间,我与相爱的人接触的机会少了,相见的时候两情仍是极为相悦, 一旦分开,却很难能得到他的音信。实在想念他了,给他打个电话,假如是他妻子 接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就是极为客气、冷淡的简单交谈,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 生过,仿佛他真的是和一个普通朋友在谈话。开始时我还能体谅他的处境,但后来 我开始感到这是一种极大的伤害。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放下电话我就忍不住痛哭。 过了一段,实在放不下,又开始想念他,就又打电话,结果又有很多失望。后来强 迫自己放下这段感情。那么多孤独的时刻,那么多需要一个真爱的人关心的时候, 生活是一片空白。我的理智一再提醒我,应该走一条新的路了。 我应该怎么办?当然是能够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人真是怪,真是如《围城》中 所揭示的,城里的想往外跑,城外的想往里跑。经过了颠沛流离的几年独身生活, 我开始强烈地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家,比自己当年付出了很大代价才离婚 的时候精神上还要惶惑不安。心中一无所望,非常羡慕那些普通人的家庭生活。我 开始注意那些最底层老百姓的生活,表现他们在平凡生活中的种种喜怒哀乐。我想, 如果我再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我一定心神宁定,不作他想。我不会再汁较我的丈夫 是否懂得文学,不在乎他是否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他可以不懂我创作的激情来自何 方,但是他欣赏我、爱护我,能够用他宽厚的心胸在我陷入困厄的时候挡在我的前 面,当我困倦的时候抚慰我的身心,使我感到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永远的亲人, 他只要能够倾听我的诉说、听我歌唱就行了。 我的同行中也不乏对我有好感者,但是当他们得不到我对他们的回应时,就会 恼羞成怒,甚至到处散布我追他不成就如何如何的谎言。要知道一个单身女人是很 容易被这些看上去似乎是无稽之谈的传言所深深伤害的。我经常无缘无故地独自垂 泪,感到这个世界有时是那么凄冷,人心是那么难测。 这时候一个新的契机出现了。我的一部军旅题材的作品被某军区所看中,他们 为我开了作品讨论会,并且要将作品改编成电视剧。就在这个时候军内的一个同行 却从中作梗,几乎使原来的计划泡汤。我最害怕这种来自同行之间的暗算,因为他 们会朝你的要害处放箭。而我作为部队的外围作家,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我几乎 想就此放弃,就在这时转机突然出现,剧本如期改编,资金也很快落实。一个圈内 的朋友问我:“你有什么神通能将军区领导都惊动了,让他们亲自过问此事?”听 了他的椰榆,我真是一头雾水,什么军区领导亲自过问此事?我谁也没找哇!晚上 临睡前突然想起在开作品讨论会的时候,该军区一位主管文艺创作的领导曾经到会, 他很热情地鼓励我,并说没想到这么一部部队的好作品,是一位地方女作家写出来 的。他说如果我愿意写这类题材,他可以为我提供很多素材,甚至安排我到部队的 一些地方体验生活。这事过去,我并没多想,这次是不是他……不会吧,那只不过 是一次例行公事的会见罢了,谁会认真呢?嘿,芝麻,开门吧。 芝麻,开门吧!谜底很快就出来了,一位军区创作组的同行打电话要我出去吃 饭,我正好有事,不想去。我不喜欢别人不经事先打招呼就吆三喝四地让我吃什么 饭。因为我知道说是吃饭,其实都是有什么事情,虽再三推脱,拗不过这个人软磨 硬泡,我答应了。那是一家部队开的饭店,装潢十分讲究,等我到达时,好几个人 都坐在了桌边。我打着招呼连声对众人抱歉,还来不及看清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个招呼我吃饭的朋友连忙起身指着一位先生说:“阿兰,这位是我们军区的政治 部主任××。”我还来不及站起身跟他握手,他却握着我的手说:“小安同志,我 们认识啊!”我很惊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他,他笑了,提醒我说:“怎 么,不记得了?那天不是我给你们发的奖吗?”我一下明白他是谁了,赶快说: “哎呀,换了一个场合,一时没认出来,抱歉得很。”他说:“哎呀,不要老是抱 歉、抱歉的,你一进来就在说这个话。不要抱歉了,好,我们开始吃饭。”我坐下 来,心中仍想不起来到底是不是真的见过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于是就偷眼 看了看他,谁知道他也正在注意地看着我,好像很认真地打量些什么。这时我开始 跟席上的几个熟人打招呼,彼此很熟悉,就免不了开些玩笑。但是我发现今天大家 都变得很严肃了,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总忍不住悄悄朝那位首长看上一眼。我是搞 创作的,对于人的表情乃至心理是非常敏感的,这种情况使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于 是情绪开始低落下来。 首长(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这样在心里称呼他)似乎也觉得气氛过于严肃,就 说:“今天是几个文化界的朋友聚会,大家不要拘束,尽量随便些。来,我们先为 安兰女士的获奖干杯!”大家纷纷起身向我祝贺,我忙不迭还礼,脸上笑着,心里 却特别扭。真想赶快结束这场沉闷的应酬,回到自己安安静静的书桌边。当各人互 相碰杯之后,不知不觉地,首长就坐在了我的旁边。这一来我更别扭了,我这个人 最见不得官,跟官不会说话。看看我的小说中是怎样描写当官的人的,形象都不怎 么好,可见我没有当官的朋友。首长倒是挺和蔼的,他招呼大家吃菜喝酒,又启发 大家说笑话,气氛是温暖起来了,但我仍觉得有些不对。为什么』总是要首长发话 才行?这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不就是个朋友聚会吗,搞这么紧张干什么?我的话 自然就少了。首长倒是很关心我,问我为什么不多吃点,是不是不舒服。我连忙摇 头,我说我就是不善言谈。他说:“不对、不对,你的作品中那些对话多好啊!” “怎么,您看过吗?”我倒真是有些意外,因为我不相信他们这些当官的会读小说, 更不要说我的作品,我们开始聊起来。 不错,他是读了我的小说,而且还看了我的电视剧。我说:“您真的很懂创作 啊!我有一部作品又要改编成电视剧了,请您提提意见吧。”正说着这话,那个叫 我来吃饭的朋友站起来说:“嘿,安兰,你真不知道?”我问:“知道什么?”他 说:“你先端起酒来。”“干什么?”我让他说懵了,他说:“你先别问,倒满酒, 再给××主任倒满。”首长含笑不语地看着我倒酒,酒杯端起来了,我问:“这下 该告诉我为什么要喝这个酒?”他问我:“你的剧本开始是不是遇到点麻烦?”我 点头:“是。”“后来是不是又一路绿灯地通过了?”我又点头:“是。”他说: “是?你知道这个弯是怎么转的吗?”我说:“我还真不知道。” 说这个话的时候,我心里突然一亮,“难道……”我不由得将脸转向首长,朋 友说:“对了,你真聪明,就是××主任亲自为你说话,他非常欣赏你的作品。” 我端着酒杯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禁不住有些动情地对首长说:“真抱歉,太抱 歉了!我不知道您给了我这么大的支持,谢谢,谢谢!”首长沉着地看着我,微笑 地说:“你的小说好,刚才说的话可是矛盾的,又是抱歉又是感谢。还是你的作品 好嘛,我做的事是为了部队的创作繁荣,别谢我一个人。”我说:“我的话说得不 好,您就不喝我的酒了吗?”他说:“女士批评我了,当罚,我喝三杯。”他当场 喝了三杯。再落座的时候,满席的人都变得活跃起来。人们开始表扬我,各种各样 的好话洋洋洒洒,我说:“干什么,今天可不是作品讨论会,言不由衷的话说多了 我就当是骂我。”但是人们还是禁不住地夸奖着我。我还不至于那么幼稚,这些话 并没让我冲昏头脑,相反,听着这些其实并不了解我的人的夸赞,我感到如芒在背。 宴席终于散了,首长提出要送我。我说“那怎么行,我是骑自行车来的,路又 不远,我还是骑车回家。”首长摆摆手,要警卫员取走我的车钥匙,不由分说让我 上了他的豪华轿车。到家之后,他的警卫员将自行车骑来,钥匙还我。这让我感到 非常不安。 那个同行打来电话,问我:“你感觉怎么样?”听着他的话,我心里“腾”地 一惊,故意问:“什么怎么样?”他说:“我问你对XX主任这个人印象怎么样?” 我说:“你今天搞了个啥名堂?别绕弯子了,有话直说吧!”他说:“事先跟你说 你就该不自然了。××主任的爱人去年因病去世了,很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连20 多岁、30多岁的都有,首长都没相中。在给你颁奖的时候,他对你印象特好。又了 解了你一直独身的情况,有意要结识你,你好好考虑考虑,人家可是兵团级的干部 哦!”我说:“这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要什么思想准备?你就 说印象怎么样?”我说:“我不能随便说,因为这和平时我们所说的印象不是同一 个概念。”他同意过几天再跟我谈。 放下电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今天是在完全不了解情况的状态下当了 一回演员。虽然我已经想过自己应该有个新的开始,但对于怎么开始一点想像力也 没有。我觉得煤的之言是一种很古老的形式,挺神秘的。自己从没想过会成为说媒 者的对象。再说自己更没想过会以一个大官当作终身依靠的对象。大官,那个首长,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实话,我对部队的官简直没有一点具体的印象。哦,他是 大将军,那是我童年时的崇拜对象。威武地骑在马上,身披大氅,手擎长枪,一呼 百应。不过我见到的这位将军,与想像中的将军相去甚远。他很和蔼,主管一个大 军区的文艺工作,那他应该是个很有文化修养的大官了!说实话,他给我的印象挺 好,尤其是在并不认识我的情况下,就为我的作品说话,说明他是个干实事的官。 但他和我之间好像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我只可能是他的下属、学生、儿女,而不 可能是——伴侣。 躺在床上,我心里更加忐忑不安。那镂骨铭心的爱情将永远离我而去了吗?我 将不再因为爱而寻求一个家庭?我后半生所能够得到的只能是一个伴侣,而不再是 一个爱侣了吗?热泪不断地流淌下来。我咬牙坚持了那么多年,苦苦等了那么多年 的,就是一个这样的结局吗?不,我不能!可是我等待的是什么呢?相爱?我这一 生已经爱过了。爱得好美,爱得好苦。因为不谙世事,我年过40,工作还总是调来 调去,到哪里都要受小人的欺负,我活得好辛苦。好心酸。我希望在静谧的夜晚, 有一个爱我的男人躺在身边,用宽厚的大手温存地抚摩我悄悄变白的头发。为了这 份儿安宁,我愿放弃令人心碎的怀恋,陪伴那个疼爱我的人度过后半生。会不会有 人说我是贪图他的官位和上层生活,会不会把我当成不讲感情的务实女人?我知道 我不是一点都不考虑现实问题,我知道如果选择了他,我的处境将会发生根本性的 变化。那会使我活得轻松得多,我为什么不能过得轻松一些?为了人们的议论,我 就应当保持那种充满苦涩的独身生活吗? 过了几天,我应许与“首长”继续接触。我开始真的喜欢他了。和他在一起, 我有一种稳定和塌实的安全感,而且他很细心,懂得照顾女人。他给我讲了很多军 旅故事,讲一个军人的意志是怎样冶炼成的,讲述一些鲜为人知的战争史。在他面 前,我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少女,贪婪地听他给我讲述着未知世界里的一切。首长 对女人的亲热也是军人式的,虽然使人觉得唐突,但也很新奇。我沉浸在一种充满 快乐和被命运之神关照的骄傲之中。首长很忙,对于每一件事都要有明确的目标, 很快他就提出我们应该结婚的话题,并说如果我们的关系不明确,对彼此的工作都 会产生不好的影响。虽然他所提出的理由令我不快,但是他那么急切地想同我结婚, 使我感到他的诚恳,尤其是他说到希望我早日成为他的妻子时,我的心被打动了。 我始终在等待一个男人对我说这句话,于是就毫不犹豫地回应了。婚礼不是按我的 想像那样,没有什么浪漫,前来祝贺的都是将军的老战友和下属,一片公式化的赞 扬,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当上了官太太。有不少人单独观察我的时候,嘴上虽是 夸奖,眼神中却在说:“呵,你真有本事,扒上了这么一棵大树!”在恭维背后有 一种凉飕飕的东西。 夜里醒来,心中不太好受。但想想,总算是自己有了家,从此身边有了能触摸 得到的亲人,知道即使自己疏忽了,暖壶中也总会有热水,从此不会再因为错过吃 饭时间而饿肚子。我鼓励自己,一定要珍惜这份儿来之不易的温馨,千万不可太理 想化。 第一次和首长一起出去休假,他与很多前来问候的人们应酬,我独坐在海边, 拿出稿纸想写点什么,心中十分茫然,忽然不可遏止地想起了深爱过的他,泪水止 不住地涌了出来。一边拼命地擦泪,一边在心里说:“再见了,我不会忘记你。我 走了,我们都别为彼此送行,再见!”越是劝自己,泪水越是不听话地流。忽然首 长推门进来,他没看清我的面孔,急切地说:“快,××要走了。”我没有抬头, 只是说:“我不去了,你代我解释一下。”他生气地说:“起立,你必须立刻就去 送客人。”我吃了一惊,想坚决拒绝,但他已经转身走了。我非常讨厌那种完全没 有意义的应酬,它们几乎使我的生活没有了独立的空间。但首长对我的拒绝与反感 十分不解,觉得我是无理取闹,可能预先知道我反对这种事,每次他都用不容分说 的命令语气通知我,由此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冷战。 没有我期待的蜜月,没有他和我初识时的如兄如父般的宽厚,他的意志就是命 令,指令一旦发出,就有人前来催促我的落实,我用沉默、躲避来提醒他注意我内 心的感受,这样只是使他反感,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没有让步,更没有对女人的特 殊优惠政策,我越来越讨厌他的下属和陪伴者。而我的写作只能是业余爱好。我们 之间甚至不存在平等的交谈,当我要求和他谈什么的时候,他只能抽出一点时间接 受我的提问,然后简短回答,之后谈话结束。我的所有笔会、稿约等等外出活动, 都要事先请示了才能回答对方是否能够接受。 起先我不愿意刚结婚就发生不快,每次开会我都尽量早些结束谈话,尽量早点 赶回去,朋友们笑话我说,老夫少妻看得紧,我还应付地笑一笑,后来觉得自己真 的被首长拴得太紧,有时有意在同行们那里多待上一会儿,当首长用责备的口气提 醒我时,我反驳他,对于他的事情,我可是从来没有过干涉,他很严厉地说:“你 怎么可以把我的事情跟你们这些人混到一起?”我惊讶极了,他的事情!他正在办 理退休,很多工作都办理了交接,再说那些事情其实真是没有丝毫意义的;而我的 事业,关心的是人类的精神活动,为人类的情感而歌唱,探索着美的本质,他怎么 可以随意蔑视呢?我说:“你难道不懂,你和我只是夫妻,而夫妻是平等的。”他 说:“你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要散布到我家里来!” 那天我的心彻底凉了,原来他将我视为一个闯到他家里来的外人! 他的前妻生有一儿一女,从我一迈进他们的家门,他们就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 我。这两个子女自己都没有多少本事,只是依赖他们老爹的社会关系混日子。两个 孩子都是少爷小姐作风,支使起工作人员来,惯于使用他们父亲的口气,对我则是 用一种冷淡来表示轻视。每当看电视时,他们还常常故意挑出一些剧本中的毛病说, 这些六流的剧作家、小说家就是一天瞎编故事混饭吃的傻蛋。开始时,他们当着父 亲的面还做一些样子表示他们对我的接受,后来发现我和他们父亲发生了某种分歧, 就公开与我作对,并且在他们父亲那里说我的坏话。对于公家提供给他们父亲的一 切特殊待遇,他们都视为自己父亲的个人财产与权力;而我在他们父亲身边,就是 沾了大光,必须永远感恩戴德。 首长生病的时候,我不能写自己的东西,否则就是对于自己的恩人不闻不问, 又要受到他们的暗算。我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扮演的是一个不受欢迎、不光彩的角 色,是二等公民。我与首长闹了别扭,就连警卫员和服务人员都来压制我,那时我 就成了三等、四等公民。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这次婚姻是大草率了,我与首长并 不是一种人,我们的精神永远不可能有沟通,双方对彼此的价值观都没有多少能够 认可的地方。两年后,他正式退休,整天都在家里。早上我要陪他去晨练,中午安 排他的午餐,下午就要接待他的各种各样的客人。到了晚上,我被这些琐碎的事物 弄得无精打采,何况作为老人,他的生活习惯是早睡早起,而我习惯在晚饭后写作, 夜深时进入写作兴奋状态。可是为了迁就他,我只有忍痛改变自己多年的生活与工 作习惯,陪着他早些就寝。就寝前没有丝毫的浪漫。实际上,当他入睡后,我有很 长的失眠时间,想着自己的心事,安慰着自己慢慢入睡。 我暗暗怀恋自己独身的日子,那是多么自由啊!我是自己的主人,我可以随时 触摸得到自己的爱与恨,倾听自己的心跳,把它们倾倒在文字的海洋里,然后看到 心灵在海洋上空飞翔。 而现在,我的空间被占满了,很少有时间去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在扮演两 种角色:一个是女作家,一个是官太太。至于自己真正的生活,则只是在内心里, 它被挤在一个很小的角落里,没有人看得见。我急于成家,是为了找一个忠实的听 众,一个神父。但是,我其实是找了一个专横的家长,一位需要照顾的长辈。 更要命的是,自从跟他结婚,我好像与社会断绝了联系。我的家里从来就没有 我自己的朋友光顾,朋友们很少打来电话,偶尔他接到找我的电话,态度也非常生 硬,弄得过去的熟人们轻易不打电话给我。虽然生活条件极为优越,无论什么事都 不用我亲自动手,只需要适时发布各种指令,就会有人及时准确地完成,我与社会 的各种联系也是通过工作人员完成的,房间里到处是人,但我总感到自己是在一个 孤岛上生活。 在许多次争吵之后,我认真想过,是不是及时结束这场婚姻?至少我应该离家 出走一段时间,那样首长也许会重新思考他对我的态度,认识到我在他生活中的意 义? 这两年,我不断接到一些地方的邀请,请我到他们的文化公司去做签约编剧, 还有的大学请我做客座教授,但是很奇怪,只要我心里一开始打算离开家,首长就 会生病,还不都是装的,因为有一次是他摔了一跤,造成了踝骨轻微骨折。出于道 义,我必须留在家里照顾他,那时倒是会得到他的赞许。一次,他躺在床上,长久 地抚摸着我的手,眼睛中流露出深深的温情,他说:“我是一个军人,我不懂你一 个女人的心。跟了我,你可能受了很多委屈。我已经退出战场了,今后生活怎么办, 我得好好适应,你要多教我。”我突然感到他是一个太需要关照的老人,又像是一 个无助的孩子。我开始理解他今天的一切,其实,他从来也没感到过自己的存在, 他是需要我的,我不能离开他。 些许温情过去之后,生活一切如常。但是我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我了,我不会 轻易改变自己的婚姻。这个手术一动,后果我无法承受,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把真实的自己投入到写作中去,从我心里走出去的人们,但愿他们能够比我 生活得更好。 其实,存在是没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