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未婚妈妈(1)
莱拉的名字再次突然出现是在五月末的时候,是在第一次孕期检查的病人名单
中。我很惊讶,随之又失望起来。我猜她从来没有服用我给她的那包避孕药片——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三月份下旬?我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不是莱拉那个二十八
岁的恋人,她住在汽车里的男友。我怀疑莱拉是不是从来不交好运。
星期四从中午到下午五点,我们给那些因为其他原因导致高危妊娠的孕妇作检
查:有人患有糖尿病,有人怀了双胞胎或者三胞胎,有人染上毒瘾或者是正在用
美沙酮①作治疗,还有人血压偏高,血小板出了问题,要不就是因为那个笼统的问
题,“社会环境不好”。三十五岁以上的妇女怀的婴儿患先天畸形的风险将会更大。
十几岁的少女也一样,她们同样是易感人群,有更大的几率产生早产或者死胎。我
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孕妇是四十七岁,最年轻的是十二岁,尽管有一次也曾经遇到过
一个十岁的。
诊所外面,医院的地勤人员正在忙着施肥耙地,脏兮兮的半融化的积雪已经消
失在泥土中。阵亡将士纪念日之后,医院的花园将开满黄色和粉红色的花,我也可
以在午饭时候去附近的墓地走走。但是现在我想做的就是回到家中,坐在阳台上。
我对自己说,今天我已经因为春倦症而不堪重负,没法再处理莱拉了,或许也是有
些不情愿面对她。为什么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不能够走进她的心灵?
当我走进诊室的时候,莱拉叫了起来:“哦,嗨,是你。”我想我是受到了隆
重的欢迎。
“还记得我吗?”她问。
“我当然记得。你好吗,莱拉?”接下来将是我讨厌的部分,爱恨交织的部分。
莱拉咧嘴笑了,我觉得她从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她说:“我怀孕了。棒极了,
不是吗?”
是的。一方面,我喜欢看女人们第一次听到她们的小宝宝的怦怦心跳而激动得
大叫;我喜欢看见准妈妈们为了她们尚未出世的孩子而戒掉烟酒;我喜欢看见孕妇
的肚子一周周大起来,直到我可以为她们摸出肚子中婴儿的轮廓,她们能想像出宝
宝纤小的手指和脚趾的模样。另一方面,我也见过很多把怀孕当作消遣的小女孩,
就像是在拿洋娃娃玩。逐渐膨胀的腹部使她们行动迟缓、萎靡不振。降临人世的小
家伙们是赤裸着的,并不完美,还贪得无厌。她们把宝宝抛到一边,给他们支起奶
瓶,然后就让他们在电视机前的婴儿椅上打瞌睡,不管不问了。
诊所里很冷,空气潮湿,空调刚刚才开始工作,莱拉的腿上全是鸡皮疙瘩。她
的右眼睛周围有一圈青紫色的淤伤,我还看见她的脸颊上有一块蹭脱了皮,露出了
里面鲜红的肉。当护士递给我莱拉的表格时,她悄悄说道:“看上去好像有人把她
打了。”
“现在我和我的女友住在一起。”莱拉说话的时候她的的确确在看着我。
“那太好了,不用再住在汽车里了!”听到她这么说,我真是长舒了一口气。
我问她男朋友对她怀孕持何态度。
“他可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他已经有了一个男孩,所以他希望这是个女孩。如
果是个女孩我就给她取名叫蒂夫妮·雷。”
“蒂夫妮。这名字真不错,莱拉。”我停顿了一下,“你的男朋友还有一个孩
子?”
“是啊,泰勒。他,差不多三岁吧。”莱拉把搭拉到眼前的红头发拨开。带着
一丝迷惑,我注意到,她艳俗的大耳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开心果冰激凌①一
样颜色的水晶耳钉——我觉得屋子里的温度对莱拉再合适不过了。正是莺飞草长、
含苞待放的季节。我感到此刻的莱拉,因为心中充满了爱和美好憧憬而容光焕发。
她说她在攒钱,计划和她的男朋友买一间公寓,他叫查尔斯。当我问他现在住
在哪里时,莱拉的神色又黯淡下来,同时,她快速地躲开了我的目光。
“他住在家里,跟她妈妈一起。”——很快,我就明白了,同住在那里的还有
他的儿子泰勒、泰勒的妈妈——就是他过去的女朋友。查尔斯的妈妈觉得莱拉是那
种出身贫寒的南方白人,所以当她得知莱拉怀孕之后,她怂恿他的儿子从汽车里搬
到她那里住。他的前女友和泰勒也搬了进来,她们串通一气挑唆查尔斯抛弃莱拉。
他把莱拉丢到了城市避难所,然后一走了之。但是那个避难所不收容怀孕妇女,于
是,莱拉拼尽全力走到了家政服务中心并且缠住了一个社工。那个社工给她找到了
另一个也是十几岁的女孩,她在一家餐馆的楼上有一个两间房的公寓。莱拉搬了进
去,并且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查尔斯偶尔也蹭到莱拉这里睡,她知道他也同时跟泰勒的妈妈睡。在她的产科
检查表格上面,我看到莱拉在第十五个问题,“孩子的父亲是否负责?”后面打了
勾;在第十六个问题,“还有其他人会供养孩子吗?”后面也打了勾:莱拉在编造
一个虚假的家庭。
我仍能很好地回忆起莱拉的病史,于是我们重又回顾了一遍。是的,她嘟囔道,
她的最后一次月经是在三月十七号,没什么异常。
“还记得吗?”她问,“我上次来看你的时候应该快要来月经了,但是打那以
后再没来过。”我点点头。
“那么你四月份没有来月经。这样的话你应该是……”我转动孕期计算盘,将
“末次月经时间”的箭头指向3 月17日,“预产期”的箭头就指向了12月22日。
“到现在,怀孕大约十周,预产期是12月22日。过几个星期我们会做一个超声波检
查,这样就可以知道你的确切孕周了。那时候我们再进一步确定预产期。”
我抬眼看她。莱拉正在摆弄着衣服的下摆。“是圣诞节吧?”她说。
“也许吧。那样就太好了!”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很有热情。
我想起来她有抑郁症病史,并且曾几度试图自杀,她还长期滥用药物,断断续
续地在外漂泊,无家可归。她烟瘾很大,曾经涉足过毒品。她和她的父亲很少有联
系,跟她的母亲则是一点也没有,他的男朋友肯定也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她只有
十五岁,满打满算,到孩子出生时她也不到十六岁。
我真想狠狠地摇醒莱拉,冲她喊:“见鬼,你究竟在做什么?”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问:“你敢肯定吗?在你心里,这个孩子就是你现在想要的吗?”问题没有
得到回答,就像检查台上悬挂着的纸风铃,在空中慢慢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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