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乳房活组织手术(2)
“这里很冷,”他说,“你是否感觉舒适,对手术能否成功非常重要。”然后
他要了几块毛巾,于是护士从加热装置中取出几块热腾腾的白色大毛巾。他把热毛
巾缠在我的头部和脖子上,两个胳膊上又各裹了一块。“咔哒”一声,他给手术台
上了锁,然后让我的膝盖弯曲,把垫子滑到我的腿下面。他要了一双拖鞋给我穿上,
然后把另一块热毛巾包在我的腿上。有时护士像医生那样敏捷,就像她们擅长诊断
什么病症或知道如何去处理这些不适一样。同样,有时医生也会像护士一样富于同
情心,让人能从中得到慰藉。
当护士用满是泡沫的肥皂清洗我的乳房时,肥皂水流进了我的腋窝,浸到了后
背,派特诺医生去前厅消毒了。护士把一个金属板垫在我的臀下,它会确保医疗组
使用BOVIE单级电刀实施电烙术时我不会受到强烈刺激。BOVIE单级电刀
能用来封闭流血的血管,同时又可以像刀一样切开组织。就在医生回来给我的乳房
实施局部麻醉前,护士把一个深绿色布单搭在我头部上方的支架上。手术室从我的
视野里消失了。在如同帐篷支起的被单下,一切看上去都是青翠的、潮湿的。我的
呼吸变得急促,我的脸开始渐渐发热。麻醉药物渗透到了我的乳房里面,我感觉到
医生的手开始拉动和挤压我的组织。
当他用烙器进行烧灼时,轻微的刺痛从我的乳房一直传到了后背。组织受到烙
器的切割的同时,血管又被密封起来,一股烧焦的肉味弥漫在空气中,穿过帐篷的
纤维透了进来。如果我闭上眼睛,我能把自己分割开来,只把我的乳房留在桌子上,
任由医疗组人员用他们那技艺娴熟的手去处理。护士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老年频道
时,我点着脚为那些我从六七十年代就熟悉的歌曲打节拍,消毒技师也和我一起哼
唱起来。不时地,护士会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一切进展顺利,你还好吗?”
我意识到,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把我们召集到了那个房间里,包括医生、护士、
消毒技师和我。我们都急切地想知道身体的微观世界,想了解其复杂的构造,从而
揭开人体的奥秘。无论何时,我们都会为身体掩藏部分的欣然展现而激动不已。用
小手电我们能窥见曲曲折折的外耳道,还有阴道、咽喉、错综复杂的长长的脉管等
这些身体的其他通道,还可以借助于光亮的钢具或柔软的导管在其中穿梭。富有弹
性的肌肉和组织,颜色像鲑鱼一样鲜艳的半透明的大肠小肠。还有皮肤,忠心耿耿
地守卫着身体的内部;然而,必要时,却轻而易举地在刀刃下屈服。我爱我的身体,
这种声音发自于我思想丛林深处的寓所,哪怕它背叛了我。
我记起了我做医护人员这些年中结识的那些勇敢的患者,想起我经历过的许多
令人难忘而恐惧的时刻,因爱而生的令人恐惧和震惊的行动时刻:外科手术中,我
手捧一个男子的心脏站在一旁;观看住院医在尸体上练习他的手术技能;一个精神
病女人跑出了重症护理中心,而床垫还捆在她的后背上;被烧伤的男孩,腿和融化
的聚酯裤子粘连在一处;站在产房里的内科医生把刚接生出来的奄奄一息的早产男
婴抱在怀里,不断晃动,哼着歌,因为孩子的父母因惊吓过度而不知所措;垂死的
男子赤身裸体逃出医院跑进雪地,为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刻;父亲给自己的儿子验尸
;因流血过多而死去的修女,她的血把墙壁和天花板映上了斑斓的彩虹般的颜色;
一个呼吸机上的男子,当他醒来时告诉我,他能听到我对他说的每件事情,一夜复
一夜,是我让他把握住了生命。
我是那样幸运,因为我没有处在职业生涯的开始阶段,不像这个年轻护士,所
有的事情她还不明白,她甚至没有观看这些过程的权力!而我,像派特诺医生那样,
从容地走着自己的路。如果我能够一如既往地爱护我的身体,不管是强健的还是脆
弱的,都一视同仁满怀关爱和同情,那么我该有多幸福啊!
“在那儿,”医生说,我感觉他的手抬起并离开了我的身体,从我的乳房上切
开的口子里扯出一块五分镍币大小的肉。被叫来的一个勤务人员火速把活组织送到
放射科进行放射线检查,在那里将用X射线确认乳房X光照片原件上看到的全部微
钙化是否全部存在。我们在手术室里等待着,十分融洽地谈论着关于西蒙和加丰克
尔的热门话题。
等到放射医生打电话说,是的它们都在那里,一丛白色的钙像闪动光泽的米粒
四溅;等到派特诺医生把我乳房上打开的“盖子”合上,用精细的缝线层层缝合了
乳晕处的弯曲刀口;等这一切都结束后,我坐在轮椅上离开了手术室。当护士从我
身边快速掠过时,我对戴绿帽子沉默的秘书挥手告别。活组织被送到了病理科,在
那里它将被进一步研究,然后要在几天后,我才能知道结果。
直到现在,在我右乳房的轻微的凹陷上方仍有外科手术时留下的一个不明显的
紫色斑点。虽然现在的我比赖利医生办公室里的十几岁时的我要睿智许多,但是这
次经历使我确信了一件事,我曾经有所体会而如今才彻底领悟:作为一个女性患者,
将有多少困难需要克服。因为我们的大部分生殖器官存在于体内,即使对妇女健康
的常规检查和处置程序也极其具有侵犯性,这让我们感到了自身的脆弱。要“勘探”
清楚女性的身体,我们必须扩张器械,植入探针,直达深处。
而且,几乎每个女性器官都表现得既真实又富有象征性——乳房,既能用来哺
乳又能带来快感;阴道,迎接生命的通道,却成了文学和谈笑中的禁忌走廊;子宫,
婴儿栖息的巢穴,当无用时又被视为我们的敌人——于是,在这些区域进行的操作
无论在生理还是在心理上都会产生反应。所有的器官都代表着色情和性欲、生殖的
优雅和本能的冲动、少女时代的天真和衰老没落的演变。男人也是一样,他们的阴
茎,还有藏在里面的前列腺,一个栗子大小的腺体固定在盆腔里并缠绕在尿道始端。
摘除前列腺,切断神经,会使男人阳痿。接受前列腺检查时,男人必须像胎儿一样
蜷缩着暴露自己,像女人一样,每年一次,忍受着检查者戴着手套的手指的摸索。
我的活组织检查呈阴性。周五下午,就是外科手术后的第二天,派特诺医生打
电话告诉了我。我原以为他打电话只是为了让我继续去做检查,没有想到他会这么
快就从病理科得到了诊断结果。
“你好,”他说,“你感觉还好吧?”
听到他的声音我很高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乳房很敏感,”我回答,
“还有些肿。”实际上,冰袋下面颤动着的乳房仍在疼痛。乳房旁边有一条难看的
紫色斑痕沿着肋骨延伸到腋窝下面。
“肿胀的情况怎么样?”他问。
“不太严重。”
“哦,”他说,“很好。”
他好像是突然想起,然后说:“很高兴告诉你,活组织检查是良性的。”
我的第一反应仅仅是惊讶。“你已经确诊了?”
“是的。我要求他们尽快做出诊断。一星期后我去看你,然后拆掉手术线,好
吗?”
“好的。”我说。然后,我仍在说:“谢谢,太感谢您了。”
挂了电话,我终于等到了一种深深的释放感。我被宽恕了。我想让泪水夺眶而
出,我想放声大笑,或者打电话告诉我的家人,我想出去散步、去赞美路旁的一切
美好事物。但我只是站在厨房中央,一阵安详而怪异的空寂让我平静下来,就像一
片云吹到了太阳前面,阳光无法通过窗子照进来。我曾经到达过紧张和莫名紧张的
顶峰,抑制住呼吸。随后,就像海浪轰然冲上沙滩又悄无声息地消散般,焦虑不见
了。我已经躲过了这一劫,正因如此,我心情激动万分欣喜。但一种更微弱的感觉,
一种令人恐惧的忧虑,已经迅速占领了我的心灵。
我想知道,当我把那些好消息告诉我的病人们的时候,她们会是什么感受。她
们是为之庆祝呢,还是和我一样也进入这种悬空的期待中,想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她们是否会想,因为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病人的问题上,所以我抛弃了她们,
或者不屑于回答她们的提问,就像我的问题,无疑是模糊的而且难以清晰表达的,
但又是棘手麻烦的。
和我的病人一样,手术后的我面临许多不确定因素。因为我已经得了钙硬化,
它是否还会在体内继续发展?我是否应该停用雌激素呢?自从我做了子宫切除手术
后,就一直在服用这种药物,它会刺激乳房组织保持原状,但是有些研究表明,这
同时也会增加患癌症的风险性。如果我继续服用雌性激素,那么我是否需要六个月
拍一次乳房X光照片而不是十二个月一次呢?还有一个问题,是一个我经常在半夜
里问自己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对其进行调整的一系列微小的不请自来的改变,它们
是不是我衰老变化的开端?
我的问题无从找到答案。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相信医生懂得一切,他们
能治愈任何病症。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我们交给他们。我终于体会到了,身体是不
可预知并且是难以信赖的,任何变化都可能在体内瞬间发生,药物只是在对抗疾病
过程中不断改进的假设集合,不同意见和经验总结的堆积结果。所以我努力按照我
告诉病人们的那样去做:探究各种观点,听取专家意见,咨询可以信赖的健康顾问,
最后利用这些可以得到的信息做出最好的决定。当我们自己去寻找答案时,这条常
规建议对女人来说就会显得格外重要。当我翻阅杂志寻找一些预防乳腺癌的信息时,
埃莱诺在图书馆寻找巴氏测试异常的原因。当乔安娜试图让自己相信盆腔疼痛是出
于生理原因时,莱拉则经常问她的朋友她要个孩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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