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搬回查尔斯家(1)
我浏览了一下莱拉的病历,圈出了她怀孕的日期,发现她的妊娠期已经过了大
半。我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有一周她来过,但当时我正在度假;第二次来的
时候尼娜接待了她。对于莱拉自愿怀孕的态度我怀着复杂的情感,尽管如此,我还
是十分喜欢她。她既深谙世事,又清纯可爱,她那拙劣的小聪明时常使我忆起自己
在成长的道路上所犯过的严肃而危险的错误。每当我看到莱拉,看到她那蓬乱的头
发和不系鞋带的鞋子,我就会想起自己,刚刚离婚没有钱买衣服,但为了可以在下
班之后听到穆德·布鲁的节目,我却排队在寄售商店门口用自己那已经透支的信用
卡赊购一套立体声音响,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家伪装成和别人的一样。每当我看到
莱拉似乎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时,我就会想起我在贫困潦倒时典当了
一条项链,那是母亲送给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那是一块完美的蓝宝石,我的诞生石,周围点缀着古典的小钻石,镶嵌在一条
古老的金链子上。母亲给我的时候告诉了我它的历史,它是怎样母女相传并传下三
代的,这是一个家族传统。但是现在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自立了,我需要钱付房租
而不是这条精美的项链。我有两个小孩,两份工作,无路可投。当铺的人给了我二
十五块钱,对于当时的我来讲已经是一笔横财了。几个月后,我勉强攒够了钱,我
又回到了当铺想赎回自己的项链。当走进狭窄的布满灰尘的店门时,我看到了我的
传家之宝放在一个被熏黑的玻璃格子里面,价签上写着一千二百元。我掏出了全部
积蓄,店主却说:“你一定在开玩笑吧。”我提醒他当时他只用了二十五块钱就买
了我的项链。总之,我对他咆哮,这是我的项链。他却大笑并把脸贴上来。“你一
定没干过这一行,对吧?”
离婚后,我和孩子们住在一间没有装修的公寓里,挤在一起的四间小屋就像孩
子们玩具盒里的褐色积木。一个住在停车场旁同样砖楼里的朋友贝弗莉曾邀请我到
她那里住一晚。“来吧,”贝弗莉在电话中说,“戴夫和凯茜都在。你也来凑凑热
闹吧。”我所有时间都用于工作、上课,我疲倦了,并且灰心丧气,甚至绝望于无
力把自己和孩子们从贫穷的万丈深渊中救出来。我想要的就是从这种淹没我的责任
中逃离,哪怕只是一会儿。当站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可以听到唱片的声音从贝弗莉
的客厅里传出来:莱德·泽普林①,杰弗逊飞机②。
孩子们都已经熟睡了,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他们的呼吸均匀而平静。贝
弗莉说,“让他们睡吧。”她已经想出了一个计划。我们继续谈着,谁也没有挂电
话,我把黑色的电话听筒放在孩子们门口,拉长了电话线把电话底座挂在一把椅子
上。我站在那里看了他们好久。他们的胸部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偶尔眼皮颤动一
下,手也随着一抖,仿佛他们在蓝洞③中看到了我并向我挥手。然后我转过身,锁
上门,揣起钥匙,向贝弗莉家跑去。
整整两个小时,我坐在那里把她的电话贴在耳边,倾听着孩子们那随时可以让
我从几百英尺外的地方冲刺跑回的呻吟或者啼哭。但我能听到的只有寂静,一片空
白。我与孩子们之间隔着一个阴暗的停车场和狭窄的水泥走廊,我想听到他们存在
的证明,任何一点睡梦中的声响都足以增强他们活着的真实感。我待在那儿,一只
耳听着电话,另一只耳朵却塞满了格雷斯·史莱克以及她那支乐队的尖叫和哀嚎。
如果家里失了火怎么办?如果有人破门而入——这在我们这个小区经常发生—
—发现了我的儿女怎么办?每当我看到莱拉,我就想起当年自己穷途末路时的孤独
和无助。每当我看到她,看到她微腆的腹部、薄薄的嘴唇、叮当作响的耳环及项链,
我就会想起某个著名诗人曾经对我说过的话。“诗歌过于完美,”他说,“就像没
有人犯错误的生活一样,秩序井然,但却那么的不真实。”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所
经历的一切,所以我可以原谅我的病人们犯下的许多错误。我知道现在的我已经不
再是原来的我,所以我也相信她们是可以改变的;莱拉也将成为女人,而再也不是
现在这个女孩了。
尼娜的记录显示,上次莱拉来的时候好像比较消沉。当尼娜询问时,莱拉否认
自己曾经自杀过。“毫无疑问她曾经自杀或自虐过自己,”尼娜的记录中写道,
“对于怀孕她仍然感到高兴。拒绝进一步用药。”尼娜还陪着莱拉走到戒毒室。然
后让一个社工把她送回家——查尔斯和他母亲的家。
显然,查尔斯的第一个女朋友和他母亲打过架后搬走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儿子
泰勒。所以莱拉才会离开与另一个年轻人合租的公寓搬到查尔斯家,取代前女友的
位子。除此之外,和查尔斯同床后,莱拉还感染了衣原体。尼娜给她开了四个大药
丸,还给了她一个查尔斯可以预约免费药物治疗的电话号码。
我端起肩膀,摆好架势后,开始敲门。
“你好,莱拉!”我向她问候。听到我的声音,她转过了身。她的头发剪得很
短,发梢处有一点红色,从发根到笔直的发尾差不多都是枯黄色。她的妊娠期已过
了一半了。
“戴维斯。”我发现她已经开始直呼我的名字了。“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我还以为你辞职了呢。”
我站在她面前对她微笑,怀中揣着她的病历本。上次她见我的时候还骂我是婊
子。我估计她早把我扔到脑后了。
“莱拉,到今天为止你的妊娠期已经过半了,祝贺你。已经是四个半月了!”
莱拉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我以为已经六个月了呢。”
我把自己圈出的时间给她看,并且解释一个妊娠期要持续四十个星期,也就是
九又三分之一个月。而二十个星期恰好是其中的一半。莱拉的嘴里不住地发出像蛇
一样的“咝咝”声。
“上帝啊,我还以为快完了。”她注视着我们之间的空隙说。
莱拉现在已进入了妊娠期中漫长枯燥的攻坚阶段。狂风暴雨般的血检和细菌培
养,为查看孩子大小并确定可靠出生日期的超声波检查,检测胎儿是否有患上唐氏
综合症或脊柱裂的危险而对她实施的比正常多出三倍的筛查,使莱拉最初几个星期
的兴奋消失殆尽了。离下次验血还有八周,离阴道检查还有十四周。这些令人讨厌
的检查、令人晕眩的次数:称体重、测血压、尿样分析、听胎心、测量腹部尺寸。
现在这个时候的莱拉已经可以感觉出孩子不时的拍打和颤抖了,不久他就会在里面
乱蹬乱踢了。尽管她的腰围在加粗,失去了过去那种清秀的曲线,但是外表上却看
不出来怀着孕。没有人会注意她,然后为她主动开门。没有慈祥的老奶奶会问她,
是否可以去摸摸她的肚子。这就像高速路上的一段相当长的路程,没有大树,没有
加油站,甚至没有出口。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问。莱拉只是转了转眼珠。很明显,我们之间的关
系需要重新缔造了。哦,又要几周的时间。
“护士记录说你那天一切正常。”我告诉莱拉,“你的血压没问题,尿样里也
没有细菌和蛋白。你的体重正在增加,但是恰好合适。药检也合格了。你干得不错
嘛!”
她又转了转眼珠,但是这一次她用手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腹部,笑了。
“我已经一吨重了,”她说,“看看这孩子的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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