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诺的微侵袭性癌细胞(1)
病理会议室是一间狭长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光亮的橡木桌。每个月,主治医
生们都要围坐在桌旁,听取两位妇科主治医师提出的病例。而其他人——护理医生、
住院医师,实习生——则分坐在靠墙的折叠椅上。我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会议室遥远
的那一端展开的屏幕,装满皮革装订书本的书架像士兵一样矗立在我们的身后。这
些书卷中集中了自建院以来的所有病理检测报告,包括在各种检查和手术中所得到
的病人的各种细胞和器官记录。报告中惟一遗漏的就是病人本身:她们长什么样子,
什么会让她们发笑,谁渴望得到她们。在这些书架的某处放着埃莱诺的巴氏检查和
活组织检查的报告,它们全部由病理师们所做的彩色幻灯片形式表现出来。但是看
到这些幻灯片的人怎么也不会联想出“和蔼的老师”,以及“那个女人的手如山雀
在空中飞舞”这样的词语来。
埃莱诺的阴道窥镜检查结果不妙。病理师在一个微小的区域探测到了癌细胞,
即原位癌变。如果不加诊治的话,这种早期病变会进一步发展成入侵性子宫癌。对
于埃莱诺而言,下一个逻辑上的治疗步骤应该是锥形活组织检查,一种更大规模的
子宫组织取样,不是在诊疗室而是在手术室用解剖刀操作。艾米丽把窥镜检查的结
果告诉了埃莱诺。她还对埃莱诺说,想针对她的病情召开一个专家会议。艾米丽说
埃莱诺点头同意了,不过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成了一条直线。
这里正在进行的是肿瘤专家会议,我就坐在一群老头子们中间,距离诊所那友
好的氛围足有几光年。塞满了癌症专家的病理会议室看起来像一个军事法庭。统治
阶层的指挥者们,从不发言,过于神圣威严不可驳斥,以至于有些滑稽。如果一个
住院医师或实习生不慎坐错了椅子——尤其是会议室一端的,属于肿瘤主治医师的
椅子——会议主持人就会用他的眼镜敲打桌面并且持续发出清喉咙的声音,直到那
个家伙知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如果病理专家讲完了一张幻灯片,然后举起手臂
做出“继续”的手势,但秘书没有看到时,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坐着不动,没有人愿
意站起来按动开关,以此来保持她或他的下级身份。
将军是肿瘤专家和高级病理专家,放射专家仅次于他们。接下来是妇科医生,
就像正在战壕中服刑的步兵一样。这里总会有些来访的权威人士,这一次从纽约来
了一个肿瘤专家、一个血液专家,他们将在一起讨论妇科医生们的病人病例。在座
的还有妇产科住院医师,他们是来学习的。他们的工作就是陈述过去几个星期内所
有妇科癌症患者的诊断过程,还得随时应付那些专家们为了测验他们的学习成果而
丢给他们的那些疑难问题。病理专家为大家放映有关病人的巴氏检查或活组织检查
的幻灯片,然后每个人各抒己见,讨论下一步治疗该怎么进行。每位医生都坚持自
己的原则,肿瘤专家赞成化疗,放射专家会引证全盆腔辐射的功效统计表,而外科
医生却在考虑是否切除了足够的组织。
我们这里有两个秘书,一个负责计时,另一个则在幻灯放映前后跳起来关开灯。
就在我坐的外围位置上,初级医师和各个内科及护理实习生们都在侧耳倾听。为了
看清幻灯片,大家经常要把自己的折叠椅挪前挪后,试图使自己的目光从将军们的
头顶上掠过。
今天,由尼娜讲述第一个病例,接下来是艾米丽,她将讨论埃莱诺的病情。尼
娜在蓝色清洁服上套了一件旧的白色实验室大褂,没精打采地把肘部支撑在桌子上。
我了解尼娜,她肯定在想与其作这个报告还不如去接个孩子呢。她的脚在上下抖动
着。今天她特意用黑木底鞋换下了那双胶底运动鞋,因为那鞋太破了,一个脚趾从
鞋面上破洞而出,露出了她的丝袜。而且鞋面上还有陈旧的斑斑血迹。
肿瘤专家起身倒了杯咖啡,等他返回到桌旁的位子上时,会议正式开始了。大
家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会议材料,上面简要列出了今天的报告人,还有为了保密
起见皆以开头字母代替的病人们的名字。而我们这些坐在廉价椅子上的只能看着别
人的肩头与之分享。
尼娜清了清嗓子,开始陈述第一个病例。
“L.H.,孕四胎四①,现年五十五岁,五十二岁绝经,最初向其私人医生
抱怨食欲减退,腹围增加,左下方区域疼痛。否认其他症状。检查发现,病人左侧
有一团复杂物质,盆腔超声波检查结果表明,此为正常萎缩的子宫和一个六厘米的
肿块。病人已经被转交妇科专家继续治疗。主要病史为1980年得过胆结石并做了胆
囊切除术。十几岁时切除了阑尾。6 月8 日,对病人实施了腹部全子宫切除,两侧
输卵管及卵巢切除手术和肿瘤切除手术。发现腹网膜上有一块四厘米大小的结石和
许多的小肿瘤,左卵巢已粘连在内壁上。子宫虽然表面上没有症状,但是乙状结肠
形成的小结已经布满了切取下来的绒膜。可触知的淋巴结已全部切除。肝脏和胸腹
膈膜平滑,病理结果尚未得出。”
尼娜抬起头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资料。有人趁机起身再去倒杯咖啡。医
学的语言,是那么的富有音乐性,却又那么复杂,像许多未破译的密码那样触不可
及,对于我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作为肿瘤会议上的旁观者,我的任务就是记住人
墙后面的那个人,和他那悦耳的语言。
“就这些吗,”肿瘤专家开口了,“尼娜?”
尼娜点点头。“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对她进行了切除。在她的腹部还有很多腹水。”
“你对它们进行处理了吗?”
“是的。我们对其进行了速冻处理②,其后和肿瘤切除同时进行。”
“我们能看看照片吗?”肿瘤专家的目光越过桌子投向了另一侧的病理专家。
他马上给投影仪里装上一盒子幻灯片,把投影头对准挂在黑板上的屏幕,然后起身,
抽出教鞭头。秘书立刻跑上前去关灯,瞬时漆黑一片。投影仪“滴答”作响,一张
L.H.左侧卵巢的照片就出现在了屏幕上。
那是一张卵巢的横切面,固定在天蓝色的背景上,有些部位呈红色,其他的则
为粉红色,其中有一块区域可以看到突起的肿瘤,在屏幕上呈现为白色。病理专家
走上前,用教鞭敲击肿瘤的部位,整个屏幕都随之摇晃起来。
“在这里你可以看见整个肿瘤,而这儿”——他移动着教鞭——“是正常的粘
膜组织。下一张。”
一个医生点了一下投影仪,于是第二张幻灯片自动落到了投影位置上,这是患
者的子宫,右卵巢还有输卵管,也是同样地衬在天蓝色背景上。我震惊于它的鲜活
和灵性,而我们却无动于衷地坐在这里,好像这些原本活着的器官根本不属于一个
今天没有到场却永远离不开药物的女人。尽管之前我曾经看到过很多类似的幻灯片,
但当我仔细研究这些脱离肉体的子宫上的鲜亮血肉时,我还是忍不住一阵头晕。
“看到这一小块高于底部的区域了吗?它将进一步演化成纤维瘤。下一张。”
又是“咔哒”一声。屏幕闪了一下,出现了另一张幻灯片。
“这是一张该区域的放大图。可以看到明显的细胞核。注意这些紧挨的细胞,
很明显已经扩散到了相当多的血管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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