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邓尉 今年的春天多雨,清明以前几乎有一个月没有睛过。老早就和盖叫天先生约好 陪他到苏州光福去看“清奇古怪”四棵柏树,也就因为下雨的关系,一直拖延着没 有能够成行。过了清明,天晴了,可是又突然热了起来,像是初夏光景了。今年江 南的春天好像就是这么匆匆地过去的。 我们坐在沪宁车上。盖老穿了一件呢夹袍,天太热了,他不能不把袍子脱掉。 去掉袍子以后就露出里面白粗布的褂子,青绸裤和一双双梁的缎鞋。这个打扮 看来如此熟习又如此陌生,也许在北京,北海还在哪里,间或还可以看到这样的装 束吧?可是在上海,那简直就看不见。难怪盖老笑着说:“你看我这个打扮怪相不 怪相?”这双鞋还是三十年前做下的,前几天才从箱子里翻出来。白粉底,黑缎面, 高高的双梁,正像他在台上演《拿谢虎》穿的那双云鞋,虽然云鞋有花,又是紫色 的。这双鞋配上青绸裤白布褂子,和他那白发飘萧的两鬓、紫红丰满的面庞配在一 起是非常协调的。盖老今年六十九岁了,就在前一个月,他还在上海登台,一上台 就又是“活武松”。奇怪吗?“没什么奇怪的。”盖老常这么说,“今天有毛主席 吗,我老不了,还能再唱他几十年。只要能让我有登台的机会。”老先生用不惯我 们常用的词“活在毛泽东的时代里”,但他的话就正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约好第二天中午在木渎的饭店里会齐,再一起去光福。盖老要我找两本书, 考查一下有关光福的历史,这样玩起来可以更有兴趣些。我本来随身带了一本《百 城烟水》,这是清康熙中吴江徐松和长洲张大纯所辑的地方名胜志。本来以为可以 够用了,可是晚间枕上一翻,材料实在少得很,不能满足盖老的期望。第二天早晨 起来就到人民路一带的旧书店里去翻看架上的旧书,找来找去才买到了两本铅印本 的《光福志》,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了。 匆匆赶到阊门,汽车站上游人在排队,最早的班车也要下午两点才开,只好跳 上一部三轮车,赶紧出了城。 挺好的太阳,不像昨天那样晒在身上发烫,只引起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这才是 真正的春天迎面而来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愉快。公路比去年前年都好得多,坐在车 上有一种不太感觉得到的震荡,拿起书来赶着看,同时眼睛又不得不常常被吸引离 开纸面。公路两旁是一片绿,在碧绿的海里常常出现一大片黄的、红的菜花,像织 锦。菜花也有那么一种淡淡的香气,想仔细闻时就又没有了。还没有翻完一卷书, 已经到了横塘了。 别看轻这简单的一条小河,和架在河上普通的木桥,古代诗人为它唱出了多少 美丽的诗句。祖国就是这么可亲,在每一块土地上面,都留下了丰富、美丽的故事。 多少代的年轻人在这个横塘上发生过多少次美丽的恋情,不一定是这条小河才叫横 塘,只要有河水、有垂柳的地方都是的,不是吗? 我们遇到了多少次迎面而来的和从后面赶过去的汽车。大卡车上满满地挤着春 游的人们,他们大都是集体的,从车上插着小红旗可以知道。有工人,有学生,从 卡车车身写的字上可以知道。旅行的人们是快乐的、激动的,从他们唱歌的声音里 可以听出。每逢一辆卡车驶过,车上的人都向我们笑,好像带着一点歉然的意思。 最初我觉得奇怪,后来才明白,他们的歉意不只为了赶到我们的前面去,更重 要的恐怕是卡车给我们留下了一阵长长的尘雾的原故。 赶到木渎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个土人了。 在饭店里和盖老遇到了。我们进门的时候是十二点一刻,找到了座位坐下来是 十二点半,等到吃完了饭走出去,就已经快两点了。 这一回坐的是汽车。 车子从灵岩山脚下穿过去,在太湖旁边的山群里走着,显然,这里出现的山水 是另外一种风格了。 说来惭愧,苏州来过不下二十次,好像应该到的地方都已经到过了,其实除了 城里的几个花园以外,最远也不过是到了灵岩和天平。平常有这样的感觉,苏州的 山水也不过和它的花园是同型的东西,很像小摆设,灵岩山上的庙和塔,天平山上 的那些“笏”(天平山壁上有许多像朝笏一样的岩石,有“万笏朝天”的名称), 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盆景。苏州人做得一手出色的盆景,灵感大抵就是从这种地方来 的。可是现在车过灵岩,才发现太湖边上是另外一种风光,虽然比不上西南山水的 雄奇,可是到底已经不再属于盆景的范畴了。 真好像又温习了过去所谓常熟派画人的笔墨。从前总奇怪,为什么画里常常只 写一树一石。一角危楼、一个孤立的山峰,看了光福道上的山水,我想是可以多少 对这个问题有些理解的。 车子一转弯,就会在你眼前送来一棵怪树,那古拙的形态,插在山角上,不能 不引起你的注意,如果你是画家,就不能不把它记录下来。有很多册页,其实就等 于现在画家在笔记本上留下来的速写。 江南水山,就往往有这种平凡中间显现的雄奇,这和西南山水那种必须用层峦 叠峰的大幅表现的正是两种不同的格局。 又比如,在谁的笔下呢,好像看见过一种所谓“荷叶皴”的表现山峦的方法。 过去就很奇怪,难道真有这样的山么?光秃秃的,简单得像叶脉似地勾上几笔 就算了。现在就真正看到了那范本。山是并不奇的,也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可是 阳光照在山上,就会给你一种奇异的感受,山上真的出现了那样单纯但却具有个性 的勾勒。 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我们过去的画家“师造化”的写实主义风格。 盖老和我谈起了邓禹的故事。 原来在光福最著名的一座山就叫邓尉山。照《百城烟火》的解释是“汉有邓尉 者隐此,故名”。而且说明,这里有三个邓将军祠,其中的一个,相传就是“为东 汉大尉邓禹三兄弟所居,各村祀之”的。 盖老想起了《上天台》的故事,汉光武的唱词里就有“文仗着邓先生阴阳有准, 武仗着姚皇兄保定乾坤”。这里说的就很明确。邓禹和姚期不同,被称做先生,好 像和诸葛亮、徐茂功、刘伯温是一流人物,本来是军师,后来却发展成为妖道似的 有些神秘了。 《后汉书》上记载过邓禹的事迹,有他一篇列传,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他曾 经到苏州来做过寓公。他的事业,大半是在河北、河南、陕西一带的平原上了发展 起来的,无论如何也考不出他曾经来过苏州的故实。 原来《光福志》的编者也解决不了这个疑团。 卷八《奇观》里记下了一座“司徒庙”,所祀的是邓尉山神,俗称“土地堂” ,“相传汉邓禹”。 原来邓禹已经作了本山的土地。接下去说:“汉世祖(当指汉光武刘秀)中兴 洛阳,司徒(司徒是官名,邓禹曾担任过这个职务)仗策以从。考其里籍,盖在南 阳新野,其在吴中庙祀,不知始于何时?”(引明徐帧起先生碑阴) 考证是很难着手的。这个从明朝就无法解决的问题,也只好让他去了。 我们的目的地原来就是这个“司徒庙”。不过现在已经改了名称,在新修的围 墙外面,已经改题了“古柏精舍”。 房子并不大,后进是邓禹的享殿,看看那雕塑,不过是近时的作品,面貌和西 湖上的岳王很相似。再前面一进禅堂则布置得颇为干净,正像一般公园里的茶室, 墙上挂着嘉庆以来名人的对联。铜井山人潘遵祁所写的一幅是“此中只许蛮凤宿, 其上应有蛟龙幡”。这就说的是前面庭院里的四棵古柏,我们这次想来看的主要的 也就是它们。 在小小的一曲围墙里面,种了四棵柏树,它们本来是前后错落地排列着,没有 什么特色。可是在百年来的风雨里,其中有两棵树起了变化。雷雨在不同的时期击 折了这两棵树,都是从树顶起把树身劈成了两半的,其中一棵树的上半已经裂了开 来,下半株却依然完整;另一株则整个裂开了,折成两半的树干倒在地上,埋在土 里,却从左右两面十几尺外面,重新钻出地面,在枯死的枝干上面丛生了新生的绿 芽,那树梢就更抽出了生意弥漫的新枝,越过墙头一直伸展到墙外去。 柏树的年龄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年,从对联上看,它遭到雷雨而变形,也已经是 近两百年前的旧事了。 中国人民对松柏有特殊的爱好。在我们伟大祖国的辽阔的版图里,到处都种植 着这样的植物。画家喜欢拿它作自己的粉本,诗人喜欢拿它做歌咏的对象,哲学家 喜欢用它来象征某些品质,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指出了它的特色而进行歌颂。它那枝 干槎桠的古朴姿态,孤高挺拔的风格,它的生命力的旺盛,都已经成为长久的画题 与诗料。可是邓尉的古柏却能引起人们更丰富的联想,它的生命力的坚强到了这样 的地步,即使遭到的是毁灭性的打击,却依旧不能摧折它的成长,它仍旧坚强地活 了下去,并且活得更美丽更茂盛了。 这不就是我国劳动人民品质突出的特征吗?人民的特别钟爱它不就正是特别欣 赏它的这种特点吗? 房子里挂着另一幅金石家吴平斋(云)的对联:“清奇古怪画难状,风火雷霆 劫不磨。”是多少指出了这一特色的。 盖老对我说,他每年都要到苏州来一次,到苏州来总要来看看这几棵树。他借 了我的钢笔去,在一张小纸上仔细地画出了这棵树的姿态,画得很仔细,每一个小 地方都不放松。他十分严肃地勾出了一幅素描的底本。他说,回到上海以后,要把 这素描和照片交给一位画家画出来。他惋惜着这次没有能够把这位教授约了一起来。 盖老对山水草木的丰厚感情,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刻的。老艺术家的这种特 色在别人身上不大容易看到。他有时候开玩笑地说:“我这点本事都是‘玩’出来 的。”这是一句意义深长的话。他看见别人玩鸟,就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养过多少 种鸟,而且能仔细地说出这些鸟的特征来。不只是鸟,对草虫、花木……他都有极 丰富的常识,他都“玩”过。这个老人的生活经历太丰富了。他不只是“玩”,更 重要的是,他有比别人更敏锐的观察、想象力。他的思想非常敏锐,从一件小事可 以联想到很多事情,这在一个艺术家说来是更可贵的。我们不必牵强附会地说,他 在台上的某一个身段跟这棵古柏的姿态有关,或者说他的性格中间的某些方面也和 这个有关。可是,有很多东西都丰富了他的舞台艺术和性格,却是无疑的。 在禅房里喝了一杯极淡的本山茶以后,我们仍旧坐了原车回去。 春天的太阳到了傍晚是更可爱的。坐在车厢里望着公路两边长得十分繁茂的小 树,这些我本来并不认识的树,经过庙里和尚的解释才知道就是夹种着的桑梅。邓 尉的梅花是有名的,最盛的地方叫“香雪海”,可以想见那种漫山遍野开着梅花的 盛况,现在已经过了花时,梅花是看不到了。这地方植梅如此之盛,是和蚕桑分不 开的。原来更多的是桑田,而在桑田里夹种梅树,则可以避免虫害。 从一望无际的碧绿的桑田仿佛可以看到苏州有名的织锦,美丽得像天上的云彩 似的云锦。在春天的傍晚,邓尉附近的山光水色里,也正美丽如画。好一片锦绣的 山河! 一九五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