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之美 到苏州的第三天,是一个绝好的晚秋天气。清早,一个人跑到南门车站,登上 了去洞庭杨湾的公共汽车。在抓纲治国、大干快上的日子里,想找一个游伴是不容 易的。那么就独游吧!独游也有独游的好处,事先没有任何条条框框,一切全凭自 己的摸索、实践。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你肯请教,广大群众就都是你最好的向导。 你会发现这些普普通通的农民都是最善良、好客、热情的,他们有最丰富的知 识,比起某些职业导游者的刻板、僵化、滔滔不绝的解说实在要好得远。得到同车 的东山人的指点,我在一个叫做“涧桥”的小站下了车,沿了一条平整的石板路走 上山去。真是一片浓绿,这早在汽车上所见的公路两侧,就已是如此了。一丛丛的 栗子、银杏,布满了公路两侧的冈峦。有许多树我是不认识的,请教了以后才知道, 不能不暗暗惭愧知识的贫乏。 银杏,我是见过的,而且见过几百年的古银杏,在青城的上清宫的山门楼上吃 茶时,我曾凭栏抚摸过一株从山凹深处挺立起来的老银杏的树冠。过去我所见的银 杏往往是一对,并列在寺院的山门外面,而这里的银杏则是大片的林。树龄并不怎 样高,可也都有几十年、百把年了,真是一种壮观。 枇粑,是见过也吃过的,也欣赏过沈石田所画的枇粑折枝。只是这回才真地看 见了巨大的老枇粑树,正在开着一球球的花。不用请教,我认得那叶干,但使人吃 惊的是它们垂荫如盖的风姿,而且也是成林的。 碧螺春,这被龚定庵赞为“天下第一”的名茶,原来就随地种在山路两侧,毫 不矜贵,恰如一丛丛矮小的灌木冬青,它们也正在开着一朵朵白色的并不美丽的小 花。龚定庵用“秀颖”二字形容它,指出它特有的“山水芳馨之气”,这都是极确 切的,使我吃惊的是它们的平凡。人们告诉我,这茶,春天采的就是碧螺春,再返 就是炒青,这时候,不能吃了。 山路两侧还种了梅树,这我是有些认识的,但却说不准,怕也许是桃树,就向 迎面走来的一位老人请教:“是梅花吧?”老人回答:“对啦,是梅子。”这又不 能不使我惭愧了。就是在如此简单的植物名称上,也显出了差异。城里人念念不忘 “香雪海”,从小就背熟了孟浩然的“踏雪寻梅”和林和靖的“暗香疏影”,不禁 冲口而出了。但农家所更重视的却是它的果实,其实也不只是农民,曹盂德就曾 “鞭梢一指”,用远处虚幻的梅林,解除了大军的干渴:“青梅煮酒”,也是曹孟 德和刘玄德的典故。可见在三国两晋时,人们对梅树的兴趣,也是着重于果实。到 了北宋,住在苏州的著名词人贺铸的名句也说:“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 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也还是“梅子”…… 这样想着,走着,山路一折,看见了隐蔽在浓绿丛中的一座小巧的古庙。新粉 过的黄色墙垣,在阳光中特别艳丽。没有山门,(山门应该在山脚下的什么地方, 早已毁去了。只还剩下一个极古朴的石瓷方池,有鸭子在池中游水,这一定也是古 寺原有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从一个小门进去,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当中则是大 殿。殿后还有一进,左侧也有一进,都很小巧。大殿也一点都不富丽堂皇,紫金庵 这一组古建筑却小巧得恰好。 看得出,这里最近经过整修,也粉刷过。我觉得这一切都做得十分出色。人们 并没有大兴土木,把这地方弄得金碧辉煌。小小的庭院里洁无纤尘,每个院落里都 有两株古老的花木。那是金桂、玉兰、山茶,树身周围都环绕着石砌的八角花坛。 虽然不是花时,但看看那古老的树干,古拙的、盘旋伸出了殿角的枝条和那一 片绿荫,真使人感到宁静、舒适。随喜了著名的古代名塑罗汉以后,就到左侧的别 院白云居里去喝茶,那里供应本山的碧螺春。 金黄、娇艳的日影,洒满了小小的白云居,在茶座上可以望见小院里古老的山 茶、短垣和墙外的满山苍翠。 喝着茶忽然想起了《江南园林志》作者的一些议论。他回忆解放前的拙政园时 说:“今虽狐鼠穿屋,薛苔蔽路,而山池天然,丹青淡剥,反觉逸趣横生……爱拙 政园者,遂宁保其半老风姿,不期其重修翻造。”他又批评那时的狮子林说:“惜 屋宇金碧,失之工整。”又在论庭园布置时说:“且石径之苦薛未生,亭台之青素 刺目,非积年累月,风剥日侵,使渐转雅驯不为功。” 在有些人看来,这真不免是一连串“怪话”。然而我是相信的,他说得很不错。 当然我并不主张使园林都荒芜败落,不成样子,但我也不赞成把它们弄得“俗艳”。 这是有道理的。就如眼前的宋塑,有些地方是经过后代好心的“善男信女”重装过 的,因为手段拙劣,就弄得不成体统,反而损害了原作的丰姿。相反,那座观音没 有经过后人的手术,就极好,使人真正认识了古代名工的手段。博物馆里的出土青 铜器,都保留着斑斓的铜锈,为什么不——一擦拭,恢复它们的原状呢?那道理也 一样。 重新整修过的紫金庵就做得很好,不再荒秽了,但也没有打扮得使人“触目惊 心”。这是值得称赞的。 在白云居里坐了一会,吃到那盏碧螺春已经有些淡了下去的时候,就动身回到 东山去。不打算走公路,想穿山而过。人们警告说,不熟习山路,陌生人想独自走 回东山怕有些难,但我还是决心闯闯看。先是穿过了一片山村,是一片古旧但颇齐 整的民居,建筑都坚实、讲究,看得出这里一直就是富庶的地方。石板路一直穿出 村外去,好一片漫山遍野的果林。慢慢地走上山去,扑面而来的是一大片结实累累 的橘林,“正是橙黄橘绿时”,少女们用剪刀在采橘子,不一会,地上的筐就满满 的了。我还在路边发现了一种陌生的树木,说不清是什么品种,打听的结果,原来 就是洞庭东山著名的杨梅。 爬到山脊,在路边的石块上坐下来休息。放眼望去,这一片山岭已经很少空隙, 几乎全都布满了各种果树。人们在繁忙的收获季节,还在开辟着新的林地,这都不 过是果林中间一些小块的隙地。用水泥结构支架着的水管也铺设起来了,水是从山 下提了起来的。 跨过岭去,面前是又一座山屏,只是在屏风缺处望见洞庭的一角。这时从另一 条山路上走下一个中年的农妇来,挑着一副担子,带着两个小女儿。问问她,知道 是到东山镇上去的,于是就结伴同行。一路上打听她这里的生产情况、农家收益, 证实这确实是一个富庶的地方。当地的劳动日值总在一元以上,生产队主要是经营 果树,自己也种粮食,不过只能供应口粮的一半不到,缺额由国家调拨补充。收入 最好的是枇粑,茶也不坏。又说今年的大旱,果树也有旱死的,所以新建了水利灌 溉的装置。苏州地区的农业生产是非常出色的,洞庭山一带是经济作物区,也实在 经营得好。前些年“四人帮”打着“以粮为纲”的招牌疯狂破坏农业,也不曾受到 太大的影响。按照“四人帮”的政策,这里的梅子、银杏、枇粑……统统应该砍掉, 在石头上面叠起梯田来种庄稼,才算得是执行了“正确路线”的吧。这里的人民是 聪明的,他们顶住了这股反动的狂风恶浪。 下山时又穿过了几处村落,房舍也都清洁齐整,老太太坐在门口照管着鸡群, 和走过的农妇打着招呼,互相问候。这样走着走着,就又走进了一条狭狭的长街, 店铺也多起来。街道很狭,在一家药店门口停着一部板车,我们都只能侧身才能通 过。车上满满地装着扎得紧紧的枇粑树叶,这是重要的中药药材。走到这里,我才 知道,原来早已到了东山。这道长街,怕有四五里吧。 新修的洞庭饭店里真是座无隙地。坐在桌上等菜时,忽然想起了文学史上占了 颇重要地位的田园诗。 从紫金庵走回东山,一路上所闻所见,美丽如画的山水草木,淳朴可爱的农家 男女,鸡鸣犬吠,流水板桥。这一切在久居城市的人看来,真是可亲可爱,不能不 产生留恋,总想什么时候能到这样的地方住些时就好。《红楼梦》写贾政游园,走 到稻香村时,发表了“未免引起我归农之意”的评论,不是不可理解的。不过前两 年刘大杰教授在一本文学史著作中,论及田园诗时,却把这样的思想定为“貌似超 然于尘俗之外,其实却是儒家政治路线的产物”,那可真是危险之至。如果依照教 授的指导,做人可就艰难了。谁都不想充当教授指派的“失意的儒家反动派,挂起 ‘无道则隐’的幌子”的“逸民”,像我今天的旅行,一路之上就必须闭紧了眼睛, 什么都不见;或者睁开眼睛,也得像翠屏山里的头陀似的,一路高声呼叫批判儒家 的咒语,这才庶几可免于难的吧。 田园诗的时代,大抵是已经或即将过去的了。在向“四个现代化”的伟大进军 中,农业的面貌必然会产生惊天动地的变化,机械代替了扁担、铁锚,养起鸡来也 要工厂化,老太太养鸡的优越性也很快就要过去的。这都是无疑的、值得高举双手 欢迎的伟大的新事物。不过我想,到了农业现代化完成之日,东山的山水一定还是 在的,而且将更加美丽。新田园诗也必然会茁壮成长起来。作者也不再是什么“士 大夫”,而是更广大的从新农民中产生出来的新的诗人队伍。人们从落后的生产工 具、生产关系中解放出来以后,也必然还会有他们自己的“闲情逸致”,但这无疑 已是崭新的思想感情了。 这样想着,慢慢安下心来,吃着“红烧划水”了。这时从门口又传来了叫卖新 菱的声音。而这座新建的饭店,也实在显得大小。时代的步伐委实快得使人吃惊, 许多新采取的措施、新进行的改革,不要很久就又变成落后于形势的东西了,这座 新建的不算小的洞庭饭店就是一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