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访书记 最近,应朋友之约到苏州去住了两天。苏州过去我是常去的,照我旧有的经验, 苏州的可爱,第一是那里的旧书多,每次去都能看到一些别致的书,偶然也能得到 几种;其次是那里的饮食好,可以吃到价廉物美的小吃,如元大昌酒店里各种下酒 的零吃、包子和面,至于园林之美倒还在其次。荏苒若干年,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 化,上面所说的两种特色基本上已不存在了。 住在大井巷,出门走上大街不远就是恰园,现在唯一的一家旧书店就在对面。 我每次来苏州总要去坐一坐,这里有些店员还是过去的老相识,承他们的好意, 每次都被让到楼上去坐一下,我也总是要求他们拿出几种书来看看。这种享受,在 全国说来也是不易获得的了。记得去年,我还在这里得到过一本乾隆原刻的《冬心 先生画竹题记》,总共不过十来叶,可是用的是旧纸,大字仿宋写刻,墨光如漆, 前面还有一张高翔画的金农的小像,用的是雍正中刻的《冬心先生诗集》前小像的 旧版,不过后面的题赞却换了方辅题、杨谦写的篆书。关于冬心自刻书的纸墨之精, 徐康在《前尘梦影录》里曾经讲起过。他说,这种自刻书用的是宋纸,印刷用墨取 的是捣碎了的晚明清初佳墨碎块,在中国雕版印刷史上可以算得是非常突出的精制 品。这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初经过百十年安定休息,经济上升、文化繁荣的面貌。 《画竹题记》的用纸,是一种深黄色极厚实的竹纸,帘纹很细,还夹杂着一些未能 融解的植物纤维,是一种较粗的古纸。我不敢断定这是否宋纸,但和宋代印刷佛经 的用纸是相近的。去年在北京图书馆看到《冬心先生续集自序》,用的也是同样的 旧纸,可见徐康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 金冬心以画著名,不过他的文字写得也是很好的,写在画帧上面的小诗、自度 曲、题记,刻在砚石后面的铭文……都有一种突出的特色,中间往往吐露了诗人画 家的思想、感情。我常常感到这也应该算是一种特殊规格的杂文。金农是生活在封 建社会的文士,他也只能发发那种特定的牢骚。不过时时反映了社会现实给他带来 的刺激也是事实。在《画竹题记》中随便摘取一条: “比日不出,非不出也,避城狐社鼠之相窥也。既不出矣,招刻溪之人来,画 老竹数竿,在大石够。石作飞白者一,作翳黑者一,下有败棘、有恶草,不意幽林 绵谷中伏处此辈也。画毕掷笔太息,自解不得,吾当搔首问青天耳。” 这些话说得也够露骨的了。因为是题在竹石的画幅上面,看画的人也大抵随口 称赞一句“高雅、高雅”,没有引起注意,遭到迫害,实在要算他运气。 冬心的作品曾有过多种翻刻,算不得孤本秘籍。不过能偶然得到作者自己刻印 的原刻本,还是使人高兴的。除了雕版印刷史、美术工艺史上的价值以外,还有一 种特殊的亲切之感。譬如《北平笺谱》,有鲁迅、西谛签名的初版本和只有编号的 再版本带给读者的感受就大不同。这是往往要被人们说成是“玩物丧志”或“古董 家数”的。当然,这里一个重要的前提是,国家安定,经济繁荣,才能有随之而来 的绚烂文化。在这里,我是赞成“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这句话的。 这次他们也取出了几种书,不过非常失望,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有两本旧 拓的《兰亭》,有程瑶田的题跋,是旧山楼的旧藏。闲谈中间,知道他们现在是以 经营新版古籍为主的了。下面的门市部里确也陈列了大量的新书,这中间,不必说 是有着不少各种版本的《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好逑传》、《捉鬼传》、 《儿女英雄传》……的。这后一种,有一家书店的版本还题作《侠女奇缘》。这几 种书,在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里都大量地供应着;如果不是专营古籍的地方,就还 有各种翻译、创作的“奇案”、“女尸”、“推理小说”、惊险样式之类的作品! 老实说,这种“繁荣”的景象,看了是只能使人感到单调与寂寞的,就像在沙 漠上看到一丛丛仙人球、仙人掌之类的多肉类植物一样。 至于线装书的货源,那确是少得多了。这自然是他们改营新书为主的基本原因。 不过情况也不是绝对的,三吴一带到底还是有悠久历史的文化之乡,遗存虽已不多, 但并非绝无仅有。苏州市图书馆仅有的两部宋刻书就是近年来他们收集的。附近地 区请他们去收购藏书的人家也还不少,不过因为经营方向、人手……以及其他一些 意想不到的原因,已经使他们长久以来放弃了这方面的业务了。 闲谈中听到了很多故事,都是不易忘记的。他们有一次在乡下发现了一屋线装 旧书,已经邻于霉坏了,里面很有些善本。于是向县机关提出来,进行了整理。但 不许由新华书店收购,当作宝贝又堆在另一间房子里。后来再去看时,许多书都残 失不全了。一部孙星衍手校的明刻白皮纸《白虎通》只剩下了两本,另外两本说是 院子里的谁煮饭没有引火的东西,抽去当了柴。 多年来遇到过不少经营旧书业的人,他们都有相当丰富的经验,见识广博、记 忆力很强,装了满肚子的关于旧书流转的故事和知识。我总是劝他们抽空回忆记一 点下来。不过效果很小,他们不是推说文化水平不高,就是根本当作笑话来听。有 许多人,如上海、北京的郭石映、杨寿棋、孙实君、孙助廉……,他们如果肯作这 个工作,是可以拿出不下于孙殿起的《贩书偶记》这样的著作来的。至少写出像李 南涧的《琉璃厂书肆记》、徐康的《前尘梦影录》那样的作品是毫不困难的。可是 一本也没有,这些人都已先后死去了。闲谈中我出了一个题目,苏州一隅几十年中 某些藏书家,其中有些是小藏家,他们藏书的主要内容、流散始末,……现在记录 一下还不是很困难的。这一类地方性的文献史料都是值得搜集保存的,全国每一个 重要的文化中心都应该来作这个工作。 抢救、收集古旧书籍文献是一项重要的工作。由于历史原因,过去这工作是通 过旧书行业的渠道进行的,目前,就很自然地划归新华书店系统经管。他们虽然同 样要与书打交道,但业务的内容、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至少用新华书店现行的经营 方针进行一刀切的管理是不妥当的。正如世医、儒医、兽医……虽然都有一个医字, 却万不可误会他们于的是同一行当。望文生义在这里只能引起误会,造成损失。 在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里,有那么一些从事古旧文献搜集、整理、流通的 专业工作者,是完全必要的,绝不能说是浪费。照我的粗略估计,在北京、上海、 天津、苏州、杭州……,现在还在岗位上有一定鉴定水平的古旧书工作者,一起怕 也不满几十个人。这真是一种岌岌可危的局面。接班人的情况好像也不乐观。不要 好久,人们把家藏的宋版书送到店里,也无人能加以辨识、处理的情况必将出现。 更不必说散落在全国各个角落的古典文献了。当然,宋版书送到书店里的事现 在是很少了,但也不能说今后就完全没有可能。宋刻宋印的苏诗,就是由藏书者的 后人送到苏州书店里的。当然,这是极罕见的情况,书店因此而得的到利润也不少, 与经营《三侠五义》所得完全不能相比。不过文化事业毕竟不是一般的营利事业, 这里不好用一把唯一的尺子来加以衡量。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人民日报》的“读者来信”中发表了一封读者呼吁 “从废纸堆中抢救古书画”的来信,就报告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现象。一个县的文化 馆里有四千多册古书画(这句话有语病,照例画是不能论册的),管理的人员说: “这些书画是从县公安局收集来的。前段时间,县公安局的同志把古书画当废物烧 掉,不知毁了多少。他们不是故意毁书画,而是不知古书画的重要。”当地另一位 在法院的同志说:“这些残缺不全的东酉有啥用?我们机关里还有一堆。你若是要, 到我们单位去拿。” 这事发生在湖北竹溪县。可以证明我从苏州听来的故事并不是仅见的,倒有着 一定的普遍意义。公安局和法院严格说来不能算文化机关,在那里工作的同志缺少 必要的文化修养也是不宜过分责难的。不过我们必须设法从速改变这种状况,则是 无疑的。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