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图 三年前的秋天,曾经到常州去过一次。常州旧名武进,是一座人文荟萃的名城, 到处都有文化遗址,可惜没有很好的保护、修整。东大街的洪亮吉故居,已经拆成 一片瓦砾,只剩下了破败的三楼旧屋,又听说唐荆川(顺之)墓早已被发掘,变成 一个大粪坑,最近才得修复。东坡旧居是苏武终老之处,这地方在一个小巷子里, 有“藤花旧馆”填绿的山石门额,不过是近代的东西。里面的楠木厅,据说就是东 坡故居所在,但其实至早也只是明代的建筑。这里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大杂院,虽然 被宣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并未采取什么必要的措施。同样成为大杂院的还有 赵巨北(翼)的故居湛治堂,凡三进,也已破败不堪了。瞿秋白纪念馆原为瞿氏宗 词,布置得很好,遗物及有关文物收藏得不少,可以算是保管得最好的了。 黄仲则的两当轩在一个小巷深处,弯来弯去走了好久才找到,仅剩下了一间破 屋,只是在檐头悬挂着一块“两当轩”的牌子而已。据说黄氏旧居过去也还有三十 多间房子,现在已分别为许多人家占有了。黄仲则一生穷困潦倒,这一间可怜的破 屋倒正好说明着穷诗人的平生。这地方看来也没有重修的必要了。 我们还特地要了车子,出郊到马杭去访恽南田(寿平)的墓。这地方离城颇不 近,到镇上时已经是薄暮了。在田野里穿行,不知墓址究竟在哪里。向过路人打听, 也没有人说得清。大抵人们对这位大画家已经十分陌生,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位值得 夸耀的同乡了。正在焦急之际,忽然发现在稻田中间有一座白粉围墙圈起的小小院 落,猜想大约就是墓园了,过去一看,果然是的。 这是整理得颇为洁净疏朗的小园,种了些花木,侧边有一排小房子,是南田后 人守墓者的住处。墓共两座,并不高大,各有一座小小的石碑。左方是南田父亲的 墓,题“高士恽逊庵先生之墓”,其右则是南田墓,碑题“逸士恽南田先生之墓”。 整个墓地,萧寂而并不荒凉,保护得是很理想的。远处就是一个村落,据说那里还 有一两间故居的旧房。恽逸群也就出生在这里。 新建的南田纪念馆就在镇上,房子颇为整齐,据说过去是一个小军人的住宅, 此人曾救孙传芳不死,后来被任命为军需官,发了财,回家造了这所私宅。这纪念 馆里有几间陈列室,并无南田的遗墨,张挂的全是复制品。只有几方石刻,刻着南 田的信稿,大约是从别处移了来的。 南田是清代六家之一,与王石谷(罩)的交情最厚,传世王画恽题的作品都是 极可珍重的。还有许多传说,说恽因山水比不过王,所以才改而专写花草。经过后 人的考证,这不过是无根的谰言。在我的印象里,石谷的字写得并不好,题画的文 字也很少,在文学、书法上是远不及恽的。但他们到底是老朋友,彼此在艺术上也 是互相钦服的。上海博物馆里藏有恽南田杂书一册,内容是诗篇与题画杂记等,还 有一篇《记秋山图始末》,是手改稿本。此文曾刊于别下斋本《瓯香馆集》,日本 作家芥川龙之介却早已据此写成了短篇《秋山图》。这是芥川的名作,确是写得好, 出场人物,从董其昌、王烟客(时敏),到王石谷、王廉州(鉴)、恽南田都登场 了。清初“四王”就占了三位,故事又奇突诙诡,是很有风趣的一篇小说,那情节 大约是这样的: 一个秋夜,王石谷在谭家的瓯香馆里作客,谈起了黄公望的《秋山图》。南田 没有见过,问石谷时,却说可以说见过,也可以说没有见过。这是一件怪事哩。 王烟客早年听董其昌说起黄公望的《秋山图》如何精美,一定要烟客去看一看。 烟客于是拿了董的介绍信,到了润州张家。这是一所大宅子,但却是一派荒凉败落 的样子,就在张家的厅堂的壁上,烟客见到了《秋山图》,顿时为画笔惊倒了,想 收买,却遭到了拒绝。一年以后,烟客再到润州张家,主人却拒而不见,画也没有 能再看成。这样地过五十年,烟客又同石谷谈起《秋山图》,并要石谷再去润州探 访此画的下落。路上听见传说,吴三桂的女婿王永宁已经得到了张家的全部珍藏, 连这《秋山图》在内,一起都藏在拙政园里了。(芥川的小说里只说是金阊王氏, 并未实指永宁。)于是石谷连忙赶到苏州,登门求观,恰好烟客、廉州也约好了来 看画,石谷就先仔细地观赏了《秋山图》,他心头的结论是“除了痴翁(黄公望号 大痴),别人究竟是不可能的”,可是比起烟客曾经看到过的那一幅,确不是同一 黄一峰的手笔,“这恐怕是比较下品的黄一峰了”。 王永宁怀着担心的神情,等待着这些画苑高手的评断。石谷只能回答说“神品, 神品”;接着到来的王烟客看画时的表情,就更受到石谷的注意,只见“烟客翁的 脸上渐渐笼上了一道阴云”,随后只是碍着主人的面子,敷衍地称赞他得到了这稀 世之宝,对画的本身并没有一字评断。这时最后来的王廉州到了,在看画的时候, 没有话,“只是默默地咬着口边的胡子”。几经催问,廉州才说了大大一通称赞的 谈话。王永宁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这其间,石谷向烟客作了一个眼色,小声地问: “这就是那幅《秋山图》么?”“烟客翁摇摇头”,“回我一个奇妙的眼色”。 这篇小说写得灵巧奇突,用简洁的笔墨,把人物的心情变化刻画得真实而生动, 正是大家手笔。这里引用的楼适夷的译本,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小 说十一篇》。 南田这篇纪事稿本是经过修改的。启功先生曾细加比勘,论定其文心之细。如 “须臾传王奉尝来,先呼石谷与语”,“来”字下加“奉尝舟中”四字,说明尚未 下船,即先与石谷交谈,并非入门后的私语,又可见烟客前辈的身份与石谷对他的 尊敬。 又如,“又顷,王玄照郡伯(即廉州)亦至,石谷亟先谕意郡伯,郡伯诺,乃 入。大呼《秋山图》来,披指灵妙,赞缅细不绝口,戏谓王氏非厚福不能得奇宝”。 改笔删去“石谷亟先”至“乃入”十三字,“戏”字则是后添的。用一“戏”字说 明王廉州并未以伪作真,删去之十三字,似乎也并非是败笔,交待情节不如此不能 明晰。写石谷屡屡事先警告诸人,以顾全王永宁的面子,也是不可少的笔墨。在这 里从稿本中得见初文,正是有趣也有益的事。 吴三桂反清事起,王永宁惧罪先死。南田文中说,王永宁得到黄一峰的次品画, “至死不悟”,墨涂去“死”字改为“今”字,也可证此文写成在撒藩以前。启功 先生说:“烟客三十余岁时,先入董香光(其昌)的吹嘘言词,看到画后又买不到 手,愈想愈觉其好,本是人所常有的极平常心理,而经南田这篇文章一写,反使人 觉得扑朔迷离,成了疑案。”又说南田此文是“用传奇笔法,借名画故事,以寓沧 桑之感”。分析得甚好,与芥川所说“真是一切如梦中,也许那张氏家的主人是一 位狐仙吧?”正可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