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 朋友T 将远行,约我到他的乡居去盘桓两天。这地方是吴江震泽与南浔之间太 湖之滨的一处江村,十年前他在这里造了三间平屋,用以奉亲娱老。我自己则是很 久以前就想访问这一带几处有名的城镇,好为小说《鸳湖记》搜集一些感性的素材。 这一带是晚明复社人物活动的中心,孙孟朴就是当地一位富有的士绅,他是复社领 袖张天如的“总管”;有名的柳如是也是出身于盛泽归家院的名妓;在同时和以后, 写《南疆绎史》的温睿临,史学家施国祁、杨凤苞也都出身在这里;那位清初史狱 的“主犯”庄廷龙和写《西游补》的董若雨也都是南浔人……只要想到这些,就不 难想见这一带地方有着怎样的吸引力了。 时令已是寒冬,但出发的那一天却来得奇暖。阳光射入车窗,竟连身上的棉衣 都有些穿不住了。车子离开上海郊区,经过青浦、赵巷,眼前就是一片清澄如镜的 淀山湖,再下去就是金泽、芦墟、黎里、平望,这些地方在《百城烟水》里都有着 记录,也是有名的乡镇。再下去不远就到了震泽。下车以后,来不及看一下这市镇, 就向五里以外的江村走去。远远望去,震泽市内的一座宝塔正在重修,四周搭满了 脚手架。这塔,后来打听,知道乡下人都称之为“望夫塔”,说是孙尚香望刘备的 地方。当然,这在旧书上是找不到典据的。照《百城烟水》的记载,这里有一所宋 咸淳中建造的“慈云禅寺”,有一座明万历中建的“浮屠”,但到底如何,也还是 说不清楚。 朋友的住处是村子里的三间小小平屋,房前有一小块花圃,种着蒲桃、山茶和 杂七杂八的花木。他准备将来更种上满园的玫瑰,说这是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并已 预先给它取下了名字——玫庐。这名字也实在定得不坏。屋子前面就是运河,我们 坐在门前晒太阳,把身上的棉衣都脱去了,也还是热得坐不住。真是奇怪,已经是 腊月二十,竟还出现了这样懊暖的天气。 费孝通“四访江村”的地方距离这里很近,本来预定了一只小船,想第二天去 访问。可是一夜北风,只能使这计划打消了。乘了“赤膊船”去太湖里行驶,在阴 寒风紧的日子里是不合适的,于是改变计划,第二天清早就动身到南浔去。南浔对 我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地方,近代著名的藏书家刘翰伯的嘉业堂就坐落在这里,听说 还不曾全部颓败,那么,是应该去访问一下的。 据说,南浔过去有四大名园,现在只剩下了刘园一处了。此外就还有宜园,是 清末著名书画收藏家庞虚斋的家园,况周仪曾为撰《宜园记》,说因为主人爱书画, 所以造园也富有画趣。适园是清末张石铭的花园,本是明董氏园旧址。张石铭也是 著名的藏书家,刻有《丛书》和《藏书志》。此外据说还有一处顾园,则不知是谁 家园林。 据童察的《江南园林志》,此外南浔还有东园、觉园、留园、桃园、述园。这 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这只不过是一座江南的乡镇,但却聚集了这样许多花园, 又无例外的是官僚、地主、豪绅的产业。民国以后,其中有些人又转移到了上海, 着手工商业,现在是几乎全部消灭了。但不能不使人惊异这块杭嘉湖三角地带的农 桑业竟自“哺育”了这许多家“巨富”,这是值得研究近代经济史的学者注意的。 这些家庭实在很有典型意义,是比荣家、刘家……还要早一代的更富于封建性 的经济实体。 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大片的桑园。最初,我曾将这些误认作桃园,因为在 别处,我没有见过这样整块的修剪得异常齐整的桑园,除了果园的桃林,其实,在 这里,路边、屋角也到处都是桑树,不看见这些,是不能理解茅盾的小说《春蚕》 的。 镇内有一条河。河床两侧是用整齐、坚固的条石叠起的,河身两岸是路,路侧 就是连绵不断的高大、整洁的宅第,垣墙的基脚也都用同样的条石打底。这些房子 虽然都已有了百年以上的年纪,可是依旧坚固、壮观、大方。有许多大宅现在已改 为机关,但走进去看看,硕大的厅堂,宽展的庭院,花木、回廊……不用说就知道 是旧时的宅第。向走过的老太太打听过去这些曾是什么人家?老太太回答说:“大 人家的。”这实在回答得一点都不错。 河上每隔三五十步就架着一座石桥。这些桥也实在修得十分漂亮,造型之美, 装饰之精,特别是建筑质量更是出奇地好,一些都没有颓败的样子,而且每座桥的 风格都不一样。这简直就是一座石桥展览的长廊。我想,这是应该加以保护的,千 万不能再任意拆除。 在一座桥的对岸有一座“中心学校”,门内是一座形制奇特的大殿,高员突起, 雄伟而庄严。朋友猜这怕是过去的文庙,我想一座乡镇,即令阔气,也不会为孔二 先生起造宫殿的。走过去一问,才知道这是清末就有了的丝业公会旧址。这就使我 恍然大悟。实在一点都不值得奇怪,从前住在这里的士绅,是必然要为统管一方的 经济守护神起造宏丽的殿宇的,可惜大殿现在已改为教室或展览厅,看不到过去曾 供奉过什么神道了。 整个街面非常洁净,这在我所经过的江南镇中也算是头等的。河里流着的水也 是清洁的,还不断地撑过装着农作物的船只,有的装着满满的稻草。 这里的湖羊的有名的,农民就用稻草绳拉着在街上走。卖白烧羊肉的摊子设在 街角,一块钱一大碗,有用草扎起的大块羊肉,还有满碗滚烫的羊肉汤。 经过问讯,我们穿过小巷,到刘家花园去。 远远就可以望见一片森森的绿色。根据经验,这里至少生长着许多百来年的老 树,真是使人激动。在江南,其实不只是江南,林木是珍贵的事物,古树就尤其难 得。我想,一处名胜,可以缺少任何装点,可就是缺不了古树。即使是几十百层的 建筑、豪华富丽的庭园,只要拨出款子来,是可以克期起造的,但古树则不成,需 要时间,而且要很长的时间。可惜的是这些年来,本来就稀缺的古树,又被糊里糊 涂地砍伐了许多,这实在是不能容忍的愚蠢的行为。 前面有一条小溪,溪边是一排疏落的树木,颇有些荒秽了,从树木后面可以看 见一湾很宽展的长方形水池。从外面看去实在很好,比苏州的沧浪亭还要好看一些。 找到大门进去,原来这里是一所什么卫生学校,不过已经停办了,已经决定修整、 恢复这座花园。这是非常正确的措施。在院子中间的柱子上看见谁用粉笔写着“再 会了,小莲庄”!这才知道,我们现在是站在小莲庄内了。 据《江南园林志》:“刘园,在南栅万古桥西,清末刘贯经构。池广称十亩, 即古之挂瓢池。园有西式住宅,颇为刺目。北部为义庄家庙。池之南岸,有屋曰小 莲庄,人因以名园焉。” 学校虽然已经停办,但暂时又改作招待所,客人就住在家庙后进的厢房里。我 们就先来看这家庙,从东向西,一层层大约有六七进,有很大的祭厅,只能作礼堂 使用,装修已经非常破败了,显得有些阴森,但木结构的建筑还坚实无恙,只要稍 加粉刷,就会焕然一新的。最西的一进现在是食堂,外院里挤着两座南北相对的石 牌坊,上面刻了许多字,都用白粉仔细地涂没,不过还可以用力辨识得出。牌坊中 间还有两块下马石,外面蹲着两只石狮子。 被涂去的联语有这样的句子:“为善最乐,九天温诏表门闾;积善余庆,百代 云仍承燕翼。”可见这位刘贯经大人归田以后还是一位“造福桑样”的“善士”。 这座家庙虽然比不上《红楼梦》里的贾氏宗词,但那格局应该是相似的,也应 该说是难得的标本。那些七零八落糊着破报纸的窗棂、隔扇,一阵风来,怕是会劈 拍作响的吧。只有贾珍等才能听见的祖宗的叹息声是曹雪芹天才的创作,真亏他想 得出。 走出家庙就可以看到那长方形的大水池。北头有一座好看的沿池大厅,名字是 “静香诗堀”。“刺目”的洋式建筑在西北角上,颇像一座小型的教堂,涂着红白 色的屋面已经陈旧得很,越发难看了。池的西侧有一点假山,还有些残余的花木, 南端有一大片假山,上下都有亭子,难看得很,好像是用洋铅皮搭起来的。至于什 么“掩醉轩”和“小莲庄”,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江南园林志》里还附有一张草 图,这些名目都是从那里看来的。 从家庙的北首小门走出去,就是两排百来年的古乌柏树,漂亮极了,满地是黑 黑的乌柏籽。如果是秋天,这里将是两行红障,自然会使人想起吴梅村“乌柏红经 十度霜”的诗句来。两排古树的尽头有一座锁着的门楼,门额上写着“刘氏家庙甬 道”几个字。 “甬道”外面是一道河。这河像护城河似的团团围起了另一座花园,里面有古 树、假山,还有几幢五六十年前建成的双层新式楼房。围墙大门上刻着“藏书楼” 三个字,是“辛酉(一九二一)仲春月刘廷深书”的,距今整整六十个年头了。 我们在铁门上敲了好半日,也没有谁来答应。后来知道这是浙江省立图书馆的书库, 不开放,就连南浔镇上的文化主管机关也没有法子想。 站在嘉业堂的门外,我想,这里怕已没有什么书了,也许还藏着刘翰恰所刻的 《嘉业堂丛书》和《求恕斋丛书》的版片,但不知可齐全?也许还可以选择重印一 些有用的书籍。鲁迅曾经跑到上海租界里的嘉业堂去买过书,碰了钉子。也是鲁迅, 曾经送给刘翰恰一个“傻公子”的名号。吴兴的蚕桑副业曾经给过去的封建经济带 来了繁荣,同时也养肥了一些士绅豪富,出现了名园、家庙,也产生了某些“傻公 子”。如果要写近代的经济史、文化史,这许多也许是不应忽略的有趣章节。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