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 一 清明前夕,到诸暨去玩了三天。承主人的好意,连日来安排我们看了五泄,访 问了陈老莲的故居,游了小天竺,还参观了枫桥镇上供奉杨老相公的大庙,边村保 存得相当完整的边氏宗词。只是到了离开诸暨前一天的下午,才带我们去看了西施 浣纱的遗址。诸暨是西施的故乡,地方上对她怀着很好的感情的,城里新建的漂亮 的商场大楼就命名为“西施商场”,浦阳江上雄伟的大桥也叫做“浣纱大桥”。没 有留心,可能还有别的商店、饭馆也使用着西施的名号,可是为什么他们把访问西 施故里的日程安排在最后呢? 久雨初晴,我们走出城关,沿了江边缓缓南去,公路上扬起了一阵阵尘雾,没 有多远,就能看见江上的浣纱大桥。再向前,遥遥望见公路边上有一座小小的亭子, 那就是西施亭了。走近看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匾对,只是一座孤零零被捱挤得局促 在江边的亭子。亭下就是临江的崖石,有两条逼窄的石径通往江畔,只容得一个人 走过。石壁上有两个填了红的摩崖大字——“浣纱”。再下面的江水里横卧着的青 石,自然就是当年西施浣纱的所在了。 这个地方小得很,连转身都困难。小亭子里已经有几个游人坐在那里,也挤不 进去。好在站在这里也能眺望对江,望得见金鸡山下的村落,一色白墙黑瓦的民居, 只是一侧新添了几幢新宿舍楼,却打破了整个布局的完整。从古代留下的地图上可 以看出,芒萝山的石脉是一直婉蜒到江边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比公路修成 更早,就被拦腰截断了。今天的芒萝山已经被新建的厂房宿舍包围起来,简直就看 不见山。山的前半掘起了一个大水池,开出的石料就用来叠起了山前的石壁,从下 面只能望见山巅几棵孤零零的小树。 在山下、江边徘徊着的时候,不禁感到了无端的寂寞。 四十年前买到一部崇祯十年(一六三七)刻的八卷本《芒萝志》,“梦溪张央, 荆溪路迈纂辑”,久已失去了;后来又得到康熙刻“暨阳赵弘基家山汇评”的《芒 萝集》残本上卷,现在倒还在手边。赵书只是崇祯本的翻版,不过少少变动了一下 次序,多少添加了一点晚明的诗文,但在自序中却夸说如何辛苦搜集,正是过去刻 书家常见的伎俩。书前有武宣序,说到芒萝,“山不过一卷石之多,野蔓交加,只 堪供樵苏、牧竖之往来……”,可以知道很久以来这里就一直是一片荒凉萧寂了。 翻看一下这样的地方名胜志,是颇有意思的,但也往往觉得无聊。我曾经说过, 人们编这种书,就好像下帖子把古往今来的诗人墨客请来开座谈会,而这种座谈会 却往往是乏味的。因为大家说的往往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老话。这本《芒萝集》上 卷,虽然收集了整整一册诗词,但还远远说不上完备。不过作为标本,也尽够了。 这一大堆诗词的主题,可以借锤峻的《诗品》序里的两句话来加以说明:“或士有 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人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西施被 越王勾践选中,当做礼品献给吴王夫差,不论她是否意识到自己负有怎样的使命, 也不论她曾在吴宫怎样“扬蛾人宠”,她的心情总是寂寞而凄苦的,她明白自己不 过是一宗美好的货物。而越大夫文种所献的破吴九术(或云七术)中,“遗之好美, 以荧其志”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后来人们出于种种动机夸张得过了份,甚至把西施 装点成女间谍的鼻祖,就不兔是神话或简直是昏话了。能指出这一点来的,整本《 芒萝集》中好像只有王安石的一首《嘲吴王》: “谋臣本自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但愿君王诛宰额,不悉宫里有西施。” 王荆公到底是有眼光的,寥寥二十八字,就将喷在西施脸上“红颜祸水”的污 蔑之词洗得干干净净了。 “沼吴”以后西施的命运,也是聚讼了几千年不能解决的难题。四十年前我在 一篇小文中说过: “还有一说也近于情理。那是越王沼吴以后,想了一想,吴国全是这个女人弄 糟了的,正是红颜祸水,留她不得,捉来淹死了吧!这一说的根据是《墨子》的‘ 西施之沉,其美也’。” 这是见于史籍关于西施的最早记载,比后来东汉人的许多说法都更为可信。不 过人们是不满意的,他们同情这个美丽的女人,不愿她落入如此悲惨的结局,这样 就创造了她和范大夫泛舟五湖的传说。这是合于传统喜剧结尾的公式的,但也隐隐 包含着对勾践的抗议或嘲讽,这才是《浣纱记》的结尾胜于一切“金榜乐,大团圆” 的所在。 二 诸暨和绍兴是邻县。到枫桥去的那天,我们坐的车子就一直朝东向绍兴方向驶 去。天色阴阴的,漫天遍野一片绿,远山淡淡的,大地上好像吸满了水雾。时而看 到一片白墙黑瓦的房子,那就是一个村落了。浙东的民居都是这种格局,这种颜色。 白墙上开了大大小小的窗子,好像一对对盯着公路上来往车辆的眼睛。偶尔可以看 见一棵大树,是白果树吧,有时候是一对,那说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庙宇,树照例 种在山门前面。庙宇早就没有了,只剩下两棵树寂寞地站在那里。 “就在那面,那个山脚下,是杨铁崖的家。” 听了这样的介绍,我只能“晤晤”的应着,其实我也认不准这是哪个山村。只 是想,杨维桢写的字叉手叉脚的,一派奇气,可是又那么美,在同时代的书法家里, 他好像完全不理会有赵盂顺的存在,这就值得佩服。这是一个怪人,流传着许多狂 怪的故事。但也有使人不敢佩服的,他“创造”了“鞋正”行酒的方法。我想,这 可能是从“曲水流筋”得到了启示的吧,那可是“雅”得有些“俗”起来了。 元末画梅花有名的王冕也住在这一带。提起王元章,人们总忘不了《儒林外史 》里的描写,那个骑牛背上读书的小孩仿佛真的从烟雨迷蒙的田埂上走过来了。吴 敬样的描写是以宋派、张辰两篇《王冕传》做蓝本的。宋传中说他“买白牛驾母车, 自被古冠服随车后,乡里小儿竞遮道讪笑,冕亦笑”,就是被写入《儒林外史》的 故事。又说他在北京对秘书卿泰不花说:“不满十年,此中狐兔游矣。”回到越中 以后,“复大言天下将乱。时海内无事,或斥冕为妄,冕日:”妄人非我,谁当为 妄哉?‘“都说明他已经清楚地感到了动荡时代的即将到来。不过不同的是朱斌说 他希望能遇到明主,做一番事业,张辰则只是强调了他的归隐。至于王冕的结末, 两传的说法也不相同。宋谦说朱元津打下了举州,”将攻越,物色得冕,置幕府, 授以治议参军。一夕,以病死“。张辰则说有一天闯进他家里来的是”外寇“,他 和贼师大争辩,”明日,君疾遂不起,数日以卒“。其实两篇传说的是同一件事情, 只是宋谦站在官方的立场上,不能不说得好听一些罢了。朱元津起事以后,在浙江 一带罗致了一些人才,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但这些人的结局都不大好。朱元津先后 花了几十年,才一个个都收拾了,王冕不过是死得最早的一个。吴敬样的小说拿他 的故事作为楔子,看来也不是没有微意的。 县里的同志告诉我,诸暨这个地方过去出过不少人物。当兵的特别多,其他方 面也有不少出色的人才,不过地方上留不住他们。至今诸暨的高考升学率在全省还 是最高的,征兵任务的完成也是头等的。这些信息很能帮助我们理解生长在这个地 方的人民。文化水平不低,在过去叫做“文风盛”;好勇,也是越人的传统。两者 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特异的素质,倔强、独特,散发着特异的光彩,表现在文学艺术 作品上,就出现了一种不可替代的色泽。就在这枫桥路,既有元末的王冕,又有明 末的陈洪缓,他们都是生活在天翻地覆的大时代的大画家。 车子从兰亭折回,到了枫桥镇上,穿进一条乡间小路,雨后一片泥泞,车子歪 歪扭扭地开进去,停在一块场地上。眼前是一片水塘,有两只白鹅在水面上游动, 两旁都是菜畦,场地上满地稻草屑和泥浆。走进一条小巷,踏进边门,是一座空落 落的大厅,三开间,五根带石础的柱子,屋角放着一架破旧的打稻机。这是陈家的 词堂,据说是老莲祖父陈性学的“光裕堂”。除了颜色久已剥落的梁间彩画,已经 寻不见任何旧时痕迹。几个木匠借了这地方做家具,在埋头做活。好寂寞的一个地 方。 陈老莲的“宝纶堂”就在前面,走过去看时,就连房子也没有了。墙边有一口 井,据说还是当年的旧物。地上留下一些残零的石条,是过去的屋基。房子在很久 以前就烧毁了,还是在太平天国以前的一次农民起义中给官军烧掉的。这些“故事” 都是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乡那里听来的,他姓陈,这村里的人家都姓陈,不过他好 像并不知道陈老莲的名字。 陈老莲也画梅花,可是画法和乡先辈王冕不是一路。他画的是工笔,古拙瘦劲, 完全洗净了没骨画法的酣熟,和他笔下的人物、山石一样,都带有浓重的图案意味。 无论是牺厢记》里的双文,还是《娇红记》里的娇娘,都美艳、典重,古朴类唐画。 人物衣饰或花木山石衬景,落笔都极尽繁褥,但笔墨又非常简净,甚至是吝啬,屏 除了一切多余的点染。这种风格在老莲的时代是一种创新,在以后则形成了一种流 派。他的画风早在十九岁为来风季作绣像《楚辞》时就已经形成了,这一画稿一直 到二十二年后才刻成。其中《屈子行吟》一图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典型的屈原遗像, 一个清瘦的古衣冠人物,有着说不出的忧思迟缓地在泽畔“行吟”,这只能是“三 闾大夫”。书前有老莲手书上板的一篇序文,一直是我爱读的文字,序的上半是: “丙辰,洪绶与来风季学骚于榕石居。高梧寒水,积雪霜风,拟李长吉体为长 短歌行,烧灯相咏,风季辄取琴作激楚声。每相视,四目莹莹然,耳畔有寥天孤鹤 之感。便戏为此图,两日便就。呜呼!时洪绶年十九,风季未四十,以为文章事业, 前途于迈。岂知风季羁魂未招,洪绶破壁夜泣,天不可问,对此宁能作顾陆画师之 赏哉!” 读了这序文,使我们仿佛看见了画家自己,连同他的举止、神态和心境。写这 篇序文时,洪绶四十一岁,看样子已经在饱经人世忧患之后进入了他的晚年。在晚 明那个时代里,一个艺术家走的是怎样的道路,在这里反映得十分清晰。 他画《九歌》里的《国殇》,只画了一个手执弓刀、满怀激楚的寂寞的老兵, 在他面前有一把丢弃了的斧,这是战友的遗物。寥寥数笔,就写尽了古战场的凄寂 景色,抵得上一篇《吊古战场文》。 提起陈章侯,总是有着说不出的怀念与敬重。他是第一个为《楚辞》作插图的 画家,稍后才是萧云从。晚明画家对楚骚的非凡兴趣,这事实本身就是值得思索的。 陈老莲的画本由晚明刻工高手制成图像,成为那个时代最好的木刻。这些印本都已 流传稀少了,得到郑西谛的介绍,才先后复印行世。我最早见到的就是这些复印本, 因此对老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见到他的书画真迹,还是后来的事。论影响,他的 木刻插图恐怕更大于绘画。这次到诸暨,可以说多半是为老莲而来的。能到他出生 的故里来看看,即使没有看到什么值得驻足流连的遗迹,也觉得满意了。 三 到五泄去的那天,很早就起身,七时车子就开动了。原因是半路上有一个草塔 镇,今天有集,晚了怕车子开不过去。 天阴阴的,看样子今天有雨。下雨也有集么? 车子逐渐减速,很远就看到了集镇,也听到了喧嚣的市声。本来就不宽绰的街 被摊子塞满了,摊上都张着塑料布,有的只是马虎地盖着,既挡不住大雨,也遮不 住飘进来的雨脚,摊子上面撑着支架,挂满了时新款式五颜六色的服装,卡叽夹克 衫,女式的衬衫和牛仔裤,还有各式各样的日用百货,从收录机到打火机气罐,无 所不有。照管摊子的多半是年轻的农家妇女,嘻笑忙碌地接待顾客。七点刚过就已 经有那许多主顾光临了,他们大半推着脚踏车,簇拥着仔细别览摊上的货物。跟在 他们后面的是几辆板车,车上装着新做成的家具,大橱、短柜,一式本色,不加漆 水。我们的车子就跟在板车后面,好不容易穿过了草塔镇。 这个集有很长久的历史了,一年就这么三天,风雨不歇。昨天在小天竺就遇上 了成群结队的农村妇女,都上了点年纪,穿得齐齐整整,鬓上插着红花,坐满了茶 厅,桌上摆着香烛、食品,在那里品茶。打听下来,才知道她们都是赶着观音生日 来上香的。为什么观音的生日正巧是春天呢?这个有来历的古老集市为什么年年安 排在这几天呢? 这里有一个水库。 我们从大坝底下往上走,爬了好久才到了坝顶。我们要在这里等到五泄去的渡 船。渡船有好几只,都停在坝底的角落里,一只大的,三四只小的。也许时间还早, 而且总共也只有我们几个游客,司机还不知躲在哪里,我们就站在坝顶着眼前的风 景。天阴阴的,时或飘下点雨花,眼前是一片绿。两岸夹山是绿的,水也是绿的。 放眼望去,前面不远处,水路就给迎面而来的山峦切断了。湖水里有山崖的倒影, 很清晰地分出好几个层次,浅绿、蟹壳青、墨绿,再仔细看,整个的湖水都是墨绿 的。这地方很像桐庐的七里泷,只是布局较小一点,比三峡自然更小。不过风格是 相近的,都那么曲折、幽深、森严而肃穆。在我们的祖国,凡是有水库的地方,都 能看到这种奇丽的景致。 我们坐了一只小艇,向似乎没有路的山崖水角处驶去,两岸夹山渐向后退,眼 前展开的是两排看不到头的碧绿屏障。再过一个月光景,这里将是满山的映山红。 远处水边出现了一个小白点,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路转峰回,眼前又是 一番景色,水面更加开阔。一路上每个山峰好像都有一个名字,简直来不及听也来 不及记,看看有点像,可是到底又不大像,大概这就是“似与不似之间”的意思。 听说不久前一座峰头飞来了一只鹤,常在那里踱步。有人看见了:“鹤正站在那里 剔翎呢!”我尽力望去,到底没有能看见,也许山头的绿色太沉也太厚了。 远处临岸的水色简直就是黑的。没有人说话,留下的是一片静寂的天地。船尾 的马达响声,并不曾打破反而更增添了静寂。这时,猛地两三只水鸟从近岸水面上 箭也似地掠过,在十来丈外的地方停下,在水面留下了长长的水纹。水鸟不知道是 什么名字,大概是凫吧?颜色是深褐色的,不容易分辨,细看才知道栖息着一群, 也许是听见艇子的马达声受了惊吧。不一会,就又有几只掠过去了。等我们的小艇 靠岸时,这一群都已经转移了。 转过山角就能遥遥望见山麓的一片白色屋宇。看样子应该是一座丛林,但又不 大像。看看不远,可是也走了好半日,这就是改成林场了的五泄禅寺。 这是一座古寺,志书上说是唐代元和年间灵默禅师始建。不过大殿和山门都早 没有了,门外溪边还残留着一些残断的石梁、石础,是当日山门的旧址。几株古树 槎桠地分布在一片荒秽的蔓草中间。进门处壁上嵌着一方石额,上面刻着陈洪绶手 书的“三摩地”三个大字,是光绪中重镌的,但无疑是老莲的真迹。陈章侯少年时 曾读书于浣纱溪上白阳山麓的西竺庵,曾题“三摩地”于主人赵氏之室,见县志。 那么,这里的石额应该是从西竺庵抚刻而来的了。 进门后是一座小院,铺地方砖,杂植花木。一株玉兰正在盛放,花白如雪,缀 满枝头,地上则是一片落英。这座禅房静室,可能是古寺仅存的遗迹了。屋内有一 块刘石庵写的旧匾,“双龙漱室”四个大字。据说十年动乱中这块匾已经被打落在 地,几年以后才从柴房中找出,幸而没有烧掉,不过已经缺了一只角,经过修补重 新挂在这里的。这块匾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名物,但在五十二年前郁达夫写下 的《杭江小历纪程》里已经提到,应该算得上是见于著录的旧迹了。 在林场新建的一排房子里小坐,吃茶。 五泄就是五个瀑布。五泄在浙江的许多著名风景区中虽然算不上最大、最著名 的,但在很古的时候起就已受到注意。生活在六世纪初期的郦道元在他的名著《水 经注》里就已加以详细的著录了: “江水之导源乌伤县,又东经诸暨县,与泄溪合。溪广数丈,中道有两高山夹 溪,造云壁立,凡有三泄。泄悬三十余丈,广十丈。中二泄不可得至,登山远望, 乃得见之。下泄悬百余丈,水势高急,声震水外。上泄悬二百余丈,望若云垂。此 是瀑布,土人号为泄也。”(王国维《水经注校》卷四十) 可见在郦道元时,人们还只知道有三泄,后来在《舆地志》里,才出现了五泄 溪的名字: “五泄溪,在诸暨县西五十里。山峻而有五级,故以为名。下泄垂三十丈,广 十丈。中三泄不可逾度,登他山望始见之。上泄垂百余丈,声如雷霆。” 离开五泄寺,右折,沿山脚走去。没有好久,就能隐隐听见闷雷似的吼声。一 路上林木丛竹,漫山遍野,像张着一堂绝大绿色的舞台幕布,使人略略焦急,猜不 透到底掩盖着怎样的奇妙光影。路转峰回,跨过又一条转折的山凹小径,这时大幕 一下子拉开了,终于看到了第五泄。 重叠的山岩,磷峋的石壁,上面生着灌木的短丛,像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唇上 的短须,口角张处,一条雪白的水柱悬空而下,喷珠溅玉,是大口吞下一口酒的余 沥吧。瀑布落在一片水潭里,变成了一道溪流,中间有一串排列整齐的大青石块, 从上面可以走到对岸。那里有一道崭新的金属围栏,婉蜒着穿山而去,看不到尽头。 满山的绿,雨后空气里孕含着太多的水分,这地方就像一块绿色的大海绵,随便碰 一下就能溅出水来。 围了栏杆的小路是沿着山壁开出来的,走起来并不费力。不能不感到我们今天 的好运气,从郦道元起,就少有人能完整地看到五泄,尤其是第四泄。他们只能站 在另外的山头上遥望。我们缓缓地登山,每一步转折,都能看到崭新的光景,山石、 树木、野花,随宜布置,处处都是美的,好像落入了奇妙的万花筒里。 我们走得很慢。走到山腰时看见山脚闪出了一面红旗,是一支小学生春游的队 伍,孩子们嬉笑着爬上来,他们哪里是爬,简直是在跑,一霎眼就到了眼前。我们 停下来让他们过去,一片喧声过后,又一下子都不见了。 终于爬上了东龙潭顶,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第四泄。涧水被束缚在仄仄的石槽中 间,水花溅起,如雾如烟,在迎面而来的石壁上撞击,溅落,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它是真的被激怒了。 第三泄和二泄其实只在一转折之间。水面铺开了,一个大的转折以后,在一片 石洞上曲折泄下,形成了散落的态势,飞舞、捱挤、追逐,组成了一片喧笑,快乐 地奔泻而下了。 山角一座竹楼的基脚已经树起,旁边是工人的工棚。这地方选得好,正是喝茶 观瀑的好地方。五泄已经存在了多少万万年了,“逝者如斯夫”,从不停歇地流着 流着,经过了多少曲折、束缚、弛放、磨练,最后汇成了水库,给人们带来了光和 热。坐在水阁上观瀑,是可以想得很多很多的。 还要爬好久呢?在就要到达顶峰之前,还是不能不闪过这样的念头。一泄到了, 这是一条注入深潭的瀑布,从容,轻缓,显示了涧水入山以前的好性情。就在水流 下注的地方,有两个水潭,是所谓大小脚桶潭。水深得很,应该就是长年累月的激 流凿出来的吧。 又经过一段泥泞的山路,才是刘龙坪,这是万山背后一块小小的平地。我们走 进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吃茶。屋前有两棵树,遥望是一片寂静的山凹,听见了鸟声。 这座房子的原址是刘龙庙。刘龙子是个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是个吞了俪龙珠后 化龙飞去的仙人,不过每年清明都要回来给母亲扫墓,来时必带来满天风雨。坐在 小屋里吸着淡淡的山茶,听着这样荒唐而美丽的故事,不觉坐了许久。 从山背下山,满眼竹林,路边时时可见爆出的新笋,偶然可以从林木空隙处遥 望远山,觉得这实在可以算得是一座伟大的盆景。又遥遥看到了郦道元所说的“登 山远望,乃得见之”的“不可得至”的二泄,不能不佩服古地理学家认真踏勘然后 下笔的求实精神。 回到五泄禅院午饭,饱吃了极鲜嫩的新笋和豆皮,喝了两瓶西施啤酒以后就又 去游西龙潭。东、西龙潭之间夹着的就是那座峻削的山脊,山那面是五级悬崖飞瀑, 这面则是曲折幽深的溪涧。山路依崖开辟,曲曲折折,路上有无数石板桥,随时可 以过渡踏上对面的山沿小径。悬崖上有时可以看到怪柏中间盛放的白色山桃,还有 南方少见的榆木林,挺拔的树干上下错杂散布在一片山坡上。涧底淙淙的水声并不 喧闹,有时还是只能听到水声的伏流。迎面而来的处处峰峦,奇削、幽峭,几乎都 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在五泄寺里曾看到过一块新雕的徐渭“七十二峰深处”小小石 碣,说的就是这一路上奇幻无尽的峰峦。这地方的格局有点像杭州的九溪,但曲折 幽深的气势却要好得远,夹山的逼窄更增添了几许森肃。我们没有走到一线天,看 见燕尾瀑就折回了。从主人的介绍中可以想见,那应该是和四川的剑门有些相近的 地方,虽然五泄更突出的是江南山水的秀特而非蜀山蜀水的雄奇。 我们提前赶到了渡口,小艇刚在靠岸下客,驾驶员拿拖把冲洗完座垫就跑开了, 大概是等候随后赶来的游客。这时天上的细雨密起来了,张了伞坐在舱里,就这样 一直等到艇子向一片迷蒙的雨网中驶去。湖面上笼罩着一片冷雾,山峦的色调变得 更暗,好像画家的墨笔在水孟里狠狠地蘸了一下就大胆地抹过去,很快变成了一片 氤氲。 张了伞也遮不住横飘过来的雨脚,有点狼狈,可是我喜欢这雨,不怕它打湿了 衣衫。这时,又有几只被惊起的水凫从面前划过,像箭似的一下子就钻人迷蒙的雨 障里去了。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