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 长久以来就怀着到富春江上去看看的愿望,只是到了今年的春季,才得匆匆去 走了一转。现在要动手写一点记游的文字,却又已是秋天了。 我的一直念念不忘于富春,不只因为这条江水有着那样一个非凡美丽的名字, 仿佛一提起就会梦见在烟峦云树中隐约出现的一位仪态万方、丰神绝世的美人,也 还另有别的原因在。那就是很久以前从《六朝文絮》上读到梁代吴均的《与宋元思 书》。吴均的那封信只有短短的一百多字,可确是把富春江上的风光写尽了,这与 郦道元的写景文同是出现于六朝时期的名篇。《水经注》写了三峡,吴均写了富春, 此外就又有元代著名画家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卷。这个仿佛画家坐了小船在江 上旅行时拍下的奇异的长镜头画卷,也实在是一件不平凡的作品。最后就是郁达夫 的散文《钓台的春昼》。他着意写了桐庐的桐君山和严子陵的钓台,却已不是单纯 写景的文字了。此外自然也还接触过有关富春难以数尽的诗文,但曾留下印象来的 却没有了。 今年春天多雨,在杭州躲了两天才好不容易盼来了春晴。一清早就赶到九溪, 搭上到富阳去的班车。开始时还傍着钱塘江走,没好久,就一头钻进了山窝。公路 两侧是一片片三麦还不曾收起的田垄。多雨加上春寒,不只推迟了季节,对早稻也 会有影响的。不过太阳出来以后,很快又感到有些潮热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车子 就到了富阳。这是一个热闹的小城。走出车站,就能看到并排的两条长街入口,沿 江的一条就是春江路了,郁达夫的故居就在这条路上。提了旅行包沿街一直走下去, 真是好长的一条街,快走到尽头时已经可以看到开阔的江面和挺立在面前的鹤山。 这里出现了一片新建成的楼房,有些还是四五层的建筑,是招待所、办公楼和宿舍, 好像完工还没有好久。找来找去也没有看到达夫故居的门牌,原来这已被围在高楼 后面的一条深巷里。叩了许久门环也没有人出来应门,于是只能站在围墙外面瞻仰 了诗人的旧屋。这是一座两层的旧式楼房,在墙外可以看见那也许就叫做松筠别墅 的楼厅,黑漆的一排明窗大约还是老样子,不过推窗南望,现在已经看不到什么江 帆、山影,而只是一排新楼。 在鹤山下面兜了一个大圈子,又从正街上走回来。这里充满了江南小县的一切 可爱的事物,时兴的百货、古旧的药店、从农民肩上送出了一片叽喳的鸡笼、照相 馆橱窗里的时装少女……在街的正中有一家春江饭店,里面同样挤满了就餐的人群。 饭桌上摆满了白地蓝花的大瓷碗,里面盛着一种粉红色的液体,人们大口喝着这种 介于汽水与啤酒之间的饮料。我希望能在这里吃到著名的鲥鱼,却不曾如愿,只吃 了据说是鲤鱼的炒鱼片,不过似乎又不大像。 下午一时,我又坐在去桐庐的班车里了。这一次,是毫不夸饰地钻进了山国。 公路就是劈山过后修成的,在峰峦涧谷中间穿行,处处都是危险的转折、回旋。 山上种满了松树,还开了不少茶园。那些山顶的幼松,就像少女额间的短发似的。 一路上看到不少新建的小型制茶厂、水泥厂和碎石厂,给这几乎是终古没有人迹的 深山平添了不少生趣。碎石厂发出的是一种单调、寂寞的声音,不过却是一种跳跃 着活力的音响。在这里,人们会比较容易理解“靠山吃山”具有怎样一种含义。 一时五十分,车到新登。这里本来是新登县,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大镇。五 分钟以后就到了一个叫做窄溪的地方,公路陡然从山边崖角穿出去,一下子就看见 了大江。公路很窄,下面就是悬崖,山壁上还有修路、开石方的工人。有的崖壁上 渗出水来,砂石被染得深红;有时还可以看到崖间凌空悬着的大石块,只有很小一 部分和崖壁联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崩裂下坠,石块大得恰好能把公路封锁起 来。 富春江就在脚下向前境蜒伸展,隔岸的青山这时也开始挺拔、密集起来。崖边、 路角不时点缀着一两株葱郁的古树,在春天的阳光下像一把把张开的绿色的伞。 江里有航班的轮船,更多的则是木船,这里的航运也是繁忙的。 不久,就看见前面有一座大桥。对岸桥侧有一片工厂区,过桥就是桐庐了。 这是一个依山滨水的城市。古老的桐庐旧城从清末起就已经是个荒凉破败的地 方,它现在似乎只剩下了一条沿江的街,一条经过新建、显得繁荣热闹的长街。从 著名的桐君山开始,经过这街,一直可以通往新建的坐落在山腰的新区,县级的领 导机关和其他一些单位都在这里。建筑几乎都是新的,环境是优美的。县委机关就 在过去是唐代始建的圆通寺的原址。这里四周有不少参天的古树,从那树木分布的 格局,很容易看出这里本来是一座寺院。左近的招待所也是在一座山脊上,推窗外 望,迎面就是一片山峦,恰如一座翠绿的屏风。这是一个迷人的所在。宋代的范仲 淹的一句诗“潇洒桐庐郡”,说得实在不错。范仲淹当年一口气写了六首诗,每首 开头都用了这一句,可见他确是认为抓住了这个小城的气氛的。 在长街上的一家桐江饭店里吃面。这里比富阳的春江饭店还要差一些。墙上挂 着一块黑板菜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写着“完”字的小白纸片,好像也已经 贴了很久了。看来小城里的居民似乎对吃喝并无太大的兴趣。后来发现斜对门有一 家卖小笼包子和云吞的店却是生意兴隆的,价钱也并不便宜,和上海差不多。 在长街上倘佯,一直走到富春江和桐溪汇合的渡口时,已经临近黄昏。隔水遥 望,临江耸立的桐君山,这时只是一片暗黑的浓绿,在山巅是一座小巧的白塔。穿 过小巷走下了江边,暮霭已经逐渐收拢,宽阔的江面上罩着一层水雾,真有一片烟 波浩渺的气势。极目望去,桐江上游被两岸的山峰锁住,一片迷蒙看不真切。这后 面不知道还有几许山重水复的转折,和三峡的格局简直没有什么两样。我在这里站 立了许久。从前人们在这一带旅行,交通工具只能借助江船,在这样的时分,大抵 总要停舟留宿了。如果旅客是一位诗人,面对这样的江山风物,唱出“日暮客愁新” 这样的句子,那将是毫不奇怪的。 这个小城还保留着浓郁的农村气息。清晨五时,拉线广播就开始播音了,比这 还要更早些的是耳畔山鸟的啁啾。推窗一望,只见满山晴翠,又一个出色的春晨。 县委宣传部门的负责同志来得很早,他不但热心地为我安排、盘算了到钓台去 的方案,还介绍给我两位负责钓台重修和全县文物工作的同志。这是非常值得感谢 的。隔天晚上,我也曾向街上的老人打听过去钓台的办法。他们告诉我,小船大约 很难找到,唯一稳妥的方法是从七里泷富春山的山背翻下去,那就连钓台也在脚下 了。这自然不失为一个雄伟的计划,但当我在宣传部的同志面前提出时,他打量了 我一下,摇摇头微笑了,也并没有再说什么。我看他是不想打击我的积极性。 想在一天中间完成去钓台的游程,看来是太局促了,何况桐庐的桐君山也是不 可不看的。今夜可以考虑住在富春江水电站,顺便看看大坝。主人的好客和周详、 细致的考虑,使我只有感谢。 四十八年前郁达夫仔细写过攀涉桐君山的经过,那是直到今天读起来也依旧很 有趣味的。这中间,自然是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不过桐君山还是桐君山,它依 旧雄踞在桐江之畔,那么挺秀、那么雄奇,半个世纪在它看来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当年郁达夫是夜访,今天我们却是晨游,当年的义渡今天也变成了机动的摆渡 船。一船的乘客大约有二十来人,在船舱里人们随意把米袋、活鸡、油瓶……都放 在脚下,年轻的女服务员在卖着票,每位两分。乘客里游山的大约只有我一个。天 目溪也实在很窄,轮渡叫了一声后,船尾稍一摆动就到了对岸。 登山的石级年久失修了,攀登时只好跳来跳去,比爬没有路的山坡似乎还要吃 力。山路盘曲着,在半山我们遇见了修整山路的石工,他们是从山上向下逐步整修 的。再上去就能看到那残破仅存的殿宇,还有一两间禅房。前两年这里也曾是一间 工厂,最近决定修复时才迁走的。这两年在不少名胜地方都曾见过工厂的痕迹,这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只从运输条件上考虑,也很难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把车间放在山 顶,搬上原料、运下成品看来都是非常吃力的。唯一的理由也许是,这些地方总有 几间破房子,可以占了来加以利用吧?当年郁达夫看到的女墙、围墙、朱红漆的大 门都不见了,我们一下子就来到了道观的心脏地区。“元始天尊”(?)和他的同 僚、随从也一个都不见,只在一大片青石板铺成的地坪上看见几根残破的石桩,还 有一个石栏砌起的“莲花池”。 值得庆幸的是满山树木并不曾遭到破坏。就在道观遗址前方,从山腰深处耸起 了几株覆天蔽日的古树,我向同伴请教了它们名字——莲香树和榔树。也许这并不 是学名,只是活在人们口头的名称。它们张开了一幅阔大的碧绿帘拢,从枝柯的隙 缝里可以看到一片万里晴江,与昨晚所见的薄暮桐江又自不同。阳光实在太艳丽了, 江面上铺着的依旧是一片薄纱,一片使眼睛发眩的晴霭。这里的山光水色,就是这 样不肯轻易使人遥遥看到她的容貌。是羞涩呢还是矜持,要么就是故意的捉弄。 俯视那渡口时,天目溪和桐江汇合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条分明的界限。溪水是 极清澈的,桐江呢,却早已不像吴均所说的“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 视无碍”了。 山顶这座残存的破庙,当然就是所谓“桐君祠”了。自然也有一点相应的神话 传说和故实,不过我一点都不知道。那座七级的白塔却实在秀美得很,也不知道始 建于何年,但记载中曾有“景定元年(一二六零)重修”的话,可见这至少也是一 座宋塔。使我最感到喜悦的是,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布满了古树。这里有樟、桐、 枫、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古树,有几百年树龄的也不只几十百株。后山还有 极好的大片竹林,都是碗口粗细参天的毛竹。林木之间是够得上“荒秽”的了,落 叶到处都有半尺来深,踏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人们把“席丰履厚”作为豪侈 的一种标识,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里到处都有浓郁的草木香,自然也有腐烂枝叶的 气味,这一切,真的都是喷人欲醉的。 从桐君山上下来,到了文化馆。在这里我看到一部乾隆刻的《桐庐县志》,有 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严州知府、桐庐知县吴士进等序。 这书在此时此地,不只是善本,简直可以算得是一部宝贝。关于本地的许多名迹, 这里都有详细的记载,因此在整顿、修复许多游览点时都能从中得到帮助。过去这 里曾经藏着许多钓台的石刻拓片,前些年都被当作“四旧”一把火烧掉了,现在想 重刻一些石刻也没有法子想。据我所知,明代曾经有人刻过一部《钓台集》,那里 面收集的碑文、题记是很丰富的。 随便翻翻,这部乾隆志所收的资料还是颇为丰富的,顺手摘抄了一些。使我感 到有趣的是有关圆通寺的一节故事: “老僧欲植万松于路,乡人虑其蔽日,诊于县。县以符洁之,僧答以诗曰:” 本不载松待茯苓,只图山色镇长青。老僧他日不将去,留与桐江作画屏。‘事遂已。 “ 这位老僧未必说得出植树的重要意义,也许只是图好看。不过想办点好事并不 容易,反对的人是多的。我怀疑这里所说的“乡人”大概是一些地主,他们有大块 的田,还动不动上衙门告状,这都不像是普通老百姓的行径。老僧的诗写得不坏, 说明他没有自私的动机,只要想绿化一下环境。同时又颇为尖刻,县令和“乡人” 读了不免要脸红,只好拉倒了。今天县委大楼附近的许多松树,也许就是这位 老和尚留下来的吧? 从桐庐到七里泷,长途汽车只要一个小时。在招待所里住下以后就出去看水电 站的大坝。 开阔的桐江,到这里突然束紧了,横跨江面的坝身就像一条束腰的带子。这是 一座壮观的工程,坝顶的路面可以并排行驶四部卡车,两侧有人行道。我们在坝上 缓缓地走,山风忽忽地从耳边吹过,颇有寒意。向上游望去,正如吴均所说:“夹 岸高山,皆生寒树。”这不是普通的山,它给人带来的是一种强烈的萧森之感。江 身狭窄,夹峰高耸,即使是晴朗的好天气,至少也要留下半江阴影,因此山色经常 是墨绿的。山上生满了的“寒树”,有一种注本说这是指“耐寒常绿的树”,我看 也不一定。无论是怎样的树,长在这里的山上,就非是“寒树”不可。在这里“寒 树”不是特定的种名,倒是切当地写出了诗人心头的感受。江水从上游婉蜒曲折地 流来,在不远的地方就已有两三叠曲折,柔软得正如美人宛转的腰肢。右侧突起的 峰峦上面,矗立着几只银白的电塔,是插在高髻云髻上的玉辔吧,这是不久以前为 她添置的新妆。 电站大坝上面有巨型的吊车、行车,从机房伸出了碗口粗细的钢缆,牵引着一 排闸门上庞大的闸板,每扇钢板的表面都留下了层叠的水痕。闸门内外的水位相差 在二十米左右,上流的江水依旧是急速的,但已不再是“急湍甚箭,猛浪着奔”, 下游则真的“波平如镜”了。大坝的尽头有一只狭长的槽,里面顺序挤满了几十只 满载着木柴、山货的木船,在等待开闸放行。船家这时都在船尾烧火作饭,他们在 简单的行灶里塞进短粗的木料引火。这里大概每天上下午各有一次开闸放行,可惜 我们没有能看到那百船争流的动人光景。我想在这样的时刻,摇了一只小船冒着急 流从船槽里逆流而上,该是多么艰难而不可思议。看来今天想用这种古老方式去游 钓台的人,大概是没有了。 在坝上徘徊时,我又向同伴打听了著名的富春江鲥鱼的近况,得到了这样的知 识。鲥鱼是从海水里向上逆流游来的,它喜欢大水、疾流,也喜欢适当的水温,每 年春天都要到这里来产卵。大坝建成后,当然大大影响了鲥鱼的活动。据说曾经设 计了一种巧妙的三层“之”字形的“鱼梯”,试图解决这个困难,但不知是否有效。 过去这里还生产一种只寸把长但体肥味美的子陵鱼,和鲥鱼一样,都是为了向严先 生朝拜并为他提供垂钓方便,每年春天在七里泷汇集的。不过近来也大量减少,不 见了。看来,子陵先生的“威望”,目前确已降低到临近破产的程度。 正式出发去钓台,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离开招待所后,沿了右侧的山边公路, 步行了大约半小时光景,就来到一处江边水驿。这里有三四间人家小屋,可以供旅 人歇脚。狭狭的路边叠着石块垒起的围栏,杂植了各种草花,一头驯顺的黄狗在人 们脚下徘徊,对每一个陌生来客都表示着欢迎。一位老年妇女从内室取出茶水来待 客,我们把随身的包袱寄放了,随后登上了一只小小的航船。不是预先提出请求, 它本来是不来停靠这里的码头的。同伴还搬了一大叠预制好的门窗构件下船,这些 就是重修严先生祠堂的备料。 小船向上游进发。这里大约可以算做这条江水最为美丽的段落,一路迄通行来, 在两岸高山狭谷中间前进,简直猜不透前面还将出现多少道曲折。石壁是雄峻的, 有时甚至是怪异的,但一例青翠,是一片连绵不断重重叠叠的碧玉屏风。山后面还 是山,真不知道它将延伸到什么地方。这里的风景不知道曾经使多少诗人为之激动, 唐诗人方干说:“一瞬即七里,箭驰犹是难。墙边走岚翠,枕底失风湍。”这是说, 过去在这里行船,上水下水,有风无风,是大有区别的,所以才有“有风七里,无 风七十里”的俗谚。现在修了水坝,有了机动船,情形大不相同,但“走岚翠”的 境界到今天也还依旧存在。诗人写景的手段是值得佩服的,他在面对现实时是用今 天手执电影录像机者同样的眼睛、头脑观察、思索的。此外写得好的还可以举出杜 牧的《睦州》诗: “州在钓台边,溪山实可怜。有家皆掩映,无处不瀑援。好树鸣幽鸟,晴楼人 野烟。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 这诗写得客观,写得淡淡的,但确也写出了这一地区的风貌、风格,同时也说 出了诗人自己寂寞的无可奈何的心境。 船行了没有好久,同伴就在我耳畔喊道: “钓台可以看得见了,那不就是!” 我随着他手指处望去,看了许久,依旧辨识不出。眼前好像展开一卷黄宾虹的 焦墨山水,到处是奇峰、翠蟑、古木、枝柯,一下子哪里分辨得出?又过了七八分 钟,小船开始向岸边拢近时,这才真的看到了钓台。这是两座突起耸立的山峰,好 似两大石笋。它其实并不是绝顶,在它背后还有着更为高峻的富春山的屏障。 我看见过一幅明刻的《钓台图》,刻工非常简单古朴,是嘉靖甚至更早时期的 作品。在我的印象中,钓台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实在是上了很大的当。这张图把钓 台画成两座孤立的石笋,背后只有一点远山,登台的路用一条凌空的曲线表示,一 些山石林木也没有。这当然不是真实的钓台,只是带有导游性质的示意图。不过它 也有忠实可取的所在,它画出了江水的波纹,岸边题了“严先生祠”的石坊,走上 去是围墙中间的祠堂,左面是是客星亭。这些,就在今天也还有参考价值,因为这 一切,除了一间即将倾倒的破屋以外,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间破屋看来并非当日祠堂的遗物。屋里有一口土灶,两只木床,是修复钓台 先遣人员临时的休息之所。但那墙上还嵌了一块“嘉靖辛酉(一五六一)都御史滁 上后学胡松拜识”的《过严祠书留台壁碑》。在破屋外面,还留下了几块残碑,一 块是有名的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很多人都在(古文观止》里读过的,但也 并非原碑,而是明代的复刻,碑面剥落,连年代和行名都看不清了;此外还有一块 正统二年(一四三七)的《重建祠堂记》,碑上有一段题记倒是很有趣的:“嘉靖 元年(一五二二)五月付八日,棠陵方豪秉炬登拜。时江风大作,仿佛见先生之神。” 这是比郁达夫还要早四百一十年的另一位“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 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的游客的自白。 除此以外,还有一块断角的正德旧碑,一块断成两半仆在地上的碑,现在我们 只能看见它的背脊。据同伴说,这里本来还有很多旧碑的,但自钓台被“砸烂”以 后,在十年动乱中间,这些石材都已跑到人们的门前、檐下,变为建筑材料,发挥 另一种作用去了。留在这里的几块,大约因为石材较大,运输不便才得到幸免。 修复的工作正在开始,已经平整了一块地基,储备了一些砖块和门窗木框,准 备先在这里造两间房子给工人们住宿。循路登山,新铺的石板山路平整得很好,走 起来一些都不感到困难。不过只铺成了四百来级,约占全程的五分之一光景。石料 是从别处运来的,铺成每块石板的工本约一元余,要算是很经济的。再上去就是破 坏得非常厉害的旧路,看来总有几十年不曾修整了,几乎已经不能再算是路,想站 稳都困难,山路四周塞满了杂乱的草木枝柯,我们就这样攀藤附葛地前进。半途坐 下来休息时,发现山石上有石刻题记,已经风化得不可辨识。费了很大气力才认出 是万历中的题名。以后再经过几度曲折,就来到一处叫做“中亭”的地方。这里恰 在山腰正中,前面树立着一颗石笋,左右上方就是东台和西台。我立即恍然大悟, 那张明代《钓台图)所画“丫”字虚线的分叉处就指的是这里。那座石亭还基本完 好,不过石柱上的刻字已被凿掉,只知道这是民国七年(一九一八)一位广东人重 建的。不想再停留休息,紧接着急急地奔上了东面的子陵钓台。 在这悬崖百丈的高处,极目望去,江水如一个倒写的S 字,深深睡在一只翠绿 的锦盒里。江流回折处,大约就是鸬骘湾,却看不见水坝,那是被回峰掩却了。台 侧崖边,有一株探身向下窥伺的莲香树,虽然并不怎样高大,但也有了相当的年纪。 桐江两侧的群峰叠蟑,严然是一架巨大厚实的绿丝绒屏风。梁代吴均称赞这里的风 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不是没有根据的。它雄伟,又幽峭,更秀媚。这许多 特色集中在一起,合成了一种终古如斯的静寂。严子陵找到这样一处地方“垂钓”, 自然有他的理由,难道他真想从这里钓起两三百丈底下江里的鱼儿么? 东台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只剩下几处石柱础的遗痕,说明原是石亭的所在。同 伴告诉我,在十年动乱中,是附近工厂里的一些年轻人摧毁了这座亭子。他们还动 用了机械工具,当石亭被辘轳拉倒后,人们哈哈大笑了。那真是“史无前例”的十 年,这“史”,不能狭义地只理解作中国史,应该更确切地说是人类史。煽起那许 多群众陷入疯狂,在全国范围内无孔不入地进行了大破坏,对破坏的“成果”的评 价是狂笑,这一切,难道是可以想象、容易忘记的么? 是年轻人还是指导他们的“理论家”呢?对谢皋羽则比较宽容一些,西台的亭 子还照样站在那里。自然,一些石刻、碑文都砸掉了,因为这些都是出于“封建文 人”之手的东西。谢先生有着爱国志士的好名声,比起消极退隐的严先生要较为可 爱一些,因而区别对待的吧?这只是我的推测,不知道可真确。 西台的风景似乎比东台还要好。上游是通往建德去的,视野更为开阔,正是水 远山长,婉蜒无尽。漫天遍野的绿也没有尽头,只可惜在辽远的江岸侧边出现了一 小块黄色,好像整块绿丝绒被剪去了一角,打上了一块黄布补钉。原来在那里新建 了一个什么小工厂。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我想,只能在那里尽量多 种一些树,加以补救。 在西台遥遥向南岸望去,就是白云村,烟村人家都历历可数。据旧记,这里就 是唐方玄英归隐之处,谢皋羽的墓也葬在这里。 谢皋羽是文天祥帐下的咨事参军。南宋景炎二年(一二七七)别天祥于漳水循, 后二年,文天祥被俘北去,至元二十年(一二八三)被杀。此后每逢天祥殉国忌日, 皋羽都要野祭。至元二十七年(一二九零)“哭于子陵之台”,作《西台恸哭记》, 是极沉痛、洋溢着家国之感的有名文字,清黄梨洲曾为作注。皋羽选取了西台哭祭 文天祥,在记事文里不敢明写文天祥的名字,连一起野祭友人的名字也不敢写,只 好用“甲乙若丙”的代号。祭毕下台登舟,还为了躲避“逻舟”,“移榜中流”, 他对子陵祠旁僧舍的印象是“毁垣枯瓷,如入墟墓”,这一切都可以使我们想象那 是怎样一个时代。《恸哭记》说: “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倾者三,复再拜起。……有云从南来, 潋吧渤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 兮何极,暮来归兮关水黑,化为朱鸟兮有味焉食。‘歌阈,竹石俱碎。“ 这是一篇煽动性极强的文字,它煽起的是七百年来中国人民的爱国激情,每逢 国家民族遇到危难,人们总会记起皋羽。黄梨洲就是一个例子。 同伴告诉我,他曾到对岸去勘察过谢墓,原有的石人、石马都已被敲碎,墓地 现在是一个大而深的潭。还曾有一座许剑亭也拆毁了。这一切当然是在“破四旧” 的口号声中干下的,此外还有一种流言,说皋羽墓中葬了一颗金头,还有夜明 珠… …发掘的结果自然是失望。谢皋羽并不是大官,也不曾被元朝捕获斩首,怎么 会在遗体上镶一颗金头呢?十年浩劫中这类性质的破坏往往带有某些农村特点。 从钓台下山时,遇见了当地一位大队的支部书记,他正想进城谈判由生产大队 承包钓台修复工程的问题,恰好在这里碰上了工程负责人,他们就坐在江边的断碑 上热烈地讨论起来。钓台这块地方千百年来一直是严氏家族的私产,解放以后这种 情况改变了,但又不像桐君山那样成为国家的公产,钓台分给了两个大队,是集体 所有性质,因此在政策掌握上又有所不同。譬如山下的一棵批把树,树本身属于风 景点,生产队有保护的责任,但每年生产的果实是归大队所有的。 站在江边眺望隔岸的青山,面对汤汤的江水,一面想着严子陵的故事。这时, 江面上忽然出现了随波而下的什么东西,一位青年农民拾起身边的碎砖块向江中掷 去,逼使它渐渐向岸边飘来,不久就能看出这是一条挺着白肚皮的死鱼。但那青年 并不去捞它上来,又任它飘去了。他说,这是给上游的一家什么化工厂的废液毒死 的,吃不得。这是我偶然得到的关于富春江的鱼的使人沮丧的消息。 就在这天下午,我在桐庐搭上了返回杭州的江轮。这是一条新的双层中型客轮, 非常舒适,坐在临窗的座上可以饱看江景。旅客很多,但并不显得拥挤,大部是短 程的农村乘客。一路要停靠许多码头。只是在这一路水程中间,才能细细领会黄子 久《富春山居图》的妙处,悟出这是一幅高度写实的作品。平沙远清,到处都有 “白沙翠竹江村”的小景。远山层叠如带,近处的山色是浓绿,远山是蟹青,更远 些就变得更淡,简直只是一抹淡墨而已。江中有时也出现狭长的浅滩,上面有成行 的幼树,在黄子久笔下,这只是秃笔一抹,但神似极了。除了航班船、运输船,江 上还有挖泥船在作业。一路上还看到很多碎石厂,全都在岸侧的山脚放炮炸山取石, 就近粉碎,并在不远的临时码头上装船。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在经济上带来多大的好 处,显而易见的是几百里沿江的翠绿屏风被无情地破坏了,到处是七零八落的土黄、 储红的豁口,和尚穿的百袖衣怕也没有如此的破烂、芜杂。这是此次江行使人感到 不舒服的又一现象。 默默地坐在船上,还是忘不掉钓台和听到的关于钓台重修的一些计划和设想。 我想,重修后的钓台,理所当然地应该保留旧有的素朴、古拙面貌,宁可简单 些而不必追求不谐合的华朊。在东台上,最理想的也还是出现一座倪、黄笔下造型 的石亭。无论苏州或杭州园林中的楼阁亭台都不必去刻意仿效,弄不好是会弄巧成 拙的。我坦率地说出过自己的这些意见。此外就还有关于严子陵的评价,这可是个 复杂得多而且带有一定普遍性的问题,在我们的国家里,这样的历史人物是很多的, 有关的遗迹也不少。在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发展旅游事业的工 作中,会经常遇见诸如此类的问题,历史学家理应负责地及时加以解答。 长久以来,人们对严子陵有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很久以前已经搜集编成厚厚两 大本《钓台集》,其实没有收入的意见还很多。大体说来,人们对他总是称赞的多, 不过出发点并不一致。严子陵是东汉光武帝小时候的同学,光武帝在和群雄角逐中 间,他可能也曾参预过谋划,出过力,不过史传里没有说。后来光武帝即位,他却 不肯作官,宁肯到富春山中去钓鱼过活。他的这种行径在封建社会里是有些特别的, 他的几桩故事也一直被当作佳话来传说。严子陵被光武帝请到京师来以后,也是当 年的旧友、此刻作了司徒的侯霸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自己却推事忙不来探望。 子陵对来人问道: “君房(侯霸字)素痴,今为三公,宁小差否?” “位已鼎足,不痴也。”来人回答说。子陵就问他带了什么话来,来人照说了, 又求写回信,子陵就箕踞在床上口授回书。来人嫌短,请再添两句,子陵的回答是 “买菜乎?求益也”。 这故事见于皇甫温写的《子陵传略》中,范蔚宗的《后汉书》里就没有,所记 非常生动,很可以看出严子陵作风的一斑。“萝卜白菜”这样的话头,最早见于旧 书中的可能也就是这一条。他说话不但清厉而且尖刻,可见后来光武帝拉他同榻而 眠,他竟将大腿压在皇帝身上的传说不是不可能的。他对皇帝说话也同样不客气, 光武帝问他:“你看我比过去有点进步么?”子陵的回答是“比过去多少好一点”。 这都说明,他不是封建社会里常见的那种隐逸,和悲叹“不才明主弃”的人物完全 不同。 至于严子陵为什么终于不肯留在光武帝身边作大官,许多论者都以通常的隐逸 心理来解释,那恐怕是不大说得通的。黄山谷诗:“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 三公。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稍稍透露了一点消息。张岱在《史阑 》里就说得更为清楚: “光武,中兴令主也,而废郭后及太子疆,颇为后世口实。国朝方正学题《严 陵图》有云:”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可知矣。羊裘老子早见几,故向桐江钓 秋水。‘宛转二十八字,可谓发千古之隐矣。“ 这可能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一种分析。方孝孺是明初人,他曾亲见洪武一朝许多 残酷的政治迫害事件,他的能够看出或猜到严子陵的心事,不是偶然的。 隐逸,也有种种的,那动机、作法、效果也大不相同。粗略地说,也许可以分 为积极、消极两类。而人们对待隐逸的态度,也因时代、因人而异。我想,严子陵 的受到重视并博得好名声,大约从东汉末开始。从列于党锢的人物算起,到三国、 魏、晋,嵇、阮一辈的清流,大抵都常常要记起严子陵,羡慕他也佩服他。唐代的 李泌也是向他学习有得的名人。最有趣的是北宋的范仲淹,他写的那篇《严先生祠 堂记》抽象地肯定了严子陵,同时也表扬了汉光武,好像他们之间毫无矛盾,密切 合作演出了一出道德正剧。宋太祖是搞“杯酒释兵权”式的中央集权的,范仲淹自 然明白,他在做当地的地方官,只能讲这些淡话。但他到底不是糊涂虫,他另外还 有一篇《钓台》诗: “汉包六合网贤豪,一个冥鸿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 可见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不小心漏出真话来了。 严子陵是名人,钓台是名迹,这地方当然应该重修、恢复,成为一个旅游胜地。 至于严子陵本人,只要我们明白他其实是怎样一个人,生活在怎样的时代,也就足 够了。千多年来以他为代表的隐逸起过消极作用,是无疑的,但通过人们抽象的理 解,也的确产生过好的、积极的影响。那就是一向受到尊重的知识分子的正直与骨 气,这正是古今一切形形色色风派人物的对立面。仅此一点,严子陵就可以有充分 的理由存在下去,长久得到人民的怀念。 一九八零年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