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杂感 面皮 来杭州前,在旅行包里放了一本张岱的《西湖梦寻》。我想,这比任何新编的 西湖导游之类的书都要好。虽然书里没有五彩缤纷的图片,说到的一些风景、名胜 有许多也不存在了,但这书实在并不曾过时。 从《咸淳临安志》开始,《武林旧事》、《梦粱录》、《西湖游览志》、《南 宋杂事诗》、《西湖渔唱》、《西拎百咏》、《东城杂记》……这类书实在多得数 不清,但有一个普遍的缺点,学术性色彩浓些的往往缺少趣味,另外一类又趣味不 高,容易陷于无聊。一种能供普通游人阅读,既介绍历史知识,又有通达的见解, 描写了山容水色,也表达了健康的美学观点,“雅人”能接受,“俗人”也能理解 的书,到今天也还不曾出现。张岱的这部《梦寻》虽然已是三百年前的作品,作者 的思想感情与今天的读者也已有了很大的距离,但依旧不失为一部可读的西湖游览 指南。特别是书中一些近似所谓“杂文”的章节,好像至今也还保存着强大的生命 力。 例如张岱写灵隐道上那一段九里松的山路,“苍翠夹道,藤萝冒涂,走其下者, 人面皆绿”。只三四句,就活画出了使人神往的景色。这样的手段,就不是通常的 游记所能有。不过我怀疑他这里只是凭想象做文章,实际恐怕并不如此。因为附录 张京元的《九里松小记》就说:“九里松者,仅见一株两株,如飞龙劈空,雄古奇 伟。想当年万绿参天,松风声壮于钱塘潮,今已化为乌有。”可见明末这地方已是 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一两棵古树了。 张岱写九里松,是在“集庆寺”条下。这寺就在九里松道上,是宋理宗为他宠 爱的阎妃兴建的功德院,“寺额皆御书,巧丽冠于诸刹。经始时,望青采研,勋旧 不保,鞭答追逮,扰及鸡豚。时有人书法堂鼓云:”静慈灵隐三天竺,不及阎妃好 面皮。‘理宗深恨之,大索不得“。 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张岱是舍不得不写入《梦寻》的。此事又曾记于《钱塘造 事》,我见过一种旧钞本,“好面皮”是另外三个字,讽刺更为尖刻,可能是更真 的古本,张岱不曾见到。 宋理宗就是纵用贾似道的那位皇帝,他干出这种事来也正在情理之中。张岱又 说:“此寺至今有理宗御容两轴。六陵既掘,冬青不生,而帝之遗像竟托阎妃之面 皮以存,何可轻消也。” 从这里又可以看出,张宗子是散文家也是杂文家,而散文与杂文之间从来就不 存在一道鸿沟,一切都要由作者所处理的题材与下笔时的感情决定。想勉强分一条 不容混淆的界限,是徒劳的。 张岱所说的“冬青”,则是另一件故事。南宋覆亡以后,元朝的僧官杨涟真伽 将南宋诸帝陵墓都发掘了。当然注意的是坟里殉葬的宝贝,皇帝的遗骨只能扔在一 边。因为这与猪羊骨一样,不值钱,当时也没有废品回收站收购。可是后来有一位 姓唐的“义士”却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将帝后的遗骨收集起来,另行安葬。不敢立 碑,只种了些冬青树作记。许多词人还为此事写了不少咏物词,支支吾吾,如果不 是有人指出,读者简直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事今天想想也真有些可笑。从 宋高宗算起,包括可爱的宋理宗在内,南宋的几名皇帝到底是怎样的角色,江南的 老百姓是清清楚楚的。肯站出来为之收拾遗骸的到头来也只有一两位“义士”,这 可真是并非偶然的一桩“佳话”。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西传,湖楼坐雨记 虾爆鳝 西湖边上有许多名胜,因而到处可以看到许多匾额。中国传统的榜书都是由右 而左的,与今天牌匾的由左而右的不同。这里自然会产生一些矛盾,在风景区不打 紧,到了城里就可能有些触目。我以为凡是新恢复的有过久远历史的老字号或类似 的所在,都不妨遵照旧法。好在人民群众大抵都是熟习的,并不会发生什么误会。 几天来走来走去,也看到了许多新添的匾额,如叶圣陶书的“风雨亭”、杨希 洛书的“放鹤亭”、沙孟海书的“素春斋”就都是老规矩,看了觉得很舒服。至于 “楼外楼”和“天外天‘倒像蝙蝠似的左右逢源,怎么看都不错,更是不成问题了。 好像只有老字号的奎元馆是例外,三个大字彼此独立,由左而右地站在门前。 奎元馆是历史很久的有名面馆。过去每到杭州,总要到这里来吃一碗面,留下 了很好的印象。在我看来,奎元馆吃面,其重要性殊不下于游“西湖十景”。一天 从九溪回来,已经下午一时左右了。赶到这里,发现仍在营业,并未“午间休息” ,真是高兴得很。美中不足的是几种有名的传统汤面都没有了,我想这只能怪 自己迟到,这次只吃到了也是有名的“片儿川”,这是用笋炒肉片做浇头的面。不, 我这样说并不确切,说浇头其实是错的。传统的方法是用锅子烧起了肉片和笋,再 加面一起添汤煮成。不过我这样说似乎又是不错的。因为这次吃到的“片儿川”好 像就是光面上加了预先制成的笋炒肉片的浇头。顾客是多的,即使到了一点半钟也 还是座无虚席,如果每碗面都用传统办法烧起来怎么成呢?在这里似乎也隐约地、 具体而微地看出了近代大生产与手工业方式的矛盾。但我想,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吧, 也应该加以解决。因为奎元馆理应有与街头面摊不同的自己的特色。 晚上与朋友谈天,说到吃面的经历,朋友笑着说,奎元馆楼上新辟了楼厅,在 那里是可以吃到种种花色面的,如“虾爆鳝”。这就使我又一次认识到调查研究的 重要,而“入境问俗”也确是古人的经验总结。于是第二次下了决心一定要吃到著 名的花式面。这一次也还是迟到,但心里有了底,毫不心慌。在入门处看到一位正 在进餐的老师傅,向他打听有没有虾爆鳝?他微笑着用手向楼上一指,我高兴地想 朋友的话到底是确实的。 楼上放了许多圆台面,有许多人在进餐,但没有谁吃面。走到账台边一问,坐 在后面的一位女同志答道,虾爆鳝面有,不过是供应外宾的,每碗二元八角。我想 既是花式面,贵一些也是当然的,开了票坐在桌旁等候了。这时发觉半天没有喝水, 干渴起来,于是踱到一个放着许多玻璃瓶子的锁起的橱子前张望。那里放着伏特加、 茅台、崂山矿泉水……我想这一定又是供应外宾的,我也都不想吃,最后发现下面 一排放着几瓶橘子水,就向服务员打听,能否卖一瓶给我。她用手一指:“到账台 去开票。 坐在账台后面的女同志看了我一眼:“是谁让你来开票的?”我就用手一指那 位忙着上菜的女服务员。“橘子水是上海来的,外宾价格,五角一瓶。”我没有多 说什么,付了钱拿了收据又走回桌边坐下了。 那位要我去开票的女服务员从身边走过,我把开来的橘于水票交给她,她头也 不回:“自己去拿。”我想,柜子上了锁,自己拿得到么?急中生智,就问:“难 道外宾也要自己动手去拿橘子水么?”这一问果然有效,橘子水来了,还有一只杯 子。 没过多久,虾爆鳝面来了。虾是新鲜的,鳝背有筷子粗,不过与笋炒肉片一样, 也是冷的,是浇头。 一碗面吃得很饱,走在马路上,到店里去买了一包香烟。想同时买一包火柴, 回答却是没有。这是一位面孔圆圆、满脸是笑的女孩子,她看我手足无措,就说: “不要紧,我带你到后面厨房里去点火。”她的好意真值得感谢,我不想麻烦她领 我到厨房去,就说想到别的店里去买买看。她笑笑说:“别处也没有,火柴断档了 个把月了。 “只卖香烟不卖火柴,怎么行呢?何况人们又不只是为了吸烟才来买火柴的?” 我实在有些吃惊了。 女孩子还是笑,她向我解释她们店里只管零售,无权决定货源的供应。她用手 向右边一指,“二轻局(第二轻工业局简称)就在隔壁。”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不想小题大做。 “火柴盒是包给外包工做的,一千只还是几分钱,老太婆们不高兴了。” 我想,女孩子说的情况可能不够全面,也许还有其他别的原因,但我相信情况 的“基本属实”是没有疑问的,同时对这一番访问我也感到特别满意。我早已不再 是一名记者,但在我的采访经验中,像这样生动、自然、没有拘束的交谈是少有的。 店里有两位青年,也凑过来听我们的谈话,并主动递过他们手中的香烟给我点火, 对我这个到杭州来的游客的尴尬处境极有兴趣地表示了同情。这一切,都使我感到 十分温暖。 一九八二年五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