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台忆旧”之忆旧 读《歌台忆旧录》,颇引起了兴趣。兴趣来自两个方面,第一,这些诗词几乎 全是说的昆曲,而我对昆曲虽然见得不多,却很是喜欢。最近在苏州举行纪念会演, 就曾千方百计想去观摩,可惜因为种种原因,终于未能如愿。后来听同志们见告, 周传瑛、王传淞等传字辈诸位以古稀之年、俞振飞先生以八十高龄,还登台演出, 声情并茂,令人惊叹。我虽未得看戏,也觉得十分高兴而满足了。现在从《忆旧录 》中又在纸面上“看”到许多演出场面,也同样感到高兴,并引起了许多旧事的回 忆。第二,使我感到兴趣的是《忆旧录》的形式。这是所谓“观剧竹枝词”之类的 作品。在我国古典文学中“竹枝词”是一种重要的形式,是一种活泼的、自由的、 使人喜闻乐见的形式。当然,这是以戏剧为主题的,并不占主要地位;多半是纪风 土、民俗、古迹,甚至金石、书画也都有人采用这种形式加以吟咏、纪录。以浙江 一隅而论,《鸳鸯湖悼歌》是朱竹诧的名作,很多人都知道。关于杭州的则有《南 宋杂事诗》,这是厉鹊、赵登……等七家的合集,简直可以看作一部用诗歌写成的 临安史。稍后还有《雪庄西湖渔唱》,刻于乾隆中,则进一步写成一部西湖导游了。 潘烟的《西冷旧事百咏》,则是《南宋杂事诗》的补遗之作,刻于《小百尺楼丛书 》中,非常精美,也极少见。此外,嘉善曹廷栋的诗集《产鹤亭诗稿》中有两卷就 是正续《魏塘纪胜》,几乎把嘉善一方的名迹都数遍了。朱芳蔼《春桥草堂诗集》 的卷二是《吴门杂咏一百首》,那是以浙人而纪吴事,写到邻省去了。以上只是随 便举例,可以说这类作品简直是大量的。 “观剧竹枝词”就较少。除了金桧门的作品外,我所见有《日下梨园百咏》, 是同光间人稿本,纪录的是早期的乱弹情况;另一种《味梨集》,刊于道光中,则 所记全部是昆剧,是江南一带的戏曲史料。 照我的经验,除了一二名作以外,这些“竹枝词”都不以诗长,最重要的则是 那些小注。有的还长达数百言,其中藏有大量珍贵的各种知识,在其他的正经书中 往往是看不到的。但至今历史学的研究者们似乎还不曾充分注意到这个事实。希望 不久的将来,有哪个有见识的出版社将这些“竹枝词”搜罗起来,选编集印。我看 在某些方面,其重要或并不逊于方志。 《忆旧录》中有一九五五年所作《与黄宗江宴周传瑛、王传淞》一词。这就使 我想起,我的第一次得观《十五贯》,也是被宗江拖了去的,时间也许还要早一点。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宗江拉我去看戏,说是“仙霓社”的旧人已经沦落到极 为悲惨的境地,应该“捧场”,应该宣传。我听了一跃而起。想当年在天津读书时, 就干过这样的事。其时北昆的郝、侯、韩、白已经被挤到天祥商场的楼顶演出了, 票价极低,上座极惨。每逢假日,我就前往“捧场”。当时还没有打字幕的设施, 随身带了一本《缀白裘》,恭恭敬敬地去看、去听。演员身上的破旧戏装与真正发 光的歌唱、表演,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照。就在这里,我上了昆剧的基础课。 虽然浅薄,但到底得到了一点概念,这是使人不易忘记的。不料,二十年之后, 在上海又重新遇到了同样的情形。 记得那次演出的场子是在苏州桥的一个茶楼上面。说来惭愧,我还不知道在上 海有这样一个剧场。那天一面看戏,一面啼嘘,自然一半也是因为天气冷。我们的 结论是,这样的剧种,这样的演员,这样的剧目,是完全不应该落到这地步的。那 天台上演出的印象已经模糊了,记得清楚的是我们在终场后到后台,就在那里第一 次认识了周、王二位,他们已经卸去了戏装,脸上还没有洗净残零的粉彩,他们身 上单薄的衣衫,瑟瑟的身影,握手之际的激动……,这一切都还在目前。好像还见 到了张姻同志,她留给我的印象也是深刻的。那天的天气很冷,我们没有呆多久就 辞出了。 宗江是演员出身,他懂得演员的心。他的赞赏《十五贯》,则并非全出于“同 行”的“同情”,也是清楚的。我则只是一个外行的看客,一直站在边上。 《忆旧录》下面的一首就是“《十五贯》轰动京师”,这是第二年的事了。 似乎还有一些旧事可以写。即此,也可见“观剧诗”这种形式是很有意思的, 它不但保存了一些“史料”,还可以引起观众的回忆与联想,这一切,实在都是很 有意思的。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