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书简 ——叶圣陶书二通 一九八零年五月三日函 黄裳兄惠鉴:大礼接诵,前日平翁来访,携来《拙政园诗余》及所撰题辞,我 亦勉书数语,先以裁帖之一纸写之,模糊歪斜,只得易一纸,写到第七行又写错。 附来旧纸只余一张,不敢再写。因抄录拙稿,敢请兄缮录之。平翁题辞附词集 中挂号寄上。写错之一纸附此书寄上。藉见我确已不能作小字。匆匆即请著安。叶 圣陶。五月三日。(一九八零) 久不得黄裳兄音问,去夏始获来书,喜甚。近一二年间常于各种杂志见所为访 书藏书之笔录,知其痹好已深,造诣至卓,愧为门外,不胜倾慕之情。顷承以《拙 政园诗余》属题,则俞平前题语先就。诵其题语,然后览湘籁词,于词之评品及集 以拙政名而与园无关,尝莅园赋长歌而今不得见,皆与平翁有同感。拙政园者,余 自幼常涉,三十年来每到苏亦必一往。前夏割除胆结石,体气颇衰,未识能再访否? 又年来目力大不济,览书报眼镜、放大镜并用,犹复辨认难真,忽发奇想,安得书 报大字精雕如此集者耶?一九八零年五月一日叶圣陶于晴窗下题。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日函 黄裳兄惠鉴:接到赐寄《金陵五记》,欣感如前度屡蒙赠书时,多谢,多谢。 即将全册徐徐裁开,此裁书亦为一乐。至于听受,须待有人得闲乃可,已成习 惯,不亟亟矣。于《读书》听台从介绍《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之作,兴不可遏,即 托范用同志代向香港购之。书去数日而巨册已送来,讶其迅速,听来者说明,乃知 系范用同志出版社所藏。云尽可观玩,不急于交还。此本价昂,国内亦将印行云云。 范用同志之意深可感。惟观玩此巨册,言之亦复可怜。字体不小,墨色不淡,而我 凭二镜亦不能看清。只能看图,图之细微处固莫能辨,其说明亦依稀仿佛,看明白 者不逮其半。如许文字不便听人诵读,只得放弃,其怅惘可想矣。近赴医院,请问 眼科大夫,可否认真检验,配一副较便于阅读之眼镜。大夫悉心检验,断言配眼镜 先须去白内障,而非小手术。大夫亦不言我为动手术。我则从此断念,不作重配眼 镜之想。得便时即令人念诵,不便时即不与文字为缘,只能如是,非安之不可。琐 琐叙个人事,有该清听,深歉,即请撰安。叶圣陶。一九八三年一月十日下午。 整理旧筐,找出叶圣陶先生给我的几封信。最早的是一九四八年秋为印行《旧 戏新谈》商量出版琐事的,一总有六七封,开明书店的专用信笺,用毛笔,也有用 钢笔写的,一手朴茂的行楷,虽然只是简短的三言两语的便笺,在我却是极为珍贵 的遗墨。《新谈》在《文汇报》连载,后来打算印成一书,交给上海出版公司。那 时《文汇报》已被国民党政府封闭,工作人员全部解散,只留下了排字房的工友没 有动,仍发原薪维持。老板的意思也并非重视工人阶级,实在是为了组成一个排印 班子十分困难,万一再要作印刷生意,一时重组不易,不像编辑记者的可以招之即 来。上海出版公司与《文汇报》有点关系,就趁排字工人无事可做之际,委托他们 排成此书。不料打成纸版后因缺乏流动资金无法付印。我就写信给叶圣老,问开明 书店是否愿意接受此书,圣老一诺无辞,于是就将纸版作价让给了开明。《旧戏新 谈》正文用的是新五号字。与开明其他出版物版式不同,那原因就在此。圣老对种 种出版琐事都来信商量,连封面设计也来征求我的意见。他是新文学运动的大前辈, 对刚走上文坛的后生的提携爱护,今天想起来也不禁感念。 一九四九年初,圣老赴港转到北平。解放初我到北京,又得与他相见。那时他 先后担任了出版总署副署长和教育部副部长,但生活依旧简单寒素,住在一处并不 宽敞的旧房子里。见面惊喜,记得当晚就在他家小饮。一九五七年他曾来上海,到 《文汇报》访问,在编辑部又见一面。这以后二十多年一直没有联系。十年浩劫之 后才恢复通信,这两封信就是他八十年代初期寄来的。 徐湘横《拙政园诗余》的顺治原刻本,是我无意中在苏州护龙街上买得的,非 常喜欢。一九八零年春寄给俞平伯先生,请为一跋,平老是词家,又曾卜居苏州, 自以为这主意想得不错;后来灵机一动,索性再找圣老一跋,并寄去了几张汲情斋 的蓝格旧纸。圣老是苏州人,更是跋此书的适当人选。当时没有想到他的目力极差, 不能再写小字了。等到接到此信,才感到自己的唐突,惶惊无已。圣老用钢笔工整 地写来了跋文,还附来用毛笔字写的半页,要我代他补完。他这一贯的认真作风, 虽晚年病目依旧不变,使我在不安之余,更凭添无限惭作。前辈风仪在这种小地方 也是不可及的。圣老在跋尾中说到我的访书藏书,说了些勉励的话,他是不买旧书 的,但能理解同情别人的腐好,不像某些人那样把买旧书一律看作倒卖钱物的勾当, 这种胸襟、气象更不可及。 一九八三年一信是说他读了我在《读书》上介绍沈从文的《中国古代眼饰研究 》一文,就急急找原书阅读。“兴不可遏”四字真能写出爱书人急于得到一本好书 的兴奋心情,老人的兴致这样好,可见他当时健康状态是很好的,不过接下去的就 是一大通抱怨目力不济的话,把晚年病目的痛苦,都说尽了。信依旧写得十分工整, 简直不像出于双目几近失明人之手。圣老晚年依旧关心着我在报刊上发表的文字, 找人读了来听,并时时给以种种鼓励,这是不能忘记的。老人谢世瞬将五年,一直 想写点什么,几次下笔,都不能终篇。现在借发表他两通遗书的机会,少少回忆往 事,以寄哀思,即以此为先生纪念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