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 乌托邦,如同一面伟大的哈哈镜,落地后摔成一堆无法复原的碎片。每个碎片 里,照出的都是我们变形的面目。 然而理想者依旧。 真正的理想者站在悬崖边,只有悬崖才适宜于眺望,而眺望是理想者因有的姿 态。理想是一种个人化的品德,理想拒绝“主义”,因而理想者与“理想主义”格 格不入。“理想主义”是败坏理想尊严的恶魔,理想的主义此便意味着理想的死亡。 “理想主义”带来统一和规范,故“理想主义者”多矣,每个纳粹党徒,每个契卡 成员,每个红卫兵都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用最卑劣的方式创造着“美好”。 “理想”则带来自由与独立,故“理想才”少矣,谁能在惊涛骇浪中让自己成为一 座屹然不动的孤岛呢?又有谁能在时代的分崩离析,个人的穷途末路中拒绝黑暗的 来临? 首光想起的是齐克果。首先想起的是这位身材矮小、背有点驼、面容白皙而消 瘦的丹麦人。在哥本哈根狭长的街道上,每天都有一群恶作剧的小孩跟在他后面大 喊:“疯子,疯子!”而他迎着苦涩的海风往前走,恍若未闻。齐克果把自己看作 一棵自我封闭的枫树,“处在除了我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把事情说得比较容易的时代, 我的任务就是要把某件事说得比较艰难。”为了寻求自基督受难以后这个世界就不 曾有过的“大爱”,为了克服现代社会人类普遍承受的“不安’”的感受,他解除 了与心爱的未婚妻的婚约,放弃世俗生活中的一切幸福,那是一个谎言根深蒂固的 时代,也是一个理想幽暗难明的时代,齐克果却认为,一个人只有在精神生活中才 有希望发现他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否则,他就会继续淹没在理智生活与道德生活的 贫乏和虚伪之中。他在灵魂深处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绝望地与世界以及一切属 于世界之物断绝关系。齐克果悲惨而不朽的一生说明了凡是理想都要忍受痛苦,都 要被嘲弄,都要被贬抑。“我是自己的忏悔者”,他的忏悔却打动了千千万万异时 异地的理想者的心灵。就“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和理解生活”这个意义而言,理想者 等同于疯子;就“从相同的位置探究相反省生活”这个意义而言,理想者等同于忏 悔者。 理想是逃避现实,是反抗现实,亦是创造现实。因为理想与现实既相冲突又相 依存,所以我们有两种选择:或者是现实将理想粉碎之后回归平凡庸俗的人生,或 者是理想将现实升华之后变成新的现实。前者易如反掌,后者却难于上青天。 贵为俄罗斯帝国伯爵的托尔斯泰,穿了几十年的桦木鞋与褐布衣,尝遍农奴的 艰难困苦。然而,府邸里伯爵夫人却天天操办着豪华奢侈的筵席与舞会。在双重生 活中煎熬的托翁1890年开.始创作《光在黑暗中发亮》,这是他晚年最矛盾的作品。 他没有为主人公找到解决矛盾的办法,这部作品也就始终没有完成。1910年10月末, 风烛残年的托翁毅然决定离家出走,这并不是一个孩子气的决定,正如托尔斯泰自 己所说:“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困难的一件事,临死之前像一头野兽似 的及时爬回那丛莽中去。因为死在家里,就象我活着时一样,是完全不合我的心意 的。我已经83岁了,可是始终没有找到使自己完全摆脱世俗的力量。”10月28日, 一辆马车在黎明前的黑夜中远远驶去,前面是茫茫苍天。3天之后,这位曾代表俄罗 斯良心的老人因患肺炎不得不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下车。在这个小站站长简陋的木 头屋子里、在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小床上,在窗外无数旅客哀痛的目光下,11月7日 清晨老人与世长辞。关于托翁的出走,历史上有种种捕风捉影的说法。我赞同茨威 格的说法:“这种没有光彩的、卑微的最后命运无损于托尔斯泰的伟大。如果他不 为我们这些人去受难,那么列夫·托尔斯泰也就永远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属于全人类。” 堂·吉诃德要成为他那个时代的理想者,而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风车。托尔斯 泰则要艰难得多,他面对的是从他的妻小到他的国家的巨大压力。而在制度化的20 世纪,理想者的艰难与危机显得更加严重。 在极度物质化的美国,索尔·贝娄是一位极为奇特的知识分子,面对“干千万 万正在枯萎的灵魂,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吃了睡,睡了吃”,他仍然坚持‘“人 类必须恢复它的想象力,恢复活生生的思想和真正的生活”。在《晃来晃去的人》 中,主人公约瑟夫长时期生话在混乱不堪的世界里,不停地寻找内在稳固的生存支 点。在《赫索格》中主人公是一个崇尚理性的犹太知识分子。他不停地写信,一会 儿给古人写信,一会儿给今人写信,一会儿写给总统,一会儿写给故去的父亲。他 不断地进行自我选择、自我创造,一生都在追求,却始终无法摆脱世俗世界的影响 与支配。几乎在贝娄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这样一个理想者的形象。对于现实,贝 娄是悲观的:“几十年来,在世界各地,居于政府最高地位的,已经看不到真正称 得起人的人了。……在这自由的世界里,我们没有挨饿,我们也没有受到警察的纠 缠,没有因为我们的思想而被关到疯人院去。既然我们如此得天独厚,那就应当系 统地阐述人类所遭遇到的新问题。然而,与此相反,人们正在丧失一切关于个人的 生活,剩下的唯有嘲弄、憎恶和腻烦。”尽管如此,作为一名理想者,贝委依然没 有放弃他的理想,“宇宙间可能有一些真理,它们毕竟是我们的朋友”。有些东西 确实在四分五裂,但这一过程也正是找们必然经历的精炼的过程,重要的并不是找 得到或找不到人生支点的问题,也不是能够或不能够实现理想的问题;而是在追求 理想与价值的过程中,人的孜孜以求、百折不挠的精神,这一切恰恰捍卫了人的尊 严,申明了人存在的意义。 对于一切高度制度化的社会来说,理想者都是有病的,他们无法和谐地与自己 周围的一切相处,真正的理想者是如此罕见,以致于艺术村里盯着美元流唾液的画 家们与校园里搂着女友嚷痛苦的诗人们也堂而皇之地以理想者自居。塑料花比真花 还要美丽,这已是人们惯有的感受。当修补处女膜变成医院挣大钱的生意时,还谈 “理想”未免显得不伦不类。然而,我平静地走在理想者应当走的道路上。我避免 用“理想”去攻击我所告别的人群,因为“理想”只用来打击自己过于脆弱的心房。 我也避免用“理想”去拯救我所疏离的生活,因为“理想”只用来拯救自己过于躁 动的灵魂。 能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理想者呢?我不知道。行囊里,有一部书--罗曼·罗 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