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OK厅中的男人和文人们 在这座并不贫穷也不富有的小城,开张最多的是卡拉OK厅。这座城市刚刚开始 经济的腾飞,老城轰然倒塌,新建的花花绿绿的建筑向城郊延伸着。街道上,建筑 材料还没有收拾干净,两边鳞次栉比的卡拉OK已经开张了。 “天外天”、“楼外楼”、“小瀛州”、“芳草地”、“红太阳”、“风凰台”…… 一家接一家的招牌、标志和夜间闪烁的霓虹灯,标示着城市最有活力的去处。当街 的铺面是餐馆,OK厅在后面的曲径通幽处。一间间华美富丽的厅堂和包间,地毯、 墙纸、吊灯、音像设备、沙发、塑料花、正在唱歌或做唱歌之外的事的人们。当跑 调的歌声传出门外,传到街道上时,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们往往皱起眉头--他们 都是没有钱破费的可怜人。 卡拉OK厅里的男人们都是成功的男人。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是一座摇摇欲坠的 桥,他们凭着智慧与机遇,以及智慧与机遇以外的东西,终于到达彼岸。在中国, 此岸是烦恼人生:挤公共汽车、啃大白菜、睡亭子间、做了无数年的美丽的梦;彼 岸则是快乐人生:坐豪华轿车、吃飞禽走兽、住广厦别墅、享受提前实现的梦境。 卡拉OK厅,为彼岸的男人而存在。他们不是官员便是老板,这是两种能在任何地方 获得尊重的身份--尤其是卡拉OK厅。他们在这里比在自己的家里还要舒服,舌间 的美酒,怀里的女人,是辛劳了一天之后最好的休息方式。是的,他们太累了,官 场、商场、战场三位一体,在明枪暗箭尔虞我诈中生存下来,比那些此岸的人的想 象要艰难得多,复杂得多。 女人们也在战斗着。她们并排坐在暗红色的真皮沙发上,等待着客人的召唤。 在这四季都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她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温度,永远是盛夏的打扮, 背带裙、小背心、牛仔短裤、水晶凉高跟鞋,裸露着大片大片的面积--肩、背、 腰、肚脐和大腿,捕捉着黑暗中窥探的眼光。狩猎的是被窥视者。被狩猎的是窥视 者,这里执行着另一套逻辑。她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打上了鲜艳的口红, 脸上冻结着冰凉的笑容,微笑是指挥一组脸部肌肉精巧地配合运动的产物。她们翘 着“二郎腿”。让大腿更加修长,让裙子显得更短。她们涂着指甲油的手指夹着燃 烧的香烟,香烟越燃越短,正如她们的青春。她们却浑然不觉。这时,肥大的身躯 和面孔贴了上来,娇小的她们迎了上去。 她们的身世并不扑朔迷离。也许昨天她还是一名初中课堂上的学生,不用功, 成绩平平。没有考上高中,既不愿到父亲工作的每月只有二百元工资的小厂里干活, 也不愿留在家里受窝囊气。某一天在父母的责骂声中跑出来,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 最能赚钱的行当。也许她刚刚嫁给一个同村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她干不了农活,受 不了穷,跑到城市里。可她一没技术,二没文化,能做什么呢?这个庞大的行业里, 大多数是普普通通的女子,没几个拥有传奇故事。她们几年前还那么胆小、羞怯、 没心眼;几年后却已练达人情世故,一眼看透男人的内心世界,知道怎样让对方愉 悦,怎样赚到更多的钱。这就是风尘。她们跟老板商讨分成的比例、不愿干了,立 刻转到另一家。这个行业是流动性最大的行业,房间过是原来的房间,小姐却换了 无数个新面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门口永远是闪烁的灯火。 关于爱情,她们无话可说。她们相信的只有钱。关于信仰,她们同样无话可说 --那些伟大的偶像般的男人们,在她们面前露出猪的本性。那些万人大会上宣讲 理想与崇高的男人们,那些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不可一世的男人们,那些在电视节 目里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的男人们,那些名字在报纸上散发着诗意的男人们,那些 在剪彩仪式上手拿金剪刀剪彩的男人们,那些制造着灿烂的辞章和颠扑不破的真理 的男人们,扑到她们的身体上时,都变成了一堆蠕动的烂肉。她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她们的小屋,只有一张弹簧床,一只皮箱。客人走后,她们擦洗着脸上的脂粉和男 人的唾液,耳边还回荡着男人野兽般的喘息,腹内汹涌着经潮的疼痛,她们捏着一 大把钞票,这是一个农民几个月、一个工人一个月的收入,而他们只需要几个小时。 她们想笑,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镜子里越来越近的三围显示了她们已不再 年轻。退役吧,退役后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找个老实男人成个家,却不知道还能 不能有儿子?再三修补的处女膜,还是一条通往幸福的孔道吗?在没有窗户的房间 里,她们梦见了满天星辰。 男人们在这里谈成了白天里谈不成的生意,暖昧的灯光下,欲望在蛹壳里激荡 着,发出金戈铁马的声音。白天,彼此那样不同,文质彬彬的官与粗俗不堪的商, 不苟言笑的官与笑容可掬的商,被欲望征服时却变得如此相同。还在唱歌的时候, 就已经急不可耐,目光像一双手,抚摸着坐在沙发另一端的女人的隐秘的地方、他 们也有他们的不如意,他们的世界不是一轮满月:家里是蛮不讲理的黄脸婆、整天 打电子游戏机的儿子、接二连三的有事相求的穷亲戚、一笔帐目正受到上司的追查、 一个下属正在兴风作浪准备取而代之。没有卡拉OK厅轻松一下神经,行吗?连孔夫 子也说:“食色性也”。这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从广袤的乡村和小镇涌向城市。城市容纳了她们,她们也容纳着城市的阳具。 城市教会了她们很多东西,她们也给城市增添了很多东西,她们终于把城市缩小在 自己的子宫里,她们却告别了母亲的身份。华伦夫人与茶花女,李师师与柳如是, 仅仅是异国的或过去的传说,今天她们无数的同行们正在凸现着这个时代仅存的真 实。 这是一座陷落的城市。城市在进行着最后的、无所不在的巷战。战争,被卡拉 OK厅及类似的场所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之间展开。 金庸在他最后的杰作《鹿鼎记》中暗示,要了解中国,先得了解皇宫和妓院。 今天,皇宫已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