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京人的“侃山” 说相声一定得是北京话,起因并不是为让全国人民听得懂,在没推广普通话那 些年头,北京早就有相声了。原因是北京话有一种特殊的幽默味儿。 台湾长大的孩子要学相声,有人告诉他们必须练京片子嘴,说话要含糊不清, 舌头要卷一点儿。于是,我和唐杰忠到台湾演出,台湾会说相声的女主持人卷着舌 头介绍我们说:“这位是来自内地的‘姜先儿生儿’(她卷着舌头把先生两个字全 加了儿音,以示她会讲普遍话),这位是唐先儿生儿。”她还说得挺快,我听成了 “姜馅儿和唐馅儿”了,两种白面三角儿(北京的一种面食)。 其实,北京人的幽默不是出自语音,是出自思维的巧妙和语言组织的生动。 有一位北京的小伙子,来到一个单位,传达室的老人家不让他进门,而且态度 不好,特别厉害。小伙子有气了:“您小点声儿,别嚷嚷。我害怕,我小时候让狗 吓过!”老大爷半天没转过弯儿来。 待明白过味儿来以后,老大爷不干了,抓住小伙子脖领子讲理去。小伙子说: “您别不爱听,我说的是事实,让狗咬过一点儿不假,所以落了一个看见看门儿的 就害怕的病。不信你问我妈去!” 问谁去呀,分明是骂人没脏字儿,难为他怎么琢磨的。 其实不用琢磨,“犯葛”是老北京人给儿孙们留下来的本能,而且主要表现在 语言上。 所谓“葛”,其实就是出乎意料之外,思维上有些逆向,有的时候是“王顾左 右而言他”。但“他”不失为一种“原始幽默艺术”。 这种幽默在一些大家的口中,就高级一些了。 大画家黄永玉,不是北京人,但是他有北京人的那种幽默劲儿。 他出国在国外溜了一大圈儿。外国人注意环境,厕所卫生是他们改造环境、象 征文明程度的代表。回国,从飞机上下来,第一件事,先方便一下,一进咱们的厕 所,臭气十足,与在外面的感受绝不一样,黄永玉称赞说:“嘿!这才是正味儿!” 明明是臭,偏偏赞扬,你说他“葛”不“葛”?女儿买了一件“蝙蝠衫”,问他这 个退休的爸爸:“爸爸,您看好看不好看?”“好看,真漂亮呀!晚上进一胡同一 张手,跟‘夜猫虎儿’(北京话对蝙蝠的俗称)似的就进来了。” 北京人的“葛”劲儿,连天津人都传染上了。 北京的司机大早起来,开车去天津。早上走得早,到天津天刚亮,车的大灯还 没来得及关掉。天津早上在马路执勤的人,让车停下,靠在路边儿。 司机问:“同志,我怎么了?”天津人问:“您这是北京的车吧?”“没错。” “北京是大城市,是吗?”北京的司机糊涂了。“我问你,我们天津黑吗?”“不 黑!”“不黑,你白天开大灯干嘛?” 司机恍然大悟,自己车灯忘关了。您说就这么个小事,绕了多大的一个大圈子。 可生活有点儿这佐料,透着有意思。 司机回到北京逢人就讲:“我以为就北京人犯‘葛’呢,赶情天津人比北京人 还‘葛’!”一时,这个笑话脍炙人口。北京人把它当天津人的“语言艺术”来欣 赏。 北京人住的地方是三皇五帝选的点儿,所以北京人身上有一股傲气,您甭管他 是干什么的,他能把各行各业都说出“门道儿”来。上至国家管理,下至五行十八 作,没有北京人不明白的。北京人自己称之为“侃山”(侃大山的简称)。 我有一位侃山的朋友,跟我谈海湾战争,说得头头是道。 “美国就是一警察,谁都管。伊拉克人是吃羊肉长大的,火大。本来人家地底 下的油,科威特仗着自个儿那儿地势低,就挖坑,结果油全流它那儿去了,它那是 锅底儿呀!那人家伊拉克能不急吗?一方面自己火大,另一方面和伊朗打了十来年, 霍梅尼那老头太能磨,不战不和,十几年看不出输赢,急得萨达姆老走瞎步,也有 火。两火搁一块儿这是个炎字儿,着了。一着了,谁怕谁呀?你科威特老挖锅,我 平了你!一下子开过去了,开过去一看科威特的头儿都跑了,起急,怕他们回来接 着挖锅,算了,我把你算我一个省,弄军队在边境那儿守着、等着,看你科威特国 王敢回来!其实是人家伊斯兰自己哥儿俩打架,美国不干了。他凭什么不干?科威 特卖美国那油比伊拉克便宜……”您听,这都哪儿的事呀? 可这位侃山的时候,旁边儿听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有的听了找个乐儿;有的听 了就学舌去,他还能添两句:“美国就是当爸爸当惯了,谁都是他儿子。儿子大了 不听话,美国老哥一个管不了,就叫兄弟们一块儿过来,什么英国、日本,咱老哥 几个一起,咱们合伙管我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急了咱们就联合在一块打他,把他打 服喽,让他听话,好好过日子。这就是海湾战争。”您说这话让王朔听见能不拿它 写进小说去逗乐儿吗? 语言生动,把国际上的事比喻成“过家家”,让一切神圣的东西在老百姓面前 揭去那层看不清的纱,不再虚无缥缈,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在北京人眼里,什么 人赤着背,穿着裤子,全是一个模样。“坟头改菜园子,背儿(辈儿)全拉平喽。” 我和梁左曾经写过一段相声《特大新闻》,写的是一个不学无术专能侃山的北 京人,忽然传出一个谣言:天安门要改农贸市场了,而且振振有辞地说是“改变投 资环境”的一个具体措施。原本我是想讽刺一下经济大潮一冲来,神圣的地方没有 了,连历史博物馆都办“新潮家具展销”了。可能是讽刺的度把握得不好,播了两 次以后就不让播了,认为讽刺得有点过火。连历史博物馆的负责人都找我评理: “你讽刺我们,我们找谁说理去?广场上的公共收费厕所六角钱一个人,我们这儿 门票规定四角,不许涨价,又能上厕所,又能喝白开水,还能看展览。我们的取暖 费从哪儿来?我们的折旧费从哪儿来?有时连换灯管的钱都没有,你光会讽刺,上 嘴皮儿一碰下嘴皮儿,我们的实际困难谁能解决?” 我哪儿解决得了这些事呀!我也是犯了北京人惯有的毛病。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