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盟誓之书 朱天文 很久以后我们谈起胡老师住在这里的日子,每每惋叹一声,「真窘啊,那时候。 要是现在……」 要是现在,随便都能出去吃顿鼎泰丰、葡苑、老饕的海鲜、晶华下午茶。进出 叫计程车,跑远玩也有车子。那时候,带胡老师小山老师到铜锣外公家,平快车不 对号,现买现上。先上了一班没发现是海线,待山线的进站,一家子急下车奔越天 桥到对面月台. 胡老师撩起长袍跟跑,恍如他在汉阳逃空袭警报时. 满车厢的人, 被我们硬是抢到一个位子给胡老师坐下,父母亲直抱歉说像逃难,胡老师也笑说像 逃难. 第二天我们到山区老佃农家玩,黄昏暑热稍退,去走山,最末一段山稜陡坡, 走完回家胡老师叹道刚才疲累极了,魂魄得守拢住,一步一步踩牢,不然要翻跌下 池塘里. 我们每忘记胡老师已七十岁,因为他总是意兴扬扬,随遇而安。母亲由衷 赞许胡老师好喂,做什么他都爱吃。没有荤菜时一人煎一个荷包蛋,父亲最记得胡 老师是一口气把蛋吃完再吃饭,像小孩子吃法,好的先吃掉再说. 父亲相反永远把 好的留后头,越吃越有希望。经常,天心隔墙喊「胡爷吃饭喽!」胡老师好响亮的 答应了,马上跑过来,吃饭真是件神往的事。有人送我们火鸡,取名粉眼,放狗上 山粉眼也杂在其中跑,跑野了没回来,我们对空啸牠「粉眼——」胡老师听是喊胡 爷,回啸一声「唏——」中气十足,真应了他旧写的诗…… 呼鸡如呼人,凤凰亦来仪。 而胡老师事事看在眼里. 一次他说:「天衣放学进门,手上拿着零食吃,五块 钱一个,你爸爸斥她买这个做什么,那么贵!但他上街给我买家具,一买六千块. 这是你们的爸爸。」 小山老师是《日本书纪》和《源氏物语》专门家,亦博知日本古今美术,在文 化学院任教,周未假日下山来玩。 日本人的美感,譬如看石头,大致都会分辨得出死石、活石,用在庭院里的石 头要选活的。因此小山看我们家,恐怕只有两句词司以形容,家徒四壁,身无长物。 那些挤放在玻璃橱里的东西,玩偶瓶罐纪念品杂什,小山说其中两件是真的。 一件鹦鹉螺,一件木刻品,穿着第一高校制服的男孩把负心女踹跌在地,取材自明 治年间尾崎红叶的小说《金色夜叉》。很奇隆小山不说它们好,说真,可见其余都 是赝物。胡老师对凡此俭陋皆无意见,总说蛮好,蛮好。日常聊天,屡屡比较到日 本的与中国的不同,一次胡老师说:「像你父亲这层级的小说家在日本,家里一般 很有品格的,挂画什么,端茶出来的一个杯子、盘子,吃点什么,都非常有品格。 可是你们家庭这样,也好呀。日本人常时太美,有些东西是在美与不美之上。」 我就警戒自己有耽美的危险. 胡老师曾写诗赠池田笃纪,前二句「蓬莱自古称 仙乡,西望汉家日月长」,说的是初亡日本,池田替他张罗安定。后二句「惟恐暂 盟惊海嶽,且分忧喜为衣粮」,豪杰性命托于一剑,他却性命托于衣粮,与众生同。 也幸亏吃多穿暖,他没有变成孤愤老人。而且他喜看女人,像阿城说的,「我亦是 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胡老师又问我们看过《游侠列传》没有,去找来看,里面有个朱家,有个郭解。 朱家也是你们山东人,许多遭厄难的都跑来朱家藏活,鲁人崇儒教,朱家以任侠闻 名。胡老师唯一算讲过张爱玲的是她的个人主义,自我防卫心,而立刻补充,「张 爱玲虽然冷淡,却是有侠情的,又其知性的光,无人能及。」他在黑板上写,「任 侠是文魄」,说朱先生小说的重量在此。 他早上过来看报,通常已写了千把字碧严录新语,也打过拳,沖完冷水澡。国 内外新闻扫扫一眼,倒是连载的武侠小说方块每天都看。假日,我们青少年往往睡 到太阳高照,起床后大家去兴隆踞吃豆浆,回程走山边,胡老师也一淘踩涧溪里玩, 虱母草开着粉红小花,说那粉红是我的颜色。跟天心下五子棋,赞天心聪明。 天心喊胡爷,我有一些踌躇,还是把自己归到喊胡老师那边,因为喊胡爷就喊 定了,再无别的可能了。诗三百篇,思无邪,但我是思有邪。 我帮胡老师擦楼上地板,被夸能干,得一句刘禹锡诗,「银钏金钗来负水」, 胡老师说:「劳动也是这么贵气。」 讲到汉武帝通西域,背后是有女人桑蚕机织的生产力做支持,其气象都写在, 《陌上桑》里,当中出来的女人是秦罗敷。可这位秦氏好女跟什么劳动楷模,人民 英雌之类的东西扯不上关系。叫我们怕买本《古诗源》,收录在中。 大家挑里面喜欢的篇章读,采莲采萎,又是一番气象。念到《西洲曲》,一句 「垂手明如玉」,胡老师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真叫人高兴. 整个夏天, 胡老师院子的昙花像放烟火,一波开完又一波。都是夜晚开,拉支电灯泡出来照明, 七、八朵约齐了开,上完课人来人去穿梭着看,过年似的。图书馆小姐拿了纸笔来 写生,昙花灯理姚孟嘉跟太太是少年夫妻,若洁婴儿的眼珠黑晶晶。花开到下半场 怎么收的,永远不记得,第二天唯见板凳椅子一片狼藉,谢了的昙花一颗颗低垂着 大头好像宿醉未醒。多年后,每有暑夜忽闻见飘移的清香,若断若续苦撩弦,我必 定寻声而至,果然是谁家外面那盆攀墙的盛开了。人说昙花一现,其实是悠长得有 如永生。 还有那棵大玉兰树,冷香沉沉,一股一股的像涨潮。我跟天心采玉兰花,胡老 师打拳完过来跟我们讲话,谈到文章提出问题,有的是做了解答,例如易卜生的 《傀儡家庭》,剧终娜拉觉悟到自己的独立人格而出走。儒家就是有问必答,如孔 子对鲁哀公的问这问那,都—一回答清楚。是非分明,这当然必要,否则什么肯定 的东西都会没有。 但也有是不做解答的,老庄常是问而无答,问而不知所答。 比方贾宝玉,与他相知的是林黛玉,然而睛雯呢?睛雯是丫头,说不上这份儿, 可个使要为林黛玉的缘故去了睛雯,贾宝玉怎么能。便是薛宝钗,他也不能去想要 在跟林黛玉两人之间取一舍一。除非是天意。大观园里的女孩们,连那位不知名隔 着花荫在泥地上癡癡画蔷字的女孩,对贾宝玉来说都是绝对的。林黛玉每想到终身 之事,贾宝玉则不能想。那么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呢?这不是可以解决得了的。它 唯有就是这样的,也只可以是这样的。贾宝玉以不解决为解决,没有答案。 胡老师说完问我们有何感想——他总在长篇大论之后彷佛不好意思的,搭一句: 「你说说我这话讲得好不好呀?」 天心就把眼睛笑望着我,拿我倣挡箭牌,但我也只会裂嘴笑,答不出半句感想。 后来去日本,在野村家看能乐,因胡老师之故,特别把能的面具服饰一件件取出来 跟我们讲解,大约我们也是如此傻笑无言,过后胡老师说:「大家都称讚你们,说 你们没有进步少女的习气,指东问西,或像新闻记者那样必得要发表一点见解和知 识. 蛮好。」 我跟天心,实在每困于我们的木讷寡言到了哑巴的程度,只好充当和音天使负 责笑声罢了。阿城提起某女士之滔滔不休,说是「不讲话也没人会当她哑巴」。又 曾言座谈会上侃侃而论,「他们尽说,我尽听,可真理的对面呢,还是真理。」阿 城这人,真酷。 这年暑假,众人约了参加联合报首届小说徵文比赛,胡老师说等小说写完开始 教我们读书。放榜,天心上台大历史系,写小说也像她考大学,不逼到最后不拚, 胡老师去兴隆路买了原子笔回来给她,哄她快写。胡老师也像天心的爱走路、爱玩。 大家去新店来渡筏过河,竹林掘笋,往前去是莲雾林,胡老师选定一株莲雾摘将起 来吃,像只山羊。末了大家发现还是胡老师的这棵最甜,遂采了大袋走。在石头岸 上合照,沖出来看很好,父亲寄了张给张爱玲。当时我就想《今主今世》里写,张 爱玲要他选择,小周,或她。胡不肯,因说世景荒荒,他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 不可知,你不间也罢了。张说:「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 」相片中人,凉帽, 夏衫夏裤一身白,果然是,劫毁余真,转趟来又是半生,他有这样的本领. 我把一 本相簿给胡老师看,贴满了国中以来购集的黑白明星照,大部份是费雯丽,《乱世 佳人》、《魂断蓝桥》、《安娜卡利尼娜》的剧照,还有奥黛丽赫本。胡老师像一 般男生看这些是女孩玩意儿的不屑神气,很快翻完,笑还给我。我也像一般女生的 必要从对方口中听见讚美这些收藏的话语,胡老师指几张说:「以前的人比较有个 浪漫。」拾起我的词选课本翻翻,见註着密麻解释,说:「我们从前唸书不这样的。」 又说:「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无师自通。」 原来他教我们读书,不过就是提个头,去看《高祖本纪》、《项羽本纪》,散 步途中间看完了吗,喜欢谁. 我熟读胡老师的着述,无论如何先讲喜欢刘邦,他点 头说:「项羽容易懂得,可是要懂得刘邦,除非你的人跟他一样大。」同样的意思, 他读完时人写的《苏东坡传》之后说:「人还是不能写比他高的人物,看不到,也 写不到。」 于是讲起刘邦汉民族,与项羽楚民族的不同。楚很华丽,深邃,是月亮的。看 马王堆出土衣裳的绘绣着星辰、月亮、兰草植物、波纹,有一种洪荒草昧之感,神 话很多。李白自己是汉民族诗经的,太阳的,但他非常迷恋那些神话故事,他是亦 楚亦汉. 汉赋已经融目了楚汉,去把《司马相如列传》找出来看。 项羽和刘邦的话题,是在去年香港书展时再谈起。郝明义请吃饭,因《毛泽东 私人医生回忆录》里写,毛泽东从来不经手钱,且是不耐烦钱,便聊到政治人物对 取舍的判断。壁如陈水扁拆违建,若是率先把自家的违建拆了,政治声望和资本将 不知涨几番呢,何以陈水扁不做?阿城说,这跟出身有关. 陈水扁律师出身,律师 但凡讲条件跟底线,他这底线是绝不能让的。毛泽东像刘邦,打天下出身,没有底 线,就是一个肉身,保住肉身,行了。项羽不成,他是贵族,到哪里总之有个贵族 的身分和场面,架在那里了,所以无颜见江东父老会是这么重要。 当年我读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暑气腾腾,昏困得简直无法。那些描写水流 的情状,水中生物的种类,稀怪到必须一字字录写,否则根本映不进眼睛里. 胡老 师过来望望,见只上歪歪倒倒的布满了瞌睡字,哈哈笑起来,掏出陈皮梅给我吃。 他屋里常放着大包陈皮梅,取代了香烟的效用。关于戒烟,他曾说:「你若只想吸 烟的害处,是戒不掉的,你倒要想李白苏轼不吸烟也写得好文章,吴清源不吸烟也 下得好棋,有一个好的憧憬,就戒得烟了。」 如此拙异的戒烟法,让人以为是个讽刺笑话。 汉赋辞藻繁缛,被批评为堆积文字,胡老师说这是学者不懂文学. 秦皇汉武为 求仙丹长生,几次被人利用诳骗,班固因此认为司马迁写《封禅书》是讽刺汉武帝, 胡老师也说这是后世儒者不懂文学的诗意。他有时差不多快要像刘邦那样嫌恶儒生 了。有台大学主来拜见论学,我坐旁聆听看不出哪里不好,走后胡老师说:「这个 青年没有诗意,学问做得来是枉费. 」司马相如、李白、苏轼、都爱封禅,他们的 是黄老。司马迁自己也是,遭评为「多爱不忍」,对奸坏佞小也有喜爱,所以《史 记》写得比《汉书》是文学. 《史记》写项羽,会着墨项羽的一匹马、一美人。而 刘邦得了天下,至武帝拓疆开边盛极,新朝的万般事物都是挞亮,一时代人对眼前 景、眼前人的感激好奇发出了颂叹,这是汉赋. 《百年孤寂》开头写,那个时候世 界太新,一切还没有名字,必须用手去指。汉赋便是兴高采烈的指述新物新事,不 厌其烦的详绘凡百细节,成段成篇列举出声、色、犬,马,不为什么,只因为喜欢。 然后读《封禅书》,《乐书》。 神话若可喻解为民族的记忆,所谓人类共通的集体无意识. 西天王母瑶池,蟠 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这是汉民族来源的古早记忆普遍深植于民间. 《山河 岁月》申述了二、三零年代考古学上的新发掘,包括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伊朗高原 的苏撤、毗邻亚述的古墟,和印度全境。阿瑙苏撤时代的日石文化,是音乐的民族。 前此旧石器人是绘画的民族,洞穴壁画及石斧,唯摹仿自然物,颜色浓烈刺激,是 人的沉重的存在。新石器时代的音乐,则生于喜气。两个时代并非连续而来,倒是 一次蜕脱,一次飞跃. 其间奥秘在于,旧石器人眼里的大自然是威吓恐怖的,新石 器人则对大自然感激。前者仍处于无明状态,后看开了悟识一跃而为文明。当年孔 子着力于华夷之辨,孟子明人与禽兽几希?义与利之别. 宋儒分辨天理与人欲,释 迦讲法与无明,基督讲属灵的与属世的,胡老师则斤斤于文明与无明之别,也是到 了不妥协的地步。便看这阿瑙苏撒的文明人,一队往西南到了尼罗河流域,一队往 西至两河流域,一队往南至恆河流域,又一队往东到了黄河流域。如此建起了埃及 巴比仑印度及中国的文明,其早期彼此许多地方相似,实出于同源。胡老师说得好 像他自己去过那里,现在邀我们同往。 于是汉民族一路东来,碰到了大海,泰山是陆地的东极,于其上筑土为坛祭天, 其下除地小山,报地之功。祭天叫封,祭地叫禅. 《旧约》里亚伯拉亚西去迦南地, 在示剑设起第一座祭坛,向耶和华感恩。对天地感激,是文学的源起。「幸甚至哉, 歌以言志」,胡老师认为曹操此言,是古今诗歌的极则. 汉民族来到泰山,已是发 展的终极,可是那开疆拓士的兴冲冲还收不住,都教冲到海上,开出了蓬莱、方丈、 瀛洲的仙山奇葩。 胡老师说:「司马迁写封禅,一是写对于汉民族来源的古老记忆。二是对于汉 民族未来一股莫名的大志。三是写文学的一个「兴」字,生命的大飞扬. 」 求仙的想头,生命飞扬到要将自己整个人举起来,乘风而去。读《乐书》,就 再读《礼书》,乐是发动,礼是完成。文明的背景是乐,乐求同。文明的表现在于 差异,礼为异。「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这似乎是胡老师心中的大同之治。 在他东京福主的家里,墙上一大幅横条写着,「礼乐风景」,是他向往追求的理想 国吗? 胡老师跟孙儿一清每在那墙根前摔角,天心亦加入,摔得地板碰咚响。胡老师 耿耿不忘的礼乐盛世,毕竟只是一场痴说梦,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乌托邦吗?还是申 曲里的那几句套语,「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 龙门武官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多么天真纯洁的字宙观,曾 今张爱玲思之泪落的清平世界。 胡老师说:「中国民族的精神是黄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曲终奏雅,变 调逸韵因于黄老,雅则是儒的。 《易经》讲开物成务,黄老是开物,儒是成务。只讲文明在于天人之际,黄老 是通于大自然,而儒则明于人事。」 并说:「平常我爱《易经》,爱它无儒与黄老之分。孔子之时,儒与黄老始分, 但直到汉初,也还儒侠未分,所以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贡,孟子也后车数十乘。」 打天下的多是黄老之辈,无从效法,亦难以为人师表。张爱玲给父亲的信上抱 歉没有接见某人,解释道,「西甯的学生遍天下,都见起来还行?」而胡老师说他 是没有学生,不收徒弟的,要么就是强者自己上来。宗教家接引弱者,普渡众生, 黄老却是扶强不扶弱。此言又惊得我没处检点起,勉力做强者可不知够不够资格呢。 苏轼诗:「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胡老师从浙江一介农村小孩到今天, 他的一生都是不自量力。他教我们要有读全部书的魄力,四书五经与《老子》、 《庄子》必须以自力全读. 西洋文学如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都要读,科学家的传记 也要涉览,他说:「如国父即是读书极多的,唯不要像现在教授们的读书法。」又 写信叮咛,「我昔曾全读曾国藩奏议,又全读杨增新治新疆文牍,今希望你们能全 读国父全集,此是为知识,同时更为一种情操也。」 但当时的我们,对胡老师一面全盘接收,一面又听者藐藐似的,只顾贪玩跟谈 恋爱,非常之不用功。星期六的易经课,每讲到时局和国际形势,在我仍是政治白 痴的那个年纪,有几场谈话因为简直像听秘辛而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次是日本内阁和自民党中央总辞,就讲起自民党的派系,分析将是福田纠夫 组阁. 一次是卡特当选总统,就解说到民主党共和党的延革与政经主张,判断美苏 关系会如何。 记忆里其犀利明白,大约可比现在我们阅读南方朔的评介及每期于《新新闻》 上的撰论。又一次是毛泽东死,就指陈俄共鞭笞斯大林,但中国共产党不能,倒是 还要奉毛的牌位以令诸侯,管得半会儿用处。再一次是丁肇中获诺贝尔物理奖,胡 老师看完报纸说:即使大加速器还会撞击出新粒子也还会陆续发现新粒子但是「物 质到底仍有不可被分割殆尽的时候,粒子最终之不可分割是物质的最初,也是绝对 单位的存在,这个觉悟要有的。」 粒子分割已尽的说法,由于读过《华学科学与哲学》,不算陌生。凡胡老师无 论讲什么,听不听得懂之前,只觉好感,便是不懂的。亦喜悦受之放在那里. 不但 没想过要质疑其说(像有些闻名来论学的高人),而且是根本连问题也提不出来。 往往,谈话的内容因为不懂而全部忘光了,可那谈话的气氛跟召唤,铭记在心。的 确是读胡老师书不求甚解,但真会自行去渲染。他讲国际形势,我心想啊,孔明的 隆中对就像是这样的吧,感到歆动。若散步途中他驻足用打狗棍在泥地上画图说明, 我就比赋到魏徵身上,「杖策谒天子」,眼前的莫不是,可惜没有个李世民来听应。 他初来台时上书蒋经国陈言改革方案,今我湎怀史上多少仁人志士,虽然今天看起 来似乎是秀逗。一九八零年我们二次从日本返台,十分热血的夹带回来他骂给邓小 平的万言书,寄望邓的马上打天下,亦能马下治天下。 我倾慕初他给朋友的一横幅字写道:照绮席,有如花如水红妆,倾国倾城豪杰, 高阳酒徒,还与那沛县亭长,一般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杜稷之末,数年少项 籍,刘季约莫半百,老了郦食其七十,天下事犹未晚也。 想他是七十几岁的郦食其,栖栖于国共之间,而张爱玲早在多少年前已经说了: 「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教我真是心疼你。」 焉知我们也是不懂,不懂却能欣欣然追随,此谓盲从乎? 日后是与阿城闲谈中,稍微纾解了我这个困惑。阿城说:「胡先生的植物性恁 强。」讲下放云南时,原始森林的一股郁勃之气,层层树木和蕨类挨蹭着竞长,见 到阳光缝隙就往上窜,有杀气。的确,《今主今世》为证,五十好几的人,走走路 心有所思,仍会自言自语脱口一个「杀」字。日本坐电车,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 心热,不安静之故。胡老师人格里明显的向阳性,向光性,阿城的意思是,跟我们 那时候的年少气盛正巧合上,气味对了,一切好说. 假如有谓胡氏教条,曰:「无 名目的大志」,八成就是这个了。 纽约的朋友跟我转述,郭松棻有段时间生病,病中只读《今主今世》而感到开 豁。郭松棻是读书读到成精,我知他多半并不同意胡说(胡兰成学说)部份,但也 许是胡的那一派植物性喜气打动了他的吗? 胡老师可说是煽动了我们的青春,其光景,套一句黑泽明的电影片名做注—— 我于青春无悔。也像历来无数被煽动起来的青春,热切想找到一个名目去奉献. 我 们开始筹办刊物,自认思想启蒙最重要,这个思想,一言以蔽之,当然是胡老师的 礼乐之学. 刊物名称考虑过「江河」(长江黄河,以目前社会气氛来看,是个不折 不扣的大中国沙文主义. 秋天胡老师完成《禅是一枝花》后暂返日本,短笺报平安, 道「江河经费十万元(台币)可以筹得。」因每有人向胡老师求字未写,这趟回去 得写了。一向是佘爱珍师母管主计,调转不来时向胡老师开口,便写字给人。不久 刊物改叫「三三」,胡老师来信说,「三三命名极好,字音清亮繁华,意义似有似 无,以言三才、三复、三民主义亦可,以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可。王羲 之兰亭修楔事,与日本之女儿节,皆在三月三日,思之尤为可喜也。」 胡老师这一来台去台,促使我们办起《三三集刊》。很久以后我读到《台湾民 族运动史》,执笔者叶荣钟,开头写一九一零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来台,在东荟芳 旗亭做一小时演讲,因侦骑特务四布,粱讲得辞意委婉,众人细听于心。粱且作四 首七律贴座上,「万死一询诸父老,岂缘汉节始沾衣」,抚慰了当时多少知识分子、 诗人、遗老们的悲情。又一句「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不胫而走, 响遍全岛. 粱后来几天住雾峰林家,谏告林献堂叔姪一班,切莫以文人终身,要努 力研究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等学问,曾即席开列译自欧美的日文书籍三十余本,陆续 又开了一百四十本。至若台湾面对日本统治不知如何而可?梁告诉林献堂,三十年 内,中国绝无能力给予救援,所以最好效法爱尔兰人的抗英,厚结日本中央顾要以 牵制总督府对台人苛政。 这位汉士使节留台两星期,走后,诸多向所未闻的新名词譬如主义、思想、目 的、计划之类,在年轻士子里大大流行起来。粱的感召,直接激发了以林献堂为首 的台湾议会设置运动,十五余年间以民间之力对日本政府行外交攻势,为宣传而办 《台湾青年杂志》。当然还有台湾文化协会,短兵相接做阵地战。协会结果由左派 掌导后,林献堂等人退出,组成台湾民众党. 又还是路线问题,主张民族主义文化 启蒙运动的人便又脱离民众党,另组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直到一九三六年所谓「祖 国事件」,林献堂被台湾重参谋长荻洲殴辱避居东京,联盟宣佈解散。 这段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因缘际会,写进了叶荣钟所着《台湾人物群像》,使 用一流汉文,精彩处直承《史记》列传。胡老师曾说:「当代史还是要当代人来写, 司马迁直写到他同代的人,孔子作舂秋极尽幽微。」叶荣钟撰当代事,就特有一份 鲜辣的现实感,可惜叶氏名不传焉。侯孝贤拍完《悲情城市》考虑过柏「自由大梦」, 以叶荣钟既介入又旁边的身分跟眼光来拍,多少带点想替叶氏扬名,抱不平的意思。 台湾本士化已成主流意识的近十几年来,由此对过往台湾历史做出选择性的记 忆、追忘、解释、或推论,也许是自然现象。台湾建国运动的史观里,对二二八以 前的台湾是毋宁只拣取了他们所要的材料。 读叶氏的书,切不切题拿来比况胡兰成与三三,是大言不惭,自我抬举了。也 实在因为物伤其类,借詹宏志的话是,不小心发出了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当时 我们绝不相信,并没有太久,我们或多或少都反逆了胡老师,更叛别了三三。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