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些好畜生 家畜养在栏里,野畜散在林中。没有野畜哪有家畜,没有畜生哪有人,没有林 子哪有野畜。老天爷探头往下看这块好地方,如一头花鹿犄角插进了大海,三面都 是水。无论是山峦还是平原,到处都是树木。 西面南面都是高山,是丘岭,起起伏伏伸人大海,渐渐化为一片平原。丘岭北 侧人烟最稠密的地方叫老棘窝,这儿的人个个都与林中野物有一手。 结交野物是棘窝村的传统。传说村里最大的财主霍公,他二舅是一头野驴。有 人见过财权盖世的霍公,说他也长了一副漫长脸,耳朵奇大,听到有趣之事就活动 不已,而且下巴皮肤泛白,格外柔软。霍公盖了霍府,青堂瓦舍压在丘岭平原之间, 把山地和平原占全了,所以每一条河水溪流每一棵树都姓霍。有人说偶尔碰见一两 个起早溜达的狐狸,问它们姓什么? 它们毫不犹豫就回一句:“俺姓霍。” 霍公钱财无数,所以早就不是极端爱财的人。人生总会有些喜好,霍公喜欢女 人,以及一些雌性野物。他在山地平原不知怎么就过完了自己天真烂漫的一生:四 处游荡,结交各等美色,走哪儿睡哪儿,生下一些怪模怪样的人,这些后人又分别 依照自己的才具和爱好,照管起田产和林木。有的专管河流,有的将一大片橡树林 子据为己有。 霍府的人财大气粗,免不了要欺负穷人。他们把一些性格暴烈的穷人捉了,脚 上套了铁环。有些人未免太暴躁了,半夜三更起事伤人,就不得不逮起来,装成一 袋一袋,用马车拉了扔进河里。霍府养了几百家丁,一律穿了兵服,胸窝处都写了 “霍”字。最烈的家丁有土狼的血脉,这些后生大多是行路无声,犬牙毕露,筋多 肉少,斜眼看人。霍公很讨厌这些家丁,他多情而仁慈,平时待人处事不论贫富, 只讲相貌,总是以貌取人。美貌的人和畜生,都是他的朋友。即便是一棵高大俊美 的杨树、苦楝或橡树,他遇到了都会恋恋不舍。 霍公在死前几年里,已经达到了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地步。他走在林子里,所 到之处总有一些白羊、狐狸、花鹿之类相跟,它们之间无论相生相克,都能和谐亲 密。霍公晚年筑了一面大火炕,睡觉时左右都是野物,当然也有个把姨太太。他睡 前或醒来都要亲一亲兔子的小嘴。从六十岁开始不再吃一口荤腥,主要食物是青草, 像畜生一样。 由于他出奇的善良和好色,所以霍府的人要打人杀人都躲开他,有几分姿色的 也不敢让他过眼,因为都嫌他太老了,一张口喘气就有一股死人味儿。他身上掖了 许多银元,以便在关节上使钱买个方便。最后的几年里,府里人常常撞见他一边往 丫鬟手里塞银子,一边去摸索人家。丫鬟和村里的女人说:“霍老爷其实也做不了 什么,不过太缠磨人了! 耽搁工夫啊! ”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霍公再也没有了。棘窝村以及整个的山区平原,哪个不怀 念那个咧着长嘴巴的老人。霍公刚死去的两三年里,一到了半夜林子里就不宁了, 无数的嚎哭和抽泣响个不停。村里人睡不着,老婆子干脆起来纳鞋底,老头子一口 接一口吸烟。他们从夜声中分辨各种野物:狐狸呜咽了,獾在嗝逆,连刺猬也大声 号啕——村里人知道,这片林子里最多情的就算刺猬了,一些刺猬精妩媚的啊,缠 绵的啊,依恋的啊,算了,这是不能说的。 传说霍公生前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就是驾舟人海,去访探里面的几个小岛。曾 有一个鱼精夜里托梦给他,说你的美名已经远播大海了,岛上风光美妙,一些鱼人 儿真正如花似玉,她们在那儿一心想会会你呢。霍公这时牙齿不多了,走路磕磕绊 绊,但还是让人加紧打造楼船。他听着砰砰啪啪的造船声感叹:“咱到底是生在山 根下的土财主啊,快死了才想起出海! ” 楼船刚刚打造了一半,霍公走了。整个棘窝村——其实早就是一个大镇子了— —一齐吐了一口长气。从此不论是霍府还是其他人等,做好事坏事都不必顾忌了。 他们松弛下来,然后开始悲伤,准备一场浩大的葬事,光是张罗棺木和葬后宴之类 就累死了一打青壮。幸亏有人指点道:霍老爷最后一心向往的就是大海,咱不如接 着将楼船打造完毕,然后将老爷像生前一样放在床上,由一些小童陪伴,放行到大 海里去罢。这一主意立刻得到众人呼应,于是就做了起来。最后的日子来临,大河 边人山人海,只见彩色楼船挂了幔帐灯笼,穿了红花绿底大袄、扎了抓髻的女童站 在舷上招手。楼船顺风顺水而去,驶向大海,两岸林木葱茏,野物长啼,随着楼船 的移动,树木摇动如飓风吹拂,其间有刷刷声响个不息,野雁和白鹅大鹞腾空而起。 一直守在岸边的村人叹息:人哪,一辈子能结下这样的野物缘分,复有何求? 盛大 的葬后宴一排十里,镇子内外的人都可赴宴,人们说这是霍府最后的慷慨。各色人 物互不相识,当然少不了掺杂一些林中精怪。酒宴间不止一个人发现醉酒者当中拖 出了一条粗大的尾巴,或生出一张毛脸。有人吓出一身冷汗,端杯的手抖个不停, 对方却浑然不觉地追念逝去的霍公,直讲得热泪涟涟:“俺想他呀,那会儿他夜间 直摸俺的胡须,胳肢俺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哪是老爷家干的事儿,一点架子 也没有。”另一个抹着眼泪:“咱得把跟他有的一个孩儿送来霍府,认祖归宗嘛, 是吧是吧。这孩儿大眼闪闪的不孬,尽管身上的毛儿多了些。”这些精怪议论时, 霍府的一个家丁想从身后抽刀,却被眼疾手快的老管家按住了手腕。一个又高又细 的白净女人仰脖饮下一口,擦擦泪花道:“咱当年是河边一棵小白杨,老爷看上了 硬是要娶咱。我说老爷呀,咱是木头你是人,怎么也合罗不到一块儿呀。正为难呢, 一个老中医捻着胡须过来劝俺说:‘从医道上论,人的身上肝也属木,你就应了罢 ’,就这样,我和老爷的肝成了亲,和和睦睦一过三十载。” 酒宴上有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穿了蓑衣,无心吃菜饮酒,哀容动人。她从头至尾 不脱蓑衣,一动腿脚刷啦啦响,天又无雨,真是怪异。事后老管家判定:这女人其 实是一个刺猬精,是老爷生前最钟爱的一房野物。 药引子 楼船一去无踪影。它从大河人海的那一瞬,海面上突然腾起一阵乳雾,像一只 手拉起了幔子,就这样把楼船收入了帐内。当夜风起云涌,据跟到海边的人讲,大 海翻腾了一宿,白浪卷起丈把高拍向河口,轰隆隆一直拍到天明才算平息下来,然 后消息全无。棘窝镇人大惊,说楼船上的霍公以及俊俏童儿岂不是悉数卷到了海底 ? 有人摇头:“哪里! 这是海神把人迎下了,他们从河神手里接过,一站送一站哩。 那风浪卷得越高越好,那是海神在敲打自己的锣鼓呢。”镇上年轻人则念念不忘船 上的几个美妙女娃,仍在盘算她们的归期。 许多年后镇上老中医说到霍老爷之死,声声悲叹:“可惜矣,使错了药引子! ” 原来霍公在床上喘息时,救急的药早备好了,可是药引子必须是最新鲜的童溲。那 是一个早晨,薄雾初起,老中医端着药钵走出门来,正好见一孩童手舞足蹈而来, 急忙拦住取药。就这样端了钵子回屋,急急调药给病人喂下——霍老爷刚咽下大半 钵汤药脸色即坏了,一层黏汗从额上渗出。老中医大慌,取了一匙钵中的药一尝, 立刻被一股膻骚气呛住,手中的钵子落地跌碎了。他心里明白:刚刚取回的不是童 溲。 原来老人两眼昏花,加上晨雾蒙蒙,没有把孩童看个仔细。那恣意行走的小人 儿本是一个刚刚从溪水里爬上岸的龟精,龟龄已届百年。它体量瘦小,笑模笑样, 这就让老人误识了,压根儿就没有在意对方小小额头上的一道道深皱。 老人愿把秘密深藏胸问,除非是进入林中面见溪主时,才不得已吐几口怨气。 林子里河有河神,溪有溪主,每个沟沟坎坎都有特定的生灵管辖;大树死前会托梦, 老熊得病会求医,这些事情棘窝镇人人清楚。这条溪的溪主是一条黑鳗,她与老中 医交往了二十多年,但二者之间清清白白。她年轻时候也曾对中医动过心,几次想 把他号脉的手拖到胸前,按上那两只引以为荣的大乳房,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们 盘腿坐在溪边,说到那只龟闯下的祸患,黑鳗认为这家伙虽不能说是故意的,但也 算得上“为老不尊”了。她没有说得更多,没有把老龟的色相告诉他:那家伙几次 从她面前摇摇晃晃过去,都故意松拉着腰带。 霍府失了主人,一群家丁就狂野起来。府里的丫鬟甚至姨太太常在半夜失踪, 镇上人都说是林中出了响马大盗,他们把人抢了去。其实是家丁们谋划周密,与大 山另一边的人家合伙把人卖了。管家是个忠实的老人,他心知肚明,想除掉行恶的 家丁,却又苦于没有证据。无奈中老人去林中拜访了霍公遗下的生灵好友,细细哭 诉了一场。这些野物半年来以泪洗面,这一次索性陪管家嚎哭了个痛快,然后在林 中设宴,把所有家丁都请了来。这些家丁平时穿了带“霍” 字的服装倒也齐整,看上去模样差不多,可是坐到肉案前边就不一样了,那些 露出犬牙的、吃相凶残的,都是土狼的子孙。酒宴后要上一道桑葚泥做成的甜点, 林中野物们手脚利索,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毒蘑菇汁放了进去。结果所有行路无声、 生了犬牙的人都死在了回霍府的半路。 府里才刚刚安宁,以前被家丁杀死的山地和平原的穷人们,他们的后人已经长 大,这会儿举着铁齿耙要来复仇。以前都是土狼的子孙在墙垛上架了火铳,半天工 夫就能平乱。如今存留的护府人穿了“霍” 字服,瞪着绵羊眼,端起火铳手就打抖,反而要被乡民掳了去。经过一场又一 场折腾,霍家的后人不能守业,干脆从霍府里走出来,带了自己的一份家财独立门 户了。从此这个声名威赫的大家族也就散在了整个山地平原。 不久山地真的开来了一队响马。这些队伍的兵士个个壮得吓人,人人手持一杆 火铳,胯下的牲口清一色雄性,阳具一天到晚竖着。整个山地平原都变得鸦雀无声, 连溪水也不敢大声流淌。霍府老管家在风烛残年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约上老中医, 弓着腰隐到林子里议事。他们这才发现林中野物们大半蔫了,连河神和溪主也细声 细气说话。溪主黑鳗年纪大了,头上包了一块绿苔,牙痛腮肿,拍打着鼓鼓的脸皮 对老医生说:“治治吧,换了平常日子我早就找你去了。”老中医为她开了一服药, 药引子是吐露心事——“你先把心事全吐出来,别让它积在心里,然后喝下药保好。” 黑鳗骂了一句粗话,不得不从头说起。她说:“不得了啦,从今以后咱这里就要遭 大灾殃了,那些扎在山上的响马营盘等于是铁打的,他们再也不会走了。”老管家 在一旁说:“全镇的人,再联上林中所有野物——要知道你们当中身怀绝技的太多 了,还胜不了他们? ”黑鳗哧一声吐了一串口水:“你真是个老擀哪! 往后俺这一 伙能自保也就不错了,弄不好还得满门抄斩哩! 我日他响马十八辈祖宗! ”说完端 起汤药一口饮下。 茫茫山林死一样沉寂。响马铁骑下山,蹄声得得叩遍棘窝镇。镇上人个个闭门 不出,只有一些光棍汉从门缝里盯住牲口翘翘的阳具,轻轻拍手说:“许是咱的队 伍? ” 果然,几天后传来消息,说山上响马最是奇人,一路上无坚不摧! 响马头儿从 蓝眼国里讨来了一种长生药方:每到一地就要杀死当地富豪七人做药引子,一年里 连服三服。消息使全镇大骇,正在将信将疑的时候,告示在镇口贴出来了,上面明 明白白让各家各户申报财产,所有田舍皆要折合成银元计算。 告示贴出当天,镇上及四周的霍姓都逃了。 镇子一片荒凉,百业凋敝。仅剩下的几户贫穷霍姓也在矢口否认自己的姓氏, 说:“俺姓‘郝’。” 俊美 在动辄杀戮、悲伤凄凉的年代里,如果说棘窝镇还有什么稍稍提神的事儿,那 就是曾经出过一个俊美青年。这是一件最初被众人忽略、后来却变成了越来越显著、 以至于牵动整个镇子的大事。该青年在未来被载入镇史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存在不 再是梦幻,但他的是非功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是愈来愈清晰,而是越来越模糊。 这就不同于霍老爷了,这家伙去世十余年二十余年之后,已被公认为天地间少有的 害物,除了一些山林野物对其吐一两句美言,没有一个会喘气的活物会对他发出半 个字的赞赏。野物们是非不辨,黑白颠倒,要不怎么说是畜生呢。 俊美青年叫良子。小时候无人理睬无人注目,也没人考究他的出身,甚至忽略 了姓氏,所以一直到后来也无法判定是否为霍家后代——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 全镇将鉴定霍家血脉当成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事其实是由那伙占山的响马开始的, 然后就一直没有中断。本来打跑了响马,这事该歇一歇了,可奇怪的是有人接上做 得更起劲了,查一个人往往要直追三代四代才能验明正身。在这种情形之下,难免 花样百出,有个打赤脚的医生甚至发明了验肚脐法和验小脚趾法,一度全镇男女老 少都要解裤子扒鞋子查一遍,所查结果一律登记造册。据说俊美青年良子因为总是 被人将腰带解来解去,有一段时间索性用一条橡皮筋做了根松紧带系上。镇头儿将 他唤来唤去,因为每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少不了将良子急三火四喊到镇上大屋, 三两下拉开他的裤腰,又扒下他的鞋子。随着形势的发展,到后来更是吃紧,查得 更严更细,连街道上一些关心大事、积极上进的婶子大娘和妇女头儿也要这样对待 他。常常是走在路上,一个背柴禾的中年妇女迎面就把他拦住了:“咱也要查查你。” 良子自十六岁开始变得光彩夺目。谁见过这样的美男? 筋肉结实匀称,肤色像 浅栗子皮,睫毛浓而长,眼睛透着英气闪着水光,身个既算得颀长又不过分纤弱, 柔韧的腰弹力十足。他的头发像阳春三月的黑羊羔,棱角分明的嘴唇引人品尝。整 个人如此含蓄敦厚,温文尔雅,简直不像山地后生。镇上人说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带 来了礼数,压根儿就用不着上学,人家是文化自备。 “我得和良子出点事了,我天生就是给他的,不信走着瞧吧! ”镇上稍大一点 的女孩都在心里这样咕哝。她们最初注意到阳光下出现这样一个青年时,不约而同 地目瞪口呆。她们用尽全力掩饰自己的慌张,一见那个身影就浑身抖动口不择言, 活像感冒发烧的病人,几天过去还要眼神恍惚。她们的母亲张罗着为女儿找医生, 当出门遇见良子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位母亲凑近了良子,咬着牙小声 说:“我要年轻二十岁,早一耳刮子打过去! ”良子又迷惑又害怕:“我,我怎么 了大婶? ”女人屏住一口气:“打死你也不解恨,再嚼巴嚼巴吃了你! ”良子回身 就跑。 一个叫珊子的姑娘长相娇艳,平日里闷声不响,被誉为最有心眼的美女。她尚 未成年就被一个响马头儿看上,结果这人却因为争夺她死在了同伙手里。 响马撤了,珊子长大了,一扭一扭走在大街上说:“咱到了什么时候都是黄花 大闺女。”她威胁与之年岁差不多的姑娘,不让她们靠近良子,自己却总要和他呆 在一起。她年纪比良子小,但显得成熟十倍,讲的故事有声有色,故意吓唬他说: “我是霍家的后代啊! ” 良子听懂了最后一句,吓得不敢抬眼。珊子小声说:“告诉你吧,最亲的人才 能说出这个秘密,这等于杀头之罪啊!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良子开始端详她, 表示了自己的怀疑,珊子即毫不犹豫地露出肚脐给他看,说:“这是全身的中心。 会看的什么也瞒不住。”他在她的指点下趴下来,于是看到了她半月形的脐窝上有 三条显著的竖纹。剩下的事情就是对方细细查看良子了,对此他倒多少有些习惯。 珊子一直盯着他的腹部,摸摸按按,最后牙齿像在严寒中打抖一样磕碰,说:“快 收起来吧,以后咱想怎样看就怎样看。” 良子一开始不解珊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不久之后见她做了全镇妇女的头儿, 这才恍然大悟。令他惊奇的是,一个平时呵着气说话的女人做了头儿之后竟会变成 这样:卡着腰走路,还学会了抽烟——抽卷烟,也抽烟斗,还端着青铜水烟袋走上 街口,这马上让老人们想起当年的霍公。她动不动就一招手把良子喊到一个地方, 说“查一查查一查”,有时甚至来不及回避众目,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动手解 良子的腰带。如果有哪个女人这会儿凑近了看良子一眼,珊子就说:“我剜出你的 眼珠! ”有的女人议论良子,珊子听了就说,0 这也是你提的名儿? ” 在月亮大明的夜晚,一群群人总是在石头街上嗵嗵走路,这些人哗哗抖着火铳, 不知又捉了镇上的什么人,吆吆喝喝。前不久查出了一个霍家后人,这人是镶驴蹄 掌的一个孤老汉,因为酒后吐了真言,捆起来一审,结果分毫不差。结局是打个半 死,收到地窨子里,只待上边来人决断。等了半月没有消息,刚刚当了镇头的唐老 驼说:“还穷等什么? 杀呀! ”就杀了。 杀人那天全镇人都拥到了河套子里。到了那吟节骨眼上,女人捂上了眼睛,惟 有珊子端着水烟袋在一旁看,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事后人们说:“多俊能闺女, 多狠的心肠,到时候看良子怎么睡她吧! ” 人人都替良子捏一把汗。 睡刺猬的耐性 俊美青年馋坏了不少人,可惜他后来一抬腿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刚传出消息 时石头街上拥过一群背铳的人,接着就看到珊子披头散发在阳光下走,手里没有水 烟袋了。老婆婆们叹息、拍打膝盖:“这年头啊,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 良子逃离了棘窝镇,珊子于是无心再做妇女头儿。她重新变得沉默寡言,深居 简出。这时候镇上人却再次发现了她的美丽:大眼睛,深眼窝,小脸儿紧绷绷的, 活像良子的亲生姊妹。这段日子过了不久,她后来总算闷不住,还是出门了,不过 一出门就往林子深处钻。天哪,这茫茫苍苍的林子从山壑直蔓延到海边,一个闺女 家只身一人闯进闯出,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自从那一队强悍的响马驻扎山上至今,几十年过去了,莽林一直沉默无声。似 乎不再有人敢与野物交往,也极少发生野物扮人赴宴、醉酒后露出尾巴的事。都说 :“毛病! 鬼怕恶人,谁再敢露出尾巴,咱镇上人就一枪崩了他! ”说是这样说, 人们心底里对莽林还是存有敬畏,背地里总是惮虚虚的;再说祖祖辈辈与林子里的 野物血脉相连,缘分也不是一代人就能割断的。 人们暗里还在倾听林子里的消息。要彻底漠视它的巨大存在是不可能的,比如 说有人本想在林子浅近处采采药材,一不小心深入了几步,结果就迷了路径,别人 发现他时已是赤条条躺在草窝里,精力全失。镇上老人对此毫不奇怪,说:“这是 被狐狸戏了。” 还有一个人砍柴过于专心,砍了半晌,突然听到身边有呼呼的喘气声,抬头一 看,只见一个四不像正亲亲热热看他呢!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一张脸像狼又 像人,眼窝深陷,獠牙凶残,一双手扬起来像爪钩。 他随即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醒来后却永远不再通晓事理,成了一个懵懵懂懂的 痴士。 珊子的行为马上让人想到了走失的美男,想到那人肯定遁人了林中。因为一个 女人只会被深爱激发出大悲大勇,她今生大概是要冒死一寻了。而那个男子更是奇 特,竟然被自己的美貌逼到了绝境。镇上人无数次看到珊子从林中出来.整个人衣 衫不整,蓬头垢面,只仍旧掩不去那过人的妩媚。她咬着牙关不说话,一脸坚毅的 神色。这期间有人曾见她两手两襟都沾了鲜血,就断定她在林中宰杀了什么生灵, 或者干脆说是杀了人——最后才知道她是为一只母豹接生了。原来野物也时常会有 生产的痛苦,有的甚至因难产而死亡。透过珊子的只言片语,人们重新开始关注林 中隐匿的一些秘密了。比如半夜里林中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嘶叫,那是一只野猪在艰 难地分娩;清晨雾霭中海边传来钝钝的、时断时续的哀鸣,那是一头硕大的海猪趴 在沙岸上产崽。 珊子在林子里徘徊,没有寻到心上的男子,却一次又一次邂逅产仔的野物,索 性伏下身子为它们接生,常常弄得两手血迹走出林子。有人断定这个女人性情变得 绵软了,钢性蜕了,就壮着胆子上前提亲,想不到却换来对方劈头盖脸的一顿粗话。 从此无人再打这个主意,至此知道:她还想把一颗心送给自己那个老主顾,这颗心 还没有死。 真正知晓林中秘密的是来往于镇上、穿行于山地和平原的某些异人。这些人从 古至今都不曾绝迹,他们穿了破衣烂衫,四处游走,全部的财物仅是肩头那只黑乎 乎的布卷儿,脸上是污垢,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口无遮拦,语无逻辑,说东 道西,串百家门讨百家饭。当地称这一类人为“痴士”,如果是出奇脏腻或言辞极 度混乱,就称为“大痴士”。这些人在林中采野果,在海边捡螺贝,睡草窝喝溪水, 据说个个都结交了野物朋友。当然那不是一般的野物,而是它们闪化的精灵。传说 这些痴士当中也确有高人,他们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段全都来自野物,即为精怪 所授。 痴士来到镇上,少不了有人与他们攀谈,打听一些外面的、林子里的事情。这 些蓬面怪人常常言不及义地胡说八道,但听者总会各取所需,从中分离出较为可信 的部分。痴士们说:你以为那个霍公真的死了? 没有哩! 那个好色的家伙不过是吃 了林中精怪的装死药,然后坐上楼船一口气漂荡到大海上了,人家这些年里美事连 连,正优哉游哉呢! “那他就舍得下这么大一座霍府? 还有无边的山林田产? ”痴 士搓一把灰脸:“呔! 他那是知道响马要来,反正万贯家产保不住了,不如吹灯拔 蜡早早走人。再说了,一个一个美人鱼往楼船上跳,两手一抱还不恣死? ” 听者将信将疑,盯住痴士看。 “只要起了海雾,那只楼船就会偷偷摸摸靠岸,干什么? 接林中野物上船嘛, 它们都是老家伙的老相好啊。俺常在大雾天里趴在海边上看,亲眼见过上船下船那 些美人啊,抱孩子的,小奶儿鼓鼓着的,穿了旗袍敞了怀的,一个个花花色色,直 让人看得满头大汗! 她们可不管别人,碰了面就在船舷那儿一下连一下亲嘴儿……” “说说良子吧! 他真的在林子里? ” “那还有假? 那是个机灵人儿! 他舍下了镇上一两个闺女,得手的是满林子的 野物! 你以为他吃亏了? 不瞒你说,别说是他了,就是咱,也交往了至少一打儿好 物件,真的,唉,咱一说到这上边就得咂巴嘴了,为什么? 旧情难舍啊! 不瞒你说, 狐狸,花鹿,麋子,凡是野物都有精灵,都想围着人亲热一场,解解闷儿。它们不 是人,可它们要动了感情才不得了哩,比如老兔子精,她搂上你你还想睡觉? 亲不 死你! 再比如野猪精,尽管有些膻气,尿骚刺鼻,大大咧咧的也蛮通情理。花鹿好 啊,这是真正的美妙娘们儿,也会打扮也俊俏,小花披肩从不离身,浑身上下香喷 喷的。最可人的是刺猬精,她们羞答答的,走路一挪一挪蛮像大家小姐,有股热辣 辣的心劲儿。她们个个都有一副好脸蛋,亲热的时候使劲扎在你怀里。你想想多好 啊! 缠缠绵绵,缠缠绵绵,小手儿搭在你的肩上。 听人说霍老爷这辈子最疼爱的野物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刺猬闪化的大闺女。她 们不声不响,咳嗽起来小音小嗓的,百依百顺! 不过你和她们在一块儿时不能急, 千万不能急! 为什么? 就因为她的一身尖刺是隐起来的,当然,肚子啊胸脯啊软绵 绵怪好哩。不过你就是不能急,你要一不小心碰痛了她、惹恼了她,她就会不情愿 地一抖瑟、一球身子,这下糟了,你的下身保准就给扎得血糊淋拉的! 所以说嘛, 睡刺猬,你得有耐性……” 我就是响马 棘窝镇如今姓什么? 姓唐。石头,树,街上跑的狗,还有一片片的田地,都姓 唐。这与当年凡物皆有主、样样都姓霍是一个道理。这个老理儿是坐在太阳底下吸 烟的老人说的,有一天他们正这样说着,一步跨过来唐老驼,把老人的烟锅一拨拉 喝道:“狗日的物件胡咧咧什么? 你把我当成地主老财不成? ”他骂完就携着一支 火铳走开了。老人盯着他的背影说:“这么厉害,还说棘窝镇不姓唐! ” 唐老驼自小离村,中年以下的人没有记得他的。 可是上年纪的人都知道他出门当了响马。:‘老驼走得远哩,这叫兔子不吃窝 边草。”镇上老人说。有一次镇上过队伍,许多上年纪的人都说其中一个骑了大马 的人极像老驼,但不敢肯定。那一次队伍劫走了镇上不少钱粮,杀了几个胖子祭了 旗,然后就离开了。过队伍时女人照例把脸上抹了锅底灰,可想不到这帮响马连正 眼也不看她们一下。镇上人从此知道:响马也不尽相同,就像吃药忌口一样,这一 伙是忌女人的。结果对她们秋毫无犯。 最后一拨占据山地的响马彻底改变了镇子。这一伙人势力强大,砍林伐树,像 上几伙一样四处寻觅霍府的人,只不过更加卖力而已。尽管霍姓人家个个潜逃,镇 上一时荒凉了许多,但山上下来的人还是不依不饶,仿佛掘地三尺也要把霍家人找 到一样。他们一家一户探访,还扮成林中来的采药人、叫花子,一边拉家常一边寻 踪问迹。经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那些远远近近隐下的、藏在巷子旮旯里的霍家 后人都给逮到了,男男女女一共三十三人,都是恋着镇子不愿远逃、心存侥幸的人。 这些人用铁丝拴成一排沿石头街走过,押解的人一路上都在破口大喊:“杀! 杀! ” 三十三人不论男女老少,捕上山去一个也没活着回来。那是个腥风苦夜,林子 里一片哀声。响马头儿放言:“那些畜类野物与霍家都是一伙! 哭吧,哭的日子在 后边,找个好日子将林子一把火焚了,看你们在哪安窝! ”这嚎声一停,林子立刻 鸦雀无声了。 后来响马们果然放起火来。莽林一冒烟,鹞子大叫飞起,一直往上,冲到一团 白云中不见了。林子呼啸摇动,接着传来隆隆巨响,当这响声自上而下连成一片时, 瓢泼大雨就浇下来了。一场可怕的大火总算熄灭了。怒不可遏的响马从山上冲下来, 驱赶全镇的人都去砍树,说:“烧不完就砍,砍到了猴年马月也得砍,光秃秃的泥 地露出来,野物就交给火铳! ”镇上人不歇气砍了一冬一春,手都震裂了,累得炕 都爬不上了,大林子才砍了一道边儿。 全镇人正在没白没黑砍林子,突然一大早响马开走了。林子里静了一瞬,然后 百鸟齐声喧哗,狐狸唱着歌儿跑出来,连隐士河马也打着嗝站上河岸。镇上人知道 :天地换了。 就在这事发生后半年光景,唐老驼背着火铳回来了。他身边跟了几个横眉竖眼 的人,手里拿了铁鞭和大砍刀之类。他们首先把做过镇头的人拉出来,先是关押几 天,录了笔供,然后让儿个人一一按下手印,接着就装进麻袋。这些做法镇上人眼 熟得很,因为以前霍府家丁将人沉河就是如此。果然,一个个麻袋全抬到河边,扑 通一声扔进去。 唐老驼召集全镇开会,历数霍家罪行,说今后要细细盘查他们的后人。一个老 者忍不住说:“前一年你们刚杀了三十三个霍家人,他们真的断子绝孙了。”老驼 喊:“你说的是响马! 我们是打响马的人! 你他妈的混了膛了! ”老者咝咝吸着凉 气,因为他从心里分不清,再也不敢说话。老驼又喊:“从今以后都砍树去,砍! 砍它个透天亮! 我这人平生最恨两种东西,一是戴眼镜的人,二是树木! 咱砍了树 林种上粮食.摘下眼镜给他戴上驴捂眼……” 有人小声嘀咕:“还说自己不是响马,样样都响马一样哩。”想不到这人身边 就是老驼的耳目,他的话立时被报上去。老驼哧一下扯开了衣服,露出了龟板一样 的瘦胸脯,狠力拍打着凑到那人跟前说:“我就是响马! 你们狗日的就近看,看好 了! 不过你们事事都得听我的,我这人治镇子方法不多,只一个字:杀! ” 第二天,一道命令下来,全镇的狗都杀了,理由是部队要行军,狗叫来吠去的 还行? 狗杀掉了,接着是招募乡兵,没有那么多火铳,就一人发了一根粗壮的木棍, 所以镇上人只叫他们“乡棍”。每到夜晚就要戒严,还编了口令,一问一答,词儿 每天都换,什么“老猫头”、“海狸子”、“土狼”、“山猞猁”、“刀鱼精”, 全是野物的名字。有一个乡棍把前一天的野物叫成了今天的,结果被素来不和的同 伙一棍打个半死,老驼却伸出拇指夸赞说:“打得好! 咱是军令如山倒! ” 有个乡棍向唐老驼报告:全镇上下没有一个敢戴眼镜的,除了小学堂那个姓廖 的老家伙……老驼一听火上脑门,说一句:“揪了来。”人来了,果然鼻梁上架了 光闪闪的东西。还没容对方分辩,老驼伸手就把眼镜扯到地上,几脚踩得粉碎。先 生大嚷,老驼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上边盯着要办学堂,我就——” 说着一手做成刀状,向下一砍。 姓廖的老头真是执拗,不久又戴上了眼镜。老驼又让人把他揪了来,像上次一 样摘下踩了。如此重复了三次,姓廖的终于不再尝试。 这个时期镇上有了妇女头儿,她是一个大块头,外号草驴,早年跟上一个兵痞 跑了,兵痞一死就回来了。她会使火铳,这让唐老驼喜欢。有一天老驼喝了酒,身 上燥热,一转脸见草驴过来了,扳倒身子就骑上去。草驴无声地反抗,老驼就恶狠 狠给了她一个耳光:“我哪有什么嬉闹心情! 我这把年纪是为了有后,你给我放老 实点! ” 第二年,唐老驼有了后,这就是唐童。 食土者 许多年之后,山地和平原的人将把唐老驼治下的三件大事载入镇史:追剿霍家 后人;消除戴眼镜的人;砍树。 砍树是三件大事中最苦的一件,因为这片莽林是老辈传下来的,它实在太大了。 霍家后人与戴眼镜的毕竟是少数,树木,树木啊,狗日的树木啊,绿蓬蓬无边无际, 看了让人害怕,让人恨得咬牙咔巴咔巴响! 那么多会喘气的东西都在树林中胡蹿乱 跳,反了它们! 砍倒大树啊,放火烧荒啊,烧得满山遍野烟雾腾腾,像山炮火铳一 齐开家伙那样,只差杀声震天了。 唐老驼背着崭新的火铳,因为他接连从上边要来几十杆火铳,理由是:海岸又 广树林子又密,老山老岭的,没有武装可就完了。 一口气砍了九年大树,一眼望去天地透亮了。新生出来的全是灌木,是更远处 的林子。一切都将有个了结,镇上人与林中野物唇齿相依、你来我往、你中有我我 中有你的日子,从此将一去不再复返。就在林子逐步消失的日子里,唐老驼让人把 一个斗大的喇叭架在高处,一连三天三夜朝着林子深处呼喊:“各野物听好,趁着 林子还没全完,该变人还俗的就上紧点,咱是既往不咎;想逃的就快些撒丫子,别 到时候被子一掀露出毛刺刺的畜类身子,谁见了都不好。日子不多了,上紧做吧, 莫怨本官不打招呼啦,啊! ” 喊过之后,镇上并没有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原以为精灵们会尽早归附镇上,结 果没有。人们议论:“许是老驼等劳力使,许是一计哩。它们八成是害怕火铳,这 物件一扳机子轰嗵一声,打雷似的,猫啊狗啊哆嗦一下尥蹄子就蹿,想想林中野物 又会怎样! ”“那它们逃了哪去? 剩下的边边角角盛不下那么多呀,别处又没有棘 窝这样的大林子! ”“谁知道,许是跑到了外国。外国人眼珠蓝莹莹的,大多是野 物变的……” 唐老驼治下的棘窝镇因为过于专注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一件小事:吃饭。有一 天早晨全镇人都发现没饭吃了。 唐老驼治镇以来惟一一次蔫了。他咕哝:“我老驼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想不到 小河沟里翻了船。”他饿得背不动铳,老婆草驴宰了一只野猫给他和儿子吃了,他 才缓过劲来。几天断粮,全镇的鸡狗鹅鸭、后来又是为数不多的几只猫,悉数人锅 受烹。树木叶子和皮也全都掳光了,这时候才有人后悔砍树。草驴本来就是瘦长身 个,这会儿饿得系不上裤子,动不动就掉下来半截。老驼骂她:“你这个不长进的 东西,越饿越骚! ”草驴把裤子提上说:“驼呀,孩子都这么大了,快别这么说, 还是想法出门弄些粮食来家吧! ” 唐老驼拖着火铳出门了。有三个乡棍跟上他,刚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驼去了 三天,回来一看全镇人饿死了四十几口、饿昏了一多半! 他自己却是红光满面,两 眼有神,火铳又背在肩上了。草驴牵着唐童迎上去’刚喊了一句“救命”,就没有 力气了。老驼一手挽住老婆一手扶起儿子,对躺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他的镇上人喊道 :“俗话说‘万物土里生’,咱干吗不直接吃土? 我这回出门算是知道了,咱从今 儿个开始吃——土! ” 人们面面相觑,老驼却当众示范:伏下身子扒开一层浮土,再扒,将湿土中的 一块锈铁扔开,再扒……土太粗了,他骂、甩手,让人取来一把锹。一层层挖开, 三尺深了,姜石层也露出来了,下面才是黑细泛油的黏土。他取了一块搓成拇指粗 的细条,然后从一端吃起来。全镇人都笑了。 两天后所有人都开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驼报告:镇上吃土的人中,有一 多半死了。唐老驼气得大骂:“这些馋痨恶鬼! 一见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 ! 也罢,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后人,他们肠子细薄食不得土,他们死了活该! ” 正骂,唐童过来了,说我妈也死了。老驼看了看捂着肚子死去的草驴,慨叹:“想 不到啊,你也是隐下的一个霍家后人! ” 又过了许多年,镇上人才停止食土。不过一开始吃全粮却不再习惯,不得不掺 进一些泥巴。那些饥饿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岁月啊,唐老驼对长成了半大小伙子 的唐童总结说:“坏事总会变成好事! 这一来饿死了一些人,可也纯洁了队伍:霍 家后人全饿死了! ”唐童眨着眼问:“就一个也没有了? ”老驼沉着脸望向北方: “也不能大意啊,那个霍老爷不是坐楼船装死人海了吗? 或许他们会从海里上来! ” 这话刚说过没有几天,棘窝镇就发生了又一件值得载入镇史的大事:失踪几十 年的良子回来了! 不仅是他,还手牵手领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人说一个穿了 蓑衣的女人把他们送到镇子边上,俯身亲亲孩子,就离开了。 镇上的老人大多饿死了,剩下的几个也认不得故人,因为良子离开这儿实在太 久了。瞧这个浪子如今变成了什么:胡子白了,头发又长又乱像没有沤好的苘麻, 脸上是枯树皮一样的深皱,衣服等于没有,因为大致由树皮破布之类连缀而成。他 身边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镇上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眼睛,看上一眼, 记上一生。小姑娘身上是一件马兰草织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极 了。 既然没人能辨认良子,那么唐老驼是绝不放心收留他们的。他摆了案桌审了三 天,一再问的只是这样几句话:“你这么多年究竟蹿到哪里去了? 以什么为生? 这 小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 良子答:“那会儿镇子呆不下了,俺自愿做了守林人。这孩子嘛,是我在林中 捡来的一个孤女,俺俩相依为命。” “我可不信你的鬼话。我到死也不信。”老驼叼着洋烟说。 唐童在旁边一直盯着小姑娘看,吓得她藏到了良子身后。老驼又说:“保不准 你们从海里上来,是霍家后人哩! ”良子双手大摇:“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 是良子,我不过想叶落归根。” 这会儿唐童突然伏到了父亲耳边,咕哝了几句。 老驼笑了,喊:“来人啊,挖一团泥巴来! ” 泥巴来了。老驼说:“咱镇上,只要不是霍家后人,没有不敢吃土的! ” 良子皱着眉头四下看看,然后伸手抓过了那团黏土。他小心地吹了吹,又剔去 几粒粗砂,慢慢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