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献给绝色美人 “麦子啊,我的麦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人世间没有比你再倔的汉子 啦……” “知道就好。” “你生出了一个念头,会一条道走到黑哩。” 廖麦坐起来看了美蒂一眼,又仰躺下。他一直在看窗外的星月。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 “不对。因为那可不是什么念头。你以为那是睡觉一类的事儿,只是一股念头 ……那可不是。” “那是什么? ” 他的眼睛从窗上挪开,盯着她的脸。此刻这张脸遮在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 熠熠闪光。他注意到她稍稍有点胖了,很快就要有两层下巴了。他抚摸一下她的肩 和臂,但马上就把手移开了。他把头转开,仍旧看着窗外:“咱用一句书面语来说, 就是我对自己、对自己_ 颗心的忠诚。你别笑我的咬文嚼字,因为我不这样说,就 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对我来说,或者忠诚,或者死亡——就是说,我如果背叛了 自己,我宁可去死。” 美蒂一时无语。她紧咬嘴唇抑制着。她知道自己不会像丈夫那样说话,但完全 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明白他在关键时刻真会孤注一掷的。她只在心里默祷那个时刻 不要来、至少是晚些来再晚些来。可她不知道该怎样阻止——这是她最深处的恐惧 和疼痛。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害怕的是自己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为何恐惧、 恐惧到什么程度……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有多爱他:一丝一丝、永远永远的爱,还有 依恋。当然,他们之间也曾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却不能因此而否定这种爱,绝不能 哩——在眼下这种困难的日子里,她越发这样认为。 廖麦把头蜷在她的身后,这使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团阴影里。他像问这团夜色: “那你以为,我们这片园子真的要—一肯定是要——卖给唐童了? ” “我说了呀,咱会拼命顶住哩。咱们会顶到最后一分钟,除非……反正得咬紧 牙顶住啊。” 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他特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巴,发现牙齿真是咬紧的。多 好的牙齿,洁白润滑,有时让人看一眼就会心头发紧。他摸了一会儿忍不住了,因 为他的手正被这牙齿咬住:轻轻的,含住,舌头的抚摸。他坐起,偎在她的胸部, 像是寻索自己那块永恒的面包。这样一会儿,他被湿湿的东西惊了一下:她的泪水 正一滴滴落下。他想安慰她,可是没用。 “前天我打得太狠了。从来没有这样,我当时昏了。对不起啊,老婆,如果让 小蓓蓓知道了,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我算什么啊! ” “孩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廖麦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牙齿磕打着,说下去:“我可能是被逼昏的,或 许这一段还有些疯了。眼看着唐童一寸寸吃光了山区和平原所有的庄稼地、村子、 园子、水塘,心都碎了。他这个金矿主自从变成了天童集团董事长,就成了一个杂 食怪兽。看看四周吧,谁能阻止他? 他自己有一排排警车,保安跟在后边开过来, 再要哭就晚了。他对我们已经是够客气了,让那些体面的头头脑脑来当说客,他身 边的人也亲自登门——这面子实在太大了,我知道这是你的面子,而我,从来都是 他的死敌。” 美蒂的泪水倏然止息。:“别,别这样说了好不好……” 廖麦感受着妻子——其实他们这样日日相偎的日子只有十年,她每一天里都是 他的新娘,因为这样的日子来得太晚、太不易了,可以说是大把的血泪换来的—— 我谜一样热恋的宝物啊,你这会儿心跳为何如此急切慌促? 悲伤? 绝望? 愤恨? 不, 肯定是无边无际的爱情——这个时代最为稀有之物,今夜却在诱惑你和我。 夜深了。他们无法入睡。许多天里都是这样。不过像往日——催眠曲一样的叙 说没有了,代之以凝重的、向往的语气。每逢这时他就有点咬文嚼字了,好在妻子 对这些早已习惯:“……我奔跑得太久,全身落满了伤疤、伤疤又叠着伤疤。最绝 望的那些日子里都在想着你,后来还想着孩子。我是一个亡命徒、一个孤儿,最后 进了大学校园,又有了公职,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我还是不能停下脚,因为 心里还在疼,疼得忍不住。我知道只有找到你才算找到了家……多么不容易啊,你 真了不起,不光活下来,还筑起了这么大一片园子——一个农场,甚至在这里为我 准备了一大间书房! 我知道只要回来了,再多的辛苦都不算什么,我们可以从头开 始过人的日子了,咱要像绣花、像写字一样一点一点侍弄这片农场。再累再苦也不 觉得了,我们又一起苦干十年,把它变成了眼前这个模样。我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 幸福过,你心里明明白白。我开始在雨天、在夜间读书了,并且随手记下一些字。 这些字乱极了,你看不懂,我也不指望你来看它。我前几天告诉过你:我要在空余 时间写一部‘丛林秘史’,这可不是说说玩的。因为如果不能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 山地和平原这些事就成了一场梦,我们家、我生生死死的经历也成了梦,完了也就 完了。写出来,全写出来,这个心愿好像隐藏了三四十年呢——我相信父亲活着也 会这样做,他会摸出被唐家父子一再砸毁的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去记下来。如今 他的儿子要做这件事了。我将把这些字献给一个人,我一笔一画记它的时候,都在 想啊、想啊,一直想着那个人……” 夜色深浓,四周越来越静。远处湖塘里有嗵嗵声传来,廖麦知道那是他的黄鳞 大扁。它今夜像他一样激越不安。是的,只有这种鱼才能在深夜高高地跃动。 “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 ” 廖麦还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语气非常肯定:“是的,我要把日后写成的东 西献给这个人。” “那人到底是谁啊? ” “一位绝色美人。” “啊啊……这是……真的? ” 廖麦坐起来,“真的,当然是真的了。不过我们算来也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 一“我真忌恨这个人哩。还好,二十一年没见了,你是和我在一起。” 美蒂移动了一下身子,这样窗上的星光如数洒在了廖麦的脸上。她回身去看丈 夫,半晌无语。又是湖塘的嗵嗵声。她笑了,笑得很难看,但夜色里廖麦看不清。 她开口说话时白亮的牙齿倒很清晰地闪动:“那个人真就长那么好看? 你可从来没 使这样的口气夸一个女人家。” “岂止是好看。我说过,她一直在我心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余下的时间我 就为她做这个,在自己的园子里做。” 美蒂想从炕上下来,可是一动就是一阵疼痛,下身尤其痛得厉害。她抚抚头发, 头皮也在痛。好像是这痛促使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如果园子非要搬迁不可,那你 读读写写的事儿就得耽搁了。” 廖麦声震夜色:“所以我要守在这儿。你会看到我怎么守在这儿。” 余下的时间只有黑夜,没有声音。他们都不愿出声儿。有一根弦绷在夜色里, 绷得越来越紧,它可不能断掉。在美蒂记忆里,丈夫归来的十年中从未得过这么重 的病,这一次真是可怕啊。他自己也知道身体走到了一个坎上,所以才让她熬起了 黄鳞大扁。他对这种枪药味儿的鱼简直有一点迷信。美蒂想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 儿,但一经说出却一下缓和了整个夜晚,她问:、“我想知道她,那个女人,她现 在哪儿? ” 廖麦摇摇头:“这个嘛,大概是你最不愿听的了。 她死了。坏消息是一点一点传过来的,最后我才敢相信,她真的是——死了。” 美蒂一直屏着气,这时长长地吐出一口。 心花怒放 周末这个字眼儿了不得。这两个字真是要命,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听不得 它,一听就变得兴冲冲的,两眼就要烧起快乐的火苗。他心里总是盘算:再有一天 就是周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来了。可是后来这样的盘算总要落空,她竟然一 连两个周末没有回家,而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 美蒂说:“孩子大了,她如今是 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了,她怎样忙你都想不到! ” 廖麦当然想不到,因为他想不到一个稚气逼人的小娃娃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决断 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静的样子、笑的样子,想她从小到大的一 个个细节,而且乐此不疲。他曾经想过:美蒂能为自己生出这样的一个孩子,简直 是建立了奇功大勋,将来犯了什么过错都可以原谅。他只想了“过错”两个字,还 从来没有想到“罪过”。只有近来他才稍稍试过这两个字——如果是“罪过”呢? 小蓓蓓二十岁了。其实她成熟得远远超出父亲的预料。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娃娃, 一朵不可触碰的娇嫩花瓣,露滴颤颤欲坠。美蒂私下议论说:“孩子比我当年还要 好看! 她比妈妈强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优点哩! ”廖麦不知该怎么说,他对蓓 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为淹掉一切的疼爱和怜惜会让人陷入迷茫。美蒂说:“你 瞧她顺顺溜溜的,两条腿多么长! 看她的手啊,小手儿,指头倒这么细长! 看她的 眼,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对别人都是胡乱比喻哩! 小家伙啊,像一头花鹿 一样,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蹿跳的时候小蹄子一刻不歇——麦子,你嗅到孩子身 上的香气了吧? 她一进来满屋子都香,这可不是什么香水呀胭脂呀……”廖麦乐于 听妻子这一番数叨,他真是佩服她头脑的清晰和旁观的眼力。不过他始终不明白: 既不是香水之类,那为什么会这么香呢? 为什么? 还能是什么? 对此美蒂毫不犹豫 地断言:“是身子香! 真的,一千一万个人里面也没有这样的小香孩儿! ” 廖麦永远不忘她那种肯定自信的神气,只是有些胆怯,问:“一直会这么香吗 ? ” 他记得美蒂当时眼睫垂了一下,咕哝:“谁知道呢,一般做闺女的时候是不会 有一点点改变的……” 她的话倒让他回想起妻子十几岁时的气味。那当然是不会忘记的,那是茫野之 气、绿草的青生气,还多少掺杂有一点麝香味儿。可那是多么使人迷恋以至于深陷 其中的气息,这气息无所不在,先是从胸窝那儿弥漫开来,逐渐形成一团无色无形 之雾包裹了她,一到了夜晚又悉数蓄入头发之中。这密挤如苘麻的浓发啊,让他长 时间把脸埋于其中。至于后来她走向成熟,她与他潜回之夜怀上孩子的那个时刻, 这种气味就变得更加浓烈了——有几次差点使他晕厥。再后来呢? 他极力回忆,这 会儿想一点一点还原某种气味,竟发现这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他记得美蒂在用大 剂量的化妆品遮掩身上的鱼腥气:她越来越贪吃那种模样丑陋的鱼,结果老要沾上 它的邪昧儿。尽管如此,他还是能从中分辨出那种令人不悦的气息,因为它是从汗 腺中分泌出来的。每当她大呼小叫“妈呀,真逮住汉子啦”的时候,一股混着泥腥 和水草藻类的气味就疯狂弥漫,不可遏止,这浓浓的气息仿佛将他托举在半空,又 让他觉得自己在浓得化不开的泥浆中挣扎、游移,最后连软着陆的机会都没有:纯 粹是砰嚓一声掉下来,跌得七窍生烟。他忍不住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 妻子用一张 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一下连一下亲他,说:“傻孩子,还用问吗,你老婆是劳动人民 哪,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怎么? 头晕? 悠悠乎乎? 那就是你老婆好啊! 你老婆过 了这个时候就不再夸口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 你、你! 你这个掉进蜜罐子的福人 ! ” 廖麦一再发现,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时刻,立刻变为一个野性而傲慢的、 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却越来越退向一个角落——那儿是专为笨手笨脚的书呆 子准备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才不止一次劝阻他:“少看一些书吧,少划 拉一些字儿吧,那不过是你从大学堂里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这种方法解闷儿罢了 ! ” 小蓓蓓与母亲无话不谈,母女俩在一起嘀嘀咕咕时,廖麦心上空得慌。他这时 总要走近她们一点儿,小蓓蓓这才转向父亲。孩子偶尔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胡子 扎一扎、叫一叫。她的个子快像母亲一样高了,可她还会做鬼脸! “蓓蓓,蓓蓓啊 ! ”他这样叫着,在书房里搬动几本书,想让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一本,她 大笑。 她是他心中的花,永恒之花。 她真是香透了这个家,这个小花鹿蹄子——她的外号就这么产生了。她从来没 让父母忧心,除了毕业就业这一关——孩子早一年上学,考的是大学专科,一所民 办学校。“她太贪玩了呀,要不她会上第一等的学校。”美蒂嚷嚷着,长时间心有 不甘,到了孩子就业的关头更是焦躁无比。最后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蓓蓓找到了 一家相当不错的股份公司。可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这家公司又被天童集团收购了, 它转眼之间姓了唐! 廖麦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做出一个决定:蓓蓓要离开那儿! ‘ ‘那她去哪儿? 你得听听她自己想些什么啊! ”美蒂有些急了。廖麦说:“孩子嘛, 就回家来! 我们有两百多亩的农场呢,咱家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 小花鹿蹄子压根儿不把父亲的决定当一回事,她亲父亲的耳朵那儿,对耳朵上 的一块疤痕特别感兴趣,说:“这肯定是流浪在大山时冻的吧? ”父亲苦笑一下, 不想在这一刻讲疤痕的故事,只说:“孩子,公司一换主人,你就不能在那儿呆了。” 小蓓蓓大笑:“什么呀,还是我们原来那些人,不过名义上变了。谁认识那个‘老 童’是谁? 再说天童集团收购的公司呀企业呀多得数不完,我们小职员才不去管它 呢,照旧还得上班下班。” 廖麦发现美蒂与女儿的意见完全一致,她甚至说:“谁的公司都一样,蓓蓓如 今拿钱还多了一点呢! ”他那个周末是说话最少的一天,因为他在心里一直重复一 句话:不,这可不一样。 时间一晃又是多半年过去,小蓓蓓竟然升任了公司某部主任,工资成倍增长, 奖金则是数倍增长。 美蒂兴高采烈:“咱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你看到了吧? ”廖麦严肃地向她指 出:“她已经有两个周末没有回家了! ”“这不算什么,这说明她忙嘛! ”廖麦声 声生硬地告诉她:“我想让她像过去那样,每个周末都回家。” 紧接着的一个周末小蓓蓓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扑到父亲屋里,嚷着:“听说有 人生气了? ”廖麦故意板着脸应道:“是啊。” 一股比往日浓得多的香气使廖麦抽了一下鼻子。他一抬头发现孩子比过去胖了, 耳朵上多了一副金闪闪的坠子。孩子依偎了一下,正想离开却被他喊住了:“你已 经够美了,你不需要金子点缀自己;更可惜的是,我的孩子本来完美无缺,这会儿 却让什么把耳朵扎了个洞……” 蓓蓓刚要说什么,一抬头发现父亲阴沉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有浅浅一层泪光! “天哪,”她哈气一样叫了一声,怔在原地,然后轻轻取下了耳朵上的坠子。 蓓蓓再也没有戴一次首饰。 这个周末又来临了。一辆酒红色的车子碾着满地暮色开进园子,几只鸽子旋起, 复又落在车后。“小花鹿蹄子! ”廖麦在窗前已经站了许久,这时见到车子就喊了 一声。他大步出门,可是一阵头晕又让他放缓了脚步。他看见美蒂已经早他一步站 在了门廊里。 “小花鹿蹄子,来,爸爸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要征求你的意见……”晚 饭后,廖麦把女儿叫到了书房里。 小蓓蓓秀美的脸庞似乎苍白了一点,一进门就倚在了高靠背木椅上,微笑着, 掩饰着一丝疲倦。 “是这样,”廖麦坐在她的对面,“可能你什么都知道了,唐童要逼我们扔下 园子,把我们赶开。他要在这里盖工厂,从西边南边一直盖到大海边,我们的农场 挡了他的路。” “他愿出多少钱呢? ”女儿像一个行家里手,这时面部的微笑没了。 “哦,好孩子,这远远不是个钱的问题。” “可是我们先要确定对方的出价。据我所知,以前唐老板买四周的类似地方, 每市亩只出几千元——这是荒唐的! 我们如果依照这样的价格不过是换了百把万, 当然,我们的房子、树木和其他还会有一些补贴,但也没有太多! 我们用这点钱连 同样大的荒地都买不来! 这肯定是不行的……” 廖麦惊疑于女儿的精确和熟稔,先是大张着嘴巴,后来点头:“是的,这就是 血腥掠夺。他一直在这样掠夺。我们最后只好扔下园子,或者出门打工,或者到西 河去重新找一块大荒租下来……” 蓓蓓睁大眼睛:“西河口老珊婆有一些房子,从那儿往西走二十多里就是水洼 地了,没有人烟……” “是的,就是那里,就在老珊婆西边二十里…… 唐童想把我们逼到那里,答应我们的钱要多得多。可我说过孩子,这不是个钱 的问题。” “到底多少钱? ” “我的小花鹿蹄子,这得问你妈去。我说过了,这不是个钱的问题。” “那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 廖麦看着女儿耳垂上尚可辨析的那两个洞眼,叹一口气,捉起了她的两只手。 修长的手指——很小的时候他只见过她一面,她在睡梦中,他动她,她就紧紧握住 了他的一根手指,是食指;她还在酣睡,他站着一动不动……那个月夜如在眼前。 他咳了一声,把她的手放下,抬头去看外边。云彩遮住了月亮。“孩子,你该多知 道一些过去的事情,这片山地和海滩平原的事情,因为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世界 变得真快……” “我常听你和妈妈讲过去啊! ” “不,那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红蛹 美好而神秘的饥饿年代缓缓消逝的日子,是逐渐告别食土的日子。许多人相信 神灵在用一种特殊的饥饿疗法医治这个世界:将流动着霍家血脉的人剔掉。最艰难 的时光镇上人还指望啃食树皮和叶子,可是自占山的响马再到唐老驼几年下来,全 镇街巷上已没有一棵树木。平原上的某些小村一眼望去还有一两棵高树,这在镇上 人看来简直是耻辱的标志。 后来食土法门一开,红光满面的人就多了。可惜这些人徒有其表,胖而无力, 比如说眼看四处的灌木生出来都不能砍伐:提不动镢头。 那时小廖麦衣兜里装满了指顶大的炒泥丸,一天到晚咯嘣咯嘣吃。他一天早上 踏向街头,发现昨天还见过的男人女人都睡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他摇动呼喊他们, 一个个就是不醒。从那会儿他才知道:长梦等于死亡,睡着,一直睡着,就成了碍 事的物件,就得埋到地下了。母亲早亡,父亲千方百计要让独生儿子活下来,他见 小廖麦吞吃黏土的难过相,就为其炒制了泥丸,它们变得香喷喷的,小廖麦高兴了。 他嚼着泥丸跑出镇子,在大海滩的灌木丛中来去自由。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大 野物,它们随着大林子一起消失:镇上人说变成蓝眼人跑到大海另一面去了。沙地 上的一些小动物,如小蜥蜴小蚂蚱蝴蝶们,都成了他的知心好友。他的到来是灌木 林中的小小节日,小野物们围上他说东道西,打听镇上的趣事,还好奇地看他解了 裤子撒尿。它们盯住小廖麦突出的、不停喷吐水流的小管子,大呼小叫:“天哪, 原来洪水就是这样泛滥起来的呀! ” 刺猬出现了。它们羞红的小脸、灵动的眼睛,更有一身带着尖刺钉的衣装,都 让小廖麦惊喜不已。它们带领他串遍了最偏僻的角落,从那儿找到了最甜的浆果。 因为一只只老熊于两年前走开了,所以海滩上所有的野蜜都归小廖麦所有。刺猬每 找到一处野蜜就要放声歌唱:那歌声如同风吹柳叶,沙哑而温情,让人一听就要陶 醉倒地,仰卧于热乎乎的沙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小廖麦自己一次也没有找到野蜜,这事只得依仗刺猬。他将一生不忘那种源于 茫茫海滩的甘味,那种一切甜汁都不能取代的东西,是能够解掉十八辈馋虫的美味 ! 这味道让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拥有多么发达的味蕾,知道了茫茫荒野里最大的秘 密其实就是隐藏的野蜜。 可是他必须让刺猬带领自己游走,然后在它们的拍手歌唱中一起陶醉。有一天 他躺在热沙上半天了,一直在倾听刺猬的咳嗽——吭吭声一时不出现,它们也就一 时没有影子。他仰脸看天上游动的白云,想着父亲:偷偷戴上眼镜,不时瞥一眼窗 户,一听到响动赶紧把眼镜藏了。他想着想着饿了,伸手掏衣兜里的炒泥丸,这才 发现兜里空空的。他想野蜜想得心疼,饥饿像锤子一样咚咚敲打胸口、后脊梁。他 两手在沙子上挖找、划动,想找到不小心撒下的炒泥丸。 这样翻着,突然沙子里露出一个紫红色的东西,闪着荧光。他又扒了一下,整 个紫红色的东西全暴露在了阳光下:一个大大的红蛹,比人的大拇指还要大,像成 熟的枣子那样的颜色,身上有三个小眼睛似的斑点。他小心地捧起来,刚用三根手 指撮起它的屁股,它就轻轻转动起尖顶。他相信它在说话,它使用的是自己的语言, 这就像哑巴说话靠打手势一样。 “我从哪儿才能找到我的刺猬朋友啊? 红蛹儿帮帮我吧,你只要向那个方向动 动你的尖顶,也就等于是伸手指路啦! ”他这样央求,看着它。手中的红蛹儿真的 动起来,尖顶指向了西南方。 他迎着它指的方向走去、走去,最后真的看到了两只大大的刺猬——原来它们 正偎在一块儿,那是忙着相亲相爱,所以顾不得他和它们的约会了。它们羞涩无比 地劝他背过身子、再背过身子,说这事儿美好而麻烦,当然了,在你这样的年纪还 不能充分地理解……他背过身等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其中当然少不了偷偷瞥过几眼, 这就惹得两只刺猬十分不快。事后它们说:“如果不是老朋友了,你这样瞅来瞅去 的咱绝不算完! 这事儿是很大很大的,非胆大心细嘘寒问暖情投意合不可! 这事儿 平时没有,说急起来风雨无阻啊! 也罢,这些话也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体恤和理 解的……”听着这些唠叨、责备,小廖麦一直低着头,心里自认倒霉。 它们消了气之后,总算又像往常一样,再次领他去寻找野蜜了。吃野蜜时,小 廖麦悔不该又问了一句傻话:“到底是吃野蜜好,还是刚才你们那档子事好? ”刺 猬喷气、打嗝,显然是又气着了。但它们最后还是因为他的幼小而多少原谅了,答 :“只有傻子、痴士们才这样问这样比哩! 天地间没有什么比得上那档子事儿更好 ! ” 小廖麦愣怔怔看着,将信将疑地舔着嘴角的野蜜,走开了。他小心谨慎地捧着 大红蛹儿,每次疼怜地亲它、用脸庞触动它,它都要兴奋地蠕动。 一路上他都在对红蛹说话,对它哈气儿。他认为;它大概怕冷,特别需要温暖, 就把它放在贴近心窝的部位。当真的挨近肌肤——胸部和肚子时,它就害羞地活动 了。他感知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滑润,一种像玉石一样的凉爽。多么神奇的苍茫海滩, 原来这里什么都有啊。他抬头去看,一片雾霭般的灌木直接连结了邈远的山影和高 天。他四下遥望。突然,当他低下头再次仰起时,方位感消失了! 哪是南和北? 哪 是镇子的方向? 他的心嗵嗵跳,有些慌了。他怕父亲在家里焦急,因为每一家都发 生过这样的事:孩子出门再也回不了家了,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倒下来,成了一名 “路倒”。 正这时他想起了怀揣的宝贝,于是又一次用三根手指撮起红蛹说:“好蛹儿你 快帮帮我吧,你为我指一下镇子的方向吧,俺回不了家了! ”红蛹先歪向他的脸, 像是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尖顶就缓缓转动起来,最后停住,指向了一片低垂的乌云 的方向。他含泪说:“知道了知道了,”大步向前走去。 天黑之前小廖麦终于回到了家里。门一响,父亲刷一下收起眼镜。 从此小廖麦可以无所顾忌地穿越无边的茫野。 他在红蛹的指引下,不止一次找到了正在相好的刺猬。他不由得埋怨起它们: “你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这要耽误多少事儿呀! ”刺猬答:“没有办法,就是这 么个季节。我们不能错过这个季节,嗯,嗯嗯。” 除了在受到无端的打扰所表现出的烦恼之外,刺猬们十分和善乐观,不是唱歌 就是念出一段长长的韵文。有一天它们兴致特别高,甚至在柳棵下坐成一排,一齐 拍动着小巴掌念道:“俺刺猬,心欢喜;半辈子,遇见你;手拉手,找野蜜;挨近 了,小心皮……” “为什么‘小心皮’呢? ” “俺有一身尖刺儿呀。” 一天傍晚小廖麦正坐在白沙上与红蛹说话,突然被身边一团烤人的热气惊了一 下,一转脸,见是一个女人在树棵后边探过头来——他立刻认出是镇上的珊子姑娘。 她如今多么胖啊,嘴角一窝笑了。她一直盯住他手中的红蛹,坐下来,紧挨了他。 这个傍晚小廖麦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后来他一闭眼就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像春天的远雷。他害怕她的眼睛、嘴巴,特别是那小孩头颅一般大的双乳。他挪动 身子,想赶紧离开,她说:“这不成。”她伸手要红蛹看一看,小廖麦赶紧藏了。 她粗粗喘气,后来说:“喂,这样罢,你若把红蛹给了我,我就让你摸摸它——这 儿。”她手指双乳。 那个时刻,那个时刻的霞光快把人烧毁了。小廖麦盯着她的双乳,使劲摇了一 下头。可是她猝不及防地将他的一只手逮住,硬按上自己胸口搓弄着,说:“摸过 了摸过了——红蛹拿来! ”她说着,多么蛮横地压住他的腿、肚子,撕扯中不小心 把他的裤子弄破了,只一心要把红蛹抢到手。小廖麦一边挣扎抵抗,一边小心地护 住自己的宝贝,心里默念说:“老天爷啊,海滩上的神灵啊,快帮帮我吧,我被女 响马欺负了! ”这一念叨真是灵验,他只觉得牙齿发胀,胀得怎么也受不住,于是 低头狠力下口,一下咬在了她的胸脯上。多么肥腻的家伙,女响马,她嘶叫嚎哭, 痛得一伸腿躺了。 小廖麦撒腿跑开了。 他于是知道:大海滩旷远莫测,大动物仍未绝迹。使他更加深信不疑的是后来 :有一天红蛹不知怎么了,总是固执地指向一个方向,于是他只得往那儿走去。走 啊走啊,直走了一个钟点,浓雾噗噗落下。他渐渐听到了海浪的咆哮,并从中分辨 出一声声动物的绝望嘶鸣。他惊呆了,接着急急向前,直觉得飞来的雾絮把脸颊都 擦疼了。 一道悬起白浪、轰轰震响的海岸从浓雾中出现了。海鸥和其他不知名的鸟儿四 处翻飞尖叫,但所有的叫声都被浪涛和那个动物的嘶嚎淹没了——他这时才发现群 鸥为什么尖叫,它们原来都在围着一个中心飞动,它们是被一个巨大的事实吓住了、 吓得不停地呜叫相告。 小廖麦终于敢于走近。他看清了,离浪涌翻动处不远躺了一个巨大的黑黝黝的 活物,它有人一样的阔脸,有四下分开的鳍或手,特别是有硕大的肚子,有紫红色 的鼓胀的双乳,乳头开始渗流白色的汁液;它巨大身躯的下方原来跪了一个人,他 揉了揉眼,这才看清是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珊子! 这会儿的珊子目不他顾, 头发被风浪吹散打乱,四处飘扬,一挡住脸她就口不择言恶骂一声。原来她的双手 正忙个不停,巨大海兽的下体在张大和蠕动,红彤彤黄蓬蓬的毛发一齐翕动,鲜血 渗出,沾了珊子两手两臂。 他渐渐听清了珊子的咕哝声:“可怜可怜海猪妈妈吧,海神和天上的神哪,帮 帮这母子俩吧,可怜可怜它们……” 那天的雾气中全是血腥气,是吓人的海猪嘶嚎。 只有一刻这嚎声中止,小廖麦看见全身都是浪沫和沙子海草的珊子深深地伏下 去,就像跪拜一样——她在用牙齿咬断脐带,一个手舞足蹈却又是啊啊大嚎的小生 命降生了! 妈呀,瞧她举起它看了一瞬,大概在辨认雄雌吧,小廖麦却在这时看清 了刚生出的怪物:双目紧闭,面庞泛红,浑身是姜黄色,四肢又像手足又像鳍,腮 部有稀疏的胡须…… 这是深秋与初冬褶缝中发生的事情。小廖麦将记忆终生的,是那滔天大浪与嚎 哭、更有身上沾血的珊子。他好像从此不太恨那个女人了。 这个冬天奇寒。整个冬天小廖麦都把红蛹包在被窝、心窝,或包在棉絮里。它 在夜间贴紧他的皮肤蠕动、一下一下揉触他。他用脸庞偎它滑润的躯体,与之悄悄 叙说。 他和它一直依偎。春天慢慢来了,吃了一个秋冬的炒泥丸,夜变得更深更沉。 有一天早晨,小廖麦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满天曙色,像过去一样,第一件事就是 伸手去摸红蛹——它不见了。他搓搓眼,抬头去看窗子,立刻喊了一声:天哪,一 只多么大、多么灿烂的大花蝴蝶落在了窗棂上,霞光正透过窗纸投向它,使它变得 双翼透明,通体生辉,简直是金光闪闪。 他的泪水倏地涌出。他知道春天来了,它要飞走,今天早晨就要与他告别…… 金衰衣 神奇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只不过半天的时间,全镇都知道良子回来了,还携 了一个小不点儿的养女一块儿到了镇子上。有人问:“谁是良子? ”上年纪的人不 得不从头解释一遍,叙说当年。要说清可真不容易,因为那是一桩公案,一段晦涩 的历史。“他妈的一个男人就臭美成了那样? ”不知深浅的年轻人从头听过,议论、 嚷叫,都想挤到石头街大屋那儿亲眼一睹。可惜新人入镇的麻烦还远远没有完呢, 大屋的门还关得死死的,唐家父子正在从头开审呢。老婆婆们擦着眼说:“也是的, 他以为咱镇子成了什么,想跑就跑,想回就回? 这工夫他恐怕得从头说叨说叨了, 一五一十全倒出来。” 一连两天良子和领回的那个小女孩就住在大屋子隔壁,不得离开。这除了验明 正身之外,还有个户口的问题。过去良子是有户口的,可是后来就自动消除了。 “为什么? 我还没有死啊! ”良子说。唐老驼鼻子吭吭响:“林子里那些胡蹿的野 物也没死哩,谁会给它们上户口? 在咱看来,你这许多年就是归顺了野物! ”良子 无语。 由于良子能够安然无恙地吞食泥土,总算证明了自己不属于霍家一脉。接着就 是小女孩的问题了,老驼当时让人同样取来泥巴,谁知她厌恶地一嗅,嚷着躲开了。 “吃,张大嘴巴吃! ”老驼怒喊。小女孩哭了。良子哀求:“您饶了她吧,她还是 个孩子啊! ” 那会儿唐童在一旁东看西看,一直在小女孩身边打转,就帮腔说:“她还不更 事哩,等过几年再让她吃罢,反正躲不掉啊! ”老驼对这个独生子格外倚重,这时 吭吭鼻子,一摆手说:“那就等等看吧。” 人们发现从见面那天到现在,小女孩的蓑衣一刻都不离身,吃饭睡觉、大小解, 都穿在身上。她在早晚去院里上茅厕时,那一身蓑衣毛儿在霞光里爹着,金光闪烁。 几个站岗的乡棍搓着眼说:“这是什么物件? 直晃咱的眼哩! ”他们扯过她来闲问, 对海滩林子里的事情格外好奇。小女孩有问必答,说这蓑衣嘛,是林子里一种金叶 儿马兰织成的,是妈妈亲手采了为她织的,妈妈也穿了这样的蓑衣。有人记起他们 父女出现那天的情景:好像一个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们送到镇边就走开了,“那就 是你妈? ”小女孩摇头又点头,瞅个工夫撒丫子跑回了大屋子。 关于女孩穿了金闪闪的蓑衣不离身、她和良子被一个同样穿了蓑衣的女人送回 的事情,越传越奇。 有人对唐老驼献疑说:“那良子本是风流后生,在林子里游荡这么多年,少不 了和一些野物精灵交往,那小女孩说不定就是他和一只刺猬精生的呢! 如今大林子 没有了,他们无处存身,这才不得不回来落脚! ” 唐老驼大吸一口烟斗说:“嗯,说得有理呀! ”为了弄清这些疑惑,他三番五 次去传珊子来瞧:她嘛,大概闭上眼睛也嗅得出良子吧! 谁知如今珊子年纪大得成 了珊婆,对往日恋情心灰意冷,一提到“良子”两个字就喷嚏连连,最后吐出一个 字:“呸! ”至于那个小女孩是否为刺猬精所生,她咬咬牙告诉前来问询的人: “错不了! 回去脱了衣服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唐老驼对儿子一说,唐童捶着拳头说:“还是珊子聪明啊,这事让打赤脚的医 生办理吧,咱从一旁盯着。” 打赤脚的医生年纪有一把了,长了一只豁鼻,说、话瓮声瓮气,舌头也大,只 因为下药凶猛才为唐家父子所喜。除唐家以外,镇上人都在暗中将赤脚开出的药减 掉一半才敢服用。赤脚把良子父女分开,只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良子的眼珠和舌苔, 又捏了捏他的睾丸,一摆手就算结束。 开始检查小女孩了,她不愿脱下蓑衣,后来在赤脚的再三规劝下才算应允。不 过她一见赤脚掏出的听诊器就喜欢上了,笑嘻嘻褪下了一件花内衣,最后又大大方 方揪下了小短裤。正这时唐家父子进来,他们的目光一进门就投射到光溜溜的女孩 身上,对老赤脚的满脸惊惧视而不见。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浑身上下 都被一层又密又小的金色绒毛遮裹了,它们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下弥散出荧粉一样的 色泽,在后脊沟那儿交织成一道人字纹,然后又从尾骨处绕到前面,在腹部浓浓汇 拢。她温和地、略有好奇地看着旁边的几个人,并无羞涩。唐童的嘴巴一直张大, 两眼在她周身磨擦,长时间盯住胸部那两只核桃大的乳房,然后又停留在小腹和大 腿根上。金灿灿的绒毛在这些部位似乎变得更细小、然而颜色更浓了。 “再明显不过了,”老赤脚紧挨着唐家父子走出屋子,边摘听诊器边说,“那 背上的绒毛是一身尖刺儿变成的;肚子上的嘛,就算真正的绒毛了……” 老驼一直惊喜参半,这会儿脸色阴沉沉的,看着西边的天色咬咬牙:“我在琢 磨是今天还是明天,把她装进麻袋沉河……” 唐童正咂着嘴想什么,这会儿听了大叫一声:“爸! 这可不行! 这女孩儿说什 么也得给咱留下,咱得等她长大了再说……要不咱后悔都来不及了啊,那可就全都 糟了、全都糟了! ” 唐老驼看着儿子急得双目圆睁,脖子都红了,于是不再坚持。他们三个反身回 屋,这时小女孩已经穿好了衣服,那件金闪闪的蓑衣又把她包裹起来了。 老驼把肩上的火铳耸了耸,说:“妈的,你一天到晚就忘不了披上它! ” 老赤脚说:“让她穿吧,穿吧,脱下来,那等于是剥了她的皮……” 踢啊踢 从此镇子上多了个叫美蒂的小女孩。她穿了那件金灿灿的蓑衣,跟别的女孩一 起踢毽子,玩跳城游戏,后来又一起上了小学堂。只要提到她,人们只说“那个刺 猬孩子”如何如何。每一个镇上人都见过她,所有人无不啧啧称奇:这孩子无论是 皮肤的颜色还是眉眼,全都有些奇异,这与经验中的任何女孩都不一样。特别是她 的神情、目光,只要与之对应一下,就再也忘不了。“这是个精怪哩,小小精怪哩 ! ”他们说。 珊婆成为镇子上深居简出的人物,她只偶尔出现在石头街上,大半时间住在西 河的人海口处:那儿有连在一起的几幢泥屋,是她当渔把头的男人的财产,大概那 家伙一出海她就呆在了镇子上。唐童简直成了珊婆的一条尾巴,他常常跟在她的身 后,她领他穿过石头街,还带他去过河口的大房子。有一次他们正走着,看到街口 上围了一些人,珊婆问怎么回事? 唐童就告诉她:那是有人在逗小刺猬孩子玩儿, 要不要去看看她? 珊婆绛紫色的嘴唇翻一翻,鼻子里哼出一声:“我怕自己见了她 火气上来,一伸手把她撕巴零碎了。这类杂种我在海滩上见得多了。”唐童知道她 深深忌恨着良子,对这个人死都不会饶恕。 唐童愿意背着火铳独自一人游荡,身边不要一个乡棍跟随。他在通往小学的斜 巷倚靠了一会儿,又来来回回踱步。天黑了,月亮爬上来了,上夜学的孩子出来了, 最后是小美蒂一个人走进斜巷。唐童把她拦住时,她一点都不害怕。他把她连哄带 骗弄到一间废弃的牲口棚里,木着脸说:“检查一下吧,我要看看那些金色小毛毛 如今咋样了! ”小美蒂点点头,把斜挎的书包摘下来。 因为她动作太慢,他索性帮她三五下揪开衣服。 唐童双目放出蓝光,像兽。他发现她脊背上的绒毛虽然没有褪光,但已经稍淡, 只有腹部依然如故。他一下下抚摸着,捋着,感受着那种丝绒般的滑润。他还觉得 她的小胸脯那儿凉意明显,就像深秋的两颗悬枝桃。他吭吭哧哧,嫌火铳碍事就推 到一边,慌不迭地解开了腰带,指着自己硕壮的下体问:“认得这东西吗? ” 小美蒂看看,在月光下仰起脸,如实回答:“见过。驴子身上也有。” 唐童哈哈大笑,说:“告诉你吧,这家伙比火铳还厉害呢! ” 她一脸迷茫,他就紧紧拥她一会儿,抖嗦着,说:“快些长,往胖里长、长, 你谁的也不是,你是我的,知道吗? 这是我爹允了的。今后谁敢碰你一手指头,动 你一根绒毛,我就把他活活掐死——不,在鏊子上活活烙死,烙得噬噬冒油儿,一 伸腿,死了。” 唐童当时做了个伸腿翻眼的动作,小美蒂吓得全身一抖。 小美蒂身个儿蹿得真快啊,好像一转眼就成了个羞答答的大闺女了。再有一年 就要去镇外上学,她终于再也穿不上那件越来越小的蓑衣了,可她还是把它好好收 起来。不久养父良子病逝了,他人土那天美蒂哭得昏了过去。那个秋日多冷,雨水 里送葬的人渐渐走光,她睁开眼时吓坏了:近旁站了一个胖胖的女人,一对红肿鼓 胀的眼睛正死死盯住自己。 事后她才知道,那个墓地的胖女人就是珊婆。 美蒂成了孤女。她要用尽心力拼命躲开唐童。那个身背火铳脚蹬皮靴的粗壮汉 子不止一次追在她身后嚷叫:“非要等圆了房那天? 俗话说得真好:要睡刺猬就得 有耐性! 我的妈呀,我这个急性子非让你折腾死不可! ” 对美蒂来说,廖麦那张英俊的脸庞一闪而过,开始竟然没有烙到心里,以至于 后来在斜巷上迎面撞见时,大吃一惊! 她那会儿在心里说:“天哪,这是谁呀,瞧 他长得啊,父亲年轻时候肯定也是这副模样! 瞧这个人啊,一双眼睛俊气吓人,鼻 梁挺着,嘴巴有棱有角的,我只在梦中见过这样的棒小伙儿,他要是我的亲哥多好 啊,那我就再也不是孤女了……”这样嘀咕,心跳怦怦,眼睛垂下又抬起,然后再 也不想离开他的脸庞,两脚像被钉子钉在了石板地上。 廖麦也是一样。他好像被迎面的阳光灼伤了。 一连几天他们都设法在一起。他们难分难离,拥在一起时,彼此的手一沾上就 知道往哪里游走:廖麦的手自上而下地寻索,许多问题迎刃而解。他永生都感激她 在那个时刻的慷慨与信赖,毫无吝啬地将生命袒露给他。于是他一下就记住了她野 蜜色的皮肤、她比野蜜还要甘美的长吻。最后,当他的手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腹部那 繁密而细小的金色绒毛上时,她低下了头。久久沉默之后,她的询问是:“你不讨 厌吗? ” 他答:“我,我好像梦见你坐在金黄金黄的草地上,等一个人——就是等我… …” 美蒂的泪水哗一下涌出。 他们第三次相拥的那个夜晚,唐童出现了。十几支火铳和锈迹斑斑的刺刀把他 们架住,使他们一动也动不了。这样只一小会儿他们就给分开押走,廖麦刚被拉开 了几步就挨了狠力的耳光,接着是唐童的恶骂:“找死啊! 那也是你沾的地方? ” 唐童与廖麦两人在黑屋里呆了一刻钟。这段时间里,唐童急于要搞明白、要证 实的就是:“最后怎样了? ”当弄清两人不过是相拥和诉说而已,唐童就跳着笑起 来。 当夜廖麦就被几个人按住,剥光了衣服。在唐童的指挥下,有人特意找来一把 消除铁锈用的铁刷子,狠打他的小腹和下边——每打一下都有无数的尖刺扎下去, 一会儿就鲜血淋漓。廖麦咬住牙,咬住,由于始终屏住了一口气,额头的血管都快 要鼓破了。他硬是没吭一声。 他被赤身裸体捆在柱子上。唐老驼领着一帮人来了,老家伙笑嘻嘻指着廖麦的 下体对他们解释说:“看到了吧? 这是为啥哩? 因为他年纪轻轻胆子不小,敢睡刺 猬,结果刚一贴上,小肚子就给扎得稀巴烂! ” 众人低头看看,惊惧,大笑。 一伙人走开,黑屋子里只剩下了唐家父子。老驼让儿子解了绳子,然后把廖麦 推到墙边,说:“我想问问,你廖家算老几,在棘窝镇上敢分吃我儿子碗里的食儿 ? ”廖麦怒目相视,只是不语。“你回我话! ”老驼暴喊。廖麦两手堵住耳朵。对 方扒开,他又堵上。老驼大怒,叫一声“来人呀”,他们硬是把廖麦重新捆了。老 驼吐了烟卷,亲手取出一根锈蚀的钉子在嘴里舔一舔,然后让人把廖麦的耳朵按紧 在墙上,嘭嚓一声钉上去。鲜血一滴滴落下,廖麦的头颅这会儿一动也动不了,老 驼就贴紧了他的耳边吼叫:“你这狗日的崽子早晚比你爹死得还惨! 你捂耳朵呀! 捂呀! 你这回不听也得听! 我日你这王八崽子驴下的种,你妈的白想了一场好事儿 什么也捞不着! 我儿子号下的小娘们儿,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 你是狗吃芥 末干瞪眼! 你听真些听准些,要不到了阎王爷跟前一个屁也放不明白! ” 老驼又喊又跳,火气大得连身旁的唐童都吓着了。老驼喊完闪到一边大口喘息, 汗水从干硬的胸脯上哗哗流下。唐童看看父亲再看看廖麦,像是刚刚醒过神来, “嗷”一声蹿上前去。他狠劲踢起了廖麦的脚踝,踢啊踢,踢啊踢,一口气踢得血 肉模糊。老驼拍打膝盖,在一边为儿子加劲儿,一连声大叫:“踢啊踢! 踢啊踢! 踢啊踢……” 皮开肉绽,脚踝骨眼看露出来了,鲜血顺着脚板往下涌流。 “踢啊踢! 踢啊踢! 踢啊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