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痴士 迎头是黎明前的黑暗,身后是一团火光。廖麦两耳被大风塞住,双眼被星星点 燃。煞人的秋凉突然大把大把降落下来,要浇灭一地的鬼火狼烟。他一直往前狂奔, 只想甩开身后紧追不舍的那条火龙——它从石头街蹿出,眼看就咬住了飘飘的衣襟, 他一刻也不敢回头不敢停歇。唐家父子身背火铳,调动起三代土狼的子孙,从前后 左右四方合围,这会儿只等把他逼到当中活活撕扯。他最后一眼瞥见的是,唐老驼 正手擎灯笼在远处一声连一声大喊:“哎呀妈呀我正躺在炕上抽烟呢,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就给叛逆劐了! 哎呀妈呀疼死我了! 百年不见的贼种,千刀万剐的狼崽, 赶快给我捉了来呀,剁巴剁巴下锅,一点活口也不留! ”唐童跟上喊:“不留! 不 留! ”土狼的子孙一齐随上呼号:“不留! 不留! 用皮套子勒,用铁刺钩逮,咱这 就捉给驼爷了,咱这就把行凶的小狼崽子一劈两半! ” 天上密匝匝的秋霜降得再猛些吧,快把老驼的火龙浇死吧! 快把一群发疯的土 狼煞回窝里吧! 廖麦急得两眼快要渗出血珠了,眼看那四面合围的火网越扯越紧, 一杆杆火铳都看得清了。他绝望地睁眼,看见的是火光,火光映出唐老驼的半边脸 上都是血,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染红了胸前一大片衣服;他身边的唐童端起了魔器 ——那是杆子上镶了个铁圆盘的连发火铳,这家巴什只要一开口就能吐出一长梭子, 嘟嘟嘟啪啪啪,全是密密匝匝的炸子儿,连浑身斑点的风神豹子都躲不开。这可怎 么办啊,他穷途末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焦急中东睃西睃,真想刷一下蹿上一棵 大树——可惜整个棘窝镇就没有一棵树! 眼看退到崖边了,到了生死攸关的最后时 刻了,他瞪大血红的双眼,大吼一声扑向了无底深渊。 他宁可大睁着两眼撞个粉碎,也不愿落到唐家父子手中! 就在他的身子马上触 到崖畔的一瞬,身后的圆盘魔器响了,噼噼啪啪的炸子儿轰起一阵暴土,在身后拉 起了一道土幕。与此同时,奇迹发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了,看到从旁边斜刺着蹿 下一只雪白的狍子。它一个腾跳跃入崖底,与廖麦四目一对,一拱身子就把他驮起 来,然后飞身一纵,直跃崖顶。 日后回忆这场凶险四伏的亡命之夜,廖麦首先记起的就是这只飞蹿的白狍子— —真的,就是它驮起了一个浑身血渍的孤儿,一阵飞奔,将一群土狼子孙甩在了身 后。“我认出你是廖家的孩子,你一天到晚在大海滩上游荡。今夜火铳一响,咱知 道你要下远乡去了。”一路上不知是自己的心声,还是白狍子咕哝不停。更响的是 风声,这呜呜长号盖过了一切。白狍子驮上他,疾速似箭,一眨眼蹿出了山壑,冲 出了吼叫的风口。他觉得那条火龙在远处急疯了,胡跳乱蹦,只好在原地团团打转 ;而他却坐上了悠颤的白云,飘飘而去。感激的泪水全咽下肚里,他在心中一遍遍 念道:“白狍啊,我会记住这救命之恩,我会归来! 两世血仇等着我报呢,还有— —我答应过美蒂,我一定回来啊! ” 念着念着,头一蒙,人就失去了知觉。在梦中,那只雪白的狍子轻轻舔过他的 头顶、脸颊,伫立一会儿,然后摇摇尾巴缓缓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 一夜? 反正四野大亮,廖麦被太阳烤得一阵刺痛,是给 痛醒的。他想睁眼看看,可是一动眼皮就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嚎:“妈呀,痛死我了 ! 我这是撞到了哪里? ”他被两手两臂、还有胸脯上的血迹吓了一跳,再俯身去看 下边,老天爷,小腿上血肉模糊,沾满了干草叶——忍着痛揪掉草叶,马上露出了 撕裂的筋肉,只差一点就见到了踝骨…… 他痛得咝咝吸气,久久闭眼。用力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记起那些长长的夜晚、 长长的白天,记起了这血、这破裂的脚踝是怎么一回事:一只硬皮靴一下连一下踢 它、一根生锈的钉子把他的耳朵钉在了墙上。 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了这场挣命狂奔——只不知什么时候昏厥,也不知倒下 了多长时间,更不知身处何方。 他竭力坐起,然后揪紧一丛紫穗槐棵子站了。两腿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挣裂凝固 的血口,鲜血就会再次流淌,踝骨更是痛得无法忍受。他伸长脖子四下去看,想弄 清的是自己离镇子有多远? 他看不到更远处,因为四面重峦叠嶂,沟壑蒙蒙。远远 近近都是土块和灌木,是日头底下泛光刺目的白石头。他镇定了一下,终于知道一 夜的狂奔都在向南,因为镇子北边是一马平川,是茫茫海滩。他庆幸自己跑对了方 向:如果逃向大海,淼淼大水就是绝路。他只是不知这到底是哪儿,不知那群土狼 会不会舔着他一路洒下的血珠一路追来? 逼人的饥饿被阵阵刺痛淹没了。他明白要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万别让踢坏的皮肉开裂、别让鲜血溅出,只乞求自己的双腿和 双脚帮帮忙,撑下去、再撑下去,这条亡命之路刚刚开始啊。他记起有一种止血的 蓟菜长在野地里,就四下寻着。他一拐一拐走了几步,先后看到了车前、荠菜和打 破碗花蔓,就是没有一棵蓟菜。“你藏在哪里啊,你快帮帮我吧,我的血再流下去, 就得昏死在这山沟里了。”他默念着,伏下身子扒拉挡路的灌木和茅草,两手很快 被棘针扎破。 突然他的两眼一亮:它在湿漉漉的一片石阴地长着呢,真的是蓟菜! 只有三棵, 叶子开始发黄了……他高兴得呻吟起来,像羊一样垂下头,把它们的根茎连同叶子 一起咀嚼,直嚼成糊糊,然后一把按在了伤处——一阵剧痛让他啊啊叫起来。他咬 住牙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绺,把蓟菜糊糊裹紧在脚踝上…… 做完这一切,廖麦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整个一天廖麦都在迎着太阳往前追赶。“这是我的活命之路,也是我的回返之 路——我终有一天还要沿着这条路回来! ”他在心底一次次这样说着,叮着,头脑 渐渐变得十分清晰:只有咬紧牙关活下来,才能重返棘窝镇。 在一条溪边,廖麦痛饮了一场。溪底圆圆的卵石上枕了一条小鱼,让他久久凝 视。他撩起水洗脸,一沾水耳朵就刺痛,这才记起上面有长长的伤口。他想小解, 发现内衣已经粘在了小腹上,只得用溪水一点点润湿、将其从血肉模糊的地方小心 地剥离下来。他咬牙闭眼,嘴里发出咝咝声,大口的冷风吸进了肚里,全身剧烈抖 动。“快让我熬过这一天吧,让我一头钻进草窝里藏起来、沉沉地睡一觉吧,只要 睡上一觉,我的身上就会重新生出力量来。我这会儿再也挪不动脚了! ”他心里这 样说,两脚却一刻未敢停息,跨过溪水继续往前。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厉声告 诫:你可不能停下,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停下,你快攀过前面那个岭子吧,也许岭 子的南坡会为你遮风挡雨,好歹让你活下来,找到一口活命粮……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爬过一道大坡,翻过了岭子。 这岭子可比看上去难对付得多。坡上的黄土包裹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上面长满 了棘子,这很快让他的手脚扎满了尖刺。可他已经顾不得疼痛了,只顾挣命,只顾 往前追赶。岭下的雾气消散了大半,远远看见弯弯的乡间土路上有负重的行人—— 那大概是赶集的人、运肥的人、往家担柴火的人。他不知该接近他们还是远离他们, 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伏了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来。这时他才发现每移动一步有多 么艰难,几乎一抬腿就要跌倒,而且两眼一闭再也不想睁开。廖麦开始怀疑这一天 了,担心这是个不祥的时光。他最后用尽全力睁大眼睛四下去瞄:他知道,只要这 里不姓唐,我就能设法活下去。 可是接下去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饥饿——一头饿狼钻到了体内,从昨夜开始噬 咬,早已食空了他的腹部,这会儿又开始啃他的脊梁。我得喂它点什么,要不它真 的要咬断我的脊梁骨了! 吃什么啊? 嘴巴张了又张,没有什么可以咀嚼。正在万分 焦虑之时,冥冥中好像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分明是父亲啊,是父亲在这个上 紧的关头提醒他,老人正哑着嗓子大喊:“好孩子,再也不要犹豫了,快,快拿出 咱棘窝镇人最后的一招——吃土! ” 他吞进第一口泥巴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日后他会知道:人生的长路就是这样,有时真的会突然黑下来,黑得吓人,黑 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一片浑茫…… 当他在这漫长而又短促的黑夜醒来时,还含着满嘴泥土,这使他一句话也说不 出——面前正坐了一位白发婆婆,她为他小心翼翼地抠着嘴里的泥巴,眼巴巴地看 着他,这时见他睁开眼了,马上拍了一下膝盖:“你这孩子可算活过来了……天哪, 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掉到崖下摔成了这样? 好孩子你怎么不说话? 你听不见吗? ” 老婆婆继续为他抠土。抠了半天,他终于能发出长长的一声了:“我……” “你是谁家孩子? ” “我……”廖麦拉着涩涩的舌头,眼珠转了转,这才看出自己躺在了一面土炕 上。他咳、伸长舌头,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婆婆撑开他的嘴巴,叹息一声, 又从舌下掏出了一团泥巴。“你这孩子不说话,满嘴是泥,你是个‘痴士’吗? ” 这次廖麦每一句都听清了,迎着她点点头,一闭眼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已近黄昏。老婆婆端来一碗热汤,把他的头扳在膝盖上,一匙一匙喂 起来。他开始不知什么滋味,后来一点一点品咂,觉得从未喝过这么好的汤:一股 逼人的鲜气一直冲进胸廓,在心窝那儿打了个旋,又在冰凉的小腹里荡漾开来。他 差不多听见满身的冰碴咔吧咔吧化开了,四肢又能自由活动了,鼻孔、眼睛,一齐 涌出了解冻的春水……“多好的孩子,眼睫毛儿这么长,身个直溜溜的,就算是个 ‘痴士’,我也不能让你死啊! 好孩子,这会儿告诉我听:你是个串乡的‘痴士’ 吗? ” 廖麦一直盯住喂水的老人,这时恍然觉得她就是未曾谋面的妈妈。他深深地点 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一直睡睡醒醒,懵懵懂懂。 这天一大早他总算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腿上、小腹上,到处都抹了酱色的草药。 他好好端详了一遍四周,原来这是两问草泥堆起的小屋,立在土岭向阳的一面,在 一条小河的右侧——他从窗上往外遥望,看到房前不远是小河的转弯处,那儿积了 一个半月形的水潭,潭边长满了大胡须一样的水草,老婆婆此刻正用一根竿子、一 把抄网一样的东西捣弄什么。他不眨眼地看,直看到潭边金光一闪——一条半尺多 长的鱼落在了老婆婆脚下。 接下去的半天时问老婆婆都在熬鱼汤。后来他才知道:老人逮回的这种鱼黄鳞 宽腹,名叫“黄鳞大扁”,只生在激流飞溅的卵石上,只等着挽救一些人的生命… …天还不到中午时分廖麦就喝上了黄鳞大扁熬成的浓汤。 多么神奇的汤! 只几天时间过去,廖麦就两眼生光,伤口开始结疤了。他躺在 炕上觉得浑身发胀发热,就一纵身跳了下来。 “好孩子死不了! 我第一眼见了就知道阎王爷得用棒子把你打回来! ”老婆婆 一只手按在廖麦头顶,在乌黑锃亮的头发上揉动不已,泪水汪汪的:“好孩子你不 敢开口,准是被什么惊吓坏了? 你难道真是个‘痴士’——一个‘大痴士’? ” 廖麦又一次点头,跪在了老人面前。 异乡的火铳 “你这个骚皮子物件,只可惜了俺这里的饭水! ” 押他的一个红鼻子后生推搡几下,径直在前边走。他听到不远处有“嘞嘞”声 传来,接着嗅到牲口的气味,心里立刻有些高兴。他果然被推进了一间马棚,背铳 的后生喊出一个喂马的跛子:“掌柜的让你看住,醒着神,这家伙是从后山那儿逮 来的,还不知是个什么物件哩! ” 后生与跛子一起动手给他镶了个生锈的足环,就离开了。足环的链子就锁在一 根木柱上,他一活动链子哗哗响。一匹大白马停止了咀嚼,看着他。天要黑了,跛 子进来,在几个木槽中抄动几下草料,然后拄着两膝看他。大白马也在看他。“你 这野生生的物件从哪里蹿来? 年纪轻轻四处游荡,十有八九是犯了案子。”跛子的 舌尖舔舔胡子,那胡子是棕红色。“你i 回我的话,”跛子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 随手抄起一个大铁勺,气势汹汹。 廖麦不想正眼瞧他。他并没有打人,只从一边舀了一勺变馊的豆子,往他跟前 一推,骂咧咧地走了。 廖麦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里。正吃着有人到了隔壁,那儿响起脆生 生的姑娘声音:“爸呀”,原来是跛子的女儿。两人在那儿咕哝了几声,她很快出 来了,倚在门框上看拴了铁链的人,嫌看不清,又提过一盏桅灯,上前浑身上下照 了一遍。她一声不吭,像被什么吓住了似的,蹑手蹑脚走开了。廖麦却在灯影下看 到了一个浓眉大眼、脸似银盘的姑娘,年龄似乎比自己要大一些。‘第二天傍晚进 来了一个瘦子。这人脸色青黑,约有五十多岁,穿了毛领大衣,由几个背铳的人陪 伴,一边大咳一边走进来。廖麦知道这人大概就是村头儿,即那个“掌柜的”。瘦 子又咳又吐,厉声问了一通,无非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犯了什么案子之类。廖麦 永远只有几句:自小游荡在山地平原,靠吃百家饭长大。“这么说你就是一个杂种 了,杂种出好汉嘛。”瘦子一言出口,几个人大笑。廖麦累极了,刚想倚着柱子坐 一会儿,有人立刻狠劲一抖链子,他又给提拉起来。这样折腾了半个钟点,他们才 解开柱子上的锁链,牵拉着他说:“走吧,时候到了,你正好赶上今夜的场子。” 从昨夜开始廖麦就有些后悔:真不该离开老妈妈啊! 可他没法在老人那儿长呆 下去,他害怕啊,害怕那儿离棘窝镇还不够远,害怕土狼会顺路摸过来。 当他能够重新走路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快快赶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 刚刚翻过一道山岭,就被几个夜巡的民兵给逮住了。 廖麦被几个人拉到一个堆了麦秸的场院上,这才看到几盏煤油汽灯亮得刺眼, 灯前竖了一个木架子、摆了两张白木桌。一场人正候着什么,这时见押来了一个生 人,立即伸长脖子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一会儿场上静了,廖麦被推到了一旁。 好像一场人还在等。男人不停地吸烟,女人借了这里明亮的灯火纳鞋底、剪纸样、 捻毛线。这样过了不久,有人在暗影里跑动起来,接着瘦子喊了一声——真是矬子 声高,这家伙铜管似的尖声一响,所有人立刻绷紧了弦,全场鸦雀无声。 就像刮过一阵风似的,几个背铳的后生拖着三个人飞跑而来,刷刷跑到木桌跟 前:还没等被拖的人站定,就一齐将其扭臂按头,整个过程熟练流畅,简直到了令 人惊讶的地步。廖麦见三人当中有两个大年纪的男子,一个中年女人。三个人被按 了一会儿,随着厉声点名,被逐一揪得仰起脖子,这立刻让廖麦大吃一惊:女人额 头上贴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模糊不清。 场上有人带头呼叫,口号声此起彼伏。女人们大半不再专心做活了,她们看一 个个人上前叫骂、质问,噼噼啪啪打耳光,一会儿咂嘴,一会儿用针柄刮儿下头皮。 廖麦不忍看他们打那个女人,就扭过头去——这时终于有人记起他来,过来推搡说 :“你这个路上逮来的,一准不是个好东西! ” 折腾了半夜,三个人分别被吊在了木架子上。那个女人衣衫不整,吊起时露出 了半个胸脯。场上人一片嗷嗷大叫,气氛达到了顶点。有人上来夺过绳子和皮带, 狠抽吊起的人,还有人想趁乱把廖麦也吊起来——瘦子同意了,于是廖麦也被拉得 离开了地面,脚环和链子都被人牵着。“真好后生哩! ”廖麦听见场上有个女人这 样说了一句,随即引来旁边的各种议论:“这年头可不能只看脸模子,有人长得跟 戏子一样,结果哩? 偷东摸西,夜里看电影摸人家奶子! ”“就是呀,男人一到打 春的时候,皮带扣子就系不牢了……” 瘦子扯起廖麦的链子,一抖哗哗响,伴着声声尖叫:“招个不招? 招个不招? ” 直折腾到下半夜,廖麦才被重新牵回牲口棚里。 手腕上是勒伤,脚踝处擦去了一层皮。“踢啊踢! 踢啊踢! ”他的耳边又响起 那声声恶叫,心里说:“千万熬得住啊,只要泄出半点口风,他们就会把你重新送 到唐家父子手里。”大白马把头探过来,温温的软唇在触动他的头发。他担心白马 把这茂盛的头发当成青草啃食,担心它咬坏他的头皮。可是白马只像亲吻一样在头 顶搁了一会儿嘴巴,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一动不动。他从心里感激白马。月亮上来 了,窗子泻下一片银光。 只打了个瞌睡,廖麦就被什么响动弄醒了。他一抬头看到了一个人——是跛子 的圆脸女儿,她正站在白马跟前,搂住它的脖子亲吻呢。他惊呆了,屏住呼吸看着 :她闭着眼睛在马脸上摩擦不已,让白马鬃毛抖嗦;它的大嘴巴在她眼睛、鼻子那 儿活动,她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她这样小声叫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 停住,转身睁大眼睛望向廖麦。她这样瞅着,大概还是不放心,放开白马,走过来 仔细瞧了瞧,确信他真的睡着了,这才再次回身搂住白马。 大概一个钟头过去了,圆脸姑娘还是舍不得离去。她累了,坐在廖麦对面,默 默的。但他能感到一种混合着玉米糊糊的气息扑到自己脸上。她端详他,伸手捏了 一下他的眼睫毛,他睁开了眼。“有人说你是装扮的‘痴士’,”她笑嘻嘻的。他 搓搓眼,这才发现面前的姑娘汗漉漉的,一对乳房十分触目。他扭头去看月光。他 料定今夜会有银霜铺地。圆脸姑娘鼻子抽动,哑着嗓子:“你要真是‘痴士’就好 了。” 像要证明一个判断似的,她的手在他的胸口那儿掏摸着,捏他的嘴唇,按他的 鼻子;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她直盯盯看着他的嘴巴,像是在下一个更大的决心。廖 麦终于吐出一句:“我不是‘痴士’! ” 她害怕似的挪开一点,马上又俯过身来:“那又怎么? 好小伙儿……” 最后一句是用极小的声音吐出来的。她拥他,喘息急促。他一动不动,说: “把我的足环卸去好吗? 我冤枉哩,我不过是赶路的人。” 她笑着:“那可不行。一解足环你就撒丫子了。” 廖麦再不做声,目光生冷。她像小鸟啄食一样亲他,他躲闪着。她叹一口气: “谁不说俺心软呢,”说着站起,去了隔壁。她大概从睡去的跛子身上找到了钥匙, 回来就低头解链子了。她牵着链子拉廖麦走出牲口棚,一直向着村外走去。 这个月夜的狗好像在打抖,它们哼哼着,小声叫了几嗓子就不再活动了。她牵 着他,在村头一处大麦草垛下停住。廖麦央求她:“放开我吧,我不会忘了你的。” “我真想跟你跑哩,你走哪儿我跟哪儿。”“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撒谎! 你 才多大? ”“俺是娃娃亲。” 圆脸姑娘的脸倏一下冷了。她咬咬嘴唇,犹豫着。突然身后传来狗的连声大吠, 接着有噼啪的脚步声过来,她机警得很,赶紧把廖麦按在地上。 有人一跳一跳跑过,从他们身侧一闪而去,可廖麦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吊在场上 的女人,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掉额上的照片……后面很快来了追赶的人,是那个瘦 子率领三五个提铳的,几个人吵吵嚷嚷,叫骂、吆喝,无非是“再不站住开枪了” 之类。 前边的女人就是不想站住。瘦子大叫,说:“就开枪就他妈搂火了! ”几个人 于是端起铳,瘦子用力一挥手。四支铳当中有两支冒火了,其余是哑弹。他们摆弄, 跺脚,骂。瘦子说:“他妈的好铳都给了别的村,这样的家什,打鸟都不行! ” 他们一伙又骂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往回走了。 廖麦发现这段时间里,圆脸姑娘开始抹眼睛。她边哭边给他去掉了足环,最后 把他的脸一下扳在了胸前,说:“快跑吧,我一会儿变了主意会喊人的! ” 饮下疯子乳汁 满坡的地瓜高粱、甜瓜红枣,这才是老天爷送给流浪人的好日月。再不用一天 到晚倚在一个个门框上了,不用一连声喊“好心的大爷大娘,给俺一口吃的吧”— —如果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儿这样喊,非但讨不来饭,还会迎来一顿斥骂: “该杀的懒汉惰虫! 年纪轻轻干什么不能混口吃的,干起了这个! ”廖麦真是羞愧 难当。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出门讨要啊,可老天爷就是这样捉弄人,天底下就是没有 他的活路。 想帮工吗? 下田抡镢头还是进山开石头? 反正干什么都要被人盘问清楚:“你 是哪里人? 兜里有行路的纸条吗? ”他只要被人这样一问,只好撒腿赶路,而且要 快快逃离才行。这年头拦路问话的人可真多,管事的人也多,只要问你就得答出个 一二三来,除非是痴士才会一问三不知。痴士嘛,他们不作数儿,他们除了串乡讨 要,当然别无办法。要不怎么说是痴士呢,要痴士一五一十说出身家姓名,这当然 比什么都难。所以廖麦脸上永远需要两片灰迹,身上永远是破衣烂衫。 可是要在这片大地上做一个痴士也不那么容易,你从此没名没姓,什么都没有 了,可你还是要忍受没头没尾的盘问、一天又一天的羁押,有时甚至被人往嘴里抹 上一点牛屎,试试你真痴还是假痴。廖麦恨透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可又没有更好的 办法。他明白:无论跑进野地还是钻入街巷,随时随地都会有一支火铳伸过来,直 直地指在脑门上。 那些成群结伙在秋野上流动的人,那些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却是趾高气扬的人, 他们往往都有一个首领,首领兜里揣了一张盖了大红关防的纸条,上面写了何时何 地签发、因何灾情变故允其上路谋生、望一路予以照顾为盼此致敬礼等等。一个腰 上缠了铁鞭、头顶长了一撮白毛的胖子就揣了这样的纸条,他领了男女老少十几口, 背着铁锅家什走哪吃哪。他们腰粗气壮,对其他流浪汉横眉竖眼,单行独走的人没 有一个不远远躲着这一伙。有一天胖子遇见了廖麦,劈头就问了一句:“入不入伙 ? ”廖麦盯着他头上那撮白毛,吓得转身就跑。白毛在身后骂一句:“小狗日的, 有砸断你蹄子的一天! ” 廖麦跑啊跑啊,一踪开长腿就不敢回头。一天天下去,他开始后悔,因为实在 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就在这个秋天的末尾,他尽管害怕,还是不得不回转身子, 去追赶白毛率领的那支队伍了。他抬头寻找野地上的袅袅炊烟,终于在一口破锅旁 找到了躺着饮酒的白毛。他嗓子哑哑的:“我要入伙……”白毛并不起身,只朝一 边歪歪脖子喊道:“收下这根嫩毛! ”三个手脚污脏的年轻人“哎”一声过来,把 他架到一边,翻遍了所有口袋,问东问西,最后还想脱他的裤子。他往旁一跳: “干什么? ”“这可是规矩。入伙就得有福同享,上一回有个小子把钱藏在了胯裆 里,:老大一气,差点没把他阉了! ”廖麦只得忍了,避过不远处的女人,脱了下 衣给他们看。 这一伙人行止无常,要走要睡只听白毛一句话。 几个年纪轻的除了讨要、从秋野里揪来一些瓜果,还要去远处的村庄偷鸡摸鸭, 有时甚至牵回一头猪。白毛老大让几个女人煮东西、为他捉虱子,还要陪他睡觉。 一个疯女人四十多岁,乳房像口袋一样耷拉着,说是白毛的本家婶子,一天到晚光 着上身烧火做饭,有一天半夜疯劲上来,用火棍把白毛的睾丸捅了一下。那天白毛 的午夜长嚎真是吓人,尖尖的,最后把附近村里背铳的人都引来了。那些人都认识 这一伙,笑笑,饮了几目瓶里的酒就走了。‘白毛手下的几个小子喝了酒就胡闹, 偷东西,硬逼廖麦一起干。有一天他们让他吞食放了几天的馊饭,廖麦一气之下把 碗掀翻。“那就得给你退退火了,那咱哥们儿就不客气了。”几个人使个眼色,一 块儿扑向他,揪头发、踢胯部,还挽袖子撸胳膊要脱他的裤子。白毛只看不管,看 了一会儿摆摆手,对廖麦说:“嫩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廖麦脸上是抓伤,头 发掉了一撮,怒冲冲盯住老大。白毛说:“这些狗日的都是吃着疯婆的奶长大的, 他们全是疯子,你不能和他们干架呀,除非你也变成疯子……”他这样说时,向一 边噘噘嘴。 那个疯女人捧着两只乳房看着廖麦,龇着牙,乳汁一滴滴从胸前淌下来。 夜晚廖麦常常无法入睡。他盯着北方的一颗星星,认定它的下方就是棘窝镇— —是那儿,而不是任何地方,才有自己忍受和活下去的全部理由。他每天都默念一 长串的“美蒂美蒂”,以此来抵御一切艰辛。 他知道她留在了棘窝镇,这就等于是在火铳林里活着——但他坚信她会活下去, 因为她也会像自己一样,默念着另外两个字:廖麦廖麦…… 这支脏乎乎破烂烂的队伍往东流去,就像秋野上一股漂着杂物的泥汤。一路上 不断有人入伙,这些人从此就被白毛保护起来,却不得不为他做各种事情。一个女 人拉扯着孩子入伙了,半夜孩子大哭,女人就寻个机会领上孩子逃掉了。最令廖麦 觉得怪异的就是白毛的朗读癖:几乎每天晚饭前他都要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宝书, 大着声音当众念上几段。所有人在这个时刻不准做任何事情,必须聚精会神听他念, 就连疯女人也不例外,而且手捧双乳一脸端庄。 白毛说:“不学习还行? 不学习,我们这些人早就死了! ” 这天傍晚几个小子不知从哪儿挖出了一头死猪,那臭气让人掩鼻子,他们却满 不在乎,偏要煮来喝酒。廖麦对面前的酒和肉一动不动,白毛盯了他一会儿就火了, 喊:“咱这里还多了一位少爷公子呢! ” 几个小子分明是看准了一个眼色,吐一口,一跃而起按住了他。他们捏住他的 鼻子灌酒,塞臭猪肉,还连声招呼疯女人,让她快些喂他一点乳汁。奇怪的是疯女 人真的慌慌上前照办了。 廖麦连连大咳,呕吐不出,绝望地蜷倒在地上。 白毛连饮几杯说:“吃了疯子奶的人,一个不剩都得变成疯子。我这人就喜疯 子哩。” 疯女人害怕地蹲在廖麦身边看着,一焦急哗哗尿了起来。廖麦就是被一股尿臊 气呛醒的,他一翻身坐起,随手攥紧了一块石头。 “怎么样? 这回该要疯了吧? ”白毛盯住他问。 廖麦点点头。他觉得灌进肚里的烈酒像火一样燎着肝肺,头皮又麻又痒。他试 着转了两下脖子,咬咬牙,吹了两口气,又闭了闭眼。 “看来这小子真的要变成疯子了,”白毛向一旁挤挤眼。 廖麦还没等他做完一个鬼脸,就噌一下直直蹿起,一石击中了他的头顶白毛处, 立刻让其血流满脸。旁边几个人完全没有准备,他们愣了一霎,然后叫着跳着找东 西打人,却被异常敏捷的廖麦一一击中。他像个豹子一样在几个呻吟的人之间跃动、 击打、嚎叫,锐不可当。“这家伙! 这家伙真是个疯子啊! ”白毛一手掩脸一手去 解腰上的铁鞭,却随即大叫一声歪倒了——那个疯婆婆趁乱又向他两腿间伸了一次 火棍。 廖麦在乌云遮月的时刻跳跃在秋野里,两耳生风,后衣襟破烂成绺,飘飘欲飞。 “我从今以后真的是一个疯子了,我饮下了疯子的乳汁! 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敢跳 火网,敢杀土狼,我今后死也要闯进棘窝镇! ” 廖麦跑啊跑啊,压根儿就不在乎身后是否有人追来。实际上没人能追得上,就 连枪子儿也追不上。 月亮从乌云后面闪出了脸庞,当月亮第一眼看到秋野上飞跑的廖麦时,满脸惊 讶,然后尖声大喊起来:“瞧这是谁家的小伙子呀! 好英俊呀! 好长的腿呀! ” 小脸可人 在这方圆四十里山地上,人人知道:最俊的姑娘叫疤杏。她的母亲是三个小村 的头儿,三个小村呈三角形筑在了不大的山包上,相距仅一里左右。女头儿外号叫 绛紫唇,貌凶心善,一直守寡,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她认为疤杏将来要 许配给一个最大的军官——因为经常念叨这事儿,所以连村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了, 他们相互问答:“大军官——多么大? ”“大军官——驴那么大! ” 这些年里,敢对疤杏的美貌出言不逊的人,似乎都没有落个好下场。一个老婆 婆说如果这姑娘的嘴再小一点、奶子再大一点就好了,结果被人在暗影里打了一巴 掌,接着嘴上生疔,治了不到半年就死了。 另一个老娘们儿在大街上说自己的闺女“出挑了”,并有意无意影射只有自己 这孩子才是实打实的美人儿。结果几个背铳的后生拉姑娘串乡扮演戏文,因为这是 节令里必办的大事——姑娘描了眉眼自然俊美,可惜不会唱念,没有嗓子,一个冬 季下来忧愁成疾,瘦得像个骷髅,头发一绺一绺全掉了,从此再不言美。 疤杏的美貌由绛紫唇看护多年,不仅完美无缺,而且日盛一日。“花儿开得好, 果子结得大! ”绛紫唇吸着喇叭烟,一说话就像男人一样,打着有力的手势,对来 村里检查工作的头头脑脑们说。 所有外来的头头脑脑都凑近了看过疤杏,无不啧啧称奇,后悔到了这把年纪才 得一见。一个上级头儿曾闻名来访,人们记得他腰上挂了巴掌大的小火铳,而且还 装在棕色小皮套子里;那天他卡着腰,注视了疤杏片刻,试着捏了捏她的手和脚, 又夸她的衣服,隔了单衣将乳头一把掐住,耸动不已,连连说:“料子不错啊! 料 子不错啊! ”疤杏哭个不休,这让绛紫唇觉得极无颜面,呵斥女儿说:“穷嚎个什 么! 人家首长什么人物没见! ” 疤杏厌弃读书,就从学校早早回家了。绛紫唇说:“能写下人名儿就得,那些 人,哼,十个先生九个驴,还是离他们远些好! ”她让女儿坐在炕上织花边,终年 不见风雨,养得细皮嫩肉,专等某一天被一个大军官领走。 一天早上大霜。按惯例背铳的后生要早起查路: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易得手,那 些犯事出逃的挨不下冻,不是趴在土沟的风积草里,就是要拱进村边的草垛,一逮 一个正着。结果正是如此:早晨六点左右,民兵们从草垛里摸出一个年轻的疯子, 这家伙大眼生生,一出草垛就惊,对背铳的人睃来瞅去,几次想撒丫子都被按住。 绛紫唇许久没有审案子了,正好闲得有些手痒。 她让人把疯子押解到一个屋子里,然后叼着喇叭烟使劲拍桌子,吓唬这个年轻 疯子说:“惹火了我,让你穿铁鞋! ”说着指指旁边一双铁鞋子——它到时候要放 进煤火里烧个半红,再逼人穿上——往常就用这烧红的鞋子吓得不少人招了供。其 实绛紫唇从未真的让人穿过,都知道她这人口狠心软,犯人挨打一嚎,她转过身就 流泪。有一次因为村里有人谋反,她不得不让人将其吊打得血乎淋拉,结果她自己 也哭了一夜,眼都肿了。这次年轻的疯子一听,上前就往铁鞋里插脚,一下惹得绛 紫唇笑了:“真是个痴士不假,性子怪急,这鞋子还没烧红呢! ” 绛紫唇审了一会儿,觉得不过是个串乡的疯丐而已,不像是出逃的犯人;最主 要的是,她多瞥了几眼,对这个脏乎乎的青年很快心生好感。瞧这家伙满脸脏物, 可就是掩不去一脸的俊气。她对他的眉眼瞧了又瞧,最后大骂了一句:“我日你十 八辈祖宗,这双眉眼长在你身上真是可惜死了,你这样的疯子要耽误多少事儿! 你 这狗日的疯物痴人,就知道胡吃海喝满? 白瞎窜,老娘我恨不得把你一伸手撕扯成 八瓣儿! ” 疯子被押在一间空屋里。像以前一样,民兵按时送一些猪狗食、倾一些浑水。 可是这次绛紫唇吩咐换些像样的饭水,说先好好养着他,等上边来人审_ 『再做决 断。 村中逮住了一个异常俊美的疯子,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疤杏也忍不住放 下手里正织的花边,出来看人了。她伏在那问屋子窗外,一个钟点都不愿离开。绛 紫唇不得不过来揪女儿回家,女儿说:“我喜欢他哩! ”绛紫唇骂:“没脸没耻的 东西,这样的物件还有不喜欢的? 可他是疯子啊,再好的模样有什么用! ”疤杏撇 撇嘴,对母亲发誓:“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了,他压根儿就不疯! 你们全给他骗了 呀! ” 绛紫唇听了女儿的话,回头再看关押的疯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她吸了口 凉气,在心里说:“了不得哩,如果真是假疯子,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她对女儿 佩服起来,磕磕牙,立刻让人把疯子重新提审一遍,并让女儿呆在一边观察。 这期间疤杏所能做的,就是不言不语,只以眉目传情。有好几次,她看到小伙 子在她的示意下羞红了脸,一双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疤杏情急之中心生一计。她对审问无果、正在唉声叹气的母亲说:自己这么大 了,又不是小孩子,总还算知道公事私事、事大事小吧? “咱有个法儿:让背铳的 人守住外面,只把疯子交给我,不需三天二日他就得露了馅儿! ”“露了馅儿再怎 样? ”绛紫唇满脸狐疑盯住女儿。疤杏双手一拢说:“咔嚓给他上个铐子! ”绛紫 唇这才多少放心了。 织花边的粉色房间坐了梳洗打扮的疤杏,旁边就是沉默无语的青年。“从实招 来吧,你到底叫什么? ”他差一点就说:“我叫廖麦,”但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他发觉在一个真正的美女面前要守秘太难了,汶简盲早天底下最难最难的事儿。瞧 她呀,这回是切近了瞧个仔细:这张常年隐在山中的小脸儿是圆的、j 中间稍凹一 点的、上面一对漆黑大圆眼的;由于一年里见不了几次阳光,这脸有些苍白;可是 这肌肤嫩得像奶皮儿一样,像沙原上结出的白茸茸桃儿,还有一层粉粉的汗毛;那 青青的脉管儿从额头那儿爬到颈上,清晰得令人疼怜;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扑闪扑 闪如同小蜜蜂折动双翅……“我,其实……”廖麦忍住了后来的字。“你其实怎么 ? 你是谁? ”“我口渴。我这会儿是个口渴的疯子。” 疤杏下炕倒了两次糖水,看着他咕咕喝下。她挨近了坐,从他乱得不能再乱的 头发上取下了几片草叶、一只七星瓢虫、一只正在缠丝的小蜘蛛。“多么可怜的人 哪,风餐露宿,裤子破了没人补,露皮露肉吃了上顿没下顿,口渴了连碗刷锅水都 喝不上。”她叹气,皱眉,软软的小棉花手按在他的腱子肉上,大黑眼一次次把人 灼疼,“你到底是哪来的? ”她歪歪头,噘着嘴,像小鸟一样看他。 廖麦满鼻子都是她身上的香气,不得不打起了喷嚏。他一颗心在快速有力地轰 击胸廓,眼看就要受不住了。他正想转过头躲闪一对目光,突然被她一下捧住了脸 庞,然后飞快而准确地在他的眉心那儿亲了一口。廖麦慌慌擦脸,嘴里发出吭吭声。 她却迅速拉了这只手按在自己的心窝上。“踢啊踢! 踢啊踢! ” 廖麦闭上眼,默念着,抗拒着,一会儿汗如雨下。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疯子。你是最精最俊的好小伙儿,不知犯下了什么 事儿——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怕,你也亲眼见了,俺妈就是这里的王儿,她一跺脚满 街都会打颤哩,她高兴了就会拿棉花把你包起来,数九寒冬都冻不着。我在炕上生 个小柳木炭火盆儿,咱念着诗文剪窗花,饿了就吃黄瓤儿地瓜饼、吃小葱鸡蛋卷儿。 俺妈嘴巴狠毒毒,心肠软绵绵,见了俊俏小伙儿烟都顾不得吸上一口……”疤杏握 着他的手,忘情地咕咕哝哝。他听啊听啊,听得入迷,不由得开口问一句:“你也 会念诗文? ” “那当然哦哟,那是一点不假的哕! ”疤杏像个大娃娃一样仰脸儿眯眼,摇着 头背了一首:“掀开缎子被儿,露出香粉味儿……”“姑娘家今年二十三,胸脯一 天比一天暄……”廖麦心里哎哟一声:这个傻傻的美人儿,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么多 俗艳的顺口溜儿。他的喉头那儿涨得发紧,一只手汗津津的。他站起来,她又按他 坐下。她对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因为声音太小,再加上他耳朵全是轰轰的鸣 响,根本就听不清。她有些急,双手拍打了一会儿,然后把他推倒在炕上,给他盖 上了一床花被子,然后一直蹲在旁边看着。 廖麦只觉得泪水在心里流淌,双眼紧紧闭合。他暗暗呼叫:“美蒂啊,我一路 奔逃一路跳蹿,逢山跨山遇河蹬水,咱硬是跟冒烟取命的火铳争来一口气啊! 咱的 两脚生r 厚茧像长了一层铁皮,结实得连棘针都刺不透! 咱的胃吞食了草根泥巴, 装满了冰碴子都不怕! 可咱什么时候遇见这么好的被窝、这么好的闺女! 咱就是再 没良心,也不能说疤杏一句坏话啊! 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我一路上只要躺下来 静下来,满眼满心都是你。我天天念着你的名儿,火铳打不中,寒气不侵骨,什么 毛病也生不出,什么闪失都没有! 我太累了、太累了,让我先在好心的姑娘这儿睡 上几天几夜吧,让我盖着她香喷喷的大花被子做个美梦吧,梦见你一双小手揽住了 我,一张小嘴儿没头没脸地亲我咬我……” 这样念着,他真的睡着了,然后打起了呼噜…… 疤杏蹲在一边,听见呼噜声简直吓了一跳,一会儿又高兴起来。她蹑手蹑脚离 开,轻轻拔了门的插销走出来。 绛紫唇一直在门外抽烟等待,见了女儿劈头就问:“你们嘁嘁喳喳到底说了什 么,我一句也听不清。 他招了没有? ” 疤杏打个手势,小声说:“他睡着了。他是太困了! 他说着说着一倒头就睡着 了,然后呼噜来了。我给他盖上了大花被子。你凑近了门缝听听,‘呼哧——呼克 ——’那就是他在睡……” 绛紫唇屏住呼吸听了听,听到了。她眉头紧缩,斥一句女儿:“这算什么! ” 疤杏双手捧住了母亲的脸:“妈呀,谁不知道你是个软心肠啊! 你就让这个好 小伙儿睡吧,睡吧,等他睡足了觉,迎着日头打个哈欠,保管什么都吐个一清二楚 ! ” 绛紫唇没有办法,就再三叮嘱背铳的年轻人守住屋门,加锁且不准离开半步, 然后才和女儿走出了院子。她们在街上直溜达到天黑,回到屋门跟前听了听,里面 还是呼噜声。她们再次出去溜达了一会儿。 娘儿俩本来一个住西间一个住东间,这一夜都回不了屋了,不得不找一间闲屋 和衣躺下。 这一夜她们都没有睡好。疤杏做了个梦,梦见英俊的疯子揽住了她,尽管满脸 灰痕,可他的亲吻真是甘甜如蜜! 绛紫唇做的是另一个梦:梦见那个五花大绑的疯 后生死也不招,最后不得不让他穿上了烧红的铁鞋——他咬牙走着、走着,脱下铁 鞋一看,两只脚全焦了。 绛紫唇从梦中先自醒来,盯着一片浓厚的夜色说:“看他穿了铁鞋,心疼死我 了。不过,我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