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金山银山 唐老驼死的前五年,一个春末的早晨,儿子将他摇醒了。唐童一脸汗珠凑近了 父亲说:“狐仙夜间托梦给我了,说咱这山上出了金子。”老驼仰着脸说:“抗! ” 唐童又说:“金山银山。”老驼又说:“抗! ”唐童知道父亲醒来时,要开口必得 这样喊两声清清喉咙,不然就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他等着,一边端量父亲脖子和 膀子上那几处刺目的刀疤。老驼眯着眼:“抗! 上边早传下话了,哪是狐仙! ”他 知道儿子这几年和珊婆往来日久,染上不少神神鬼鬼那一套,自己百年之后必不中 用。 唐童搓搓手:“我梦见咱家院子堆成了金山银.山。帮忙搬金砖的人除了镇子 上的,还有说话南腔北调的家伙,有各种野物哩,他们为避邪气,全扎上了红腰带。” 老驼爬起来,一边抓烟锅一边咕哝:“金子这东西谁见谁眼红,官府恐怕不容 镇上人伸手吧。自古以来都是一块金子一杆铳守住呢。” 唐童嚷:“咱也有铳,咱也有冒烟的家伙! ” 老驼闭上眼。他在想年轻时候一次劫金的经历:七八条精壮汉子伏在大路边, 专等载金车开过来。隆隆声一响,身上发紧,汗全收回去了。阳具膨胀起来,他一 到凶险急遽关头总是这样,所以万事由他打头。 车影一闪中有人拉响了绊雷,呛鼻的烟火气往上一蹿,车上押金的全是不中用 的小兵,他们立刻吓白了脸,二十余人蹦下来,刚落地就被火铳崩了五个、大头刀 砍了四个。剩下的十几人还想爬到树边、玩单腿跪地瞄准那一套,想不到干他们的 全是浑杀不论的响马种儿,光着膀子胡抡,齐脑壳儿砍下去,连铳都懒得放。 那一次,倒是自家这边手误,砍中了他的左腿。 “我日你三代我睡你全家! ”那时他捂着伤口大骂,声声巨吼如在眼前。 不中用了,老了,犬子唐童黑大三粗,一开口就是狐仙怎样,呔。老驼是全镇 最能放屁的人,这时候掀开被子,不再说话。 唐童被熏得跌跌撞撞出来。自从这个早晨开始,他就咯咯咬牙,发誓把金山搬 到家里。金子就在自家门口嘛,哪有被别人拿走的理。 上边果然派来了开山的家伙,他们一开始戴着小太阳帽、黑眼镜,还有娇滴滴 的女人跟着瞎掺和,又翻书又填图表。唐童最瞧不上眼的就是这一套。他代表石头 街的一方招待他们,借着酒气对一个穿白裙子的眼镜女人说了句:“好东西啊! ” 对方不解,问:“什么? ”他确凿无疑地指了指她高耸的胸部。 女人吓得酒杯掉地,一路跑向卫生间,然后又逃向了宿舍。“妈的,她以为咱 这儿的金子是白挖的呢! 她以为咱这酒就一点辣气也没有呢! ”唐童大醉中把杯子 摔个粉碎。 接下去唐童使了不少办法,领了一伙人在山的边边角角干起来,挖了不少矿石。 这样半年之后,他又办起了镇上的金矿。老驼气喘吁吁,来选矿大屋里看儿子碾石 头的机器隆隆转,两眼像鹰一样。儿子叉着腰、穿着高筒皮靴,像个响马头儿,这 让老驼高兴。 老驼想起了过世多年的老伴草驴,认为自己身上的悍气外加她身上的野气,才 造就了这么个狗杂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和草驴都不是喜好那事儿的人, 只钟爱火铳和砍刀,为什么就生出了一个花柳脾性? 瞧这小子有黏性还有野性,他 能花十年时间盯住同一个女人,老天爷! 唐老驼揪住在机器旁踱步的儿子,大声说 :“记住,手不狠不抓财,老铁匠都是铁做的虎口! 我嗅出了味儿,你日后提防的, 大概还是霍老爷的后人! ” 唐童认为是父亲年老昏聩了,记错了年代。他在心里发笑。可是没有几年父亲 死了,日子越过越野,金矿分成了股儿,他唐童一伸手就抓住了最大的股份! 再看 山的另一面,也竖起了不止一面大旗,手中握住了金股儿向他叫阵的人一个一个全 出现了…… 夜里唐童睡不着,一下想起了当年父亲的话,惊得坐起来。 唐童料定那些添产置业的能手、与自己争夺金山的人物,也许真是隐姓埋名活 下来的霍家后人——只有这些家伙才最熟稔这一套哩! 他磕磕牙齿,迎向黑乎乎的 夜色闷声吼道:“杀! ” 当年穿了白裙子的那个女人又来了,她是勘探队的头儿,踏遍青山人未老,喜 盈盈胖乎乎,把当年的尴尬和不快全扔到了脑后,见了唐童即伸出手来:“唐董事 长您好您好! ”唐童鼓着嘴巴说:“真是旱天下来及时雨,咱这儿就缺你们这些仙 人了! 赶紧使上法力为咱找金儿吧,到时候咱变驴变马也得报答你们! ”女人摆手 :“快别这样讲,我们专家干的就是这个嘛! ” 唐童摆起了空前丰盛的酒宴,喝到耳朵发烫时大声嚷嚷:“女专家啊,我得告 诉你,以前只有霍老爷才能摆这样的大席,他那是用来招待狐狸精的,酒宴上坐了 清一色野物。咱呢,只是为了金儿……”他将金子叫成“金儿”,这在女人听来亲 昵可爱。她自己不喝,只小口抿着,却劝这个黑脸壮汉一连干了几杯。 唐童心里清楚:这个小娘们儿想看他的笑话呢,哪知道咱喝了半斤之后,多一 杯少一杯都是一样的。他凑近这个年纪稍大一些、面容仍然姣好的女人咕哝着敬酒, 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瘪嘴,像是受了怨屈和怀揣十二分迷惑似的:“咱打前些年见了 阁下就纳闷儿呀,心想都是吃五谷杂粮呀,怎么阁下就能浑身嫩葱儿似的,小手小 脚软绵绵的,一张小嘴湿漉漉的,还笑哩,走路像踩了云彩一悠一悠,小身子像个 小家雀……要说眉眼儿咱棘窝镇也有个物件,谁看一眼都保准要馋得满地打滚儿哩 ——我是说,阁下,咱不是这个意思,是吧阁下! 阁下……” 年纪稍长的女人虽然是一帮人的头儿,大家还是习惯叫她“纪工”。唐童一连 几天叫着“纪工”,跟上她转山、钻洞子,看着她把确定的矿脉在图上一一标记。 他们单独呆在一起时,唐童把巧克力那么大的金锭硬塞给她,她的脸红了:“咱专 家最不能这样的! ” 唐童把金锭塞到了她的口袋里。她回卫生间洗了一把脸,脸色才与往日一样颜 色了。唐童把她拥在床上,她的脸又红了:“咱专家最不能这样的! ” 那女人走了不到一个月,一个最棒的金洞子果然凿出来了。消息报到唐童这儿, 他马上对来人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然后咬着嘴唇跑出屋子。他一口气登上山角,在 洞子跟前蹿了一会儿,让工头儿赶紧带一些憨壮后生进洞。几天后,棘窝镇的后生 不够使了,唐童又差人去外省地界招回了几百人。满山炸药轰隆隆响,棘窝镇人说 :“唐童比他爹厉害多了,比那帮占山的响马也厉害多了,踢啊踢! 踢啊踢! 他这 一回大概要把整座山踢翻呢! ” 几天后工头儿掩着嘴巴对唐童说:“塌方了,十来人都砸死在洞子里了。”唐 童大喝一声:“还不赶快封在老洞子里! 透一点风声我连你一块儿扔进去! ” 工头儿赶紧跑回工地去了。 像婴孩 “纪呀! 纪呀! 你一出门就不回来,三天两头去那个金矿,家也不要了,丈夫 也不管了,满凉台的紫罗兰都干死了……”纪工的妈妈一见从东部回来的女儿就咕 哝。她只这一个女儿,心里亲得发痒,一边说一边抚动女儿的头发。 纪不吱声,放了箱子,洗了澡,脸色红亮得像一枚鲜果,穿了宽松衣服偎到母 亲的沙发上。她逗猫咪,刮它的鼻子,又去抱母亲,说:“人家唐老板说有时间也 请你去他那儿走走……” 母亲“嗯”一声,看看纪:“你得小心呢。你小心’啊。你说他说得太多了。” “是吗? 我就不觉得。” “你说得太多了。” 纪躺在沙发上,抱住了母亲胳膊。猫咪跑了。她的脸贴在母亲的胳膊上:“你 要见过老板就好了,那时你就放心了。他这个人就像婴孩似的,一点儿正形都没有, 没什么心计,那么大的人了,咱走哪儿他跟哪儿。真是急性子啊,比我当年读书那 会儿的导师都急·,想干什么一分钟都不能等,脾气也暴——脾气简直太暴了! 当 然耶,妈,干大事的人都是这样。他们个个火药筒似的,不过也没什么坏心眼儿, 真的。老板闲了就跟我拉家常,问那些话呀,幸亏说不出口,要说出来能笑死人。 他像小孩儿一样爱看电视连续剧,那些胡诌的东西让他哭呀哭呀,哭成了泪人儿!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比他更单纯、更心软、更好糊弄的人了! 咱说什么他信什么! 他 有时也想骗骗咱,可我说了妈耶,他那心眼就像婴孩一样,他要说谎,从眼神里什 么都看得出来! 你看看,就是这样的老板,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 “可你也不能一趟连一趟跑顺了腿,人家要说闲话的呀! ” 纪做个鬼脸,再次抚摸母亲:“瞧什么年代了,还在乎别人闲话! 这年头吃到 葡萄的人毕竟是少数。再说这是工作呀,这是金子、金子、金子呀! 老板信任咱, 把什么都交给咱了,看他急成那样儿,有时我都差点陪他流下泪来。想想看,那么 大的公司、矿山,几百号上千号人,全国许多地方的人都有,这该多么不容易啊! 他要管他们吃喝、替他们养家、给他们按月发钱! 我有时和他在一块儿,从坐的沙 发上往下看——他有时偏要出溜到地毯上坐,这也像个孩子——发现他头顶的毛儿 越来越稀,当心那儿快露出头皮来了;过去他的满头茸茸密挤挤蜷着,像小羊羔皮 似的……他真能使性子,我要气着了他,他就会老牛大憋气闷过去半天,缓过神来 就几个钟点不理我! 他出手大方,动不动就跟我玩个新花样,一掏兜子摸出个什么, 在我眼前晃着,说‘纪呀,闭眼吧,咱要给你变个戏法了’。什么戏法,不过是调 皮呗,他会把东西掖进你脖子下边,在身上溜来溜去,让你吓得尖叫——凉凉的像 蛇一样——你摸到了,这礼物也就成了你的……” 母亲撇撇嘴:“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要注意不能伤害他人……” “哧哧——嘻嘻——妈妈说话像十九世纪的人了。像老板这样的人,还谈什么 家室啊! 这对他太无所谓了! 家室,哼,男人,多么不一样啊! 我一听到咱家这位 眼镜打嗝儿,心都凉了……总之你相信我好了,单是品德方面,老板也是百里挑一 的人! 他那些荣誉称号又不是从大街上白捡来的! 我就对同事说了:‘挖金子的人, 就得长一颗金子般的心! ”’老人不以为然了:“他是矿头儿罢了,他可不是挖金 子的人! ” “为什么不是? ”纪第一次直起身子,诧异地盯住母亲,“他没有亲手抡镐点 炮,可他的贡献更大! 没有他,就没有金山银山! 他一拍桌子,地动山摇! 他说一 声‘干’,也就干了。这都是我这些年亲眼见的。妈耶,你孩子可有发言权哎,你 可千万不能误解他呀! 我真是亲眼见他怎么干的,他是说干就干的! 他多么勇敢, 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哎,为了金子,他死都不怕呀! 山的另一边有个蛮不讲理的强 盗性儿,那人领了一伙过来开金子,咱老板光着膀子就冲上去了。那一天我真担心、 真担心! 我知道双方都有枪,刀呀剑的,还有铁齿钩,一抓上去就是几个血窟窿。 说起来妈你不会信哪,天底下真有不怕死的人,。咱老板一甩衣服露出上身,眼瞪 得溜圆,喊一声霹雳似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绞成了团。他那样一来就把对手制服了, 山那边再也不敢打这边的主意了。我从那一回才明白‘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是什么 意思了,知道什么才叫男人! 他们的火气上来天不怕地不怕! 那一刻他的头发都爹 起来了:本来是一头鬈毛,那会儿让风一吹,一根根全竖直了,老实说那模样连我 一见也害怕了……” 母亲叹气,摇头:“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家还是要提防,要做到心中有数。” “这当然了,吃亏的事女儿是不会做的。我奋斗这么多年,读书求学,又考研 又进科研所的,去过多少地方勘察,什么人没见过呀! 有人想占咱的便宜,门儿也 没有。当年那个导师废话也说了不少,最终我只做了自己该做的,总算把事情交待 过去。他今天也很难说不满意。他该知足了。导师这人那年暑假你也见过,胖子, 有点口吃;他对你多客气啊,简直诚惶诚恐的! 今天看他算什么,比起唐老板也就 是一个手指头与十个手指头的关系! 他那点家当还不值老板一个车轮子钱……说到 提防,这倒言重了! 妈妈想想哎,人家那么大公司那么大老板,到了这个份儿上还 求咱什么? 人家是真情实意的! 说白了咱就是什么都豁上去,全搭上,又能帮了人 家多少? 咱帮不了人家多少! ” “你这孩子啊! 你这孩子在下边跑久了,说起话来我都听不明白了……” 纪哧哧笑,耸动母亲的胳膊:“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放心就是,赔本的买卖咱是 不会做的。我懂得看人——那些狠心人势力再大我都不会理他的! 唐老板是少见的 好人,那股男子汉劲儿,啧啧,说起来吓人;都是挖下一座金山的人了,还那么笑 模笑样的,哭、哭,有时像孩子一样闹人——他闹人哪,妈! 他有时真的躺在地上 怄气,像小孩儿一样蹬腿,哇哇哭啊,又不是喝醉了。这时候他是看我脸色的,我 脸一沉,他真的会害怕! 他害怕了,就尽说好的,哼哼着,擦眼抹泪的。我每逢这 时候心就软了……” 三只狐狸蹿西山 唐童一口气给了工头三个耳光、又踢了他几脚。 工头只是挨着,一动不动。唐童把刚结上半天的领带揪了扔在桌上,吐了一口, 喘息半天说:“我说过多少回了? 你看人要准! 白吃饭的咱不要! 下不得手的咱不 要! 扛不起铳的咱不要! ” 他一连说了几个“不要”,工头哼哼着,频频点头。他这才消了一点火气,喘 着说下去:“我告诉你,招扛铳的人就好比当年霍老爷寻家丁,要找脸膛儿窄窄、 低眼看人、走路没声没响的家伙! 他们身上流着土狼的血,到时候会是下得手的主 儿! 看看你手下那几个熊东西,有几个管事的? 嗯? ” 几天过去了,工头又从洞子里干活的人中挑选了几个,一一送到唐童这儿过目, 都被他骂走了。“狗Fj的一个比一个脸宽! 我说过,脸宽过一柞的肯定不中用! 再 看看吃相吧,耳朵扇耷着像猪! 有劲的主儿咬东西牙根要露出来,要卡住食物甩两 下腮帮子,这样,”他甩着头做个样子给工头看。 唐童骂了一通,亲自到山洞里挑选人物,好费力才取了三名。他叹气,说这年 头的人哪,个个都像被阉了一样,平和得像面汤,有劲道的狠性儿太少了;而父亲 的年代像烈酒,一根火柴扔上去就呼呼燃烧! “索性一口气爬上去/孤寂使人濒于 精神崩溃/跳起来……别停! 别停……/我的心好似一团火药……” 他哼唱着,砸着掌心。这歌儿他是跟练歌房里一个臭娘们儿学来的,他特别喜 欢这几句词儿。 “我得好好准备呢,狐仙又托梦了! ”唐童自语。 他真的梦见一只红毛火狐坐在炕边,比比画画向他预言,说大凶大吉的兆头就 要出现了。“嗯,妈的骚狐,你就是不说俺也知道,天阴下雨看蝼蛄,我估摸那事 不出三月! ”他对狐狸不知该恨该爱,因为父亲老驼最恨野物,说它们都是霍老爷 一伙的;可是如今大地归了唐姓,野物也就随之归附——且慢,那刺猬精的女儿呢 ? 那娘们儿还向我穸刺哩……唐童想起这个女人就蔫了,有时一连几天躺在炕上不 愿起来。 他在心里吐着咒语,气得打嗝儿,死活就是不起来。 他像害了寒病一样牙齿打抖,望着一个方向,做了一个个淫荡的手势。 这天,当他又一次做着手势时,工头儿正好进门,吓得一个踉跄。“天哪,是 我哩! ”工头说。唐童骂:“滚你妈! ”“是这样……”“滚你妈! ”工头坐在了 地上,赖着不走:“老板,大事不好了! 真的不好了……” 唐童眨着眼坐起,盯着工头的一双小豇豆眼:“嗨? 嗯哼? ” “老板,是这样哩,你家门后百十步停了一辆车,两天了……” “使锤子给他砸了算完! ” “害怕哩。咱越端量越害怕哩,车子锁了,车牌子是假的,统共不值几个钱的 破车。” 唐童咬咬嘴唇:“那我去后门看看。” “老板求你了,你还是走前门。我们几个估摸,这车说不定就是冲你来的。它 里面蹊跷大了。” “嗯哼? ”唐童一个小跃从炕上下来,一边披衣服一边咕哝:“嗯,我说过嘛, 那事儿不出三个月哩! 妈的,狐仙托梦事事都准,简直是百发百中! 这年头那、么 多人信这教门那教门,可要我非挑选一样不可的话,我信狐仙! ” “老板,你要去哪儿? ” “我信狐仙! ” 工头快急哭了:“老板,我是说,那车上说不定装了凶险物件哩,它正等着你 哩! ”“这我早就知道了,狐仙托梦了嘛! 你小子也呆在这里别动弹,跟我一块儿 听听动静……”唐童接着一连拨通了几个电话,然后才去冰箱里摸出什么东西嚼着, 顺手扔给工头一块。 十几分钟之后,警车呜儿呜儿响了。从窗上看去,一些戴铁帽子的人冲下来, 手里端着枪,一个个都是骑马蹲裆式。“真是好伙计啊,真他妈太有意思了! ”唐 童搂着工头伏在后窗上看着。他见那些铁帽子奔来蹿去的,只在离车子很远处转, 还牵来了军犬。“这些玩艺儿为什么办事从来不利索? 主要是裆太肥了! ”唐童仰 脖饮下一口水,指点着外面,对工头评论道。 直到三个钟头过去,屋外的事情才告一段落。这期间又来了几辆车、几头肥犬、 几个头头脑脑。车子被钢丝绳拴上拉走,但端枪的人仍然留下几个守候。 最后是头儿来敲门了,唐童使个眼色,工头去开门。 头儿脸上是一层虚汗,一进门就说:“老天爷,车里装的物件能把半个棘窝镇 掀上天! 这家伙真狠哪! ”“真狠,不过也是一些没鸟数的老擀。懂行的可不这么 干。”唐童搭着话,松了一口气,递上一支烟,“你手下那些肥裆铁头干得不错啊, 你应该弄些好酒好菜、外加几个窑子娘们儿犒劳犒劳他们。”头儿咳着:“唐老板 真是见外了,您也太能开玩笑了。”“这不是玩笑,进馆子的钱、别的所有花销, 我都包了! ”头儿笑笑:“老板破费了,不过我们有铁的纪律。”“那当然,你手 下这些家伙用不了几年就学会了‘铁裆功’,到时候有人朝正中下脚都不怕了! 走, 咱们喝几壶去……” “老板,这事儿你后怕不? ”三天之后工头儿问唐童。唐童摇头:“我在琢磨 是谁干的,我想肯定是山那边干的。你看,山前山后,比咱爷们儿麻利爽快的手儿 多得是! 所以我让你好好找人嘛,用人的日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最后的话让工头垂下了脑袋。唐童立刻警觉起来:“又出了什么事了? ” “这这……” 唐童盯住工头:“嗯? ” “打穿哩……” 唐童揪住他的领子:“什么打穿了? ” 工头仰着脖子叫:“金洞子打穿了,咱跟山那边,跟别人的洞子串了膛了。老 天,那边的洞子真肥,可惜那边人手又多又狠,三两下堵了口子,再扒开再堵,还 放了一把烟火,熏昏了咱这边几个弟兄……” 唐童不再吭声,咬着牙在屋里溜达起来。这样溜达了十几分钟,时不时瞥工头 一眼。工头额上冒汗了。当唐童最后在工头面前站定时,工头吓得牙齿都磕打起来。 唐童笑了:“磕牙不要紧,只要没尿裤子就行——我摸摸……”工头哎哟一声大叫 :“疼死我了! ”“疼死你? 你不能把山那边伸过来的手砍下,你就得被人废了。 你看看人家干得多爽快! ” 工头被拧了几下耳朵,最后跟上三个人走了,全回矿洞子去了。 那三个人走路无声,脸儿窄窄的,嘴唇青紫。 当天午夜狐仙托梦:洞里开枪了,是那三个瘦子干的,他们端起枪,向对面洞 子里的人喊道:“我屠屠了你! 我屠屠了你! ”对面知道“屠屠”就是扫射的意思, 以为只是吓唬人而已,谁知三个人真的扣响了扳机。那边的几个应声倒下,被当场 拖走,葬在了最深的老洞子里。当时三个人旁边有几个采矿工,一个个全吓傻了, 半天不会说话。 工头把几个现场采矿工训导一遍,并许以重金。 工头最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肥裆铁帽子早晚要来,那个头儿早晚要来。工头 估计得不错,后来那些人果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们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四个人一 全是那天在场的采矿工,戴上铐子就拉人。 唐童正心急火燎找那个头儿,想不到头儿自己送上门来。头儿…一进门就冷笑, 盯住了唐童问:“枪? 人?” 唐童翻着白眼,然后又做鬼脸。 “别装了。他们都对我招了。” “阁下,我说阁下,我知道——再大的破费我都认了,可是听几个大字不识的 鸟人胡诌八扯,阁下就信了,这可不行啊! ” 头儿再次冷笑:“四个人都是一样的口径! ” 唐童撇嘴:“他们四个嘛,都是被狐仙调理过的人,这是谁都知道的! 有三只 火狐狸一天到晚往西山蹿,还几次托梦给我呢! 阁下怎么能信那四个人的话? 你得 喊他们来这儿,我们大伙儿来个‘三岔对证’——好不好呢? 敢不敢呢? ” 头儿受不了唐童挤眉弄眼的样子,最后只好点点头。’四个人全都被铁帽子押 进来。所有人全退出去,紧闭的室内除了四个戴铐子的人,只剩下工头、唐童和头 儿。唐童又叫又跳,大怒,红着眼蹦到四人面前:“你们给我说! 全给我如实招来 ! 哥儿几个信狐仙多久了? 它们又怎么教你们诈人、教你们胡鸡巴咧咧? 不说,不 说这铐子一直戴到死;说了,大鱼大肉伺候着! ” 四个人相互瞥瞥,连连叫道:“说,俺说……” “是不是被狐狸调弄了? 是不是让西山的狐狸附了体? ” “是哩! 全是哩! ” “光说不行,得签字画押、还得按红手印儿! ”工头在一边喊。 活命粮 这么大的一个公司,上百口上千口的人,有多少事情需要老板操心。可无论是 谁,有时候硬是找不到唐童。电话不接,屋里没人。 谁想得到? 在离镇子十几里远的沙原上,在一片灌木丛中,这会儿的唐童正擦 眼抹泪呢,细沙沾了满手满脸。一些小沙鼠也觉得好奇,在树隙看热闹,野鸽子和 更远处的乌鸦也落在高枝上往这边瞅。它们知道一只跛腿狐狸一会儿就来了,那家 伙要藏在唐童身后的灌木——一棵石楠后面讨酒,专门来听他哭诉、听他胡咧咧呢。 那个男人满头的茸毛全打着小卷儿,有趣极了,时不时就哭得像个娃娃。 跛腿母狐一拐一拐来了,偎在石楠下边,先解了小溲,然后理理胡须等着口福。 “日你妈一蹲下就是一泡尿,你要骚臭死我呀! 你这个不要脸的物件,我拿你 一点办法都没有…… 接住酒壶呀,我刚喝了没有几口。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活着还不如死了。什么 法儿都想了,还是不行。我怎么才能走出这个天罗网呢? 老骚狐你经多见广,倒是 帮我破解一下……”唐童蜷在沙上,递酒壶、说话,眼睛半睁半闭的。 跛腿母狐先是大饮一口,理理胡须开讲:“凡事都得想开些,俗话说‘性急吃 不得热豆腐’,又说‘睡刺猬,你得有耐性’,对她急不得哩。再说你这回要睡的 还真是一只刺猬——刺猬精下的崽儿……” “这话一点都不假,我和俺爹自打她从林子里出来那会儿,就扒拉过她的身子 :周身上下,我是说脊梁那儿,全是金黄的毛儿。那当然是刺猬的尖刺儿变的。自 那会儿咱就像中了魔障差不离:一天到晚想着她的小模样,叫着美蒂美蒂。我那时 叫得嘴上都起了白沫子,让俺爹好一顿笑话! 俺爹说我是八辈子缺德才掉下的孽种。 话是这么说,他打心里疼我哩。他为我想了不少法儿,还后悔,说咱一起手就该把 那个姓廖的打死,免得给她留下后想和念头。谁说不是呢,这也怨不得别人,都怨 俺姓唐的爷儿俩心太软了——就像练歌房里那个臭娘们儿唱的:‘心太软! 心太软 ! ’哎,如今后悔药吃不得了,你还是帮我从头想想法子罢! ” “你办事从头就不利索! 找娘们儿这种事手软了还行? 你干吗不让手下人将她 使根麻绳儿拴了,一顿打塞进洞房,这事儿不就结了? ” “骚物乱说些什么! 她也是‘娘们儿’? 你再这样没轻没重腌躜美蒂,我把你 卖给山里老擀,卖给做皮裘的! 俺是把她当成心头肉的,什么都为了让她欢喜。她 要对俺笑一笑,俺就一天不困也不饿了。她是俺的活命粮哩,没有她俺这辈子就活 不成了……” 跛子哼一声:“可你这些年也没少折磨人家,几次把人逼到了绝路上! ” 唐童泪水涌出:“快别提这些了,一提这些我就疼得愧得不行! 我恨不能学学 蒙头鸡,一头扎到沙堆里! 那会儿我真是糊涂啊,真是性急无智、慌不择路啊! 我 都干了些什么! 还好,咱总算没干出更傻的事来——你知道有人——就是我师傅, 教我喂她一些发昏的药面、再让几个热心肠老蛮婆子手把手按住她。这些法儿都让 我动了心,可我犹犹豫豫还是没那么干。为甚? 咱明白这是换来身子换不来心,白 搭了工! 我最后得让她自觉自愿把小嘴儿递过来,让她笑眯眯把身子偎过来。我自 从生了这个心思,就再没想过干傻事儿,顶多是一个人偷偷躺在炕上骂她一会儿, 伸手冲着她住的地方做几下手势。我要是真的遇见了她,哪回都像遇见首长一样, 又点头又哈腰的……可我一颗心扑扑乱跳哩,日他妈的,这是个什么神物啊,我又 中了魔障不成? 我哪年哪月才能爬出这个天罗网? ” 他一串串泪水把沙子打湿了。跛腿母狐叹气,怜惜,伸过毛茸茸的爪子拍打他 :“老唐啊! 事情两分着说,你这些年也没少勾连娘们儿啊,撒下不少野种儿,这 是瞒不过人的。你能说这是一心不二依恋人家? ” “这个我承认! 我就是这么个火暴脾气,火气上来一刻都不能等。我等于是借 酒浇愁啊,可是怎么都不成! 越是找别人越是想她! 这等于是歌里唱的:‘借酒浇 愁愁更愁’,白搭哩! ‘美蒂美蒂美蒂’,这俩字儿磨出老茧了! 月亮底下我骑到 她家院墙上,一哭就是半宿! 我喝了酒躺在她家窗前雪地上,把好好的腰都整坏了 ! 我准备了三次毒药想毒死自己——你知道这不是人遭的罪啊……俺师傅怜惜咱, 一把夺过毒药扔了,劝我的话从天黑说到天亮。你知道俺师傅是谁? 她是个女的, 姿色没说的,她把什么都给了俺,俺事事都听她的。俺师傅从不嫉恨美蒂,这是我 后来才知道的。她半夜搂住我说:‘童呀,光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啊,咱得从头好 好合计合计了……’话是这样说,其实俺俩都是干着急,干着急。” 跛子点头:“我也一样,我也没有白喝你的酒。你知道为这事儿,我找黄鼬妹 商量过——本来事情再好办没有了,黄鼬从来都是刺猬的克星,它不是就那点本事 ——把浑身的刺儿球起来吗? 黄鼬遇见刺猬,也不打它也不骂它,只是凑近了给它 一个臭屁就得! 那刺猬立马就得把球起的身子放开——这时候它又软又热的小肚肚 就平展展露出来了,咱说怎么就怎么! 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可你死活不让… …” “当然不让! 你们这样只能毁了我和她。我说过,我要让她从心里愿意才成。 以前我听了歌里的话,什么‘爱’呀‘死’的,一听就烦透了。我以为这都是骗人 的哩,谁知还真是那么回事——真他娘的是那么回事儿,一点儿不假! 我离开那物 件还真的不行哩! ‘爱’这物件儿还真的有哩,这都是我亲身经验过的,如果换了 个人告诉我,我怎么也不信,杀了我都不会信,省长逼着我信我也不信。这回了得 哩,这物件让咱老童儿自己遇上了,结果十年二十年把咱死死缠住哩! 照理说咱钱 也有铳也有,要招呼个帮手喊一嗓子来一群,看中了谁揪过来就得,小腿一攥一扭 巴就得——可是这回不行哩,一点都不行哩! 你知道我都是背后对她发狠,恨不得 把她这样那样,小腿一撕扯分她个七瓣八瓣! 可是发狠也没有用,一见了她那张小 脸儿、那双有些凹的大眼儿,咱全都完了,手也抖心也慌,全身的野性一溜烟儿飞 个精光,骨头都酥了啊……老天爷,什么人什么命呀,怎么这样的物件就让咱姓唐 的撞上? 难道是什么高人使上了妖术、从大海滩上支派出了这勾魂儿的物件来祸害 咱不成? 我听上年纪的人说黑狗血能解邪,就杀了两条,把血抹在身上、门框上— —不瞒你说,咱小肚子上大腿根上都抹了不少。结果半月过去,不光屁用没有,倒 是想得更厉害了。来咱镇上的骚臭娘们儿一个个都被咱收拾了,还收拾过一个洋娘 们儿,该做的都做了,什么用处也没有。这事连俺师傅也怪纳闷儿,她说你中的可 能是‘天蛊’。就是说谁也没法治了,除非是你亲手把她——美蒂——老天,就是 这小娘们儿,老天——给杀了呀! 可是这事儿说说容易,别说让咱亲手干了,就是 想想也得折寿呀! 那就等于杀了咱自己! 我那会儿赶紧捂上俺师傅的嘴,她就把我 的手挪到大奶子上。大肥物件是荒年的干粮,光棍的点心,可咱如今是饱汉子不饥, 是中了‘天蛊’的人哩! 妈呀,妈呀,我一到这时候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唐童哭得伤心,沙土沾了全身,头发上是白白一层。他的身子在沙上扭动,两 条腿蹬出了两道深深的沟痕。他的眼睛翻出了很大的眼白,瞳仁斜向西天,呼吸急 促。 跛腿母狐吓得放下了酒壶,又摸他的脉,又摸他的胸口,可怜得一下下拍打, 叫着:“老童! 长不大的老童啊! 你这样谁也没有办法! 魔怔物件,在大婶跟前一 天不如一天,真是越发无状了,连裤子都快掉在沙滩上了! 要是一个生眼人这会儿 路过见了,还以为是我没脸没耻又讨酒又讨人呢! 也罢,也罢,大婶儿什么都不说 了,什么都不抱怨,就只当你是个孩子得了,这会儿得好好安慰你哩! ”跛腿母狐 心里念着口中连连咕哝,一边把他的头抱在了腿上,把他的嘴按在了干瘪的乳房上。 跛腿母狐的两条腿紧紧夹住了他无力的双手,使他动弹不得。 唐童像是沉在遥远的梦中。他觉得自己的手被谁攥紧了,然后是一顿猛吸—— 谁的双乳如此干涸、如此怪异? 一股骚腥和膻气让他大睁双眼,接着扑棱一下挣脱, 连着吐了几口。 “你这没良心的,刚摸了我,偎在我怀里,一离开咱的怀就吐,占了便宜也不 能这样吧! ”跛腿有些生气,重新回到石楠后面,拾起了酒壶。 唐童抹着嘴巴:“你呀,哼,谁占了谁的便宜还很难讲呢! 你是趁火打劫呀, 就像歌里唱的——‘我这不幸的人儿……”’他搓搓头发,看看四周,听着北风里 飘来的声音——“扑,扑……” “海浪吗? 嗯哼? 这里离大海还有好远哩……” “可不是海浪怎么! ” “海浪啊,你轻轻地摇——”’唐童咕哝着,又哼出了一首歌儿。 我又梦见了你 工头连日来都送给唐童一些喜报,说“金儿”多得挖不完,忙得给山神、给金 娘娘烧香都来不及了。 唐童一句也不想听,因为他从早上爬起来就在走神。 “报喜! 报! ……”门口的公司办公室主任又喊。 “狗日的你知道什么是‘喜’? 滚出去! ”唐童骂着,装出在炕边枕侧摸索短 筒火铳的样子,门口的人见了,吓得撒丫子就跑。 唐童其实一连几天都在自责——许久没有去看珊婆了。工作忙啊,世事凶险啊, 荣誉堆成山啊,金娃娃成群跑来家啊,这全都不成理由。以前这许多年里,他总是 按时去探望珊婆的,不按时看她可不成! 这已经是多年的经验了,从唐老驼在世时 他就这么认为。珊婆从来不喊他、不捎口信叫他,总是他自己忍不住往河口那儿跑。 珊婆年纪大了,身体反而越来越皮实——唐童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牵挂她,不是 为了身体的缘故,而是其他。 他担心她那脑瓜里又滋生出新的智窍,因为他不能前去倾听、不能听她亲口絮 叨出来,结果一忙也就给忘了。这就好比一个人手中的宝物太多并不知道珍惜,常 常一抬手就扔掉了一样,珊婆那儿的聪明智窍多得数也数不完。他一辈子自愧不如 的一个人,最佩服的一个人,就是珊婆。不仅如此,其实他内心深处,还一直把珊 婆看成多半个母亲的。 昨夜他又梦见了她。“妈的,一恍惚这么多天就过去了,该去不去,连梦都找 上门来了! ”唐童咕哝,拍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比重视真实还要重视梦境。 他未曾遇到不准的梦——只有尚未发生的梦,没有不能预言的梦。梦,这是他秘而 不宣的一个武器。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杀死了一个最喜欢最倚重的朋友,手上血迹未 干就醒了——品咂这个吓人的梦.时,他怎么也不信。可是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半 年之后这个梦就应验了:那人与他吵了一架,回家后不知怎么就死了。 当然,凡事也不一定全如梦中所言,但曲曲折折总不离大谱儿。“他妈的狗蛋, 如果大白天里的事儿全像梦里一样真实,咱这日子不就省了心了? ”他常常发出这 样的慨叹。 日头歪斜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得去看望珊婆了。先让人张罗一些东西带上 ——实际上她什么也不缺,不过他多日不去,总要表表心意——实际上连这心意也 是多余的,因为他和她总是心照不宣,他想了什么、对方想了什么,两个人彼此都 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住在那样一个地方啊? 这可不是凡人能够回答的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从五十多年前开始认识、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身心体悟,那就怎么也搞不明 白。啊嘿,怪哉! 啊嘿,怪哉! 唐童尽管面对了一个从头到脚无不熟稔之人,也还 是要连声惊叹。 珊婆住在了远离镇子几十公里的荒凉河口上,而且早在几十年前就选择了这里 :荒林,大水,芦苇,起起落落的鸥鸟,吓人的狂浪和风,又矮又小的土屋……当 然了,后来多少年过去,这里许多物事大变,比如荒林稀了,野物罕少,泥屋却扩 大了好几倍。最大的变化是珊婆一度改变了独身生活,与一个渔把头住在了一起; 再后来渔把头死在了一次事故中,她又成了独身一人;最后,年纪越来越大的珊婆 收养了大小不一七个儿子,就在河的人海口附近办了个海参养殖场,他们个个都是 好帮手。她和七个儿子拥有七条颜色不一、破破烂烂确又是功率强大的船。这些船 看上去得靠橹桨摇动,慢得像老牛——可是唐童知道,这些船也会发脾气,它们只 要火起来,咆哮着,一口气就能钻到迷漾深处。 唐童对这些船入迷,叫它们“宝贝蛋”。 他最入迷的还是这片泥屋。看上去只是矮矮一片,三两个小院曲折相连,实际 上远不是那么回事。 即便是珊婆的七个儿子,也大多没有登堂人奥。那些最隐秘有趣的地方、屋中 之屋,只有唐童才有权、才被应允进人。 七个儿子都住在另外相连的小院中,这两个小院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一个是 放杂物器具的地方,比如修船的家什、拆下的机器之类,全堆在里面;防身之物可 真不少,什么三节棍、铁鞭、砍刀火器之类,它们都堆在挂在地底一层;这个小院 还有发电设备,尽管这些年河口已经有了常电,那套设备还是被悉心照料着。另一 个小院才住了七兄弟,本是宽宽敞敞,却不知为何睡在窄窄的两层床上,有点像军 营;旁边的几个大间里倒是牌桌电器、大木浴盆,甚至是桑拿设备一律齐全。 两处小院围起的最内里那个小院才是珊婆的。 这处院落中间的几幢泥屋一色镶有精制的天窗,设计了十分合理的空气流通及 防晒调节功能,洁净明亮,一尘不染。最好的是隔音效果:屋外风浪大作时,屋内 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布艺及皮面大沙发、手工地毯,一应俱全。从一条 长廊穿过,可以进到一个小巧的电影院:这儿有上千部电影、电视连续剧,唐童就 在这儿一边看,一边尽情流泪。 这一处内里小院是他人的禁地。七个儿子中,有一个曾经未被召唤进入了这儿, 结局是被另外六个儿子按住砸断了腿——他养伤时唐童见过,歪在床} 上打了石膏, 对所受惩罚毫无怨言,还比画着大腿根说:“老板,当时真该齐茬儿砍去! ”唐童 摸摸他的光头说:“下一次吧。” 唐童一走近这片泥屋就变得兴冲冲的。他夜里梦见七个干瘦的儿子一齐绷着嘴 看他,只不说话——他们的干妈一会儿从另一边走来,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大海没 有风,可是墨蓝的海面上绽起了一排排开花浪…… 一切恰如梦境。七个小子都没有出海,都在小院里摆弄渔网之类,见了他像过 去一样,只当没见,绷着嘴干活。他走到小院尽头时,一边的木门才响了一下。’ 出来的人正是珊婆,她真的头包蓝布,站在门口看着他,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