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三十年的诅咒 珊婆记得清清楚楚,最初失去心上人的时日,正是一个秋天,是满泊乌鸦叫得 最欢、林中野物胡蹿乱跳的季节。她当时什么都不相信,消息传来时正咕噜噜吸着 水烟,听了第一句就恼上心头,恨不得抡起水烟袋砸到传话人的头上。几天过去了, 良子还是没有踪影,于是她小声说一句:“肯定是走失了”,起身就去了林子。 无边的林子在当年是有威有势的,大树一棵棵上拄天下拄地,一个大树冠就能 住得下野物的一家三代。地上溪水纵横葛藤绊脚,一柞长的小生灵们在草叶问吱哇 乱跑,向闯入林中的生人做着鬼脸、打着吓人的手势。因为她真的好生美貌,这在 莽林中也同样得到了证实:有那么几个雄性野物一路跟定,口流涎水,朝她比画一 些下流的动作。那时她后屁股上插了一支短筒小铳、侧边裤兜里还有一柄皮把攮子, 要结果一两条小命是再容易不过了。再说她心情恶劣,正恨不得找一两个喘气的物 件放放血呢。可当她把小铳拿在手中,往黑乎乎的筒子上吹口气,四下里睃目时, 反而犹豫起来。 那会儿她发现自己真是孤单。草中、大树梢上、灌木后边,甚至是水边,都有 各种野物盯住了她。她终于明白,只要手中的东西一冒烟,她就得被扑上来的这一 伙撕成一绺一绺。说不定先是几只雄性莽物按住她蹂躏无尽,而后才是一场报销呢。 珊子生来没有这么怕过,这会儿躲闪着四周蓝幽幽的眼睛,大叫一声:“良子你好 狠的心! ”随即把短铳扔在了地上。 那个季节真是倒霉至极。丢了良子,又丢了短铳,二者都是百求不得的心爱之 物。就为了能够把这两桩心爱之物重新抓到手里,她在这个秋天一次又一次独身入 林。她相信那个逃走的负心汉就像短铳遗在林中一样确凿无疑。“你就是变成鹌鹑 在林隙里飞、扮成蘑菇呆在阴凉地里,我也得把你揪到手心里,握在巴掌中,该拔 毛拔毛,该下锅下锅——这回我得让你好好舒坦舒坦了,让你知道大闺女一脚跺下 去,踩得你鼻口上血,呼天抢地活不成! 我还没见哪个鲁生野种敢拿我这样的黄花 大闺女打哈哈哩,连杀人不眨眼的响马都不成! ”她大骂,边骂边深入林中。 当年一个过山的响马一眼看中了她,揪到马背上驮了十余里,露着黑呲呲的胸 毛不说人话,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她设法让另一个大响马帮了自己,而这个大响 马又死在了头一个响马的弟兄手中。“两个响马都没坏了咱的风水,不信老驼叔看 看咱! ”她当年泼泼辣辣让唐老驼看自己,唐老驼气愤至极,骂道:“妈的我看这 个做什么! ” 棘窝镇来过多少勇人,过兵,过文士,一个个见了她馋得两眼发直,就是不能 近前。她抽着水烟拍打胸口说:“这回他们该知道什么叫好大闺女了吧? ”她对所 有不幸失身的女人都十分鄙夷,说:“长牙干什么? 长脚干什么? 咬死他们! 踢死 他们! ”上年纪的老婆婆都相互使个眼色,说不得了啦,咱镇上出了个贞节母夜叉。 母夜叉在掌灯时分深入街巷,两眼放光,不巧一下照住了良子。“咱棘窝镇竟 有这样的男人,看长了一张穆生生的小脸儿,见了凡人不语啊,穿制服不插水笔啊, 大眼水汪汪看人呢。得了,这回算他艳福不浅,让他遇见了咱。”珊子毫不扭捏, 更无遮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冲他喊道:“我这就把你拿下……” 她走在林中,披头散发,满脸灰痕。不久野物就与之相熟亲近起来,答应为她 找回那支短铳,她说:“还是先找回那个冤家吧。”她比比画画描述着男子的形貌, 最后泪水涟涟躺在沙原上不再起来。一些雌性野物蹑手蹑脚离去,相互使个眼色说 :“咱快些去找啊,咱找到了可不能告诉她! ” 在林中的那些岁月,珊子走人了真正的绝望。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她今生再也 不可能找回良子了。于是她的诅咒开始了,从此不再停息,一直延续了整整三十年。 开头的日子,在诅咒的间隙中,珊子仍不时沉溺于美好的回忆中。“你这丧尽 天良、没心没肺没脸没耻的家伙,你总算让咱全身看了个遍! 咱那会儿是有权位有 勇谋的人,长了女人身,生了豹子胆,你不老老实实躺下受罚门儿也没有。咱呼风 是风,唤雨是雨,就是唐老驼这样的人也得惧咱三分。我后悔当年没把你扔进热锅 里烫成个秃毛儿鸡,那样你就不会一扑闪翅膀飞了。你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用蜜糖 洗腚使猪粪擦脸的王八羔子、挨千刀的下贱物件,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瞎了狗眼, 你怎知道,我到现如今还是一条响当当的处女! ” 珊子泪水淌成小河,汇入溪水,令溪主黑鳗一阵阵心酸。黑鳗其实也是同病相 怜,她年轻时候也被一条鲶鱼抛弃过,这会儿就爬上岸来安慰几句:“大妹子你就 别擦眼抹泪的了,他们公的就没有几个好东西,我那口子就仗着一嘴漂亮的小胡须, 见了小红鱼吱溜一下钻过去,溜她那儿了,现如今哪,说不定早被人做成了一钵汤 哩……”珊子大惊失色望着黑鳗,从心里佩服不已,她发现即便是诅咒,这儿的野 物们也远比镇上人厉害。 黑鳗那会儿建议她就住在林中,以后谋个山药王枸杞精什么的干干,“反正身 上只要压个差事、有点权位就比没有好啊,当个平头百姓,这辈子的麻烦就没完没 了! ”珊子拍打着自己问:“那我呢? 我的身子呢? 我交给谁? ” 黑鳗在这尖锐的追问中也慌乱起来。因为这正是她至今未曾解决的问题。她流 下了眼泪,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镇上女人第一次吐露了心事:“大妹子啊,不瞒你说, 我有一段时日,很想把自己交给一个老中医。后来,想来想去,总算忍住……” 珊子在心里冷笑:“你幸亏忍住! 你哪里知道,那个老中医与生前的霍老爷穿 一条裤子还嫌肥呢! 俺们唐老驼正想一刀咔嚓了他哩! ”她仰脸看着西天,还在想 自己的事,牙齿都咬响了。她在心里说:“良子啊,你看着吧! 我不光要用嘴巴诅 咒你,我还要用身子诅咒你哩! 我要让你在这双重的诅咒里,打着滚儿难受,打着 滚儿去死! 去死! 去死! 死! 死啊! ” 真正的野兽 珊子立志找一个两足兽、一个真正的野兽。她发现如今伪装的野兽太多了,一 个个故意不说人话,胡吃海喝,摆出一副打家劫舍的模样,可惜一偎进女人怀里就 现了原形。这些不中用的家伙那会儿全成了软性子,恨不得当一辈子情种。 “这家伙最好腰围六尺,黑脸吊眼,一双粗脚铁硬敢踩棘子,打十几岁起就杀 过人;最好还是个强奸犯,放火烧过仓库,骗过亲爹亲娘和自家兄弟,连黑驴都敢 日! 这样的汉子难道就没有吗? 在咱这孬种地界上真的就绝迹了不成? ”珊子抽足 了水烟、喝了一瓶烧酒,在石头街上对老婆婆们嚷着。 棘窝镇的男人都绕过她走,她吐一口:“小样儿,也不看看自己那把鸡骨头! ” 一些上边来的穿制服、留分头的男人想找她开导一番,刚开口她就把水烟递上,笑 嘻嘻说:“你大概还没出娘胎就给阉了吧? 我得验验你! ”说着就伸出手来,对方 吱哇一声跑走了。 唐童那时常常痴痴地盯着珊子的胸部,想偎着她厮磨一会儿,被她捏住拉来拉 去。唐童是个自小野性过人的蛮物,竟然动手摸起她来,惹得她身上痒丝丝的。她 一下骑上他,两条大腿夹住了他的脖子,任其脸色绛紫喘不过气来,就是不松。待 半个钟点之后,唐童躺在地上起不来了,眼也斜刺到一边,直到半天才大喘一口缓 过气来,额上是豆大的汗粒。珊子说:“你还年轻啊,你得好好吃些攀筋牛肉才行 哩。” 唐童满面畏惧,哼一声离开了。 开春时节,梧桐花开放了。这是棘窝镇不小心遗下的惟一一棵树木,它好不容 易长起来,两年后才得以翦除。一些蜂蝶围着花叶旋了一圈离去,不久即有人面面 相觑,小声嘀咕。一些人从窗上探头观望,目光追逐寻觅啪啪的脚步声:这声音又 大又沉像夯地,从巷口响到石头街,在拐弯处的一处黄色卵石垒成的小院前停息下 来。大家看得清晰,来人是一个典型的大痴士,身高足有一米九十,粗而不臃,脏 腻非常,头发顶部芜乱打卷儿,下边发梢却一绺绺披散肩头;一对大板牙突出来, 紧紧扣住了肥大的下唇;额上有发亮的大疤,受这疤痕牵拉,两只钢球似的眼睛有 些歪;剑眉,小兔耳,身背黑色布卷,走路攥拳,戴有铁钉护腕。“天哩,这家伙 真像来咱棘窝镇打擂来了! 这都什么年头了,一个大痴士还这么张狂! 要在早年间 咱老驼早就让人架铳了! ”人们趴在窗上议论,并不知道,此刻唐老驼正和儿子唐 童伏在窗台上看呢。老驼认为事情既然与珊子有关,不妨先看一看再说。 大痴士在卵石小院前站定,喊了几句,可能是自报了姓名来路。一会儿院内小 窗开了一道缝,肯定是珊子在从头细细打量来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鸦雀无 声。小窗上的缝隙咣当一声合上。大痴士掂拳、顿足。小窗复又打开。不知窗上人 朝他做了个什么手势——事后很久观看这一幕的人还发誓,说当时并没见珊子招手 相邀——反正是大痴士径直进院,又拾级而上,推门走了进去。奇怪的是无论院门 还是屋门,那天压根儿就没有上闩。 之后就是最诱人最费猜详的事情了。因为一切发生在屋内,所以也就成了一个 永久的谜团。全镇人,特别是正好面对着卵石小院的人家,他们一直伏在窗上,眼 也不眨盯住,都抱了说不清的、相互矛盾;的希望。大痴士进去足有一刻钟了,可 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也许就为了配合这一个世纪以来全镇最静谧的早晨,街上的 狗和鸡未吭一声。也仅仅是一刻钟吧,奇迹发生了——至少有十人以上亲眼目睹了 这个令人振奋、许多年后还要一再咀嚼玩味的场景。 反正开始是嘭嚓一声——有人说是屋门打开的响声,有人说是珊子一拳将人打 出来的声音,只l 见那个雄壮无言的大痴士连连倒退着出来,一脚踏到门外就仰面 跌倒。他的粗腿蹬了两下,可能是急于爬起来挽回面子吧,想不到被随后扑出来的 珊子一脚踢向了正中部位……那嘶哑粗长的嚎吼、那伴着十二分沮丧和委屈的哼叫, 让人至今难忘,所以都认为这是值得记入镇史的大事。 就在全镇人的注视之下,大痴士像来时一样身负黑色布卷,神气全无地垂头而 去。从背影上看,这个人远远没有来时那么强壮,也没有当时大家目测中的高大。 那个令全镇人久久不能忘怀的事件始末,就是如此。 珊子后来从未提到来访的大痴士一个字。所有人都不会去询问屋内那一刻钟到 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紧紧相接的炎热的夏天发生了另一件事,大痴士就会一直被镇上人谈 论下去。因为后一件事出现了,前面的种种场景和细节立刻大为逊色,甚至有点淡 乎寡味了。 这个夏天的炎热镇史上并未记载,据说历史上棘窝镇只出现过一次:上年纪的 人说,那一年热得麻雀抢地而死,鸡狗跳河跳井;也因为太热了,引出了令镇上人 至今想一想还要脸红的反常症候——凌晨两点出现的一点可怜的凉爽中,半数以上 的窗子都传出了淫荡的喧声。这些淫言浪语渐渐连成了一片,渲染得越来越大,衬 托着一个个格外慵懒宁静的棘窝镇的黎明。 总之这是记忆中的第二个炎夏。中午,家家都敞窗纳凉,在靠近北小窗处安置 一张木椅或小床,差不多都是一直呆到下午四点左右才肯挪窝。可是这一天,就像 被一个声音统一召唤过一样,不止一个镇上人突兀地结束了午休,无聊而又急切地 从小后窗探出头来。他们的目光寻索一会儿,然后一齐聚焦,盯在了同一个生人身 上。 这是一个说不清年龄的老男人,正在爬上石头街的一道缓坡,步子迟缓却相当 有力,每走一步,略显大些的头颅就向前探一下。他虽然骨骼壮实,但个子只达到 中等以下,加上天热只穿了短裤和小搭袢,所以松松的皮肤和凸出的肋骨显露无遗。 他的额头突出而坚硬,泛着亮光并生着一簇皱纹,加上缓慢的步履和呈罗圈状的弓 腿,使见他的人无不想到了一种动物:龟。从中午第一眼见面到后来,人们就一直 叫他“老龟头”。 老头那天爬上坡来,擦着稀薄的汗粒,仰头望着石头街两旁探头竖脑的窗子, 用一种少见的沙哑嗓子问:“请问有个叫珊子的姑娘住在这里不是? ” 窗户无声地关了。老头连问无果,就继续往前。 这时所有的小窗再次打开。只见他不知怎么走到了黄色卵石小院前边,像畏惧 阳光一样仰脸观望,后背上的布囊鼓起来恰像一副沉重的龟壳——这会儿还没容他 再次打听,院内那扇小窗户就打开了——人们事后无不称奇,复叙说:“怪极哩, 就像事先把一切都算计在内似的,人家珊子穿了崭新的花衣裳,正从窗上笑脸盈盈 招手呢! ” 不用说老头就迈着缓慢有力的步子进屋了。窗子和门随即关闭,显然主人对这 个夏天的炎热并不在乎。街上的人一直从小窗上盯过来,发现珊子家窗门紧闭直至 太阳落山。掌灯时分,窗纸上透出温馨的光,一度还映出两人叠印的身影。这样一 直过去了三天,小院里既没人出门,又无声无息。“怪耶,他们买菜打水都要出来 啊,难道早已备好了多日的粮秣? ” 镇上人越发迷惑了。 第四天下午,天热得鸡子儿都能烫熟。小院的门打开了,只见那个老龟头像来 时一样打扮,只不过神情多了一分欣悦和满足,又长又深的鼻中沟重重地垂下来。 珊子搀扶着他,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上满是甜蜜和钦敬,样子十分殷勤。她一直将老 龟头送过了石头街,又站在了街口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到了两人分手的时候了,有 人亲眼见老头儿迈动一双弓腿跨到了路边,原来是要采一枝打破碗花儿——原以为 老头是想把这花别到珊子的头发上,谁也未曾料到的是,老人颤颤抖抖的手一下就 把花儿插进了珊子的乳窝那儿。珊子低头看花,老头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脸。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那天珊子站在镇边,一直目送乌龟似的老人缓缓离去:老人走进西面的一片苍 茫之中,又折向南,那儿是连绵的群山……珊子胸前的打破碗花颤颤悠悠,映衬着 一对硕大的乳房。事后镇上人不得不如实地说:那天下午珊子有些可怜,孤零零站 了许久,一对大乳房被西边的太阳照得通红通红,像一对熟透的南瓜…… 这些都是众口一词,所以早已不是传言,而直接就是事实:珊子在最火热的夏 天过完了自己的新婚,那是如火如荼的三天三夜,从此彻底告别了处女时代。三天 一过,新娘脸上的红晕一褪,全新的岁月也就开始了。 对于那个有些诡秘的乌龟般的老人,镇上渐渐有些传言,说他本是大山里的一 个异人,半辈子隐下来,自有些过人功夫。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老人平生只一 次光顾棘窝镇——他当是慕名而来。 收徒记 “过了这三天,姑娘闹翻天;白天睡叫驴,夜里抽大烟。”棘窝镇用一段顺口 溜儿概括了珊子日后的生活情状。她本来就是个泼辣无敌的主儿,但在男女事情上 主意坚定。自从把自己交给了那个乌龟样的老男人之后,整个儿人就变了。 那个难忘的夏日,她先是静养了几天,而后嫌天气太热,一天到晚不再关闭门 窗,也不穿衣服,在院子里进进出出,让街上人见了大惊:嚯咦好大的光亮闺女, 白胖喜人,吓死咱庄稼人不偿命啊! 石头街上的人从此不再安宁,各家老人嗵嗵关 窗,一遍遍嘱咐自家孩子:别再探头探脑,出门也千万要绕开黄色卵石小院走路啊, 那儿是祸殃之地。 消息悉数传人唐老驼耳中。为了使沸沸扬扬的镇子平静下来,他亲自背一支长 杆火铳去了那个小院,站在门口闭目长喊:“你给我先穿戴齐整! ”里面的很快应 声,唤他进屋。老驼仍旧闭着眼:“咱今个是为公务传你,你给我出来答话。”珊 子穿着一件水红色小纱衫出来了。唐老驼呵斥:“呔! 你也是做过妇女头儿、使过 铳的人,该知道军令如山倒的老理儿。我先给你说下,在自家炕上光了身子打挺儿, 打断了脊梁骨我都不管;你要在外面放了光,我这铳会发火哩! ”珊子点点头: “成。不过你也别指望人人都端得住铳哩。” 夜里背铳巡街的后生常被珊子喊进屋里喝一壶热酒。所以全镇的后生都愿当值, 不该夜巡的也赖在街上游荡。只要是出了黄色卵石小院的男子,无不对小院主人佩 服得五体投地:这不仅是对一个完美肉体迷恋的结果,更有一种心智和性情的绝望 般的征服。珊子在与之共处的宝贵时间里,着实从头教导了他们一番,这使一个个 见识狭窄的棘窝镇男人先是瞠目结舌,后是唯唯诺诺。他们在她的大口畅饮和高声 浪笑中,在她一条丰腴的长腿确凿无疑地踩在炕席子上、一只手托着青铜水烟袋侃 侃而谈时,感到自己是那样萎缩和渺小。“人这一辈子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天 外有天啊! ”他们出门时,总是怀有一种欣悦和惊惧相掺、一种探险般的战栗和后 怕,等等难言的复杂心情。何时再次返回那个小院? 这还真得鼓起十足的勇气,比 如先要战胜溢满了整个身心的自卑才行。 “俺也来哩! ”这是唐童半夜背着一杆长铳入门后说的第一句话。珊子嘻嘻笑 着:“你来得正是时候。 吃饱了没有? ”唐童额上青筋突突乱跳,盯着她,咬牙切齿。突然,他咣当一 声扔了铳,铳口塞的一团棉花都震掉了。珊子刚要转身拿什么东西,他已经扑将上 来,嘴里发出豹子撕咬那样的呼哧声。珊子笑笑,伸手戳弄几下,他就失了力气。 当珊子去搬一壶热酒的空当,他又从身后咬住了她的脖颈,同时发狠地撞着她膨胀 的臀部。珊子先是随着他嘴巴的牵拉一再仰颈、仰颈,后来就势用粗大肥硕的臀部 顶翻了他。他想挣扎起来已为时过晚,因为这沉重的肉坨、这整个身体的重心再也 没有给他还手的机会,只硬硬地坐上去,又顺劲儿揉动了三两下。唐童那时还算瘦 削,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处于被碾压的苦境,甚至在那一刻听到了腠理深处的隐隐撕 裂之声,一种难言的痛楚从身体内部弥漫开来——年轻的唐童只于一瞬间弄懂了 “蹂躏”二字的准确含义。他的愤怒压倒了全部的羞愧,他的嘴张到了最大,只差 一寸的距离就能咬下她的一块背肉——可是她沉重如同顽石的肉身使他始终未能打 破这一寸的间距。他甚至无法用手揩去耻辱的泪花。他想破口大骂:“我日死、一 千次日死你这个骚臭烂货”,实际上喊出的却是:“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敢 了! ” 那个夜晚,当唐童变得顺从,把刚刚结籽的葫芦形脑瓜偎在珊子胸前时,已是 黎明时分了。珊子拍打他、安慰他,说:“还是做个安分孩子、听话的孩子好。 咱棘窝镇哪有像样的男人,你也一样。听话啊,瞧瞧听话多么好。” 珊子亲吻他泛着泪花的眼睛,在他长了两个旋的头顶搁了一会儿双下巴。自从 那个乌龟样的老头走了以后她就突然地、势不可挡地发胖了,这使她本来就粗壮的 双腿、硕大的乳和臀,都变得鼓胀厚实,从颜色到形状都有一种蛮横的、不容争执 和怀疑的某种倔劲儿。那是一种先入为主的、绝对的征服意味,是它们蓄在了其中。 她刚刚击败这头小豹子的,不仅是膂力和躯体的分量,而主要是蓄藏于体内的这股 意味。此刻他安静下来了,她摸着他头顶那光滑的自来卷儿,倒是有些怜惜了。她 说:“你实在还是个孩儿哩,发不得蛮啊,要换了别人,说不定我刚才就搓断了他 两根肋骨! 像这会儿多么好、多么好,喝一口烫酒吧,赶走这一夜的寒气……酒把 你的肚腹暖过来,咱再把你哧啦哧啦抱进怀里,呼啦呼啦咬进嘴里。你看见窝里的 野鹰野猪崽儿啦? 它们的毛儿都是一点一点长出来的,急了不中! ” 唐童点点头,心里毫不怀疑,而且有所庆幸:她刚才真的能搓断咱三两根肋骨 哩。天哩,这才叫实话实说,这才是情到真处放一马呢。这好比入了沙场,咱自觉 得是马上悍人浑身都是霸气,其实哩,一交手就知道谁更厉害:咱接不住她的镖哩 ! 黎明马上来临。在一片红彤彤的曙色中,珊子像喂小鸟一样亲手端壶让他饮过了 热酒,然后一丝一丝褪去了他的衣裳。她伸开虎口柞过、度量过他的腰围、臀部, 上身和下身,两个乳头之间的距离,还有脚掌。她最后说:“好好长,变成悍人镇 霸也就是几年的事情——来吧,你现在只需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个童男子? ” 唐童吭吭哧哧点头又摇头:“俺早就不是了……” 珊子悲悯地眼望窗子,上下唇抿得翻起,叹息一般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 个人。你把好上的第一个人,快些忘掉也罢。” 就这样,唐童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夜,特别是那个黎明。他一生都会记得满室 的粉红色,记得透过窗纸的太阳照着两个赤裸的身体时,他的羞涩怎样一丝丝消失 净尽……她在这样的时刻大眼泛着水光,又像猫又像猞猁,最后像狐狸。她结实而 肥美的肉体的确是香的,但那是八角茴香的气味,是浓烈而逼人的。他大口大口吞 食这种气味,觉得自己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长大了。 在懒洋洋的早餐里,唐童试着问起了那个夺走初夜权的男人,即那个行走像乌 龟似的古怪老头——想不到珊子一听立刻爽朗大笑,声音里透出真正的幸福和自豪 :“再没有比他更棒的男人了。我如果知道今生会遇上这样的人,就会筑一个两倍 的大炕等着他。他三天三夜教会我的人间智慧,足够我一辈子用的了。” 到底是些什么智慧呢? 唐童想问,但没有开口。 他开始懂得:最好不必问这么傻的问题。 渔把头之恋 珊子一直诅咒的负心人死去不久,黄色卵石小院竟坍塌了半边。珊子并不让人 修补。整座小屋都是大大小小的卵石筑成,这是棘窝镇上惟一的卵石小屋。它踞在 石头街的尽头足有一百年了,可是经过了那一天送葬的风雨之后却塌了院墙,接着 小屋的半边也有了裂隙。唐老驼让背铳的后生前来整治,珊子同样阻止了。 “说不定什么时辰它哗啦一声把你们埋了,”唐老驼指着小屋对珊子说。他现 在已经知道儿子迷上了这个女人,心情复杂。珊子哼一声:“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她已经越来越多地离开镇子,一直往西、往北,在砍伐后复生的无边灌木林中 跋涉,去海边看呜呜作响的浪涌。越是变天的日子她越是出门,在狂风呼啸天昏地 暗的时刻,所有人都抱头归家,惟有她甩开大步蹬向大野。“这骚娘们儿身上的膘 子足有三寸厚,一般的寒风休想吹得透! ”镇上人望着她的背影说。 珊子着衣不多,一年里有多半时间像当年的良子那样,只穿了松紧带裤子,要 解裤子可以立马揪下。她的上衣总是半遮半露,好像以此炫耀着多油和坚韧的皮肤。 秋后的北风扫过她裸露的胸口,胸口就变成了火焰色,那正好是男人烤手的地方。 不过珊子随着年纪的增长矜持了许多,良子死后更是封门闭户,满脸都是冰冷的拒 斥。人们终于发现,那个在她的诅咒中离去的人,其实已经带走了她部分生命。 她最愿呆立的地方就是巨浪滔天的海岸。由于站得太近,有几次差点被大海吞 噬。有人说她可能痴迷于棘窝镇的那个传说:霍老爷的楼船仍在大海中遨游,每逢 狂风浊浪之日就要} 白岸接送一些陆上的生灵——珊子大概在等船,想把下半辈子 浪在海上。 有人见过珊子在海边为野物接生,还说她每年都要在茫茫荒野上当几回接生婆, 待这些畜生长大之后也就成了她的义子——因为蛮儿成群,到了那时候她就成了这 一方势力最大的一个人了。这些传言让唐老驼将信将疑,但他深知以前势力最大的 是霍老爷,那家伙就与野物串通一气。看来棘窝镇素有野物传统,这在年事已高的 唐老驼来说已是无可奈何之事。他现在倚重的是儿子唐童,好在这小子紧紧勾连了 珊子。 珊子离开卵石小屋就再也不想回去。那里贮存了太多的气息,让她于午夜丝丝 滤过,从中辨析出惟一的一个人——良子的气味。如今这个人埋到了地下,她那天 亲眼看着一个崭新的坟堆垒起来。她在滔天大浪的阵阵轰击下袒露出双乳,与她见 过的一头正在生育的海猪比试——那是一对酱色的巨乳,周围被细密的绒毛包裹, 鼓鼓的盛满了浆汁。胸口的火焰被北海的凉风越吹越旺,她捧了一捧海水饮下,如 同最有劲道的苦酒。她继续往西走,当面前出现一个河湾、再也无法向前迈步时, 她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条大河的入海口。 入海口处有一幢小小的泥屋,它随时都会让巨浪拍碎。珊子笑了。她看到了自 己的归宿。 泥屋里住了一位渔把头,这家伙真的长了一把红胡子。他在这一带海岸曾经是 一个猎渔部落的强人,从十几岁起就当上把头,身上传奇无数。整个部落西迁时他 独自一人留下来:传说他因为重罪在身被众人遗弃,还说他迷上了新的行当,自愿 守在河口,如今一个人养殖海参。珊子进屋时那家伙正对着熊熊炉火吃着海草煮海 参,每嚼一下唇上的红须就扇动一下,成卷的海草在嘴角颤动。这家伙身子半裸, 肌肤泛着青光,一转脸见了珊子,立刻咽下口中的东西,随即又抓了一把海草填进 嘴里。 “你让我想起一匹贪吃的大马,”珊子站在旁边说。 他擦擦嘴,又舀了一勺海参汤仰脖喝下,回嘴说:“你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老 婆。” 珊子嘴角漾出了笑意:“她哪去了? ” “让我一口气砸巴死了。” 珊子哈哈大笑,伸手去抓一只海参吃,填进嘴里才发现它像生胶皮一样又韧又 艮。她用力嚼了一会儿,咽了。她噎得泪花闪闪,一连骂了好几句粗话。 渔把头瞥她几眼,咬牙点头:“好物件哩! ” 屋外海风呜呜震响,小泥屋窗破门损,屋内炉火暗淡时简直冷极了,珊子冻得 四下睃睃:只有半截炕席子,席上是一条脏乎乎的蓝被子。再看半裸的红胡子,额 上还有汗珠呢。 天黑了,海风愈大。有一头海猪在暮色里嘶叫。 一会儿门被撞响了,一撮撮栗色长毛从门缝中穸出。 红胡子看看珊子,迎着门外大声喊道:“今夜不行! 今夜咱来客了! ”喊过之 后撞门声才平息下来,而后是沙沙脚步声渐行渐远……红胡子看她一眼,咕哝一句 :“都是野物”,跳到了炕上。 珊子独自坐在炉边添火,终于惹得炕上的人大火,赤着身子跳下:“你想热死 我啊! 我热得不行火气在浑身乱窜像豆虫直拱家巴什儿撅撅着难道你瞎了眼? ”珊 子借火光一看差点惊呼出来:这家伙浑身没有一点赘肉,全是筋疙瘩攀结而成,胸 上臂上更有腹部和大腿,全被棕红色的毛发覆盖,脚是椭圆形的薄片,牢牢地粘在 地上,每抬一下就发出吧唧一响…… 她再盯他的下身,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被他卷到了炕上。 两个人打成了一团。夜色里除了屏气声、击打声,再无其他声息。珊子先是甩 动骒马一样硕壮敦实的臀部将其撞了个踉跄,接着伸出錾子一样的剑指猛捅他的小 腹——她将在他弯腰捂腹的当口用单膝狠力顶去、顶他个仰八叉;她将把全身的重 量、由于激愤焕发出来的蛮力,还有天生的一双重拳,一齐加在他的身上。她知道 第一个夜晚意味着什么,如果不能如愿,那么今后每个白天和晚上都将甘居下风, 都会是难熬的。更让她不能忍受的还有:窗门缝隙里都闪烁着蓝幽幽的眼睛呢,那 是野物在窥视,它们不出一天就会将她的败北传遍荒原,从此让她颜面尽失。 可是一切都出乎珊子预料。这家伙只要一屏气,浑身筋脉就结成了一个个硬块, 碰上去如同顽石。他几乎对她的撞击之类从不设防从不躲闪,除了对她的臀部有所 畏惧之外,其他一概无动于衷。而她很快喘息得如同巨兽,汗如雨下,身上的衣装 撕成了一绺一绺。待她再次尝试用身子去撞击时,对方却顺势大迎而上,紧紧抱住, 足足有三个时辰没再容其脱身。 他的两撇红胡子在唇上一会儿抖动,一会儿竖起,刺在她的脸上,让她突然感 到了难以抵御的胜者的冷冰冰的威严。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放弃了一切逞强好胜的 念头,对其他不抱希望,只任他在这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彻头彻尾地拥有、吞噬。 天亮了,大海平息,红胡子光着身子下炕,从熄灭的炉上锅中捞出了一把海草 和海参,嚼着踱到炕前,看着她鼓鼓胖胖的身体、身体上一道道的抓伤,赞叹说: “你就像一种有劲道的烧酒。” 宝物 “从今以后,我得了个好老婆子,你得了个有劲的男人——话能不能这样说? ” 渔把头坐在一个废弃的、反扣在沙岸的舢板上,抽着烟斗端量她。 她坐在一片焦干的海沙上摆弄晒干的海参,偶尔拣出一两条小干鱼嚼着。她已 经在小泥屋呆了七天,从昨天开始帮这个男人干活了。她粗麻似的头发被艳阳晒得 发紫,惹得对方时不时伸手捋一下。她抬头看他,看他油光光一棱一棱的身子,点 点头。 “那他妈的我的下半辈子就搂上大胖老婆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干活,知道能等 来什么物件也说不定。 半夜有骚臭野物来泥屋过夜,膻气味让我第二天一大早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大肥物件得把前边的事儿说叨说叨了,我也一样。”他捏着自己奇怪的大脚,捏一 会儿嗅嗅手指。 珊子厌恶他这个动作。还有,他半夜散发出的体息有点像烧胶皮的臭味儿,也 让她厌恶。她说:“前边事儿简单,咱是黄花大闺女一个。后来嘛,摞过一两个男 人,走了,没影了,你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 红胡子斜着眼瞄她:“你摞过的男人没让你嚼巴嚼巴咽了? 那些家伙命可真大 ! ” “天外有天哩。那男人胳膊一搂就像给我镶了副铁箍,身上的皮儿又厚又壮, 想咬都没法下口,就像生牛皮! 他跟俺三天三夜的恩爱啊,你蒙上头想一天也想不 出来,你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这个红胡子! ” 他摸摸胡子:“那小子也许是个野驴种儿,不过他千万可别让咱遇上,遇上了, 他也就完了一-__ 他肯定活不成。我会把他肚里灌满沙子,然后一抬手扔进海里… …” 这儿的天要好起来真是喜人,太阳把满岸白沙晒得热乎乎的,让人真舍不得。 海蓝得像一块大玉,没有一处开花浪。红胡子咕咕哝哝把珊子扳在沙子上,两人仰 躺了,看天上的白云。一会儿他又反身回屋拿来一个酒葫芦,一人一口喝起来。一 支黑乎乎的铳就倚在舢板上,那是他打海鸥取乐的。“咱这日子还真不错。狗日的 我这辈子全是大凶险大快乐。说起来你别吓着,我的胖娘们儿大肥物件,咱年轻时 当鬼船头领,劫下财宝无数,有上好的娘们儿也顺手收了;咱使砍刀宰那些犟人, 哧棱棱给他们抹脖儿。最过瘾的是劫那些大船,那上面好酒好娘们儿、金元银元多 得是……我真日死他娘了啊! 我真日死他娘了啊! ” 渔把头大口饮酒,不再礼让珊子了。他一会儿工夫就把一葫芦酒喝光,又回去 取来一葫芦..他畅饮,在舢板上跳跃,迎着大海深处狂呼,伸出一个拳头威吓什 么,惊人的脏话一串串从红色胡须间飞出。珊子在一边轻轻磕牙掩去惊讶,她这辈 子终于见到了一个比自己更能说脏话的人了。瞧这家伙将各种脏词儿胡乱搭配,串 连组合得奇谲无比,一把一把抛向波澜不惊的大海。 “我把那些娇滴滴的花袄儿从她们假模假样的男人怀里揪走,哪个敢拦? 老汉 一火,回手就是一刀。 咱把金币银币装进大肚儿陶罐,一罐…罐埋下哩……”红胡子说到这儿戛然而 止,一扭身瞥瞥珊子,见她正低头在沙滩上描画什么,这才吹一阵口哨,抓过铳重 新瞄准海鸥了。,夜晚渔把头让珊子也像他一样嚼大把的海参和海草,珊子吃下一 口就想吐。他说:“老婆子哎,你要比着老汉活下去,一百年也不死,就得吃这东 两! 大口吃! 海参力气大啊,可要当饭吃下,不出几天就得鼻r 丁一齐放血,谁也 救不过来! 窍门在哪? 就在这海草上——你把海草一块儿吞下也就没事了! 你吃! 泼吃! ” 珊子忍住腥气和粗浊吃下一口、两口。她再也不吃了。渔把头半夜将她举到头 顶,又噼啪一下摔倒,一只脚踩住她高高隆起的屁股,没头没尾地砸起来。 她忍住、咬紧牙关。一阵可怕的亲热、浑打,头发都被揪下了一绺。渔把头每 夜将她虎气生生提在自己肋下,在屋里走动,看看窗外,愣愣神,又在门旁站一会 儿,像是必不可少的午夜巡行。此刻大海的潮声细碎无边地汇拢而来,有夜鸟在屋 顶嘎呀一叫。他轻轻咬她又黑又亮的眼睛,像要一口气咬下来、舔下来。他再次将 其放到炕上时,她的双乳之间、臂上和腿根,都被他搓弄得渗出了细小的血珠。每 逢这个时刻,渔把头催眠曲般的咕哝和哼叫就响起来了,它配合越来越大的海潮之 声,和谐无间地汇入其中、随之一起波动。她每每震惊的是,自己不是在别处,而 是在涌荡起伏的波涛之上被一个男人索要、被其不间断地挖掘和寻觅。她闭着眼睛, 眩晕,沉醉,欲死欲仙,一阵阵呻吟渐渐变成了嚎叫,这声音在某一瞬间将渔把头 从另一个世界召唤回来。 渔把头磕牙,抿着嘴巴,整个人糊里糊涂乐着,咧开的大嘴里露出了一颗残牙。 珊子深吸一口说:“老头子啊,你有时是真能吹啊! 你哪有什么一罐一罐金币 银币? 你是做梦了吧? ” “咱一点都不吹! 要不咱怎么不跟那一伙渔人撤走呢? 咱是留下守、守咱的宝 物啊……” “我还是不信! 你就是挖出一小罐来让我看看,我也好相信你说的不是疯话梦 话呀! ” 渔把头困了,闭着眼摇头:“那可不行。这或许是留给你的一些宝物,或许你 连一个钢甏儿也得不着。 这就得看你的运气了……” 七片叶子 珊子对渔把头说:“昨夜我梦见镇上的小屋塌了。我得回去一趟了。”渔把头 嗯一声,算是同意。 珊子迈出屋门的一刻,只听身后嗷的一声,回头见他手扳着脚掌念叨:“早些 回呀! 回呀! 我离你久了不行哩! ” 她匆匆赶往石头街。待看到镇子轮廓时,这才开始惊讶:自己竟然真的离开镇 子安家了,一离开竟会是这么久。她急急走人镇子,当踏上石头街时,却又像害怕 踏响地雷一般,又轻又缓地往前迈步。街上人对她的离与归从不当回事儿,惟独这 一次用异样的眼睛盯着她。 她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出:小屋真的塌了。 一点不错,昨天午夜十二时整,只听轰隆一声,小屋变成了一大堆鹅卵石。黎 明前唐童已经让一群背铳人围住了卵石,并让人从中寻找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然后 一一装入木箱。木箱装完了,还有大量需要装起的东西,唐童一急,想起牲口棚闲 置了一口没人用的棺材,就让人抬了来——珊子一步迈入小院时,见大家正在为她 敛出一些杂七杂八,叮叮当当往那口半新的棺材里扔,她的心不知怎么揪紧了一下。 唐童这个夜晚让珊子在牲口棚住下,一直陪在身边。他哭了,一张咧了老大的、 酷似母亲草驴那样的嘴巴一下下碰着珊子的双乳。后来他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举了 桅灯一照,发现她赤裸的身上有不止一处搓伤。 “我的老天,这是什么鬼人吃了豹子苦胆? ” 珊子一下下抚动他头顶的鬈发,说:“等明天去河口送东西时你就知道了。” 天一亮,由唐童和手下的几个人背铳压阵,两辆大车一直往北,再折向西,直 向着河口驶去。多半天的时间就挨近了小泥屋,快走到跟前时,唐童夸张地喘息, 张着大嘴迎着泥屋,像狗一样发出哈嗒哈嗒的声音。 渔把头在屋边叉着腰看,并不上前。 “这是镇上人哩! 这是我的——咱的东西! ”珊子指东道西,面向渔把头大声 说。 渔把头正得意地捋着胡须,一个个端量这伙人;当他一眼看到了车上的棺材时, 腿和手都抖嗦起来,嘴里哼叫着走近珊子:“这是谁、谁死了……” 珊子这才看出他面无血色,每根胡须都在打颤,不由得一怔。稍顷,她敲敲棺 材说:“噢,不不,这里面装了东西,他们先是当箱子用用的……” 渔把头这才明白过来,他跑了几步,上前一把揪住牲口,一拳连一拳捣着棺材 说:“这是做什么! 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 珊子好不容易才把发火的渔把头劝住。可是从那会儿这家伙再也提不起神儿了, 时不时总要瞥一眼卸下来的棺材。几个人忙忙活活将运来的杂物搬下来并一归整, 渔把头从头看了一遍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顺手拎起一副小红肚兜儿、一个浅黄色 的大乳罩、两块搓脚石,说:“我日他娘。”珊子说:“快别磨蹭了,来这么些娘 家人.你去弄条像样的大鱼待客吧。”渔把头不吱一声,拿上鱼又和抄网走了。‘ 唐童对小泥屋的简陋十二分惊讶,说:“这根臭光棍什么都没有! ”珊子悄声说了 他藏下宝物的事。 唐童跳起来,她一掌把他拍坐了。 剩下的时间唐童再不沉着,一双眼在前后左右乱瞅,又出门在泥屋附近端量, 用脚踢踢踏踏。渔把头背着三条小腿那么粗的鱼过来,问:“你要撒尿? 这里没茅 厕,随便。”唐童只好解了裤子,一边还在盯视墙基、放了一堆杂物的破船。 唐童离开,没过三天又回来了,肩扛一半猪排说:“这儿日子太苦了,俺娘家 人不放心哩! ”这一次渔把头喝了不少酒,当场表演大口咀嚼海草海参的猛相,唐 童朝珊子挤挤眼说:“真是条英雄好汉哪! ” 渔把头说:“其实我压根儿不用什么鱼叉! 我赤手就能擒来大鱼! ”说着领他 们往海边走去。 这天风浪涌起来,海水呈墨色。渔把头一个猛子扎入,一直往里游去……唐童 看着海里的人,对珊子咂咂嘴:“这家伙呆在这儿一天,咱就没法挖找那些宝物。” 珊子一直看着远处浪尖上那个黑点,没有应声。唐童说:“这家伙吃我一铳就好了。” 珊子盯他一眼。他把脸转向远海,咕哝:“这会儿给他一铳,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余下时间珊子脸色难看至极。那个浪尖上的黑点开始变大,他们都看到他的大 脸了,他一只手划水一只手撸着脸上的水花……珊子小着声音,自语般道:“你去 林子里采那叶子吧。” 唐童蹦起:“知道,老牛吃了鼻口蹿血……我给你一大把。” “用不着。七片就行了。” 这一夜,渔把头照例吞吃了一团海草:海参裹在其中,他大口咀嚼时故意做出 一副怪相。他一双大手把珊子举举放放,嚷着:“你这样的骚夜叉,只有咱享用得 了。”他亲她,逗小孩一样弹她的脑瓜。她摸他隆起的腱子肉,夸道:“你就好比 一头大水牛。” 第二天下午,渔把头驾着小船进海撒参苗了。珊子沿着河东岸往南,坐在稀稀 柳丛中的一块大石头上。她这样等了一袋烟的工夫,唐童就来了,满脸是汗:“我 早来了! 早来了! ”说着塞过来一大把墨黑的、又细又长的叶子。 珊子只从中取了七片:颜色深重、角质层厚、匀细俊美的。 她将七片叶子切成细丝掺进海草,裹上海参。她亲手做出的海草团子可比那家 伙弄出的好看多了。 渔把头从海上归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盯紧了这团海草:“狗日的老婆子懂事 不少。” 他喝水,咀嚼这海草,模样难看极了。这一回好像比平时费力十倍,但总算是 吃下去了。珊子长叹一声。渔把头噎出了泪花,捋捋胡子:“真他妈的苦啊! 也许 是上了年纪,这草一天比一天难吃! ” 珊子端过海参汤让他饮,一下下拍打他的后背:“大水牛饮了这遭,以后再也 不用吃了。” “还得吃! 还得吃! ” “不用吃了。再不用吃了。” 下半夜月亮出来了。从这一刻开始珊子就披衣坐在泥屋外边。一些野物趴在窗 上门上,一声连一声大嚎。她没有理它们。 “嗷! 哦嗷哦嗷! 啊哈嗷嗷……” 几只大型野物在月亮底下撒腿奔跑起来,沿着扑扑海浪打湿的岸边跑嚎,声音 里全是惊恐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