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银月 老婆婆把钓钩抛到水里,将鱼线一端系在青杨树上,然后就转身忙起来了。她 在浅水处拔起一丛蒲草,洗去蒲根的淤泥。筐子半浸在水中,她把一块块干姜似的 蒲根扳下放进筐中。漂在水中的连体小葫芦拴在鱼线上,这时一抖,让她抬头看了 一下——它只是一抖,接着往上仰了几下,终于平稳下来。她于是重新低头采蒲根、 采蒲草的芯叶。这一次连体葫芦又开始剧抖、摇晃、向斜里滑行。她双手拄膝站起, 扯住鱼线一拉一耸、高举过顶——水中紧接着泛开一束银浪,它衬着稍稍发黑的水 潭,白得耀眼。一朵浪花开成碗口那么大时,突然溅成了无数的屑沫,接着从屑沫 当心直射出一道金黄色的光束——它在半空又来了一个翻腾跳跃。 一条金黄色的大鱼躺在了筐中的蒲叶和蒲根上,老婆婆像端一个娃娃般将筐子 拥在怀中,往小屋里走去。天已到了半下午,阳光照在水潭边的蒲苇和莎草上,一 双双连体小蜻蜓飞来飞去。这是难得的一天,老婆婆从一大早就泛起了一种奇特的 心情:颤颤的,欣悦而不安。她后来发现自己真的像在企盼和等待什么。可是她并 没有被告知今天将有来客,知道的只是平平常常的新的一天:没有一个人会来自己 的小屋。她这会儿稍稍惊异于一种奇特的心绪——它是那么强烈和显著,以至于一 阵阵在心头涌动。她坐在炕头发怔,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 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 昨晚的一个梦。直到下半夜这个梦还楚楚如新呢,可是一大早坐起来却又忘掉了。 是啊,这种奇异的心情肯定是因为那个梦的缘故。如果在过去,她会泪花闪闪 从头咀嚼一遍,好好想一想那个梦,而今却不再有那么多冲动了。不过她端着筐子 和鱼钩走到潭边时,仍旧在想那个梦。 梦中有一个赤条条的细长身量的男孩儿,他剃了短短的头发,有一对星星般闪 亮的大眼睛,一直趴在窗棂上看,身上渐渐落满了露水。她发现了他,望着窗子问 :“你是谁家孩儿啊? 你夜里赤身趴在这儿不冷吗? ”男孩儿答:“我要进屋里去, 我要从这儿爬进去。”“你是谁家孩子? 家住哪里? ”男孩儿嗓子哑哑的:“我就 是你的孩子! 妈妈,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来家了! 我就是银月啊! ”老婆婆心头一 烫,急急坐起——梦醒了。 这时才是午夜,她摸摸窗棂。刚才就是一个孩子趴在这儿的。推开窗,空中的 月亮真是清洁极了,好像一直在等她见面。她在窗前坐着,坐着,直到睡意再次袭 来,覆满了白发的头垂下来…… 天亮了。窗依然半开着。老婆婆合上窗子。她知道自己惟一的孩子银月不会回 来了。银月是她惟一的孩子,八岁时跟上村里人去东北寻找父亲,从此再无消息。 十余年了,她终于不再相信奇迹。领他走的是一个男人,那人留下的女人于第二年 春天在臂上戴了一块黑纱,这让老婆婆见了头脑里轰的一响:她的男人死了? 那他 领走的银月呢? 当时她疯了一样,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到村头板扣家,连连拍打他 的门。板扣当时还年轻,睡眼嚎咙走出门来,见了她两眼一瞪,然后皱着眉头安慰 起来,语气非常肯定地说:“银月没事。银月是银月。” 银月挂在天上,月月与老婆婆窗前相会。是啊,板扣说得一点不错:银月是银 月。 这座岭下孤屋离小村一里远,是银月父亲为了娶她专门搭起来的。他和银月都 走了,小屋就成了他们爷儿俩的影子。“婶子归村吧,住到村里,一起照料.方便 哩。”板扣几次上门劝说,老婆婆都摇头。她怎么能离开呢? 这不就和离开了他们 爷儿俩一样吗? 她要住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在等待的日子里,她垦田结篱,竟然 一点点把山岭下边、水潭旁十几亩的荒草乱石滩做成了好看的田垄。这期间板扣总 是让人来帮她,说有村里人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她还是不停地操劳。有人说:她 是想人啊,想人的人就这样忙碌,不停地干哪干哪。 老婆婆越来越明白男人在这儿搭屋的缘故:他喜欢这个又深又凉的水潭。她在 蒲草边白沙边采摘吃物时,总把这潭子看成了自己的亲人。这水潭会护佑她一生, 帮助她一生。水潭是镜子和眼睛,也是安静的男人——是男人啊,而且是英气生生 的男人。她有一段时间一天到晚坐在潭边,想许多往事。她采了潭边的荠和苋、野 芹,像丈夫那样钓鱼,钓一种宽宽的黄鳞鱼,他曾叫它“黄鳞大扁”,说是最让人 滋生大力的吃物。后来她发现这儿的蒲草原来清香逼人,根茎都是美食! 富含淀粉 的块根蒸在米中,再用嫩嫩的蒲芯儿做汤,香甜得可以用来迎接月亮上下来的仙人。 她做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摆在白木桌上。一只长了圆圆大脸的鸟儿循着香味一 跳一跳进了屋,她就取了一匙香米给它。圆脸鸟的脸庞和胸部让她想起自己二十岁 的时候。一会儿喜鹊和斑鸠都先后倚在窗上,她一一打发了它们。她与这些鸟儿全 都熟悉了许久,甚至听得懂它们怎样说粗话和俏皮话。 她只是坐着,她想等月亮出来,水潭发出叮咚声时再享用这美妙的一餐。她一 点都不饿。她坐在窗前,两手合起看天空、看一点点变成绛色的那个水潭……后来, 她真的看到水面上有人在行走——她揉揉眼,欠身再看,原来是杨树在摇动,树影 映在水里。 可是细高的杨树啊,摇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就分成了两棵,一棵往前、一 棵仍旧站在原地——会移动的那一棵杨树走走停停,转身,风吹一树叶子——那其 实是又浓又长的头发啊! 老婆婆这会儿看清了,她压住一个惊呼伏在窗上:天哪, 真是一个细高身量的后生,这孩子大概一年都没有剪头发了,瞧一头乱发多长。天 黑了,这孩子在潭边转转走走,像是迷失了回家的路。老婆婆抵在窗前,差点把窗 棂都扳掉了,一双手攥得紧紧的,这时大声呼叫道:“银月! 银月啊? 是我的孩子 ……” 那个头发长长的人影在潭边定住了。他一动不动,这样足足有十几分钟,突然 迎着小屋飞奔而来。 浦根酒 他不停地咳、咳,直咳得浑身大抖,脸憋成了绛紫色。“我的孩子,孩子啊, 你这是受了大风寒、受了大劳伤了。”她抚摸他的后背,伸理他的胸口,又分几次 灌进汤药——这是她在水潭边采来十二种草叶熬成的。吃进药汤,他的喘息渐渐平 缓,眼见绛紫色的脸庞变得红扑扑的。她开始让他呷第一口鱼汤了。 老婆婆在他瞌睡时查看了踝骨处的疤痕、耳朵上肩膀上,所有累累相叠的疤痕。 她的目光一触到这些疤痕心就疼起来。她至今将那一天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怎 样救下这个嘴里吞满了泥巴的孩子。她知道他当年伤得最重的就是小腹那儿——整 个皮肉都血糊糊的,恶人简直要打出他的肠子来……扳指算算,从那天到现在正好 三年过去了,如今这些伤处全都长好了,长得结结实实。这些年他究竟在哪里藏身、 哪里吃饭啊? 小伙子身个高了,唇上的茸毛变黑了,可是人更瘦了,瘦得眉骨凸立 大眼深陷,像个贫血跌伤、一路摸爬而来的孩子。“孩子你三年跑了多少地方,你 从哪儿逃出来啊? ”“妈妈,妈妈,妈妈……”他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说不成一 句像样的话。 他很快睡过去了。她一直坐在他的旁边。她看到他的胸部每呼吸一次都把被子 顶起一下,发出了浅浅鼾声- ,心里高兴极了。“这是个结结实实的好小伙儿,病 好了跳进大木盆里洗个热水澡儿,喝几顿黄鳞大扁,一准全都好了。”她看着他又 长又厚的合起的眼睫毛,觉得他周身上下,处处都像银月。这时她才对夜里那个梦 境感到万分惊异——这活脱脱就是一个银月啊! 他在半夜醒来,不咳了,头也不热 了,两眼亮晶晶的。“孩子你好了,你坐这儿别动。”老婆婆下炕点火,把剩下的 鱼汤煮沸,端过来一匙一匙喂他。他皱着眉头问:“妈妈,还是那股枪药味儿,这 是当年的那种鱼吧? ” “是啊,这是黄鳞大扁。” 她为病愈的小伙子剪去比女人还要长的芜乱头发,让他跳进盛满热水的大木盆 里。“要是天再暖和一点,你就能钻进潭里洗澡儿了。”她背过身说了一句,又去 隔壁等他洗完。瞧他洗完澡换了衣服,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小伙儿。所有衣 服都是银月父亲留在家里的,这孩子穿上十分合身,站在那儿英气逼人,满目含情。 他对老婆婆说:“妈妈,从今儿个起,我就要下地干活了。” 老婆婆阻止他,可是没用。他把从水潭到岭子半腰的毁朽的篱笆整好,又除去 了田垄上茂长的野草。 他从潭中汲水浇地、揪蒲菜,然后又用草泥抹好了小屋上的全部裂缝。“孩儿 这七八天里干的活儿,抵得上我几个月。幸亏村里有人来帮我,要不这庄稼就得死 在地里。”老婆婆说着说着又转向了声声低语:“银月啊,我的银月长大了……” 他们约定:她今后只叫他银月,他只叫她妈妈。 廖麦是她三年前救活过来的,她就该是他的妈妈啊。 他从小没有见过妈妈,只跟在多灾多难的父亲身边长大,而今却真的有了一个 妈妈! 他夜里和老妈妈睡在一个炕上,对她从头讲了自己的父亲:因为眼镜一次次 被村头儿摘下来踩碎,只好偷偷戴上教他识字读书——老人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儿 子能读许多许多书,“书是最好、最好的东西了。”父亲总是这样说。 在沉寂无声的深夜,廖麦最后告诉了老妈妈父亲的惨死,老人听得唏嘘不已。 那个夜晚老妈妈一直未睡,一会儿看升起的月亮,一会儿看他。她对他说: “你爸说得对,好孩儿千万要接上读书,听你爸的话。你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村村头儿不一样,咱村的板扣是个仁厚人。银月,赶明天我要告诉村里的板扣: 我儿子从东北回来了。” 老人说到做到。她一大清早出门去,回来时领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这人身 板硬朗,走路咚咚踏地,一对长寿眉像两条毛毛虫悬在额上。老妈妈絮絮叨叨,编 得天衣无缝:孩儿终于回来了,一转眼长这么大,这一下咱这辈子又有依靠了。板 扣咳着,抽烟,点头,最后把廖麦扯到门外。他们坐在潭边。 板扣抽烟不语,直抽了许久,突然磕磕烟锅“嗯” 了一声。老人扒拉他的肩膀看了看,又让他脱了左边鞋子瞅瞅脚趾。板扣再次 点上烟吸着,自顾自说道:I “银月肩上有痣,左脚小趾被车子碾坏了。这孩子八 岁没的,出了船难。不过全村人都瞒住了他妈。” 廖麦忍住惊讶,埋下头听着。 板扣磕着烟斗:“她要认下你也好,我也不问你从哪里来的,明儿给你上个户 口吧。不过做人全凭良心啊,她要再一次走丢了儿子,她就非死不可! ” “大叔……” “非死不可! ”板扣沉沉的目光盯了他一下,站起身来。老人弓着腰看看旁边 不远的小泥屋,低头走开了。 廖麦一个人坐在潭边,坐了许久。 就是这一天,廖麦在心中起了个大愿:一生一世都把老人当成自己的母亲。 老妈妈让他续学,出村去读书。他说我买来书自己学吧,这儿离棘窝镇还是近 了些,我得隐住、再隐住。老人说:“记住你父亲的话吧,好好读书,莫辜负他的 一片心愿——你是做大事情的人。你有一天离开小屋不要紧,只要你能回来,妈妈 就知足了。”“妈妈,我即便走到天边都要回来! ” 天渐渐凉了。树叶开始飘落。 这一天直到午夜廖麦还大睁双眼看着天空,不愿说话。老人一遍遍拭他的额头, 最后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妈妈,我要回棘窝镇一次,要不我就真的变成疯子、 变成大痴士了。”一老妈妈没有说话。她去看窗外,看黑影里摇动的蒲草,它们结 出了长长的蒲棒。老人摇头:“忍住些吧孩子……我害怕,我不能再让你走丢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三年没见她了,我日日夜夜都想着她,我只看一眼就回… …” 老人擦擦眼睛:“我明白。趁哪个最黑的夜晚去吧——我只要你平平安安,连 磕个疤痕都不行——天一亮你要回得家来。” 最黑的一天终于来了。老人掐着手指算了月亮升起的时辰,说去吧。可这是个 大风天,风沙呜呜吹得吓人,人一出门就打个寒战。老人先是到门外看了看,说好 孩儿再等一天罢,廖麦却固执地摇头。老人转到屋后去了,一会儿抱回了一个青黑 色的坛子。 老人打开坛盖,一股特异的香气扑面而来,霎时就溢满了屋子。 “这是他爸在家时教我酿的一种蒲根酒。有大风寒的时候,喝一口才能出门。 你喝吧孩儿。” “可是,我从来没有喝过酒,逃难路上有人灌我,呛得我满脸是泪。” 老人倒出半碗浅黄色的汁液,廖麦小心地饮下一口,随着它烫烫地流下肺腑, 觉得耳朵欢叫起来:满屋里都注满了蒲草的歌唱。他抿一下,又一下,最后一口饮 下。蒲草花儿四处飞扬,蒲草发了疯似的边唱边舞,粗豪的声音震得他两耳生疼。 “踢啊踢! 踢啊踢! ”那一声声呼号又响在了耳边——那声声震耳之处就是棘窝镇 啊,那里有我的仇人! 那里有我的心爱! 踢啊踢,踢啊踢,妈妈啊,我要在它剧烈 逼人的节奏中腾跳而去了! “美蒂美蒂,情窦初开的美蒂,如花似玉的美蒂,山盟 海誓的美蒂,必为我妻的美蒂! 你今夜可要等我啊……” 廖麦一出门就迎上了北风。他告别妈妈时,老人又塞进他怀中一个扁扁的酒壶。 他裹紧了它,一低头就往山岭攀去。风沙吼叫,打在身上一点都不冷。只一会儿, 胸中的火苗一股股蹿起来,他最后不得不把衣襟扯开,让北风直接吹在赤裸的胸脯 上。 北上山路崎岖无尽,两耳生风呼呼掠过。这是一个漆黑无月之夜,无数野物被 一个飞快北蹿的小伙子惊呆了,它们先是一声不吭,尔后大声议论:“看到了看到 了? 他今夜又撒开、r 子啦! 他一准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最上紧的事,咱要不要 跟上? ”“跟上跟上,煞紧裤带系好鞋,跟上飞耶跑耶! ”野物呼啦啦随上了,廖 麦只觉得草飞树摇,到处是一片呼号。他只念着一个名字,只是向北、向北。 真是一个黑夜呀,廖麦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山路,摸不到小径,幸亏有一只 兔子在前边引导。它一跳就是灌木梢头那么高,四蹄腾空的模样真是美极了。它一 边跑一边喊着:“跟上我吧棒小伙儿,你要去哪里咱一清二楚,咱俩在大海滩上结 过朋友,俺爹跟你交换过枣木烟斗……”一只狐狸在身后随声附和:“有俺们护驾 你算是找着了,跟上俺枪子儿保险擦不着边儿。不过你喝酒时千万别把俺忘了……” 它说着就伸手讨起酒来。廖麦先把酒壶对在自己嘴上长饮一口,接着就在身边传递 开来,当酒壶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时,摇一摇,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口。“这一口我谁 都不给了,这是我的酒! ” 不知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当廖麦按住心跳伏在镇边时,风突然停了。所有跟 随的野物也都销声匿迹了,这倒让他怀疑刚才只是风声相伴,是自己在疑神疑鬼… …夜色里的镇子像头喘吁吁的大兽,没有鸡鸣狗叫,只有一两声牲口的长吁。他又 掏出酒壶喝了一口:蒲根酒是一种长久不熄的蔚蓝色火苗,一喝进肚里就烧得他浑 身灼热。他的两眼瞪得溜圆,眼看就要瞪裂了眼眶。他急急盘算从哪个巷口进入才 能绕开石头街,想着哪儿有背铳的乡棍。美蒂啊,你还住在父亲留下的青石小屋中、 院墙还是矮矮的泥墙、上边还是长满了茅草吗? 他一闭眼就能想起秋天墙头上摇动 的狗尾草,只觉得满身的旧伤疤又胀得发痒发疼。 天太黑了,星星时不时飞蹿而逝。原来天上正一刻不停地发生大事呢。地上更 是不宁。 鸡啼了,天眼看就要亮了。廖麦终于摸到了矮矮的院墙下,一挨近觉得整座墙 都在颤抖。他只要一纵就可以翻过矮墙,可是两手刚扳住墙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 来,他只好再次伏下:这儿有一丛野苘,他贴紧了它。隐约可见两个背铳的人走过 来,一男一女。 他们边走边亲嘴儿,手搭肩膀往前。走到石屋前女的站下,倚在了墙上。男的 走开一点望了望,又咕咕哝哝走回来。他的语调十分悲伤:“我有十几天没学哲学 了。”女的朝他跺脚:“胡闹啊! 你完了,你真的这样? ”男的点头,想再亲一下, 女的生气了,躲过不理。 正这会儿又一阵脚步声,男的立刻回身抖铳:“谁哩? ”“你和谁哩? ”“我 和小狗丽! ”刚过来的男人穿了很破的厚衣服,吸着烟,嬉笑说:“刚刚一霎儿我 在草垛边看配狗的,配也配不上。”他把烟蒂丢下,说一声“转转”,就走了。 两个人倚在一块儿,长时间不再吱声。女的小声说:“不学哲学就完了。”男 的盯着远处的背影说:“我日他祖宗。”女的说:“不学就完了。” 一男一女好不容易才离开。这段时间廖麦一直忍着,胸中的酒液再次腾起了蓝 色的火苗,他真想迎面扑过去,一下把两个背铳的人击倒在地。 翻过矮墙。青石小屋是空的。拍遍小窗,轻轻呼唤,到处只一片沉默,没有回 应。一层细小的汗珠从肩上手上生出,廖麦跌坐地上。“美蒂啊美蒂,你该不会出 事吧? 你这会儿到底在哪里啊! ”他急得额头刷一下涌出大颗的汗粒,牙齿都咬响 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她会离开这儿,她在这镇子上没有第二个家、没有一个亲人啊 ! 此刻,他最害怕的是美蒂受不住唐家父子的欺辱,一跺脚逃回了大海滩上,从此 无影无踪…… 天还没有亮。余下的时间廖麦一直偎在小窗下。 他知道今夜不会发生什么奇迹了,可他还是不愿离去。窗前,小院随处都浸染 了美蒂的气味,这气味又与他喷出的酒气混在了一起。蒲根酒啊,蔚蓝的火苗儿又 烧起来了,它让廖麦青筋突暴,两手攥拳,真想在黎明前把石头街上的每一块石板 都掀起、砸碎,一直找回他的命,他的美蒂。 “我会一千次一万次地找你,找你,永不停歇! ” 他心里说着,尽管有些沮丧。 “我会找下去,我只要活着,就会这么找下去……” 最远的远方 “这可真不是梦啊,你这个家伙,你这回该让父亲高兴了。”廖麦对自己说出 了声音。他在这样的时刻,愿意让自己呆在一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些事情。他 时不时要大口地呼吸,从一大早就是这样。隔壁是板扣和乡亲们,他们都赶来贺喜, 因为小村里第一次有人考上大学。廖麦见老妈妈在乡亲们中间流泪,忍不住就离开 了,来到了隔壁。可只一会儿板扣就追过来问:“去哪里念哩? 远不远? ”廖麦告 诉他:那是一个南方城市——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去那儿要跨过几道大水呢, 是真正的远方,最远的远方。“妈的,咱连做梦都梦不见那种地方,”板扣高兴地 说。廖麦点头。 “银月天生是钻天鹞子,飞低了不成。从小下关东,这回又要往大南走哩! ” 村里的老婆婆擦眼抹泪,笑,拍打小屋的主人。老人搬出蒲根酒让大家喝,板扣一 见就躲,嚷着:“年轻时候喝过,险些丢了一杆铳……那时候丢枪是死罪啊! ” 天快黑时,所有人才离去。老妈妈把她的大孩子揽在跟前,一下一下抚摸他的 头发。自他归来后这头发就由老妈妈修剪了,那总是同一个发型:离头皮一寸的短 发。“妈妈,我几年就学完了。不论我今后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妈妈。”“多么傻 气,我走了,谁来守这家、这园子? ”她问他,他一时未能回答。 快到行期了。行前的几个夜晚廖麦都在炕上辗转反侧,叹息。他夜夜想棘窝镇, 想那个矮墙小院。下半夜了,老妈妈突然说:“孩子,让我再去一趟吧! 反正谁也 认不得我,我打听着就会找到她,会想法把她领出来——你走前说什么也得见她一 面。” 廖麦一直摇头。老妈妈啊,你哪里知道唐家父子的凶险啊,你为我做得已经太 多了,这是我今生都不能偿还的。他说:“最黑的夜晚又来了,妈妈,你在家里等 我吧! ” 这个夜晚廖麦要去两个地方。他先是登上了棘窝镇东坡,一直在父亲的坟前跪 了许久。他心中默念:“我就要去南边,去远处了爸,那是儿子做梦都没想过的地 方。我记住了您的话,记一辈子。”他正默念到这儿赶紧闭了眼睛,因为他听到了 一阵呜呜吹响的风突然逼近了,一颗心怦怦乱跳。他盼望这漆黑无人的墓场上会有 传说那样的事情发生:阴间亲人的魂灵出来了,他要与儿子相会! 真的,他马上觉 得自,己脸上压了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连呼吸都快要窒息了。他闭目念着,渐渐发 出了声音:“儿子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放心吧,无论我走多么远,都 迷不了路,都会做您的好儿子,我忘不了咱的家仇……”奇怪的是他的祈祷一停, 风立刻息了。廖麦这才大睁双眼:面前只有坟头穆穆。他站起来。 棘窝镇今夜不宁,几只狗一直在吠,巷子里总是有人的走动声。廖麦已经在青 石小屋的墙外伏了许久,等待着巷里的响动远逝。他刚才甚至听到了火铳拆卸刺刀 的咔嚓声,听到背铳人在小声商量什么。只要这声息远一点,廖麦就要扳着院墙往 里探望,想看到小窗内的一线灯光。什么都没有,黑黑的,沉寂无声。这样又呆了 半个钟点,他狠了狠心,终于跃进了院内。 小窗上的纸好像被重新糊过了,这让他心上打了个激颤。他轻轻叩响了木棂, 小声呼叫:“美蒂! 美蒂! ”屋内静极了。他稍稍等待一下,正要移向另一个窗子, 马上听到了一声响动。他凝在地上,牙齿差点磕打出声音。他紧紧盯住小门,相信 它马上就要闪开一道缝隙,马上就会露出她的脸庞! 她的那双眼睛会把这儿的夜色 全都逼退……门吱一声打开,轻得不能再轻——廖麦身子一摇,像要扑过去;可是 定神一看,那儿是一支铳、一双尖尖的鼠眼。他身上一紧,随之两腿一弹就蹿出了 十几米,然后不知怎么就越过了院墙。他仿佛看到伏在墙外的一群野物,兔子狐狸 黄鼬们,这时也呼啦一声蹿起来。他心中只一个声音:“快跑快跑……” 身后马上有人嘶哑着嗓子呼号起来:“快些呀,这回咱可瞄见了! 瞄见了! 快 些啊! 刚刚有人蹿院过墙了,这回咱亲眼见了,你听大脚丫子吧唧吧唧响! 快呀! 快呀! ” 那人一喊,紧接着巷子里就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好像四下都有人飞赶过来, 几道手电光在天上、地上扫来扫去。廖麦的长腿一纵就是老远,很快把那帮吵吵嚷 嚷的家伙甩在了后边。他几乎一口气蹿出了街巷,又开始登上镇东的崖畔。这会儿 身后的人已经甩远了,那些人放缓了脚步,只听一个骂咧咧的粗嗓子在训人:“你 怎么不开火? 你以为还会是好东西? 咱打死人不偿命! ” 粗嗓子顺风吹来,廖麦听出是唐童在呼号。这家伙训过了手下的人,又漫无方 向胡乱嚷叫:“狗日的物件听着,咱这根弦绷着哩,咱为你张开天罗地网! 我睡着 了你也别想得计,只要你敢踏上咱的地界,咱抓着了你大卸八块,使钝刀子割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闯进来几趟? 咱手里的火铳两年没见荤腥了,你是有种 的,快给它解解馋吧……” 一阵阵风吹在崖上,发出沉闷的回声。廖麦登上崖顶,远望镇子淡弱稀疏的灯 火,双脚难移。哪一点灯火才是你啊? 美蒂! 或许你这些年里一直呆在黑夜里,那 儿是地狱,没有一丝光亮……今夜的呼叫你听得到吗? 你会想到他就要远行、他在 远行前来找你告别吗? 美蒂! 美蒂! 我这次要去远乡了,那里远极了,要一路乘汽 车、火车、轮船,可是我走到哪里都放不下心,都会想着这个夜晚啊! 我这一去也 许要几年的时间,我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再告诉你南边的故事,那 肯定是最稀奇最古怪的故事…… 启程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廖麦穿上了老妈妈亲手做成的黑面白底布鞋,穿上了 手缝蓝布袜子,对襟布扣灰褂,掮了四四方方的行李卷,登上了板扣指派的马车— —马车要一口气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 廖麦生来还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先是乘汽车、火车,又乘大轮过江,再乘 火车、汽车…… 一直地往南走啊走啊,慢慢看到了大叶子树,看到了更大的太阳。这儿的人一 开口就是古怪的声音,男男女女都长了鼓鼓的脑瓜。“俺真是闯了南洋,亲眼见了 书上说的人和树,见了鼓鼓脑瓜下边又黑又圆的眼睛——妈妈,美蒂,板扣和乡亲, 我看见了,我喜欢他们哩! ” 必为我妻 “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应该是成家立业的人了,” 廖麦在镜前用安全刀架剃须时,默念起这样的话。这时候他已经毕业来到一个 机关工作,所在城市离棘窝镇大约一天的车程。时间可真快,转眼就过了六年。 六年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入学第二年是老妈妈病危,由板扣拍去电报,廖麦日夜兼程赶回,这才见了老 人最后一面。那是痛不欲生的日子,廖麦看着母亲枕上的白发,突然觉得人生如梦, 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躺在微弱喘息,眼看就到了最后时刻了,她睁 睁眼,竟然摸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有一小叠钱。他咬着牙接过,知道这是老人一辈 子积下的——包括自己每月从学校寄回的五元钱,那是他从菜金中挤出的一点钱, 她都舍不得花。廖麦看着妈妈,突然想到了黄鳞大扁。 他去取钓钩和抄网时,板扣阻止道:“没用了,银月。” 四年里廖麦结识了两个终生难忘的同学、一个因为其他缘故而不能忘记的老师。 两个同学中的一个是女的,当地人,名字叫修。 她那鼓鼓的额头、漆黑的圆眼、娇小的身个,皆深烙南国印记。她一天到晚写 诗,有火烫的性情,笑起来酒窝深陷牙齿闪亮,不知为什么让人想起一种脆而甜的 多汁水果。她自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南方,对北方的一切都感兴趣,甚至要借廖麦 的手工蓝布袜子穿一穿,说:“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大肥袜子! ”她与廖麦辩论书 上的问题,常常激动得泪花闪烁,有时会莽撞地夺门而去。当她一个人在冰凉的月 光下吟哦时,他会远远看见一条白色的围巾在风中拂动。 修与廖麦、还有一个叫戚金的乌黑瘦削的男同学最为要好,三个人更多地在一 起辩论、读书、野餐和远足。修躺在草地上像个孩子,只有高高的胸部显示了成熟。 她可以饮半瓶红酒而毫无醉意,还在偷偷摸摸抽烟。她与他们在一起时出奇地直爽, 连被禁的话题也敢于涉及。廖麦发现她性格刚强,除非是为了诗才会流泪。当她在 春天的草地上忘情吟哦时,廖麦就想到了北方的槐花:洁白,清香。 廖麦单独和修在一起时,会发现自己的手是凉的。修也发现了,于是有一次修 的两只小手捂了它们很久,一言不发。 毕业前夕,一个晚上,他和修在一排栏杆上靠了很长时间。下面是一个水潭, 她的身体有时仰得厉害,他不得不去扶她一下。修说:“北方人真好。北方人真有 劲儿。北方人浑身都是诗。”而廖麦的大手扶住她时,却难免领略了一个小而完美 的躯体;当不小心触到了她的乳房时,她声音低低、哈气似的吐出一句:“我二十 二岁了……”他不知为什么接答一句:“是的。”他听见自己的嗓子是哑的、涩的。 当时他全身战栗几近迷狂,一抬头却怔住了:正北方的一颗星星在剧烈闪跳……他 暗中咬住了牙关,不然一句话就会清晰地吐出来:“美蒂! 美蒂啊! 我在这里呢, 我还是我,你可得等着我啊,我必要娶你为妻! ” 戚金是一个沉迷于阅读的人、沉默多多的人。人们说这在全校可能是惟一一个 古怪的人。他神秘而冷漠,多少令人敬畏,来自一个大城。他从不讲述家世和往事, 交朋友时,只从眼睛上苛刻地辨认。他认为廖麦的目光是倔犟的、遮掩的、纯洁的 ——这是他后来说起的印象。可是他从来不想倾听别人的隐秘。 他焦黑枯瘦,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只吃很少的一点饭,不停地锻炼,绝对的登 山冠军;还有,就是吞噬般的阅读,读外文书并亲手译出许多段落。一个假期,他 肩负简单行囊,独身一人沿黄河走上了高原;从高原回来后,他又去了东部沿海转 了一圈,直到开学。这一次格外遥远辛苦的跋涉让整个人变成了黑炭似的,也更加 缄默。 即将毕业了。廖麦固执地要求回到北方、回到东部,而且那儿离山地越近越好。 而修则留在了当地。 戚金一意孤行要去西部高原——干什么都行。 廖麦毕业很久都会记得属于戚金的那个角落:双层床的底层,靠窗一面小桌、 两层搁板搭起的书架,简单而整洁的被褥,一叠叠的书,卡片,一摞硬壳笔记本。 宿舍的人大半时间是离去的,到图书馆,到花坛;戚金自己留在这里,待他们回来 时,他再去空荡荡的教室。孤单和焦思,深藏的某种决意,这一切廖麦当时只能感 受而不能言说。毕业前夕,当他与之讨论择业、彼此的未来时,一直少言的戚金说 :÷再也没有比鉴别和注视自己更重要的了,人也只有这样才谈得上力量;我怀疑 一切概念化的生活,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这辈子被抽象的理念给毁掉……”他欲 言又止。廖麦当时未能充分理解,却没有更多地展开讨论。这也许是个遗憾。不知 为什么,这几句话在几年的时间里、甚至在更久远的日后生活中,常常泛上廖麦的 脑际。 那还是痛失母亲的第二年夏天,廖麦在长长的假期中被一位男老师约上一起度 假。这位老师有四十多岁,也许是渊博的知识和格外浓重的胡须,在整个学校里都 有点鹤立鸡群。老师一直分外关心廖麦,这让廖麦感动,内心里一直将其视为一位 兄长。慷慨的老师把他从一座城市带往另一座城市,入住的都是蛮不错的宾馆。只 要是廖麦喜欢的东西,老师都要设法买给他。廖麦有点不安,后来总是拒绝。 在一座湖滨饭店里,老师从柜台上急急离开,对廖麦说:“这回没有房间了, 我们只能一块儿凑合一夜了。”他们住进了一间宽敞的、带浴室的大房间,房间里 只有一张大床。没什么,一切都挺好的。廖麦记得深夜十一时左右,老师频频欠身 与他说话,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动来动去,小心地触碰他的身体。一股浓烈的、类似 于公羊那样的膻气一瞬间散发出来,让他把脸埋到了枕头上。老师以为他在害羞, 竟一句句规劝诱导起来——廖麦开始时怀疑自己听错了,后来一下坐起,定定地看 着这位素来敬重的导师。 老师的一脸黑胡茬,不知为什么在一霎时变紫了——紫色的胡茬! 这是廖麦清 楚记得的! 他当时困惑并且有些害怕了。老师却“嗯”了一声,摸一把自己的胡子, 凿定的目光再次盯住学生,牙齿磕打下巴抖动,说:“你,你必须……来吧! ”廖 麦这才注意到他异常发达的三角肌、粗重的髋骨、公牛一样庞大的臀部。 廖麦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的感觉,记得自己的指骨节因为羞愧和愤怒突然变 得又痒又胀,但他那会儿还是忍了。他只低低叫了一声:“老师”,跳下床来。 他一下床就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衣服,边穿边抓起背包,待老师吵吵嚷嚷追下来 时,他已经下楼、出门,几步就跨上了大街…… 整整一夜都在行走。天亮了,仍然不能停息地击击那个夏天,廖麦身上本来有 足够的钱乘车,可是他偏偏要步行……他究竟是想惩罚自己还是怎么,连自己也说 不清楚。那个夏天他整整用了十多天的时间,风餐露宿,硬是踪开长腿,一步一步 走回了学校。于是,这个夏天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匆匆四年逝去,以后仍要不时浮上心头的,就是这三张面孔。。廖麦于第六年 的九月终于潜回了棘窝镇,结果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季节、一个时刻。就 因为拥有了这样的时刻,他将彻底改变自己的余生。 悄然回到镇上。镇子西边,在一片浓旺无比的紫穗槐灌木中,廖麦先安下身来。 他将柔软的茅草垫成一张小床,头顶有密密的槐棵梢头拢起来,宛若一个拱形屋顶, 一仰脸几乎看不见星空。他第一眼就认定这儿是最好的企盼之地,觅宝之地,成功 和再生之地。廖麦从未如此地坚信和执拗,也不再怀疑自己。 这里离东边的镇子只有一华里。 几次试图进入镇子时,都让廖麦大喜过望:石头街上再也没有了巡逻的人,火 铳碰撞声也不再响起。 这使他多少明白时代已经变化了,一切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第一夜他静候 窥测,仍不敢贸然行动;到了第二夜凌晨——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他终于跃人了 那个小院。 滚烫烫的青石小屋啊,这一次里面真的有一个久久企盼的人。夜色里什么都看 不清,可是那种无所不在的气息很快让廖麦明白了一切,呛得他差点扑倒在地。他 被弥漫在浑茫夜色中的美蒂的体息裹卷起来,一时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大难 临头似的喊出一声,又紧紧捂住嘴巴……他蹲在了炕边,这样正好与美蒂枕上的头 发相挨。他把脸颊贴上去。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他和美蒂不再耽搁,手扯手踏过小巷;等一阵狗吠平息之 后,廖麦将她一把抱起。她像只小鸟一样喘息,紧偎怀中,任他扛着,大步穿过镇 西的卵石路,最后一头扎入了浓稠的紫穗槐棵之中。 南风将槐棵缓缓摇动时,东方开始发白了。 听刺猬唱歌 如果要说的话太多,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如果你不是一个傻子,那就什么也 不要说吧。手,眼睛,皮肤,胳膊和脚,甚至是头发,这会儿都在齐声倾诉。满头 粗韧的毛发把脖子缠住,让人的喉头热辣辣的,几乎未发一言就嘶哑了。紫穗槐的 枝枝杈杈都生出一股灼热的风,携着刺鼻的野性气味,把两人的毛发点燃,衣服点 燃,把一切全都点燃了。廖麦最后的时刻仰头一瞥,看见阳光筛过树隙,在她野蜜 色的皮肤上不停地跳跃,哧一下分射出无数的金色箭镞。她的一对大眼睛就像勿忘 我花,一对翘翘的乳房刚才还羞涩难掩,这会儿却一齐迎向了他。成熟的蒲米一样 的香气、蒲根酒的香气、一种水生植物在南风里播散孢子才有的急切和沉默,更有 水流深处的叹息,这一切都在嘴边、耳旁,在鼻孔那儿挤成一团。他伸手挽了一下, 发现她的脊骨还像儿童一样,柔韧灵巧;她的双腿丰腴得令人慌促;她两手紧紧护 住小腹,下颌搁在他的头顶——颌上是细小难辨的金丝茸茸;而小腹却被更为显著 的丝线缠裹起来,金灿灿的,在野蜜色的肌肤上闪烁不已。“这真是一个刺猬孩子”, 一句惊叹压在颌下,廖麦随即将其紧拥怀中。 他们的新房注定要建在这片旷野之上,并注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跋涉将要戛然 而止。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从树隙间闪出,目光里有无数的恐惧、惊喜和叮嘱;所 有的海边生灵都在黎明前得到了消息,它们奔走相告,携带着微不足道的喜钱在沙 原上急急追赶。“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孩儿再大也牵在娘的心上。美蒂是这片莽林 的女儿,莽林虽然没了,可它的魂灵还在,咱这儿要千方百计为你添置嫁衣啊。瞧 白沙滩温煦煦的,茅草滑润润的,大槐叶儿厚敦敦遮住了阳光,闹人的蚂蚁和小飞 虫都被苦艾熏得没了踪影。你这一对水光溜滑的大孩儿好生相拥吧,吱咂吱咂亲嘴 儿吧,风不起雨不来,天空万里无云呢。”“好小伙儿棒小伙儿,你可别仗着俊气 仗着两条行走了千里万里的长腿撒野,咱这刺猬孩儿是绵里藏针,她的小手儿一下 一下都摸在你的心尖上,让你万般辛苦一风儿吹。可你还得把她当成最娇嫩的花瓣 捧着、护着,一开头就哈上五口热气、洒上三遍露水。你如果莽撞了、磕疼了她, 那就怨不得伏在暗中的尖刺儿扎伤了你。大喜的日子把自己的身子弄得血乎淋拉, 怎么说也不值啊。咱这是有话直说,也顾不得尽说些甜言蜜语吉祥话儿了。反正满 海滩的精灵野物都来给你俩贺喜了,你把咱大海滩上最俊俏最温存、最会伺候男人 心疼男人的刺猬精,轰隆一声抢走了。从今以后咱这地方的处女之王就再也没有了, 霍老爷或是什么别的老爷会恨死你。你要好生提防疾风大浪天呢,说不定霍老爷的 楼船会偷偷靠岸,一下把你的新娘抢走。要知道那个人一辈子贪心不足,海上陆地 都跑遍了,尽搜美人儿。” 廖麦在这样的时刻既无法堵上耳朵,也就索性放开心去听吧。整个旷野的声音 悉数收入心中,长长的絮叨才刚刚开始呢,无法回避。谁让自己是来自野地的孩子 呢? 他发现,自己千娇百媚的新娘已经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之声中,悄悄蜕变为一 个新人:刚才无法抵御的羞涩一直压得她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宛如千斤巨石,这会 儿却能皓齿微启看自己的夫君了,还牵上他的手,引导它触摸浑身的宝物。她像个 头戴花冠的女王那样,傲然起立,让他跪坐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抚动他的头发, 还扳起他的下颌看仰起的脸庞,像是在细细数一遍牙齿似的,久久看他张大的嘴巴。 这一切做完之后,她才闭合双目,夹出了一溜齐齐的睫毛,上面悬了一颗告别的泪 滴。她缓缓躺下。 “俺刺猬,心欢喜;手扯手,采野蜜……”一溜刺猬坐在沙原上,一齐拍着小 巴掌,在热辣辣的南风中一齐歌唱。廖麦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样的歌声,觉得一 瞬间被这歌声托到了云朵之上。此刻云朵正在北海上方疾走如风,一会儿低垂,可 闻浪花飞溅;一会儿升起,穿越在星星之间。这是怎样的眩晕哪,激流冲荡,金星 进溅,他几次因为恐惧跌落而大声呼叫。可是四下都没有回应,只有嘶嘶的云朵掠 过,有惊耸的浪涌甩起。他觉得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将整个生命推拥向前——那儿 才是真正的深渊,深不可测。 他闭上了双眼。 湖边誓言 廖麦许久以后都不敢想,不敢想美蒂挺着隆起的肚子走在石头街上的情景。这 是他一生的揪疼和愧疚,他只对自己说:等着吧,我将会因此接受惩罚,一定的。 他觉得那时不该犹豫,不该听从美蒂的:她固执地要自己呆在镇上,直到他在城里 能够立足的那一天——当他有了一间小屋,就带她远走高飞吧。 这本来是个并不遥远的目标,可惜后来却没能实现——再后来则没有必要了。 ’美蒂怀孕的事实震惊了整个棘窝镇。她小小的躯体内有多少勇气,那就全部拿出 来吧! 这对于廖麦也是一样:他在另一边做过多种设想,结果发现一切都不可能实 施。当时他的名字仍然叫银月。他若破釜沉舟闯到镇上,那就一定会被当成杀人未 遂的逃犯,遭受严酷惩处——美蒂和未来的孩子也将忍受一生的苦楚。廖麦不再相 信棘窝镇,不相信有任何力量会保护自己——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未相信过这个镇 子。他今生都不可能相信它。 美蒂陷入了更大的苦境。她生下了蓓蓓。母女俩在开始的日子压根儿就逃不开, 唐童身边的人大惊失色,将她盯得紧紧的;她在煎熬、煎熬,直熬到后来环境稍稍 松弛下来时,却再也不想逃了。她已经精疲力竭,只想一辈子厮守在棘窝镇上。许 多年后他和她都无法解释这样的事实,后来只得说是土地的魔力——如同当年的良 子必要回来、如同廖麦最终也要回来一样,他们都是被这同一种致命的力量所击中。 几年之后廖麦才见到自己的孩子:那时母女俩已经离开镇子,住在了海边荒野 里;孩子躺在一片荒原的简陋草棚中,一张小小的藤蔓床上。冰凉的月光里,他看 清了她的睡态,抚摸她,被她在梦中握住了左手的食指——那会儿他一动不动站着 …… 那时为了不惊醒孩子,他和美蒂都是在湖边长谈、度过一个个珍贵的长夜。这 片野地视野开阔,举目即可望见长长的海岸、一片茫茫野草,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容 易应付。廖麦知道美蒂当年住到这片浸了多半咸水的荒原上,一半是自我流放,一 半是为了幽会自己的丈夫。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是廖麦后来才体味到的——美蒂 要与自己的命运殊死一搏,要把自己的性命匍匐到一片真实的土地上,哪怕它有一 多半浸到了最苦的水里,也要如此相依相伴,至死不再分开。 当时他盯着这片无边的荒野,心底发出的惊叹是:美蒂啊,我们两个人多么相 像啊! 我们简直长了同一颗又倔又韧的心! 那时她面对自己的男人,多么自豪,多 么挚爱。 她望着这片荒地的目光啊,她描述它的口气啊。夜里的凄风从一片鼓着脏水泡 的沼泽地上吹来,满是腐草味儿、腥昧儿,她却说:“这是咱的湖! ”廖麦由此想 到的却是老妈妈的那个水潭,心中正谋划怎样将其筑成一个生气勃勃的湖塘、一片 水田,上面要种植起最美丽最有价值的东西。月亮在荒原上更为皎洁,它就是如此 慷慨地照亮了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是的,这个遭受了无数劫难的少妇如今正在慢 慢地修复创伤,她变得较前更为成熟和丰腴,周身都像烙饼一样。泛着浓郁的麦香 和烫人的温热,令他无法容忍地依恋和疼惜。他每靠近她一下,都觉得自己被闻所 未闻的幸福逼到了绝路上。那时节水塘——那个湖滨的菊芋花正泼辣无畏地开放, 将整个爱的绝境衬托得如此辉煌和恐怖。他真的害怕了,害怕自己将在巨大的幸福 中,把一切不测置于脑后。 美蒂那个夜晚看着微微的水浪,说:“我们哪里也不去了。就让这片谁也不要 的死水烂地安置咱一家三口吧! 我拼上命、我去死,也要让唐童答应——孩子她爹, 我的丈夫,他一定得回来! 他哪里也不去,他就该回家! 他的家不在城里,就在这 北海边上,因为他从小就在这儿转悠、在这儿长大! ” 廖麦后来从未忘记美蒂的这番话,并且知道这是她发出的铮铮誓言。 为了这誓言,她可以付出最大的代价。 她真的在那样做。她比想像的还要刚烈无畏,她会那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