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笔账 “我的棒小伙儿,要是没有你,这两百多亩荒地啊,就只好荒着,越来越荒。” 美蒂薄薄的小舌头舔着牙齿,在初秋的阳光下眯着眼看他、看刚长出茵茵青苗的田 垄、看一片粼粼波光的刀把湖。廖麦觉得她的躯体在不可遏止地胖起来的同时,性 情却变得越来越像个孩子——一个狡黠的孩子。廖麦随口说了一句俏皮话:“就像 你一样荒着。”想不到她听了立刻咬了咬嘴唇,一下贴紧了他。这些日子里他们常 常因为交谈、因为无所不在的缠绵和依偎而耽搁田里的事情。“这可不对劲儿,” 廖麦拍打她一下,“咱得想法不再这么婆婆妈妈的。” 美蒂笑了。她心里说:“我就要这样的日子嘛,我就要嘛。”她看着他举目远 望的样子、他挽起的衣袖、手臂上闪烁的汗毛和一条条凸起的静脉血管,心想这才 是男人啊,女人没有男人怎么能行,女人没有男、人真的要荒——心都荒了! 那将 是心上长草的日子啊! 而今倒好,棒小伙儿一来,满泊荒草就一棵一棵全拔个精光。 “棒小伙儿真让我亲不够,我会咬得你满地乱跑……” 廖麦不停地做,有时浑身溅满了稀泥,这时她就无法靠近了。他归来后几乎只 用了一个星期就学会了摆弄田里所有的农用器械,第二个星期却把拖拉机开到了湖 塘里,不得不请三四个帮工一块儿拴上几头老牛往外拉。这片园子平时有几个帮手, 忙时就得找更多的人。他打心里钦佩妻子,同时也觉得最为亏欠的,是美蒂这些年 的独身生活——一个人千辛万苦带大孩子、打理这无比繁琐的一切。他常常忍不住 说出来:“好样的,真不简单! 其实这农场早就像模像样了,那时可没有我啊。我 能想得出你过了什么日子,多苦多累……” “我说过是因为你才没有荒嘛! 心里只要有个你,我就不会让这片大园子荒哩 ! 我拼上一股劲儿,对自己说,你可得好好干哪,让他回来有个像模像样的窝。就 这么着,我雇镇上的人,雇外来打工的人,把一个个钢嘣儿都算好……” 廖麦不再做声。他许久以来就因为雇工的问题作难。他已经为此与美蒂有过几 次不愉快了,尽管总是自己在最后一一妥协,但心里知道这事儿并没有解决,远远 没有解决,它仍然鲠在心上。事实上自他归来以后农场已经彻底改变了格局:以前 漫患的浊水被逼进一个刀把形的湖塘中,变成了又好看又能产生重要收益的大水田, 栽满了香蒲和莲藕;剩下的三分之二面积已被改造成肥沃的良田,一半种蔬菜庄稼, 一半栽上了各种水果;湖堤、田路、排水渠,凡是这些地方都长起了高大的青杨和 松树,间或有女贞和樱花之类。这里面到底凝聚了多少劳动,简直想都不敢想。廖 麦常常感激的是他们雇佣的帮手,特别是常年在这里劳作的几个工人。令他不安的 是,除了按照时价付给他们工钱之外,别无其他。而园子的收益越来越好,仅水田 的年收入就达十余万。他想在农场里尝试实行一种新的付酬方式:公开收支账目, 尽可能公平地分配劳动成果——“不然我们就成了新的农场主,我可不愿做这样的 人! ”他对美蒂说。 “那你的做法哩? 你究竟想怎样啊? ”美蒂的鼻子仰着,像感冒一样抽动了两 下。 “我还没有想好。大概是一种新的劳动组合方式吧。不然他们的投入和收入相 差悬殊,在比例上太不合理。” 美蒂笑了。她笑而不语。 “从长远的发展来看,这种方式才更有力量。人家认为农场是自己的,才会从 心里牵挂它,这可以看成‘心的组合’。可现在都明白,它只是我们俩的…… 如今这样分配显然不合理。”廖麦搓着手说。 美蒂不再笑了:“其实你也没说出什么新主意。 你还是‘公社’那一套哩。” “不,这不是名义上的什么,这里有实实在在的一笔账……” “是吗? 那就得好好算一算了。我们两口子给硬生生分开了多少年? 你像个兔 子一样被追赶了多少年? 我怀上孩子以后他们怎么对付我,还有,看你耳朵上的钉 子眼……算吧,这要和租地的钱、买农药买机器的钱一块儿,一笔一笔全算出来— —你只要能算出来就行哩,算出来,我也愿意公平分配,愿意和他们来个‘心的组 合’。” 美蒂这一段话说得又流畅又清晰,其中有些字眼儿深深刺激了廖麦。他感到心 疼,于是不想再谈论下去。但他还是知道自己没有被说服:他就是不想做个农场主, 这是真的。这只是作为一个问题暂时存放在那儿。 美蒂见他不说话了,却摸着他的胡茬,责备得柔情蜜意:“我的棒小伙儿哪儿 都好,就是太爱咬文嚼字了。你这个书呆子啊让我亲不够,不过也不能随处都使那 股呆劲儿啊! 你只能和自己的老婆孩子搞‘心的组合’,和别人,那可不行哩! ” 廖麦苦笑一下。他想反驳:“不,我们应该是一条心,而不是什么‘组合’! ” 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要说的远比这个复杂十倍,一时还说不清。这会儿,他突 然想到了那个脸色黝黑的同学戚金。是的,如果这个人在眼前,他们该有多少问题 可聊啊,他们会就此展开多么深入的讨论。他相信这是逼到了眼前的、并非事关一 己的私议。现在不成。现在这个宝贝物件就在一边,有她胖嘟嘟跟在身后,动不动 就凑过来亲上一口,什么严肃的问题都谈不成。 呼喊的鱼 廖麦相信风的力量,因为它无所不在,它会使万事万物坍颓和成熟。自南向北 或是其他任何方向的风,都有这种作用,它悄悄穿过人的躯体时引起的变化,他( 她) 自己并不知道,可是他( 她) 的爱人知道——如果他真的爱她、铭心刻骨地爱 着的话,就一定会知道。美蒂不久前还是全身收紧如同儿童:柔韧浑圆,细溜溜的 身子让人想起一只小鸟;可是急急缓缓的风、四面八方的风穿过她的肉体——这是 一些无形的、比野物纤小的绒毛还要细弱的丝线,它们能毫不费力地透过腠理,带 走一些什么,如钙质和胶质;它们还要留下一些什么,如酵母之类的东西。美蒂于 是在变得更加柔软的同时,髋骨在加大,一切都在加大。她的腹部仍然完美无缺, 透着无与伦比的雌性的诱惑力,可是只有廖麦发现:以脐窝为中心,她皮肤下的腹 肌正一层层一环环地舒展开来,变得更为肥沃和包容;臀部作为全身质量的重心, 显然是无可置疑地显得突兀与触目。他从这一切变化中都感受到它——风的力量。 五月里槐花间隙的微风、蒲草嫩叶空隙凝止的风,有时会稍稍修复另一些风— —那些从更遥远处长驱直人的热风——造成的缺损。可即便是这些充满友善的美好 的风,也仍然会隐隐分泌出某种类似乙醇那样的东西,让她沉醉不已,产生一些迷 茫和缠绵。这些后果,廖麦常常从她午夜闪闪的眸子、像孩子一样微启的双唇上看 出来。这时候她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人变得容易冲动,极其幼稚或 极其依恋。 廖麦直到十年前还未觉得她是一位少妇。后来,一切都在改变,当然主要是风 的作用。她比过去更加壮实了一些,有时甚至不由自主地炫耀起自己的臂力:紧紧 地勒住他的背部,真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 她大呼小叫——“妈呀,真逮着汉 子啦! ”这声音,仿佛从辽野更深处传来,从冰凉的海蚀崖的空穴上掠过,携带和 沾连了野物的毛发。廖麦最初被这呼喊弄得懵懂眩晕,下巴颤颤地发酸;那会儿他 眼看就要融化在这野性的呼叫中了。 可是如今——十多年之后,归来之后,廖麦静默下来却要从头追溯了。他想准 确地回忆这声呼叫的诞生之日,尽管很难。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美蒂是在蓓蓓出生 九年之后,不,八年之后……或许更早一点,发生了一些微小的、然而是逐渐明显 的重要改变。她变得泼辣或者干脆说粗鲁了。是的,从那时起,她就不再是一个羞 涩的小刺猬了。 他记得那是一个秋凉之夜——这个夜晚非常重要,以至于廖麦将来必要将其当 成人生的某种分界线,据此加以分析和记忆。这是他频频潜回园子的又一个夜晚— —如同过去那样,小蓓蓓睡在棚屋中,他们一起走在田垄里,最后倚在一块儿。可 是湖塘的另一端有几间更简陋的棚子,那儿住了几位打工的帮手,这就使他俩不得 不小心谨慎许多。 令廖麦事后都感到惊讶和费解的是,那一夜美蒂变得越来越无所顾忌,对他的 一再提醒都满不在乎,并且最终发出了那样的一声声呼喊——是的,这是廖麦记忆 中听到的最早一次呼叫,因为他当时在这喊声里有些紧张,几次想挣出身子四下张 望而没能如愿。那是他第一次感受了美蒂的臂力。她那会儿绝不让他脱身分神,并 且暂时真的做到了。 那个夜晚的后一段时间,他们坐在那儿。美蒂依偎着,抱住他的胳膊咕哝: “棒小伙儿,别那么惊虚虚的。没听人说嘛,‘时代变了’,你知道现在的人满脑 子都是钱,除了钱,再大的事儿都扔在脑后了,他们哪还顾得上咱! ”廖麦当然不 以为然,转脸盯住她的眼睛:“那你与唐童谈到了什么地步? 既然他不在乎,你就 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一定要回来……” 惟有这个话题能让美蒂浑身绷紧。她说:“我要跟唐童说,事情过了这么久, 我们该受的苦、不该受的苦全都受过了,你还想怎样? 我们只要求一点,就是一家 子团团圆圆……”她一会儿说得泪花闪闪,头拱在他的肩上。廖麦说:“这是我们 俩的事情,也是廖家的事情,我家和唐家父子有两世血仇啊! 唐童心里清楚,我和 他会有破釜沉舟的那一天。这件事最后恐怕还得我自己去了结。”美蒂一下抬起了 头,她显然对这番话怕极了,全身颤抖,叫着:“麦子! 傻麦子! 你还有老婆孩子 啊,现在不是你一个人……我说了,我会跟他谈判哩、跟他摊牌哩,我会把什么办 法都想出来,让他收回那个‘杀’字啊! ” “那就再等等看吧! ” 美蒂扳住他的肩,突然挺直身子,信心十足说:“你就放心吧棒小伙儿,一切 有我哩! 你就快要回家哩! ” “你到底和那家伙是怎么谈的? 他又是怎么说的? ” 廖麦那个夜晚多么急切地想知道一切。但美蒂好像一时说不清楚,又好像是秘 而不宣,只说:“我的老头子啊,棒小伙儿,你就回去打点行装吧,我说快了就是 快了! ” “可是,”他不得不严肃地叮嘱一句:“我们一定要严防陷阱啊,唐家父子吃 人不吐骨头,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美蒂抚摸他起伏不已的胸脯,安慰他:“放心吧。 唐老驼早死了,现在是唐童。父子两人好比是山狼生了只野獾,不一样哩。咱 才不会落进什么陷阱。” “他们是不一样,可我觉得一代比一代更狡猾、更坏。” “也许是吧。不过,不过人说时代变了啊,时代完全不一样了啊……廖麦,我 们还是该高兴一些欢喜一些啊。” 廖麦看着她在月光下泛紫的大眼睛,点点头:“是啊。不过棘窝镇仍旧姓唐, 这一点没有变……” 也就是那个夜晚不久,廖麦记得也不过是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即得到了一个好 消息——可以平安回家了! 这对于他而言,对于美蒂和孩子而言,世界确是发生了 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变啊。 就这样回来了。一切难以置信,幸福真的握在了手中。园子一农场,妻女,青 葱葱一片的秧田,微浪扑扑的湖塘,都在向半生浪迹的廖麦诉说着新生和希望…… 沉醉的廖麦像挣扎在浓稠的野蜜中,有时真的有一种甜蜜的淹没感。从此之后,无 论是午夜,黎明,不一定什么时候,美蒂都会发出那样的一声呼喊——也就是在这 样的时刻,廖麦才会感到她一双渐渐变粗的手臂的力量,感到时光或风的力量。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一种非同一般的鱼,这种鱼就在农场湖塘中。 他一度设法寻觅这种鱼的隐秘、它与妻子曲折不彰的关系,发现了美蒂的呼叫与这 极为丑陋的鱼之间起码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她和它并非是不通声气的,因为他几 次见到美蒂蹲在水边亲昵地说着什么,待他走过去时,她立刻不吭声了,水中则泛 起一溜水泡,显然是它刚刚潜入水底。 那种鱼他见过不止一次:泥灰色,头大并生了扎人的刺棱,一对小圆眼睛沉沉 地盯人。美蒂竟然用这种鱼煲汤,当特异的腥气溢满屋子时就点上艾草来遮掩。他 终于发现:吃过这种鱼之后,美蒂必要发出那声粗野的呼叫。 廖麦试着用钓钩对付它,可惜每一次都失败。用各种诱饵和抄网,也仍旧难以 奏效。而他却看到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只要美蒂走近塘边,它们就唧唧咕咕一齐 挤向浅水,咂出一长串水泡,又短又小的身子摇摆得欢快极了。廖麦想把它们从湖 塘中一点点除掉,连一条产子的都不留:这家伙有惊人的繁殖力,它产出的子儿有 点像癞蛤蟆卵,黏糊糊一片,沾到水草上,水草很快就会枯死。 因为很难逮到这种丑鱼,他就设法除去鱼子。可是这也极为困难,因为一团团 又滑又黏的子儿随腐草缠在了蒲根上,不久就变成无数的小崽,模样极像蝌蚪。如 果不是后来养了鸭子啄食这些蝌蚪,后果将不堪设想。 美蒂最恨的就是湖塘中的鸭子,说:“它们把一切都搞砸了,呱呱叫,上岸拉 屎,糟蹋水里的东西,我们怎么能容下它们! ”可是她并不提议除掉,只是暗中应 允几个工人捉了吃——只要他们的工棚里飘出煮鸭汤的香味儿,她就分外高兴。 有一天夜里美蒂的额、下颌,还有脖子和手臂、小腹,都生出了一些红色斑点, 呼吸也开始急促,眼睛斜刺,把廖麦吓坏了。他把她抱在怀中呼叫,拍打了许久, 她才吐出长长一口气。他想马上拉她去医院呢,她却坚决拒绝。她恢复得快极了, 一会儿工夫就抱紧他,一刻不愿停息地亲吻,又像过去那样将他咬痛了。她的呼喊 传得太远了,这让廖麦担心,怕工棚里的工人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屋外的狗被这 呼叫惊得连连狂吠起来,后来又化为费解的哼唧声。黎明前美蒂口渴,一杯杯饮水, 说:“我昨夜把你吓着了吧? 我喊得太响了……”廖麦摇头:“没有。你一直睡着 ——是那条鱼在喊。” 天亮了,美蒂没有起床。廖麦独自去厨房准备早餐。他从包裹在一团报纸中的 鱼骨上判断,美蒂昨天过量食用了那种丑鱼。 你一生的盛宴 这是廖麦归来前半年多的事情,那时他还在一个机关里苦熬……已经是第二次 了,处长让廖麦亲自跑首长家一趟,廖麦十分为难甚至厌恶,却不敢违抗。其实不 过是送一本花卉种植方面的书而已,却要被那个大院的门岗和门卫问来问去,然后 又被小院的人盘问一番,这才得以进入——进入首长的家。处长说一切他都联系好 了,可到时候还是盘问来盘问去,只差没被搜身了。首长的夫人呢? 原说她要这本 书,可接待他的却是一个保洁小姐——她又领他去见另一个小姐。“夫人呢? 夫人 呢? ”他这样问她,事后即为这种傻叫后悔不已。 原来第二位小姐就是首长夫人。她可真年轻,穿了宽松的白衣服,微胖,眼角 长长的往上挑,双眸很亮。她接过书,为他端茶,爽快地谈话,“啊,啊,我们有 得聊。”廖麦觉得这个人多少像大学同学修的气质,只是没有那么鼓的脑瓜,个子 也没有修高。但他觉得她们的眼睛同样黑,油亮亮的。口音也差不多。 处长已经是第三次、第四次让他送书和材料了。 就在第三次与第四次之间,廖麦曾回到美蒂身边一次——这离他获得那个激动 人心的消息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这是他精神极为恍惚不宁的一个时期,不知为什 么,也许是这种迷茫的神情才让首长夫人格外欣赏:“他就像一个大孩子似的”, 这话是处长转告他的。处长很兴奋,说:“你啊,你走神的模样蛮可爱啦! ”处长 是南方人,与首长夫人是同乡。 廖麦没有想得太多,因为他正在心中与美蒂日夜对话呢。无论何时,他都会觉 得她的气息从鼻孔那儿突然飘过——这气味再清晰不过了。“我已经不能一个人呆 在这儿了,我会因为焦渴而死,思念而死。 我真的像十几年前那样,要变成一个大痴士了。我已经习惯于让你拥住,让你 把我的头发嚼得湿淋淋的,把我的后背抓挠上指印。从离开园子到现在,我韵每一 条筋脉都变成了快乐的发条,它们时不时地拧紧、拧紧,让我跳跃兴奋不能停止。 我要拥你吮你呵你,我要一刻不停地看着你,再也不能与你分开了…… 是的,你说得对,我必须回到家里,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尽管那儿差点要 了我的命,可我们俩还是离不开它。我在这座城市就像匆匆过客,不,就像热锅上 的蚂蚁。我得马上回去、回去,哪怕一落脚就变成一棵树长在那里。这是个好主意, 一棵树,谁也不知其中的奥秘,而你呢,可以把它盖在屋里,我们从此日夜厮守… …” 处长又与他谈话了,这次无论如何难掩心中的兴奋,两条眉毛之间开始发红、 继而微微变紫:“听着! 恭喜你了,首长可能要选你做秘书了。先准备一份材料, 组织上大概很快、很快就会找你谈话了。” 他木然,看了处长一会儿,摇摇头。 “怎么? 振作起来吧,机遇、机遇……” 廖麦这回听明白了,告诉他:“我也许很快就要回老家了……回那儿种地。” “什么? 你这家伙真能扯淡。”处长乐呵呵地打他一拳。 “我总是渴望再次相聚——然后不再分开。老天爷多么残酷又多么慷慨,他让 我们相遇又把两人分开! 可是这一天就要结束了,我几次梦见了你,你笑吟吟的样 子、你急不可耐要告诉我什么的样子啊。我们会筑一个怎样的园子、怎样的一生! 你是我的一切、一切……” 早晨,廖麦从一个个细节忆想自己的梦境,有时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又是他 们真实相聚的情景。 “生活秘书与文字秘书是有区别的。你的情况经了解……”一个手上多毛、眼 睛鼓鼓的中年人与廖麦谈话。可是廖麦无法集中精力听他说下去。 可能是首长要亲自找他谈一谈了。一辆车子把.他送到了那个加岗布哨的院落。 这次他进院时被一些无花果树吸引了目光,觉得奇怪的是以前竟没有看到。首长不 在,仍然是首长夫人接待了他。 她刚刚沐浴还是即将沐浴? 一头披散的头发,一件松松的长衣,眼睛不知是刚 刚哭过还是被水渍过,有些红。她咕咕哝哝:“以后可以给你一把钥匙,随便进出、 进出、进出……自家人啦。不要拘谨。是的,我就是要推荐你。我不能听之任之, 我就是要……”廖麦看见她翘翘的双乳再清晰不过地反抗着那层薄薄的衣服……他 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凿定说:“我马上要返回原籍了,她一个人照顾不了园子……” 夫人充耳不闻,或压根儿就不想听他说什么,仰着下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瞧这是兰花儿、玉簪、百合,它们的瓣儿再加上……我就用它们沐浴。” 廖麦马上嗅到了一阵清冽的香气,它由四周发出,由美蒂的躯体发出。“我的 棒小伙儿,你这个为我受尽千难万难的好人,从今以后我要让你一天到晚都泡在蜜 罐子里,天天都像赴大宴席! 我每一根头发丝儿、每一根毫毛儿都归了你依了你, 你就当个大响马——我自己的大响马吧! 你欺负得我呜呜哭才好呢,我心里的泪全 积起来,就为了有一天能高兴得哗哗洒到你的胸脯上、脸上手上、肚子上。瞧你多 壮多有劲儿,腰杆多么挺多么直! 你眼角那儿全是好小伙的神气头儿,你这个大坏 蛋大宝贝蛋、我的男人、孩子她爹、一家之主哩! ” 美蒂那个时刻半裸着躺在柔软的干蒲草上,飞扬的蒲花粘在她的头发上。月光 使她野蜜色的皮肤更深了一些,腹部那一层细微的绒毛闪闪有光。他摩擦她的手臂、 身上的随处什么地方,立刻有一种温吞吞的香味弥漫起来。“我一生的、一生的… …”他有些口吃。“你一生的什么? 我的棒小伙儿? ”他叹气一样:“你是我一生 的……一生的盛宴! ” 这一次廖麦说得真切而清晰。美蒂泪花闪闪的脸庞偎住他:“我的老头子,我 们分开得太久了,老天爷要再让我们分开,那还不如杀了我们哩! ” 夫人捧来大把的鲜嫩花瓣给他看:“瞧瞧都是新鲜的、含苞待放的时候就被采 了! 你要明白,要采得新鲜、及时,要当机立断地采、采、采呀! ” “那还不如杀了我们! ”廖麦这会儿重复了一句美蒂的话,眼角发热。 她手中的鲜花瓣儿撒了一地,哎哟一声:“瞧你说‘杀’什么……你哭了? 啊 渗出了泪珠儿瞧瞧! ”她那会儿毫不犹豫就找出一块芬芳的手帕给他,后来干脆跷 脚为他揩了一下、又一下。她抿着嘴笑着:“年轻轻的……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一 切都会好的。” 廖麦觉得美蒂的泪水洒在了自己脸上,揩也枉然。美蒂欠着身子,月亮下憧憬 不已:“我要为你这个书呆子啊,盖上一大间像模像样的书房,里面全是一闪一闪 的大书。我还要给你和我装一个最好的洗澡间,让又香又热的水泡去你二十年的苦 和累。你还要什么? 你只管说啊! 说啊! ” 廖麦一下下捋着她苘麻似的长发,说:“我们还要一起种树,种许多许多树; 我们要在新房里加盖一个玻璃屋顶,下边栽上最茂盛的紫穗槐灌木,里面铺上最柔 软的干草,来做我们一生的婚床……”“啊啊,棒小伙儿,原来你是这么想事儿的 人! 我全都依你、听你! 我说过,我这一辈子就是让你高兴的人——你说得多好, 我要花上全身的力气、一生一世的力气,为你摆上一辈子的大宴席哩! 你记住我今 夜对着月亮说的话,这等于是我起的誓:今后什么都变了,一场大海风把什么都吹 没了影儿,我今夜说的这些话都不会变一丝丝! ” 夫人把撒在地上的花瓣捡起来,重新捧在手里。 她灼黑的眼睛、南方人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看着他。 他这一刻又想起了同学修。他突然觉得人世间就是由两种材料构成的:不幸和 爱。 廖麦默念着美蒂的名字,说:“是的,我听见了,美蒂,你的话永远都不会改 变! ” 金碧辉煌 美蒂是个创造奇迹的人、永远让廖麦吃惊的人。 瞧她一转眼拿出了新的房子和院落的修建草图,甚至把其中的一些细节也绘制 出来。她自小喜欢描描画画,这一次算是有了展示才能的机会。房间里的透视关系、 修饰与布局,都让廖麦叹为观止。一些文字说明、一些物品的标注和提示、一些陈 设的强调,却让廖麦有些纳闷和惊异。他弄不明白一个从未走出棘窝镇半步的女子, 何以会凭空设想出如此讲究的房间,而且这当中对现代生活用品涉猎之多,品位之 高,显示其掌握了远远出乎他人预料的知识! 他翻看这些草图时,忍不住好几次抬 头瞥一眼站在旁边的绘制者——她一直笑吟吟站在那儿。 “麦子,这儿,你主要看这儿,这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卧室、起居室。三大 间,并不太大呢。旁边这一间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般的大床呀、洗浴间呀,双 人床当然是两米宽的,洗澡的地方不大,有六点五个平方哩;它隔壁才是主卧室, 这是一间六十平方米的玻璃顶的屋子,还不算有大澡盆那一间呢! 这全是按你的想 法画的啊,为了那两大排紫穗槐棵子能长得浓旺旺密挤挤,这里就得透光换气、还 要把水引进来,再设法施上没有臭味的特殊肥料。这种树棵的野性味儿一见日头就 大得不得了,它只有这样才能长旺哩! 树棵子中间就是咱的那张大床了,我想找人 做一种专门的长毛儿草垫子,当地人叫羊胡子草的;树棵子间什么虫儿呀小蛾子啦 一准少不了,咱别的都不要,只要蝈蝈儿——我要在床边栽上一棵南瓜,让蝈蝈儿 吃南瓜的花儿……”美蒂的食指顺着她绘制的草图移动,一边解说着。 廖麦笑了:“真的要在室内种灌木、在紫穗槐中间摆上大床? ” “这有什么! 这有多么、多么好哩……这最早还是棒小伙儿的主意呢,你可能 说说就忘了。真有意思,我为画它可费了不少脑子。这蛮难的哎。” “是的。这简直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我原来只凭想像随便说说,可真要这 么干,实在是太奢侈了。美蒂,我们大概要放弃了。真的,一切都太复杂太奢侈了 ……” 美蒂咬着嘴唇,她一不高兴就这样,可这副模样在廖麦看来更加可爱。她说: “我知道你是担心钱,其实我都算好了,咱的钱绰绰有余。再说把钱花在这上边才 痛快哩! 我真想为咱俩痛痛快快花一笔钱! 这才值得啊! 我们俩在为自己筑窝呢… …” 廖麦摇摇头,去看窗外。百米之外是刀把湖,它的另一边就是一溜简陋的工棚。 “主要还不是钱的问题,喏,看看那边。我们大家白天做一样的活儿,住的地方却 相差这么多! 咱如今住得已经够好了。我只想把现在的房子增添一两间,再加盖几 个阁楼——只要保温层做得好,那会是相当好的居住条件了,这已经是我梦寐以求 的了。” 美蒂伸伸舌头:“要凑合是一回事儿,可你非要让自己去比工人——这些打工 的人,那就什么都没法办、什么都干不了啦! 我的书呆子,傻小伙儿,你让我愁死 了……” 廖麦摊摊手:“他们就住在园子里,他们离我们太近了。你看,事实上这不是 比不比的问题。” 他们没有继续争论下去。第二天美蒂要去一家副食品加工厂,因为水田里的出 产做成半成品之后都要由那儿收购,常来常往——这次她提议廖麦也一起去,他们 正好可以顺路看一两家招待所和宾馆之类,开阔一下自己的思路。廖麦同意了。 原来的副食品加工厂属于一家独立的企业,现在它成立了公司,成为天童集团 收购的众多企业之一。美蒂说水田里的全部收获都要由这家公司采购,已经与之结 成了重要的主顾关系,这一直让廖麦不安——他提出建立自己的加工和销售系统, 美蒂说那太困难了,要知道原企业的出口及内销网络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 廖麦坐在由美蒂亲自驾驶的一辆进口皮卡车中,由工厂再到宾馆,一路顺捷。 他这时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突然觉得自己的妻子好像换了一个人:干脆利 落地打方向盘,一路上总是超车;在公司办事员面前表情严肃,谈吐简约;到了宾 馆大门,最触目的是那些周身打扮显得可笑而突兀的盛装门童,他们齐刷刷迎上来, 一叠声叫她“美老板”。 这家宾馆占地面积很大,建在山地左侧一块不大的平地上,看上去简直像一个 童话世界、一个梦想庄园。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廖麦从没想过棘窝镇近旁会有这样 高档的消费场所。他问她,口气像是打趣:“美老板,请问这家宾馆是哪儿开的? ” 美蒂撇撇嘴:“当然是天童集团。这儿主要的宾馆啊饭店啊,所有的游乐场所,都 是他们的嘛。” 他们往前走。每一道门都有人向他们施礼,向美蒂微笑,显而易见这些人早就 认识她了——果然,当她向一个大堂副理提出要看一些主要的客房和功能间时,对 方显得十分殷勤,毫不犹豫地让一个小姐领他们去了。 镀金、镀金、镀金,到处是无可回避的俗艳和华丽。进口浴盆水嘴儿,成套的 银餐具,大理石,红木家具,油画,古琴,仿古青铜器。最大的一间西餐厅约有三 百平方米,洁白的亚麻桌布,镏金大吊灯。壁炉。浓浓的咖啡味儿。美蒂在这儿说 话时声音放得很低,这与在园子里完全不同。她特别想让廖麦看一个高级套间:除 了高高的天花板和大开间大浴室,还有昂贵的手工地毯,有主客随员住的小隔间和 专门的衣帽间写字间——窗外有一潭碧绿的活水:“看这水! 我们如果愿意也做得 到,只要能引来水源就成! ”这时廖麦明白了,美蒂原来主要想让他看这个美丽的 水潭。 从大套间再到所谓的“总统套间”,一一看了一遍;出来时她领他拐进一条小 廊,进入了一间小放映室。这儿非常华丽,静得出奇,地毯格外厚重。座位一律是 大沙发,只有二十多个座位。中间座位是一个长条宽沙发,旁边还放了一副极精致 的多格木几。廖麦在长沙发上坐下的一刻,正好随同的小姐开启了音响系统。逼真 的多声道。没说的,雍容华贵。 从小放映室出来时,美蒂的脸突然变得像火一样红。廖麦刚注视她一下,她立 刻上前一步挽住了他的胳膊:“麦子! 我天天想的,就是为咱俩也搞这么一间小电 影厅——当然了,用不着好成这样……”廖麦笑笑。她又问:“你看这里怎样呢? ” 她歪着头瞧他。 “没说的,金碧辉煌啊! ” 美蒂看着远处:“那是因为他——他们,全都是开金矿的,他们是天童集团! ” 廖麦笑笑,摇头:“让我有些纳闷的是,咱棘窝镇的人原来有这么强的模仿力, 这么好学,而且是——一学就会,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 ” “学什么啊? ” “学什么都快得很……” 钢刀不斩流水 这是廖麦归来后的第一次远行。他不得不走一走了,因为实在有些呆不住,心 里的无名淤积让他日夜不宁。可这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是的,没有那么多理 由,他只说:“我要出去转一转了。”谁知这个动议并未使美蒂感到多少意外,她 甚至认为这是早该发生的事了:“棒小伙儿和我不一样,棒小伙儿长了一双千里脚, 老闷在家里会得病呀! ”她高高兴兴地为他准备上路的东西,嘱咐他这样那样,特 别是——“想回家时就立刻回家,别在路上瞎磨蹭”,等等。 他对她说了稍稍具体一些的想法,就是去看望两位同学:戚金和修。特别是戚 金,这位脸色苍黑目光沉冷的家伙,长时间一直压在自己心底。伴随这个形象的, 是许多难忘的回忆、难忘的问题。同窗之谊需要时间的沉淀,如今这些都一块儿积 在那里,近来常常让他深夜无眠。他不得不承认,整个的大学生活中,戚金是最难 忘的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人,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气氛和环境,一些极有意义的思索 是难以进行下去——难以为继的。至于修,那是稍稍不同的,那好像是一种特殊的 想念,类似于对整个南国经历的怀念,是对一种明朗的光色、火热的气候、透明的 音质,这一切的综合记忆和追思。北国的海风有时难免阴湿苦凉,这时候他就多多 少少想到了南国那一片片茶花、大叶树,同时也要想到修。 哦,计划中先去母校看修,从她那儿就会得知戚金的消息,然后再去找他。接 下去他和戚金两个人要好好住上一段——这将是怎样的聚会啊,彼此会有多少深入 的交谈,这非得有一些像样的日子才行啊,草草走一趟根本不成。交流,争执,请 教,领略不同的生活,鉴定自己和他人,这在人的一生当中多么重i 要,它的确是 必不可少的。很长时间了,廖麦心中有些乱,甚至是慌促,而这种感受即便在三十 多年前、在逃亡途中都未曾有过。所以他如今只渴望早些上路一这和归家时的感觉 是那么不同。嗯,再次背上行囊,走吧。 修毕业后留在了原籍,后来又设法回到了母校工作。廖麦发现自己在长途跋涉 中如此急切,简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但他知道这远远不是即将见到修的缘 故,而是其他,是另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离开了真正的家乡和家,去一个曾经的驿站,去看一看,嗅一嗅。有些喜悦和 轻松,有些松弛。但是一路下去却令他有点失望,完全没有了许多年前的激越和感 慨。大地变得如此拥挤,嘈杂、混浊,从北到南全都一样。大声、大声,烦躁,恶 劣的心情,这一切就像一张讨厌的网,罩住了我美好的大地。 只有站在南国城下时,他才稍稍原谅了一些。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赶到母校。可 是站在大门前他又踌躇起来,突然发觉自己这会儿正犹豫不决,像是羞于见到昨天 的师长、包括所有的朋友。修提前接过他的电话,早已站在大门前辨认、等待,这 时一眼看到了他,摇动着双臂跑过来。 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天,出乎预料的三天。 修真是让廖麦惊讶万分。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没有多少变化,全是诗,全是 诗,仿佛只有诗才是驻颜的至物,瞧她大大的黑眼睛闪亮如旧,稍大的嘴巴一笑便 露出洁白的牙齿,刚见面没有片刻就感叹起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天哪, 我昨日的恋人! ”对此廖麦极想否认,可是欲言又止,仿佛缺乏强大的理由拒绝这 种说法。他这会儿觉得她过分鼓起的额头有点滑稽地可爱着——如果真的算是昨日 恋人,那么这额头就是最适合亲吻的地方了。不是。他心里明白:无论是昨日还是 今日,他的恋人只有一个:她这会儿还在海风吹拂之处,她在那儿忙碌,那儿的风 正日夜不息地穿过她的身体。 修为他找了一间学校招待所,可他更多的时间被邀来她温暖明亮的家中。修的 丈夫两年前出国了,她出去看过一次,呆不下又回来了。谈了多少昨天的事情,修 说:“你的个子好像变得比过去更高了。”他知道这不可能,大概是更瘦了吧。她 攥住他的手看着,无比羡慕这一手茧花。“我的朋友当中,惟有你才有这样一双手。” 她早就熟知他从机关回到老家耕作的一整套故事,还拿出了为此写的一首诗,那里 面称他为“我的那个北方恋人”。廖麦转过脸去,他害怕看到这样的字眼。 南方菜。他们一起饮了一点酒,这当中不停地谈论戚金。“如果不是他的乱跑, 如果不是他的自我折磨,我一定会嫁给他的。你知道你们两人在我心中的位置。” 修翻得有些重的双唇此刻又被唇膏再次强调过了,看上去就像某种厚厚的果肉。为 了不致弄坏唇妆,她极小心地吃和喝。她的大眼不贴假睫毛已经够人受的了,这会 儿过长的粘贴睫毛忽闪忽闪,像一条夜航船在向他频频打着灯语:廖麦吗? 我爱你 ! 是的,依然如故! 她谈过了戚金又谈自己的丈夫:“他是个概念化的人,一开始 你会觉得这人很理想很完美,因为整个人都标准化了嘛! 但相处得久了,你就会对 他的平庸头痛——不是比喻,我真的头痛,”她说着取了口袋里的镇痛片一晃,还 随手倒出两片吞了,用酒送下,“没有办法,已经成瘾了。”她吃了药又抽烟,一 种细细的薄荷烟,解释说:“我只有和最好的朋友喝酒时才吸两支,平时绝对不沾。” 这一夜,他们不知不觉都喝多了酒。廖麦想早些回招待所,却因为歪在大沙发 上歇了一会儿,倦得一步都不想动了。修走开时扳住他亲了一下,他赶紧侧了一下 脸,她就说:“别害怕小伙子,事情还没那么严重。”她道了晚安,要回自己屋了, 刚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人哪,都是有优点的,我那口子古琴弹得好。” 前两天相安无事。他们谈得可真多。修说:“总而言之,你和戚金的话都不多。 你们俩的话全让我一个人说了。我是个中等个子,而你俩都是细高挑儿,这在我们 南方人看来相当北方。”说到戚金这些年来的生活,修咂着嘴:“他这个书虫偏偏 又是个行动主义者。一刻不停。本来在西部教书,可能因为他看上去太寂寞太清苦 了吧,被当地一帮苦行僧看上了——准确点说是给盯上了,他们长时间盯住他不放, 后来非拉他去住大山深处的帐篷不可。据他说,最后他就是为了回避这些人才离开 西部的。” 廖麦愕然。他在想那是怎样的情状。帐篷,深山,苦行僧,被一些人逼走。廖 麦笑了。他问起了戚金的婚姻,修马上笑得咯咯响:“那不成,他们那样不成。对 方像猫一样缠他,喵喵叫,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戚金的脑子全乱套了。果不其 然,他最后跺跺脚就逃了。你知道,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婚姻啊! ” “他现在去了哪儿? 我该去哪儿才能找到这个黑家伙? ” 修伸出小拇指剔着鬓角,可能那儿发痒,“他最后一次跟我联系时,在一个叫 ‘三叉岛’的地方,他在那儿打工! 如果现在还没有离开,那至少也有四年了。真 是个大好人,蛮有趣,不过这辈子注定了是个受苦受难的命。我喜欢这家伙。” 第三天晚上快到分手时修有些慌里慌张的,她尽管极力掩饰,廖麦也还是感到 了。因为天明就要离开了,修有点不愿挪动。她直到深夜还在不停地为他读诗。像 第一天一样,他们都喝得太多了。分手时修甩着那条许多年前让廖麦为之神往的白 围巾,一下子勒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一直往胸前拉、拉,夸张地吻了他一下。 结果他仍然睡在了长沙发上。黎明前廖麦有些冷,将一条薄被子裹了又裹,还 是无济于事。正这会儿门响了,身披一条毛毯的修一下跳上来,说冷死了冷死了, 大呼小叫地偎住他抱住他,一躺下马上就伪装打鼾、打鼾。他一动不敢动。她蜷一 下,还是打鼾。 她一边打鼾一边抽泣:“马上就走了,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你沉睡呢。” 她听了翻身爬起,逼近他看了一会儿,悄声说一句:“这回问题真的严重了。”她 呼吸急促,又伸手摸摸对方怦怦的心跳,牙齿碰出了声音:“真冷啊。只有这样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我、我们,没有办法! 大廖麦,大北方人,你还等什么? 多 少年了啊,你还等什么? 你不相信自己吗? 我是那么相信自己……” 廖麦坚拒,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有些晚了——她似乎毫无障碍地拥住了他,而自 己的内衣不知为什么已经滑脱。 她突然没有了声音,如同一只小鸟那样紧紧伏在他的身上。 小屋 “这么小的泥屋子,这真是……真是当年那座? ” 美蒂下车后,一双大眼睁得溜圆,看看前边,又回头看他,问着。廖麦也稍稍 吃惊:它这会儿看上去那么小,小得就像一只麻雀伏在了山岭下坡那儿。他们走近 了,一块儿抚摸着干裂的泥墙,张望着,用石头敲敲打打,极费力地打开一把老锁。 是的,小屋只有两间,黄石做基,草泥做墙,只因为小村里偶尔有人来照料一 下,它总算还没有塌。外一间有灶,有劈柴,里面一间就是那铺火炕:当年廖麦和 老妈妈就睡在上面。他们站在炕前一动不动,美蒂看看炕又看看他,显然怀疑这么 小的炕能否躺得下这样一条壮汉。如今炕上的被子叠得齐整如故,打满了补丁,薄 薄的。 “老妈妈,老妈妈啊,银月带着她回来了——她当年也让您牵肠挂肚。我和她 ——我,应该经常回来啊,我今天发现篱笆又塌了,水潭边的地也荒了……”廖麦 在心里说着,声声叹息。他看着这儿的一切:破旧的被褥、一只停下来的小钟,还 有生锈的锅、小板凳——如果这时一回身看到老妈妈坐在灶前,他一点都不会惊讶。 从屋里出来,他们沿水潭边的小路登上山坡,站在向阳的一面看着不远处的小 村。没有停留更久,继续往前,他们这一次最重要的事项就是给老人扫墓…… 从山坡上下来,美蒂还不愿回屋,开始久久端详这个水潭:水质碧清,稍显墨 色,深不可测;潭的西北角生有一片蒲草,这会儿正是蒲棒初生的时候;鱼在水中 跃过,紧接着一只金翅鸟停在了潭边。 “多么好啊! 这儿全靠这潭水了! 屋子的位置也好,倚山面水,只可惜屋子太 小太简陋哩……”美蒂对他说。 廖麦完全沉浸在过去,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太可惜了,”她四下张望着,抄着手蹲下。 廖麦把美蒂一个人留在潭边,自己回到了屋里。 他要饱吸这里贮留的一切,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只一步就跨人昨天——自己正由这儿走出来,沿着潭边的小路往前,往 前,一直走下去。“老妈妈,我真害怕迷失啊——我回来了,又回到了这里;就在 这两间巴掌大的小屋里,我捡回了一条命,吃过了黄鳞大扁,喝过了蒲根酒……” “银月! 银月……”冥冥中是谁的呼叫? 它一声声由远而近,就落在枕边。他 紧闭双眼等待着。是的,一只手,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的面容和白发……一个白 发婆婆推开小门,无声地进来,往炕上瞥瞥,给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回到灶前的小 木凳上,一下下拉起了风箱。蒸汽弥漫在屋里,逼人的鱼汤味儿扑面而来。接着是 搬动瓷碗的声音,舀汤的声音——老人轻轻吹着气,小心翼翼捧碗而行,一钵滚热 的鱼汤放在了枕边。 他伸出了手。 一只瘦削的、生满了茧花的手抚摸着他,按在他的额头上。他一动不动…… 屋外,美蒂正在水潭边发出越来越大的喊叫声,这声音有些吵,廖麦慢慢睁开 了眼睛。他坐起来看着,四下望一遍,又下了炕,走到灶间。 他摸摸那个小木凳,温温的,真像刚刚有人坐过。他又摸着洗得发白的木头锅 盖,打开来。锅子里空空的。“三十年了,老妈妈啊,银月今天要告诉您的是,他 似乎如愿以偿了;可是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样.乱过,您能告诉这是为什么? 为什 么……” 他看着窗外的美蒂,犹豫不决。多少天了,他一直想对她说点什么,一直在下 一个决心。 原来的计划是:来小屋这儿,除了扫墓,再就是卸下心上的一块沉重。他无法 隐瞒那一次南国之行发生的事情,他决心在今天,也就是这会儿,把一切都对她说 出来。 廖麦盯了一眼原木小桌上停止的钟,站起来,推开门,大步走向了水潭。 “瞧你的脸色,麦子,你不舒服吗? ”她一抬头盯住了他的脸,赶紧上前按按 他的脑瓜,拍拍他。 “没有……我今天想告诉你的是,修——” 可还没容他说完,她就说:“没事儿,不烧,”然后兴冲冲地牵住了他的手。 她引他在潭边走了几步,两只眼睛格外明亮。 “美蒂,”他咽一口,说下去:“回来许久了,我一直想告诉你在母校发生的 事情,我……” 美蒂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压根儿就不想听他说什么,开口打断他的话: “棒小伙儿,我知道,你在这个小村里的名字叫‘银月’,你是老人归来的儿子,” 说到这儿她突然严肃了许多,声音也稍稍放低了:“你有正式的继承权哩—— 我是说对小屋和这儿的水潭……它们现在都该写在银月名下? 是吧? ” 廖麦怔着:“这又怎么了? ” “傻瓜! 不动脑的小傻瓜啊……你别看小屋才一点点,可它占的这水潭、这地 方才宝贵哩! 你想想,交通越来越方便,从我们那儿开车绕过来也不是太远,我们 完全可以把小屋拆掉盖一座像样的大房子,再用围墙把水潭圈起来,嘿,那是多棒 的一座别墅哇! 咱们每个月、每个星期都来这里住几天,带上小蓓蓓! 咱一家三口 ……” 廖麦没有吱声。 “你听见没有? 傻子! ” 廖麦像是刚刚醒过神来:“哦,我在听;你还有什么打算? ” 他的声音低低的,但嗓子突然有些粗浊。 “还有,就是新盖的房子要看上去老模老样的,内里弄得舒舒服服的,越舒服 越好——我喜欢那样儿……” 廖麦的脸色骤然变了,但没有打断她的话。 “可是你……”美蒂看着他的脸色,“你今天真的不舒服啊? ” 廖麦一声不响。 “我说什么你听到了吗? ” 廖麦咬咬牙:“我在听……” “我在说房子。” “我知道……知道你在说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