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海猪的儿子 美蒂刚刚走到湖边,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她退开一步,几次背过脸去,可 又忍不住要上前看个究竟。工人们早从湖里上来了,湖边搬运东西的小货车也开走 了,惟有这个家伙还呆在这里,正铺着塘坝下的一团蒲草呼呼大睡呢。这人显然是 他们在最忙的月份里随便找来的短工,可再怎么也要到工棚里去午休呀。她本来想 过去招呼一下蜷在地上的人,但刚走到近前,一眼看到了一双长蹼的脚,立刻呆住 了。 因为这人刚从水里出来不久,长长的头发全粘在脸上,所以看不出有多大年龄。 他身上没穿多少衣服,一件像胶皮雨衣又像袍子一样的东西脱下来,半盖半铺在身 上,露出了大半个黑胡桃色的躯体,上面全是暗红色的密挤挤的汗毛;特别令人震 惊的是,他的胸部至少有并排两对乳头,萎缩在茂盛的体毛中;两条腿圆鼓鼓的, 下半截突然细了下来,像婴孩一般;而撕破的短裤那儿露出了羞处,上面沾满了湖 泥和苔草屑末。美蒂吸着凉气,心想这事儿该让廖麦过问才好,要赶快告诉他。 她蹑手蹑脚走开,先是去了工棚。一伙人正在吃饭,听她问起湖边的那个怪人, 领头的马上做个手势引她出来。他小声告诉美蒂,语气里透着不小的惊恐:“这古 怪家伙是从什么岛上来的,开始咱啥也没想,反正花的工钱都一样嘛。谁知道下了 湖干活他一个顶好几个,在水里就像大鱼一样,钻到底下老大工夫不浮出来换气, 饿了就随手捉些螺蚬鱼虾吃,出水时嘴巴沾满了鳞。再看他的胸脯和脚……活活一 个精怪! 咱也不知该不该报告上边。干活嘛,倒真是一把好手。” 美蒂嘴里发出咝咝声,叮嘱他不要乱说,然后就匆匆去找廖麦了。 廖麦正在车库里修理一台机械,弄得两手油污,听美蒂一说,胡乱在一堆沙子 上搓搓手就去了。 美蒂跟在他后边十几米处,后来只远远站了看。 她见他先蹲在了那人旁边,呆了一会儿,那人才坐起来。两个人开始说什么, 都打着手势。这样约有十几分钟,好像那个人终于被说服了,提起头枕的一个布卷 儿,跟上廖麦走过来了。 他们走到美蒂身边时,并不停下。廖麦朝妻子摆摆手,两人继续往前。他们原 来要去车库那儿,美蒂明白了:那儿还有一间闲屋子,有时请来的修车工就住在那 里,廖麦可能让这家伙进去歇息。 从中午到太阳落下,两个人再也没有走出车库。 美蒂这个夜晚等了廖麦许久,好奇而又不安。天要黑了,她从窗上几次看到廖 麦往车库搬吃喝的东西,再就是见他把门关上。月亮升起来,一个个时辰过去,直 到黎明时分廖麦才回来,可是取一点东西又走了。 他们在一起呆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晚上,美蒂发现回家的丈夫两眼闪亮,一点 困意都没有。、“也许我们遇到了一个妖怪吧? ”美蒂试探着问。 廖麦半天没吭声。他看看窗外——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车库旁边那间屋 的小窗还亮着。他缓缓摇头:“这种人真是少见。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懂的是,他究 竟算不算‘大痴士’。” “怎么说呢? ” “因为我要弄清他这几天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我现在也被他弄蒙了。 可他说出的一沓子事儿有头有尾,有的又不能不信——你知道我要写‘丛林秘史’, 许多事情是非写不可的,它们真该从头至尾记下来,只可惜听起来像谜一样。以前 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竟然和他这会儿说出的一模一样! 我不可能对他说的话 无动于衷啊……” “可他看上去真像一个怪物啊! 他从哪儿来啊? ” “他说自己是从三叉岛上来的——那是大海深处的一个岛,有许多年没人管没 人问,和天外飞地差不多。他是个可怜的孤儿,幸亏被岛上的一个人收养下来,这 才没被拴上石头沉海——岛上很多人说他是野猪的儿子,还说是对岸什么人的私生 子。收养他的是个好心的老太太,是她当年拼着命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老人临死 前嘱托他一件事:去对岸寻找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这次出岛就为了这事儿……” 美蒂的眼睛睁得溜圆:“我说呢! 他吓人的模样就像半人半兽……” 廖麦摇头:“一个畸形人够不幸的了,咱别那么说吧。问题是后来——他一说 出那两个人的名字,马上让我吃了一惊……我不得不好好听下去了。他说那男的叫 戚金,这个人在岛上住了四年多,在这期间老妈妈的外孙女爱上了他,他却失踪了, 再也没有回去,那边的小女孩要死要活呢! 美蒂,你知道戚金是我的同学,是我当 年最好的朋友啊! 而且我知道他真的在三叉岛上生活过,这是不会错的! 至于要找 的那个女人,也不是别人,她就是住在河口的珊婆……” “珊婆? 那你该告诉他啊! ” “已经用不着了,他就是刚刚从她那儿逃出来的! 前几天他沿着海岸二直往东, 这才摸到了我们的园子。他说到这一截上就哭了,说自己真想一头撞死在大树上算 完——只是念着恩重如山的老人、想着她临终前的托付,这才忍下来。他这会儿什 么都没有‘着落……” “怎么没有着落? 一个找到了,另一个只要你帮他就行啊! 不过珊婆是怎么回 事啊? 为什么要找她呢? ” “是啊,我也这么问,他就是不说。我最后答应帮他去找戚金,但条件是必须 告诉我全部实情。就这样,他才一点一点说出来……” 廖麦说着,声声叹息:“真是让人吃惊,我尽管亲耳听到了,还是不敢相信! 他说岛上的老妈妈临终前告诉他了,他真的是海猪的儿子,当年有一个人亲手把他 交给她——那人不是别人,就是大海这边的珊子,如今就住在河口。老妈妈说那会 儿她们是在对岸见面的,这个女人当时身上还沾了血呢,说一只难产的海猪向她求 救,她帮它接了生,它一转眼却不见了。她正想把这毛刺刺的娃娃扔进海里——就 这样。 当年的老妈妈不忍,救下了哇哇大哭的娃娃,一直抱回岛上养起来……老人临 终前老做一个相同的梦。 对他一遍遍叙说梦中的情景,叮嘱:‘我眼看就不在人世了,你在岛上无依无 靠,快去陆地上认个亲吧,那人准会把你收在身边——那个人的年纪也大了,无儿 无女,说不定还要靠你养老送终呢,去吧,快去吧! ’就这样他来到对岸,一路问 哪问哪,好不容易才打听着来到了河口。不知为什么,他说自己一见了那片土屋就 哭起来,跪在地上半天也不想起,他找得实在太苦了。正哭着有一个窄脸青年见了 他,盘问半天,他就按岛上老妈妈千叮万嘱的话说了一遍:‘俺是三叉岛上来的, 小名叫毛哈,是来这儿找珊子妈妈的。’那个窄脸青年阴着脸问:‘她是你妈? 亲 妈? “就和亲妈差不离儿。’窄脸去了,一会儿扶着珊婆出来……” 美蒂屏息静气:“毛哈,海猪的儿子……天哪! ” “毛哈说,他当时一见珊婆头上包了蓝布,人老成了这样,泪水就哗哗流下来, 止都止不住。他说搞不明白的是,一见她,自己就只想喊一声‘妈妈’——于是就 大声喊了! 他说现在还后悔的就是这一声喊叫,因为珊婆听他这样一喊立刻就变了 脸,那模样令人一辈子回想起来都会害怕。接着毛哈就把岛上老妈妈临终前的嘱托 对珊婆细细说了一遍,特别说了那个一再做起的梦境——珊婆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听 了足有十几分钟,沉着脸,久久站立。他还以为她会上来牵手拉起自己呢,谁知她 盯几眼,骂了一句‘畜生’,转身就走了。无论他怎么喊,她都不再回头,窄脸青 年也跟上走了。毛哈从此却怎么也不想离开了。 一天到晚趴在河头上看、等,只以为珊婆心一软就会把他领回家去。他一连三 天都没有挪窝儿,睡睡醒醒,嘴里不停咕哝的就是两个字:‘妈妈’、‘妈妈’。 第三天是个大风大浪的日子,他早晨醒过来一睁眼,立刻看见那个窄脸青年从泥屋 出来,弓着腰想接近他,手里还提着一杆枪。他一开始还当那人是要打海鸟呢,后 来才觉得不好——刚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那边就把子弹打过来了。嗖一声擦着头皮 过去,只差一点! 他于是知道了对方想要他一条命,呜哇一声大喊,一个腾跃钻进 了水浪。他不歇气地游啊游啊,逃了半天,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美蒂吸着凉气:“这事儿蛮吓人的,咱有点听不明白。” “所以我说像传说嘛,幸亏珊婆实有其人。”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美蒂望了窗外良久,自语说:“那个岛上的老人为什么知 道珊婆? 还有,毛哈要真是珊婆生的——那就是她的私生子了,她大概是怕露馅儿 ? ” “可是棘窝镇都知道她没有孩子。再说怕露馅也用不着杀人,她才不会傻到这 个地步……” 美蒂摇头噘嘴:“她半辈子有几天呆在镇上? 镇上人又知道什么! 说不定真是 她的孩子哩! ” “这不过是瞎猜。毛哈讲得太多了,太多了……” “你真的要为他找回戚金吗? ” 廖麦点点头:“我得多听听,把事情搞清楚一点才会帮他。找人的事儿并不难。” 水牢 毛哈的养母最初也不是岛上的人。她是和一次有名的海难一起出现的。 要弄清这个女人的来路可太难了! 为什么? 就因为死无对证、死无对证! “妈 的妈的,哪怕就是再活下一个、再留一个活口也好啊! ”当年岛上的头儿叫“老甩”, 他那一天冻得快死了,在破船烂板子间窜了一整天,一整天都在高声叫骂。 这就是那天的情景,是岛上老一辈人说来说去的陈年旧事。起因是一夜罕见的 大风把不知来自何处的一艘大船打散了,船上的东西大部散去,可是只凭一些零零 散散的物件,也足以证明这是来自神仙国里的东西:所有玩器件件精巧,是岛上人 想都想不出来的至美之物。仅活下来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穿了华丽的衣服, 美貌可人,只可惜被一场风暴劫难吓傻了,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只紧紧抱住一 个匣子,谁也不让动它。 这女孩呆呆傻傻被岛上人救起来,一开始被安置在一间破庙里,后来才渐渐清 醒过来,能说几句像样的话了,就被老甩领回家去。老甩觉得她被塞在那个透风透 气的地方于心不忍。也有人说那是因为老甩看上了女孩怀中的匣子,那里面的珠宝 到底有多少,以后总会露馅的。 女孩说她叫耳耳,是大河边一个霍姓大户家的丫鬟,也姓霍——所有霍府里的 人,也包括那儿的树呀野物呀楼堂馆阁呀,无不姓霍。那个霍老爷的山峦地产比这 儿的整座海岛还要大,霍府盖得像一座皇宫,府里的精巧玩器多得看不完也说不尽。 府里的上人们天天吃山珍海味,下人吃大馒头溜肝尖,惟独霍老爷一人吃青草,像 驴和马一样。这是因为霍老爷已经是半仙之人了,完全和天地万物打成了一片。总 之霍老爷后来在陆地上的好日子过腻歪了,就造了一艘大楼船,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让几个贴身丫鬟伺候着进了大海。船在海里行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天遇上大雾、大 雨、大风;大约又过了两天吧,她这个叫霍耳耳的小丫鬟就被岛上人捡来了。“我 想霍府,想霍老爷啊! ”她一弄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就呜呜大哭。 老甩到底是什么心思,岛上人几年后就看出来了。因为他在去世前两年,让独 生子娶了养女霍耳耳为妻。本来老甩并不是特别富裕的人家,结果老甩死了没有多 少年,他的儿子小甩就大发起来了,在三叉岛又置船又置地,盖起了一大片房子, 岛上人都叫它“甩府”。“这还不是人家闺女怀里的匣儿发了力? 老甩鬼精哩! ” 岛上人私下都这样议论。 甩府兴盛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不久小甩就死了,他死得大吉大利,死得聪明— —当时岛上逃来一支海匪,盘踞海岛无恶不作,小甩和全岛百姓受够了气,小甩就 偷偷出岛搬兵了;他熟知海道,领那些兵乘几艘战船绕过激流和山岬,消灭了海匪, 立下了大功;不幸的是小甩在登岛前被一条毒鱼蜇了一下,不久就倒下来,最后算 是和海匪一块儿灭亡了。 海岛得救的故事本来永远要和甩府连在一起的,这会让人感激小甩。他去世后 霍耳耳夫人、孩子连同下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优待。但是新兵实行新法,贫富 必均,甩府也就不复存在了。尽管如此,小甩的后人仍然受人敬重,都说他们在兴 旺年头实在待人不薄。可叹世事变化太快,再后来不仅是贫富必均,还要一叠声数 叨富人的坏话才成——据说岛外的一些大地方专门搭起了台子,全村全乡的人都要 登台数叨,声泪俱下,悲情难抑之时竟然把富人一个个全打死了。 那是霍耳耳和孩子胆战心惊的日子。好在三叉岛的人个个知恩图报,他们说: 咱既得了人家的东西,也就别再说人家的坏话了;最后实在被逼无奈,也只说一些 转弯的话,比如:“霍家大婶子,那一年俺去你府上,你让俺吃瓜、吃馍,俺不吃 都不行! 你这不是强逼俺又是做什么? ”又比如:“霍耳耳啊,你把旧衣服给俺穿, 俺总算熬过了那个冬天! 可俺要知道日后遭这么多罪,还不如冻死算了。你这不是 害俺吗? ” 霍耳耳本来和孩子过得还算不错,岛上人要明里暗里帮她们,谁知一年后岛上 出了一个编瞎话的女人,她们的大苦大难也就来了。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愁 苦,全让她们母女俩遇上了。她们能活过来,可真是一个奇迹啊。 编瞎话的女人年纪比霍耳耳小几岁,当年一心要嫁给老甩家,没能如愿,也就 死死恨着一个人,天天在心里咒她。有一天她在离当年甩府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 地窖,这地窖连着海边一条悬崖的隙缝,于是大海涨潮时就灌进齐腰深的水。她在 地窖那儿坐了一会儿,心上动了动,然后就找到一个上边来的人说:“我思前想后, 还是说了罢! ” 上边人不解,只鼓励道:“说了罢! ” “我真的要说了啊! ” “那就说吧! ” 编瞎话的女人扯上那人的手往地窖那儿走。他们一起爬进去时,正遇上涨潮, 苦咸的海水泛着气泡灌了半窖子。那人倒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看看她。女人很快珠 泪滚滚,声声抽噎。那人说:“不要怕,我们会给你做主的! ”女人用力擦眼,一 会儿就把眼擦肿了。她指着地窖:“看见了吧? 这就是当年甩府的水牢! ” “水什么? 水牢? ” “看见墙上的黑洞洞了吧? 那时我就被吊在粗钉上,一天两回泡在这水里啊! 衣裳泡烂了,露皮露肉,狼心狗肺的小甩用手摸俺、用皮鞭抽俺! 要不是你们来了, 我就得死、死在这水牢里! ” 那人又惊又怕,大口吸进窖里的凉气,连连问:“为什么? 为了什么? ” “能为什么? 还不是看上了咱的身子! 那会儿咱年轻,眉眼好,还有,那才叫 白哩! 咱穷啊,就差没交上几斤鱼税,就被捉了进来……” “那你为什么不早早控诉? ” “为什么? 还不是怕羞啊! 谁叫咱是女人呢……” 那人一边听,一边抚摸一块石头,这时狠狠一拳砸在上面,随即叫了起来:鲜 血立刻从手上溅了出来。 “老天! 老天! 上级人儿说火就火啊……你可得为咱做主啊! ” “一定! 一定! ” 吞金钥的女孩 霍耳耳的独生女叫小芋芋,十五岁了。这是编瞎话的女人扔出那个惊人故事的 一年。全岛人都目瞪口呆了。有些上年纪的人站出来质疑,说:“老天爷,咱三叉 岛上从来没见水牢这东西! 是不是别人——岛外的人使大船运来的? ”“八成是哩, 八成是哩! ”可是没有多久这样议论的人全都销声匿迹了,再也没人吭气。后来才 知道:所有对水牢的存在表示怀疑并横加议论者,都被人拖到黑影里掌了嘴。“怪 不得呀,一大把年纪让人使上巴掌掴,不让说偏说,这不是讨打又是什么? ”年轻 人说着,恨恨的,甚至对自家老人都不表同情。 母女俩的苦日子来啦。日夜拷问霍耳耳,她只能如实回答:“不知道啊,实在 没听说俺家筑过水牢。” 拷问者押她去实地看了,她仍然摇头。“打啊! 不打这骚臭娘们儿、这渔霸老 财的婆娘,她一个字也不肯说的! 打啊! 打煞她! ”有人一喊,立刻就有人照办了。 中年人、年轻人的火气不知从哪儿来的,特别起劲,他们当中不止一个上前揪 住她打,揪下了一撮撮头发。 女儿被锁在家里。她只要一出门就往母亲身上扑,护着母亲,谁动母亲一手指, 她就用牙咬。因为她不止咬破了一个人的手,所以每逢押霍耳耳出门时,就得首先 设法锁起这个小女孩。霍耳耳与她分手时总是叫着:“小芋芋别哭,妈妈早晚回呀。” 水牢很快被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随便接近。从岛外来了一些人,他们在围起 的水牢里忙活,不知干些什么。事后才知道,为了水牢的重新开放,这些水牢专家 正在一丝不苟地加以修复。这样直过去一个冬天,北风怒吼的日子一过,大围幔子 一撤,崭新的水牢就露出来了。它再次对岛里岛外的公众开放了。 这一天算是三叉岛的一个节日。岛外来了许多人——这些人兴高采烈又怒气冲 冲,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这件稀罕事儿,捷足先登,非要看个究竟不可。他们排成 一队往洞穴里进,咬牙攥拳。洞子经过修复,下到底层容易多了,台阶舒缓且有木 头扶手。 随着湿气加重、听到啵啵的水泡声,也就站在了一个平台上。四壁滴水,生锈 的大钉和尖尖的铁齿钩分别从墙上和水里凸出,面目狰狞。参观者无不惊骇,大呼 小叫,一会儿又吓得吸起冷气,不停地磕打牙齿。 只要参观者来了,编瞎话的女人必要现场讲解。 一场场讲下来,女人不仅说得越来越流畅,而且把个故事编得枝叶茂盛:她第 一次被押进水牢时年纪多么大、脸盘儿怎样眉眼怎样、脏水浸着下体和胸部的滋味 儿、渔霸老财怎样半夜打着灯笼进来、她怎样用脚踢他的小肚子下边一点、日子久 了两腿怎么爬满了水蛭、水蛇在裤子里乱钻的夜晚、想人的夜晚、被拴在铁钩子上 活活给畜生糟蹋的夜晚、一年年折磨得人比黄花瘦的惨相、人见人嫌扔在大街上没 人要的日子……听的人眼都直了,都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讲到这时候总 有旁边的姑娘斜跨一步,一句连一句呼起了口号。这些姑娘是负责引导和辅助讲解 的,众人跟上她们齐呼。地窖共鸣效果良好,巨大的嗡嗡声以至于把参观者自己都 吓住了,他们从那儿离开后都要连做几天噩梦。 编瞎话的女人成了岛内外一大宝物。后来的日子里,她已经不再屑于为一般的 进洞人讲解了,而是频频出岛,为大海外边的人讲述自身遭遇。她每一次从岛外归 来都要引来全岛人的驻足观望:携来一些最新的物器,这仅从鲜亮的包装盒上就看 得出来;有一次她甚至打开一个纸盒,取出了一个古怪的带旋钮的四方机器,一扭 哇哇说话唱戏——这东西只有个别年轻人认识,他们争着喊道_ .‘‘收呀——音 机! ” 编瞎话的女人穿戴也变了,衣服布料闪闪发光,一些上年纪的人凑上去摩挲, 说:“真不得了哩,上了电镀一样! ”人们发现她整个人年轻了十多岁,已经不再 是那个六十岁的女人了,而是脸庞有光,胸前又鼓鼓囊囊了。有人私下议论:“这 娘们儿巧嘴滑舌四处奔走,说不定勾连上岛外不少年轻小伙儿,采了人家的元阳! ” 青年人不懂什么是“元阳”,反反复复问着,却没人告诉他们。 不久,上边又派来几个戴眼镜的,这让岛上人知道:水牢的事又闹出了新招式。 果然,这些眼镜一天到晚和编瞎话的女人在一起,还一次次钻进水牢、或者去看霍 耳耳母女。其中的一个试图去抚摸一下小女孩的脸蛋,结果刚一伸手就被咬住了手 指。那人喊得好惨,小女孩还是用力咬着,就是不松,待母亲呵斥下来时,被咬的 手指已是鲜血淋淋…… 原来这些人是接受任务来岛上编大戏的:根据水牢的故事,写成一出在三叉岛 一带流行的“鱼戏”。 这种戏以前只在不大的范围里上演,不知演了几百年,戏文都是古旧词儿,至 今已有几十年不再演了。 鱼戏所用的琴和鼓之类,都取自海里的东西做成,如鱼皮鱼骨等;戏中人事也 大抵和水族有关,所用曲调多少和鱼的叫声、摇橹的吱扭声、拉网的号子声调相谐。 不过会唱鱼戏的人,如今在三叉岛是越来越少了。 几个戴眼镜的人轮流执笔,来来去去几个月,白天辛苦工作,夜间就和编瞎话 的女人睡在一个大炕上。炕上除了必不可少的被褥,还摆了一张矮腿桌,上面有笔 墨纸张——据说戏文这东西说来就来,哪怕是半夜,它只要来了就得立马写到纸上 ;戏文这东西对人来说是过时不候,不管你是谁,有多高的官职多大的文化。岛上 后生打鱼累了一天,夜间出于好奇还要到编瞎话的女人窗下听房。结果他们听见了 嬉闹声、哧哧笑声,特别是听见了编瞎话的女人哼出的一两句鱼戏:“叫一声我的 刀鱼郎,待奴家脱去衣裳,咱何必慌里又慌张……”后生们只对那个男的反复说的 一句话听不明白,那人说:“咱要用一出戏救活一个品种! ”听房的人不再吭气儿, 因为一个“救”字显出了无比的急迫和严重。 不知多少人参观过水牢,又特意去看霍耳耳母女。这些人指指点点:“看见了 吧? 这就是渔霸的小老婆,还活着呢! ”“真有脸活着,没有廉耻! 男人进牢里糟 蹋人家大闺女,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真该让一天到晚下海打鱼的汉子也糟蹋 糟蹋渔霸家的小老婆! ”开始的日子霍耳耳总要大声说:“我们家从没筑过害人的 水牢! 这是别人编了害人的! 我也不是小老婆,我家男人只有我一个……” 她大声申辩时,如果有看押者在场,一定少不了挨上几巴掌。日子久了,参观 的人一拨拨太多了,她索性由他们说去——自己牵着女孩的手静静坐着,让阳光照 着满头白发和一脸深皱……夜里她抚摸孩子,一声声规劝说:“小芋芋,听妈妈的 话,再不要咬人了,那些人说要把你的牙齿拔掉——畜生们说到做到的! 好孩子, 妈妈就为了你才活着啊! ”小芋芋每次都点头,大眼睛里没有一丝泪光;可是每逢 有人伸手欺负她和母亲时,她总是毫不犹豫,下口就咬。 让小芋芋遭受更大折磨的是后来。随着水牢的事情越传越广,再加上要编一出 鱼戏,对霍耳耳的身世由来的考察也就多起来了。有人开始走访岛上老人,仔细询 问那个传说的飓风之夜、那艘打烂了的楼船,最后注意力全集中在一个匣子上—— 它由当年的霍耳耳紧抱怀中,那里面真的只是金银细软? 有没有别的? 这个匣子现 在又在哪里? 对霍耳耳的审问于是重新开始。“你再不说,咱就把你交给年轻人了, 他们早就要求接下这个任务。 你知道他们下手可没轻没重啊! ”审问者威胁她说。 霍耳耳总是那几句话:“那匣子过了这么多年,哪儿找去? 再说那是霍老爷的 东西,找到了也得交给他的后人! ”“你这个老财的贱人、下三烂奴才,你就是烧 成了灰也是黑的! ” 他们最后没有办法,真的把她交给了进岛来的几个年轻人,另有本岛几个年轻 人加入,这一伙变着法儿拷问起来。他们先是使用“苦肉法儿”——绳子蘸了海水 打人、拧大腿根、绑吊;而后是“害羞法儿” ——将乳部和下体部位的衣服剪出三个方洞,让来往行人随意观看;老光棍戴 上花镜凑近了看,小孩子捡了毛毛虫往方洞里投……待一切都没有效果之后,年轻 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拍大腿说:“有也! ” 他们把霍耳耳投入水牢,直投了一个月。一个月中只有几次押上来透气见光, 因为人眼看就不行了。 “你自家的牢儿,自家还使不中意? ”年轻人说。霍耳耳最后膝头生了水疮, 头发长了青苔,周身寄生了无数水虫,连牡蛎都想附在脚跟上。她眼看就要死在水 牢中了,年轻人这才改押在牲口棚里。 整整两个月母女分离。小芋芋单独关押,她们家由一群手持钢钎的人四处探寻。 每一寸泥土都寻遍了。一无所获。后来有人想到了睡觉的炕,拍拍脑瓜喊道:“拆 拆拆! ”拆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在用钢钎插探炕基时,几个人笑了:他们挖出了 一个瓷缸,有盖,揭开一看,正是一个匣子! 可是这匣子由特别金属做成,小而精 制,特别坚牢,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锁孔。根本无法打开。“妈的,割不动砸又不行, 又不能伤了里面的物器,这真难死活人了! ”领头的说。 赶紧找钥匙吧! 可是那种小物件要比匣子难找十倍。找了几天,全无踪影。有 人想起小芋芋,于是让人按住,在万分提防嘴巴的情势下,脱光了她的衣服。所有 人都发现,光身子的小芋芋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真好看;戴了红色肚兜儿,有一 条金色丝线挂在颌下——一揪,牵出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人们立刻大喊起来,原 来正是一把金子做的钥匙! 四周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宝贝喜蒙了,大手爹着;还没 醒过神来,小女孩儿挣脱了身子,狠力咬了一下企图上来抚摸金钥匙的人。那人大 叫之时,小女孩迅速把钥匙攥到手中,紧紧藏到了身后。几个人往屋角逼她,她四 下观望、退缩,最后竟将钥匙填进了嘴里。 几个人扒她的嘴,抠、撬,伸进羽毛搔动,全无效力。“妈的,就这么吞了, 生吞了! ”头儿搓着手上的黏液,大骂。 神针 小芋芋被严密看守。头儿就住在关押她的厢房旁边。这厢房紧靠一处海蚀崖, 日夜听得到海浪咣咣拍打崖壁,像放炮一样,简直令人无法入睡。头儿缺乏睡眠, 更加烦躁。可是没有办法,这小家伙只能关押在这个地方——岛上惟一的、也是声 名显赫的中西医结合者、名叫弯肚的老人说:人在巨大的海浪轰击声中会更顺利更 频繁地大解。一开始头儿提议给小女孩使上泻药,弯肚理着银须说:“这你就错了。 泻得慌急,那东西就会卡在胃肠里,到那时就不得不动刀儿了,那可不聪明啊! ” 果然,头儿自住到这儿的当天就不停地去茅厕。 他从蹲坑下来,还来不及系好裤带就去问背枪的看守:“她解下没有? ”看守 总是摇头。他从窗上观察小女孩,发现她神色安定而严肃,那时不时望向大海的眼 睛里满是仇恨。她在屋里不停地踱步,那该不是急着进茅厕吧? “她一天进几次茅 厕? ”头儿问。 “三次,都是小解。” “妈的,真是奇了怪、倒了霉! ”头儿咕咕哝哝往回走。他命令看守:只要小 女孩大解了,无论是白天晚上,就是凌晨两点也要通知他。看守应道:“是啦! , ’小女孩使用的便坑是特别整治过的:下边的通洞幽深且安了一个木桶,桶中有一 个大铁抄子。 无论白天或夜里,头儿只要醒来就伏上窗子看她踱步:她竟然极少睡眠,只是 走、走。“日他妈这不是憋的又是怎么? 那咱就等! 早早晚晚,你怎么吃的,还得 怎么给咱拉出来! ”他命令看守为小女孩准备饭菜时,要多用肥腻的鱼腹部分: “撑她,撑得她爹妈乱叫才好! ” 第四天凌晨三点,头儿被巨大的海浪声折磨了多半宿,好不容易才睡下,看守 就报喜一般大喊着把他叫醒。他爬起来搓搓眼,一下就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缩嘴蹙鼻, 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扶住铁抄子:上面是一大块塔形的东西,金黄色且十分美观。 “哎咿,这小物件拉得还真不错! ”他围着它看了又看,鼻子抽动,转了几圈,然 后亲自接过来。他小心翼翼提到屋外,一边搬弄水瓢一边咕哝:“咱得淘一淘呀, 细细淘一淘呀,”他呵斥旁边的年轻人:“这东西一点都不臭,你躲什么躲? 你把 灯火再举高一些! ” 淘过了,结果大失所望。 又过了两天,同样是仔细检找了两次,仍旧一无所获。头儿哭丧着脸问弯肚怎 么办? 弯肚流下了两行长泪:“动刀儿吧。” “手术复杂不? ” “简单。所谓囊中取物也。只要为我出岛买两样器械就成,还要找人打打帮手, 不过——”弯肚擦了擦脸:“多好的小孩儿,多好的小肚肚,这一来……” “那也没有法儿! 她是自找的呀……会疼得厉害? ” 弯肚摇头:“不会。这我自有办法。我不用麻醉师,我有神针哩。明天或后天 上午办吧,上午我的眼神好些……” 弯肚在远离海浪的一间屋子布置起手术室,先用艾草熏了几个时辰,又在地上 墙上洒了一些药水。 他让人远远嘹望阻止行人走过,并让那个头儿向全岛下令:届时任何人不准发 出大声,不准喊拉网号子,不准一齐呼叫往海里推船,更不准噼里啪啦砸东西。 “为什么哩? 你不是说就像骟头小猪一样轻省? ” 头儿问。弯肚火了:“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 我是说‘囊中取物’! ”“那也 一样啊! ”“那可不一样。谁也不能惊了我的刀! 这是我和孩子两人的大事:我亮 出手艺,她长好肚肚! 这时辰谁扰了我,我火了一刀割下他的属! ” 没有办法,谁要咱用着他啦? 谁要全岛只这一个中西医结合? “我日你妈的! ” 头儿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芋芋刚一跨进这间屋子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多少有些高兴,一次次嗅着 满屋的艾草味儿。后来她看到老医生和几个人在摆弄刀呀剪的,才知道不妙。老医 生把她叫到一边说了缘故,告诉她如果不及时取出那把金钥匙,说不定什么时候胃 上穿孔就死了,那时要救就来不及了。小芋芋说:“那我就死! ” “那就见不着你妈了! ”小芋芋低下头。一会儿她咬着牙抬头:“死也不给他 们钥匙! ”老医生洒了两滴浊泪:“孩子,死了他们取走就更方便了。”他慢声细 语劝她,告诉她:自己将采用全世界最好的办法来干,几根小针扎上、小弯刀儿划 上,就像小蜜蜂咬了一口——“你更别担心会留下丑丑的大疤,我为这个可费尽了 脑子! 孩子,我只会留下一个小小的口子,就像小金鱼的嘴,然后给你绣花一样缝 上,待它长起的当月,再用一种草药膏糊上,半月二十天一过,戴上老花镜也找不 见疤瘌在哪里! ”小芋芋两眼盯住他:“你的话当真? ” “着实当真。我这年纪能做你爷爷了,还能龇着大牙胡咧咧? 我心疼孩子……” 小芋芋不再说话,自己躺到了床上。 老医生先让人喂她几粒白色药丸,待她睡着时,就亲手为她褪去衣衫。还完全 是个孩子呢,身子圆圆的没有一个疤痕,简直完美无缺。她的小乳房像两个小苹果 伏在那儿,体征刚刚显现。多么可爱的脐窝。 老医生正细细研究着,一回头见那个头儿正隔着窗户往里望,就朝他做了个威 吓的手势。 小芋芋的手上、肚子上、腿和脚,甚至是头部,都扎上了颤颤的银针。她一直 双睫合起睡着。待有了小小鼾声时,老医生说一声“开始罢”,接着平伸出两手。 有人为他戴上胶皮手套,又戴上口罩。 整个过程除了器械丢在铁盒里发出细微的叮当之外,几乎再没有声音。 漫长的破译 那个神秘的匣子打开了,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哪有什么珠宝之类,仅 是两张泛黄的皮纸,上面用毛笔写了稀稀疏疏的一些字,字的旁边是朱砂做上的标 记,诸如此类。 围看的人不多,因为这是甚为机密的事情。首次开匣看到的有那个头儿、头儿 的上级、两个编鱼戏的人。离这四个人稍远一点的是编瞎话的女人,她本来已经凑 得很近了,但最后一刻还是被头儿推开了几步,理由是“级别不够”。 他们由惊讶到迷茫,最后一起陷入了痛苦。四个人呆坐在匣子四周,皱着眉头。 这样呆了不知多久,那个头儿突然一拍脑袋:“嗯,这是一本变天账! ” 其余三人看看纸片,又相互望望,没有吭声。因为上面没有关于金钱银两及其 他记载,如此推断失之孟浪。头儿让上级细细看来:“小羊蹄子,野猪脚,粉鼻鹿, 大五花妞儿,细皮小犊,小三,雪兔……”如此等等。年代久远了,墨色持重,一 些朱砂标记却红得醒目。 “这分明是一些畜生嘛! ”上级有些失望。 头儿笑眯眯的:“依我看呀,这才是老财们使的障眼法儿——他故意给人取了 动物外号,留给儿孙日后算账! 这些外号用不着外人知道,只要他儿孙后代心里清 楚就行了……” “那些红圈呀点点呀,又是做什么了? ” “加了记号的,或许是欠了重债;再不就是大仇人,是让儿孙后代开刀问斩的 ……瞧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我敢肯定这是本大变天账,这得火速送到上头才行, 找些专门家破解破解——‘会的不难难的不会’,真正懂行道的人,一眼瞅上去心 如明镜,是吧? 是吧是吧? ”头儿一边说一边比比画画,有点得意。 他的上级不再置评,只让人收起,准备尽快报到上边。 后来许多年过去了,“变天账”一说时而成立时而推翻,没有定论。匣儿在岛 外的城市甚至更远处的专家手里辗转,并诞生了一批考证文章,说法愈加趋向复杂。 有人认为这是当年具有邪癖的地主老财随手记下的饲养名单,所记皆为动物中的珍 品;有的认定如此精心保管的文字必定非同小可,只能是散在山林乡野的帮会分子 代号,加了标记者,则为一定范围内的首领,要知道当时财主们与地方帮会势力是 勾连一体的;有的判定这是一张土匪联络图;更有对名单做出各种解释的:潜伏的 打手、雇佣的镖头、各色巧匠……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但那几个编鱼戏的人却毫不犹豫地采用了“变天账”说,并与水牢的故事交织 一体,终于凑出几幕哀婉凄凉的鱼戏。戏的主角当然是一女子,俊俏无比,生于斯 长于斯无人可敌,老财垂涎,生离死别,等等。大戏首先在岛上连演三天,看得人 人捶胸顿足,热泪涟涟。上年纪的男人女人是最忠实的观众,他们与其说是在看台 上的戏,不如说是在循着熟悉的腔调寻觅往昔:常常闭着眼听而不是睁大了眼看。 “多’少年没听这个调门了,哦哟哟真真解馋解痒啊! ”他们边听边随上节拍摇晃, 结果小板凳和马扎都被沉沉的屁股搓散了,让年轻人嘲笑:“年纪越大腚力越大! ” 这出鱼戏最让老头老婆们不能苟同处有两点:一是真正的鱼戏必以水族为角儿, 或者其中夹杂有人和鱼精龙女之类的纠缠;而时下的戏文全是人,却又要按传统的 调门和动作表现,吱扭扭学着鱼叫、像鱼那样游动,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二是戏中 的女主角太离谱了,咱岛上编瞎话的女人原本就不好看,这会儿倒给装扮成天仙一 般! 这两条抱怨趋向一致,难免要吐露出来,结果多嘴的人险些被送到局子里去。 上边人说:“还想演些迷信、想复辟? 还嫌不真实? 想给渔霸打掩护? 查查说这些 话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从此无人敢议。 传说编瞎话的女人对于未能亲睹匣中隐物耿耿于怀,不吃不喝坐船出岛找到更 上一级,哭诉:“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这样的人什么不能看哪! 我虽说大字不识, 可我就是使鼻子嗅嗅也知道那是什么物件,还用得着上级操那么大的心? ”上级对 阻挠她观看的人严厉斥责,当即指示让人专程带她去破解隐秘。编瞎话的女人抱着 匣子哭了一场,说只有地主老财才有这么好的匣盒呀! 她对两张皮纸又嗅又摸,不 停地打嚏,最后说:“狠毒啊! 狠毒啊! ”旁边人问怎么了? 她就说:“老财恶霸 又能干出什么好事情? 这都是他们杀的人! 瞧一个个都用红笔点了,那就是——没 命了! ”旁边人大惊。 是否出自编瞎话的女人之口不知道,但有一段时间确有此说:当年的霍府留下 了一份惊人的杀人记录。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这期问发生的事情简直多极了。围绕匣中那两张皮纸, 各种传言一直未断。 在霍耳耳的一再坚持之下,那个匣子才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但匣中的皮纸显 然只是两张复制品:真品的下落永远是个谜了。尽管如此,霍耳耳还是激动万分, 将它再次锁好、珍藏。 小芋芋肚子上仍然留下了伤疤:事情并没有像那个老医生弯肚夸下的海口,而 是留下了一条清晰的竖纹,模样活像蜈蚣,好在并不十分难看j 对此老医生辩解说 :“这全是因为所采草药有疵,其中一味五花舌草被蜥蜴撒上了尿。因此,事情才 有了闪失。” 他后来断断续续又给她肚子上糊了几次药膏,但毕竟事过境迁,于事无补。令 老人伤心的是后来——那是小芋芋结婚当年,老人正好研磨出一味祛除手术疤痕的 新药,于是急匆匆跑到他们的新房里,未及多说就把芋芋的衣服掀开——正这时丈 夫一步跨入,结果年轻渔人喊出的声音像霹雳一样。 也许就为了那个匣中的隐秘,霍耳耳在归还匣子的当年就出了一次海岛。此行 是否破解了隐秘不得而知,只是她做出了又一件令全岛人大惊的事情:抱回了一个 脚上长蹼的小男孩儿。 她与交还孩子的珊婆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