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黑影徘徊 廖麦只好让美蒂打理农场里的事情,这段时间他要一心照顾好毛哈这个人,因 为要让其一直呆在车库旁的小屋里可真不容易。美蒂独自应付一些杂乱事情,每天 夜色笼罩时分往车库里送去吃的东西。 几天过去了,工人们一说到毛哈还是兴奋不已,对这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异 人耿耿于怀,见了美蒂仍旧咋咋呼呼:“老天,那家伙能不吃不喝躺在水里半天, 说不定真是一条鱼精变的哩! 他这会儿也不知哪去了,说不定还在咱这围遭儿转悠 呢! ”美蒂赶紧摇头:“他这样野性的人哪能呆得住呀,说不定早驾着海浪回大海 里去了。” 一天早上,一个枯瘦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打工者中间,木着脸,偶尔发问,提到 的竟是那个脚上长蹼的人。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美蒂,她马上去了湖边工棚:那儿 果然有一个生人。这人长了一张窄长脸,神色阴阴的,看人时咬着牙齿,不愿说话。 “你想来打工吗? ”美蒂问。 他没答话,只用眼睛扫了她一下。这立刻让美蒂脸上有一种被灼伤的痛感。 “我雇工。”他的话极简。 “那你也不能来我这儿挖人哪! ”美蒂心上扑扑跳,却故意大着嗓门说了一句。 窄长脸没再搭腔,很快走开了。 美蒂目送那人出了园子,直盯着他往西走了很远,才回到屋子。稍停,她因为 心里不安,又到车库这儿找廖麦来了。 车库隔壁的。一间屋子近日已经堵上了小窗,门也闩得紧紧的。她有节奏地弹 了几下门板,门才打开。那个叫毛哈的怪人正坐在床上,抱着双膝;廖麦坐在他的 对面,两人一声不吭。毛哈脸上的淤泥没有了,但毛发还照旧乱蓬蓬的;衣服换过 了,特别是裤子没了破洞,但浓浓的棕色胸毛还是从领口那儿露出来。他大概知道 来人是谁,看也不看,只低头瘪嘴,盯自己带蹼的脚。廖麦听美蒂耳语几声,随她 走出去。 一会儿廖麦回到屋里,说:“毛哈,大概我们得小心一点了,那个朝你开枪的 家伙可能今天来过我们园子了。” 毛哈随即抬起大眼:闪着一层荧光,极圆。廖麦一瞬间觉得这真的是一双水族 的眼睛。毛哈这样看了一会儿,抹抹鼻子:“廖哥,你还是把我送回河口那儿吧— —也许我妈后悔了,她让人来找我! 咱总觉得珊婆就是咱的亲妈,咱那天一照面就 这么想——她也许会收下我。我还是想回她那儿……” 廖麦重重地拍打他的肩膀:“你在弄明白她到底想些什么之前,可不能回去! 如果她真有那份好心,那天就不会让人开枪打你了——她哪里是想收留你,分明是 想取你的性命啊! ”’毛哈听了啊啊叫起来,粗粝的嗓门泛着尖音,这真的能让人 想到水中大型哺乳动物的叫声。他一边叫着,大滴泪水刷刷滚落,滑过脸颊,流到 了棕色的胸毛里,“你千万别这么说,千万! 我告诉过你了,那可不是她干的,那 是她的干儿子开的枪啊! 也许这事儿她到现在还一点都不知道呢……我不能一直呆 在这儿了,我得去找她。我真的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妈……” “那你是中邪了! 你什么根据都没有……” 毛哈张大嘴巴:“根据? 这种事儿怎么找根据啊! 霍妈妈能告诉我的,也就那 么多。她也许会说出更多的,可惜时间来不及了,她还没等全说出来就过世了…… 那天我在河口那儿等啊等啊,半天时间就像一年那么长。珊婆好不容易出来了,我 一看她的脸、头上包的蓝布,还有那双眼,心里格登一下,张口就叫了一声‘妈’ ……我情愿她是我妈,我的亲妈哩! ” “我不相信亲妈会对儿子这么狠,她不会不知道向你开枪的事,”廖麦在想尽 一切办法说服他:“那个珊婆如今收养了七个儿子,他们什么事都听她的,没她开 口,他们大小事儿都不敢做一点点。还有,珊婆已经有了七个儿子,她怎么还会要 你呢? ” “那也不差我这一个啊……” “你和他们可不一样! ” 毛哈垂下头:“我知道,我太、太丑了。” “可不是因为这个。那肯定是另有原因——我们也许以后会弄明白这到底是为 什么。反正你现在千万别接近那儿,那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毛哈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我就死在河口吧,我也不能就这样空着手回三叉岛 去啊,也许我就该死在她身边……” 廖麦真不知该怎么劝他,只好等他平静下来再说。廖麦觉得这家伙真的与海边 和山地的人不一样——大概因为在大海深处呆久了的缘故,一根筋,思维极其古怪 ! 跟这种人可真难把话说清楚啊。呆了一会儿,为了让这家伙能高兴一些,他就把 话题扯到了鱼戏上,说极想亲耳听一听那种独特的调门。 谁知这样一说毛哈的泪花马上干了,人很快高兴起来,点点头告诉:霍妈妈的 外孙女才是岛上真正的小美人儿,也是最会唱鱼戏的人,你想听吗? 那就去三叉岛 好了! “那是将来的事了,现在你能哼几句吧? ” 毛哈吭吭哧哧:“也能。不过这得好好想想才行,”他的手插在头发里,又搔 弄一会儿棕色胸毛,最后翻着大圆眼唱起来:“‘小鳖鱼你吱吱扭扭别发浑,老夫 我,伸手揭去你呀,两片鳞……“眼见得呼悠悠大潮又起,咱龙王将身来在水晶府 邸’……”他因为一个高音发不出来,伸手去卡自己的喉咙。廖麦笑了。 “毛哈,岛上会唱鱼戏的人多吗? ” “会哼几句的多。一出戏唱下来的少。像芋芋老姐的孩子‘小沙鹞儿’——像 她唱那么好的,天底下也没有……”他一说到“小沙鹞”几个字,就把目光转到了 一边,开始暴躁地拍打床沿,“我得去找那个姓戚的,找回这个混、混账东西! 是 他让小沙鹞哭成那样……我真想掐死那个狗鱼崽儿包公脸儿。可霍妈妈非让我去找 他不可呀,这也没有办法……” 廖麦很快察觉到毛哈心里极喜爱、或干脆说是深恋着那个唱鱼戏的女孩,却又 要奉命请回一个自己的情敌——也许正是这种矛盾和痛苦吧,他整个人有些蒙了, 有时候心思乱成了一团,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廖麦怜惜地攥了攥他的粗臂、他 的大手。 “我日他虾妈橹窝里捣出的杂种! 臭海蜇皮都吃不上的饿马死龟烂尾巴根! 九 条水蛇缠在一疙瘩的老鳊鱼、刀鱼梢儿小虾米、抹上大酱就要下锅的黄花鱼,你要 这会儿死了也就好了,咱毛哈也就用不着千里万里寻你个水鳖了……”毛哈的声音 越来越低,咕哝着,一串恶骂让廖麦又惊异又好笑。他劝导毛哈:“你就不用忧愁 了,找戚金的事儿交给我吧,包在我的身上。眼下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将养几天, 太太平平回岛上去。” 毛哈听了不再吱声。他斜躺下来,可是只一会儿又抬起头,像嗅什么似的扬起 鼻子,面向门口翕动鼻翼,极其不安的样子。 廖麦马上开门出来,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风有点凉,海浪的响声也大了。待 他想转身回屋时,突然觉得西边三四十米处的那排杨树不对劲儿:本来是笔挺的树 干上多出了什么;再看,有一个瘦长的黑影从树隙那儿一闪而过。他弯腰抓起一个 器具就跑过去……在杨树四周转了几个来回,什么也没发现。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 眼。 他们很晚才吃完美蒂送来的食物,因为这几天总是深夜才睡。剩下的一段时间 里,廖麦想更多地谈谈鱼戏、谈谈那个戚金蹿到海岛之后的一些情形,可又不忍提 起这个话题。他知道只要一说到戚金和小沙鹞这两个名字,毛哈就不再安宁。 已是凌晨了,毛哈入睡前又一遍说起了霍妈妈:“我到现在都不明白的是,她 过世的前几个月,老要做相同的一个梦。这梦让她再也安生不了,然后就一遍遍催 我出岛……”他这样说着说着,又扬起了鼻子,再次像嗅东西一样冲着门的方向, 脸上是极度紧张不安的神色。 廖麦抓起一支手电出去了。 手电光将一棵棵杨树扫过,又照了车库四周、北边的灌木丛——风中乱舞的枝 条间真的有什么在活动,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 一个重复的梦 “孩儿,我琢磨是霍老爷托梦来了。我梦见俺姊妹几个和他一块儿在大楼船上, 他盖着朱红缎子被睡着,谁也摇不醒他……”霍耳耳已经是第三次这样说了,芋芋 安慰妈妈,只听她讲下去——就让她一遍遍讲吧,直讲到最后的日子吧。芋芋为妈 妈难过。 “我也不知是梦,还是泛起的老事儿——人老了觉少,睡着醒着都分不清。几 十年了,我有时一觉醒来还在大浪尖上,挣着喊着想活命。那一场大灾难把我吓没 了魂儿,让我把什么都忘个一干二净。后来记起了一些事、又一些事,可是一段一 段难接茬儿…… 好在它们这会儿在梦里全接上了……”霍耳耳垂着一头白发揩眼,问过了芋芋 又问毛哈:“孩子,你说我为什么总做这同一个梦呢? 我夜夜都被这噩梦惊醒。” 那艘楼船人间少有啊,不光是廊啊柱啊镂花雕凤、贴金镶银的,就连舷上都点 了彩。再看船上装的吧,金碗银盘数不完,地上铺了大花毯子,幔子穗头都扎了金 线。除了霍老爷一个男人身,其余全是女的,是十六七的闺女,挑了样儿找来的, 搽了胭脂抹了红唇儿,都是来伺候霍老爷的。 老爷一直睡着,躺在大幔帐里面,谁也不能吭一声,免得惊吓了他。一日三餐 也不准喊醒他,再说老爷早修成了仙体,不太食人间茶饭,在府里时就这样:高兴 了就喝几口青草汤,嚼几块杏仁糖,不高兴在田边地头揪几把青草塞到嘴里就成。 老爷只缺了一样物器不行,那就是美妙的雌性活物,人畜倒也不拘。每日每时,府 里的老爷只要在家,老管家都得备下应手的物件,听到老爷在内间咳一声,说: “拾掇了来! ”就得立马把她( 它) 们送到里面去。 霍老爷到了晚年,简直是手不释卷/人:总是呷着碧绿的青草汤,一手持书, 一手抚摸着一个雌物。 有一条母狗是他的最爱,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府里人总是听到老爷内间屋里 传来它的喘息声:哈嗒,哈嗒。还有一个娇美少妇身高腚大,肌肤如雪,天天抱个 匣儿进屋,说是去给老爷“拉洋片儿”,在里边喊:“咱拉过了这一片呀,又呀一 片儿”,其实老爷没心思看。有一次老管家送青草去,不小心抬了眼,瞅见那娘们 儿一截长长的尾巴从裙子底下透出。 船上的丫鬟头儿时不时叮嘱这些女孩儿:“老爷醒来时,一出声儿,叫谁去谁 去,别扭扭捏捏拿样儿,反正早晚都是老爷的人。咱年轻时候也经过这阵势,刚开 头还哭呢,怕老爷嫌咱丑呀不水灵呀、胖了瘦了呀,其实到末了才明白,老爷是最 好伺候的人,从来不挑肥拣瘦,只要是女儿身、只要会亲嘴儿就行。老爷的大嘴又 厚又软,热得像刚盛进碗里的米粥,咱这点年纪哪是他的对手,老人家把青草汤一 放,回过头三口两口就把你亲个半死! 当然了,古语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 咱姐妹几个今后就在船上好好啃这块老姜吧! ” 丫鬟头儿特意把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匣儿交给霍耳耳,嘱咐:“守紧些,老爷 原想枕在头下呢,后来嫌硌得慌。开匣的钥匙拴脖儿上、贴到肚子上,谁也不准给 ! ”霍耳耳每个字都记住了。 楼船在海上顺风顺水走了三天,老爷还是没有醒。有个丫鬟咕哝:“怎么还不 醒? 这不是急死活人吗? ”别人就嘲笑她:想早些亲近老爷,大概当大闺女当烦了。 霍耳耳打心眼里爱戴老爷,虽然从未就近端详过,但那长长的身影总算瞥过几眼。 她知道这个男人心肠好,情意深,腰带松——最后一条放在常人身上就完了,霍老 爷那样,反倒让人觉得孩童一般顽皮,“多好的老爷啊,瞧跟谁都没大没小的! ” 有一次霍耳耳正走过长廊,迎头碰见刚从老爷屋里出来的丫鬟头儿,她边整衣服边 说道。 霍耳耳一想老爷就脸红心跳,说不上是害怕还是高兴。她倚在船舷上看着万里 碧波想:老爷快快醒来吧,醒来时但愿第一个进幔帐的人就是咱——这就好比打仗, 第一个上战场的人总是让人钦敬的。可他就是不醒,她只好紧抱宝匣,一刻也不松 手,连上茅厕也是一样。 夜里起风了。大风摇得人人呕吐。霍耳耳吐在缎子衣服上的那会儿,还一直担 心老爷见了会嫌脏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东海泛出了鱼肚白,一眼看去,一只青黑色的半大船开过来。 霍耳耳开始与大家一起去看那船,后来又想呕吐,就进了茅厕。 就短短一会儿工夫,那船就靠上来了。一个长了红胡子的大汉笑眯眯看着楼船 上的人。这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两条带钩刺的缆绳一下抛到了楼船上。红胡子 立刻不笑了,吹一声指哨,好几条汉子就攀着缆绳一齐往楼船上爬。到底是丫鬟头 儿,她在大家瑟瑟发抖之时竟能抓起一把斧子砍那粗缆——可惜力气太小,砍了两 斧没砍断,一个大汉,就是那个红胡子,挥手一刀就把她砍死了。 所有丫鬟从这一刻都呆了傻了。红胡子领一伙人蹿上楼船,大叫:“除了女的, 一个不留,一个不留,照老规矩办呀! ”他指使几个人四处蹿动,一会儿就把丫鬟 们全押在了甲板上。这时霍耳耳吓得紧缩在茅厕里,她从一个小缝隙往外看,浑身 筛糠,直到听见一个大粗嗓子喊:“头儿,搜了个遍,全船只一个男人,这家伙正 装死打挺儿呢! ” 红胡子抽刀出鞘要往幔帐那儿走,刚刚报告的人哈哈大笑:“用不着动刀了, 用不着了。”尽管这样红胡子还是走进去。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安安静静。后来红胡 子一脚踢开隔扇出来了:两手平举着僵硬的老爷,一直走到了船舷。所有人都咬着 手指看,许久以后还会记得海风怎样吹拂霍老爷身上的盛装:红红绿绿金光闪闪的 绸缎像波浪一样起伏……红胡子大喝一声:“去你妈妈的! ” 红胡子一扬手就把身子笔挺的霍老爷扔到了海里…… 霍耳耳就是在这一幕发生时,昏死在茅厕里的。 她直到最后一刻手里还仍旧紧抱那只宝匣。 红胡子先是领人收拾起全部宝器,撕毁了壁上的画儿,然后坐在霍老爷的幔帐 里歇息。他躺躺坐坐。大笑大叫,说:“咱就是老爷,咱就是了,快上茶上水,小 步儿颠起来呀! ” 红胡子和几个大汉把丫鬟们蹂躏了一遍,又将她们拴上绳子,一个个全扔进那 条青黑色的船上,然后就放火点燃了楼船。 大风刚把楼船吹走,一阵骤雨就落下来。火浇熄了,船打歪了,一条歪船在狂 涛中上下甩动。 人在山中 戚金所在的城市南部是一丛大山,它绵延百里或更远,让廖麦觉得棘窝镇附近 的山比起它来,顶多只能算一些小土丘。更令他大吃一惊的还有:它怀抱了一座如 此庞大和时髦的城市,自己却是如此荒凉、贫穷和闭塞。也许惟其如此,才保存了 大自然的某种神秘和令人敬畏的力量。他认为戚金如今能选择这片大山住下来,也 肯定与那种力量有关。这是一个惯于从偏僻处下刀却又常常正中肯綮的家伙,他于 沉默中独自走开、走向了辽远。廖麦从南国城市、从修那儿离开后就急着找他,这 会儿再加上对毛哈的承诺,更是不再耽搁了。 大山的褶缝中有数不清的动物在攀爬、移动、呼叫,这让廖麦感到了世界的清 新和生动。而这了不起的景象如今在棘窝镇、在绝大多数地方,都在无可挽回地消 失——这就是我们这一茬人最倒霉的方面,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自认倒霉,只能选 择这个生命中最糟糕的字眼来形容自己时下的处境。“戚金你这个黑脸汉子,干瘦 的家伙,你让我好找! 你原来变成了一个山顶洞人! 你以后还要变成什么、我还要 到哪里去找你,能不能提前向我透露一下啊? ” 当风尘仆仆的廖麦好不容易把他找到、发狠地捶打他的肩膀时,他一点不笑。 他磨擦着一双粗糙的骨节很大的手,卷起一支烟慢悠悠地吸着,答非所问:“没法 儿,吸烟,多少喝一点酒,染上这些不良习惯。”他的嗓子沉、硬,似乎比往日更 甚——是这声音而不是其他,把一个朋友从记忆深处一下呼唤回来;好像一只手伸 到了陌生与浑茫之地,将其一把抓住,拖到了眼前。 廖麦钻进了穴居人的老窝,因为这家伙真的住在深邃而巨大的洞穴里。 廖麦一开始就注意到他的这个住处有多么特异:山半腰有一个四方大洞,洞外 连接有简单的房屋,一溜三间;再加上十多米进深的洞穴,这个居所真是够得上阔 大了。原来这个大洞子三十年前住过山民,后来政府动员他们出洞下山,这里也就 空出来了。洞外的房子是戚金后来倚洞搭建的,这使空间比原来大出了一倍多。他 对廖麦解释:“我有一间就足够了,其余的留给朋友来住;洞里宽敞,可以上课。” 廖麦这才发现洞里有一个个坐垫、有一面大黑板,由于洞口开敞,光线也不错。 这显然是一处教室。 戚金指着山下河套中三三两两的小石屋:“那里有一个小学,我要去那儿上课。 有时星期天孩子上山,我就在洞里教他们。眼下我正想法在山下为村子建一个图书 馆,事情已经开始有眉目了。” “你一个人住这儿? ”廖麦问起了一个切近的问题,同时想到了同学修介绍的 情形——戚金是离异过的——这个年头最优秀和最糟糕的一部分人,正开始和对方 分开。戚金点头又摇头:“现在是一个人、主要是一个人过。”他说到这儿突然反 问一句:“你见过修了? ” 廖麦点头,同时脸红了。 戚金瞥他一眼,说:“那可是个好姑娘。性格过分热烈了一些;这也没有什么 不好,因为这个世界太寒冷了……当年的同学分散各地,十年二十年过去,一个个 变化惊人! ”’廖麦想不失时机地加一句:“修可没变! ”但没有说出口。 戚金历数起他所知道的一些同学的情况:做官经商、为文习艺,或得意或潦倒 自不必说,有的竞成了跨国人贩子、毒枭、皮条客、刀笔手……“瞧瞧这些人吧, 当年哪个不是豪情满怀。如今是飞鸟各投林,可惜有许多早已不是什么好鸟。” 廖麦想着种种行当,不知该怎样界定自己。他在想自己那二百多亩的农场,想 美蒂,想那份一再妥协一再犹豫的生活,想两人关于收入和分配等诸多方面的争执。 这一切如果即刻讲给对方听,他一定会指出:犹豫? 这不过是虚伪的遁词! 廖麦的 脸热辣辣的,原想讨论的“新的劳动组合”问题、其他问题,都一时开不了口。除 此之外,廖麦还有一个近在眼前的、折磨自己许久的问题,就是如何对待修、怎样 向美蒂诉说这一切? 他鼓了鼓勇气,开口时却在询问另一件事情:“听说你在西部 呆不下去,主要原因是为了躲开那伙苦行僧们,有这事儿吗? ” 戚金抬起双目,长久地望向西边。他低头吸烟:“事实上那是一些很重要的人, 他们想用生命对决平庸,是这样一些家伙嘛。当然了,里面也免不了掺杂几个骗子 和无赖。他们见我这个人有些定力,吃苦不在话下,一直坚持洗冷水澡、冬泳,就 误解了我。我敬重他们,但你知道,我这人怀疑一切概念化的生活。 人嘛,有时就为了靠近一个抽象的理念,会变得多么粗暴——这些人让我也随 上他们干,我不同意,他们竟然想用绳子捆我去帐篷、非要我加入他们一伙不可… …” 戚金讲到这儿笑了,丢了烟蒂:“他们过分好客了,也过分信赖自己了——固 执地认为只有苦行僧才行,只有他们才能对付这个腐败的物质世界,才是这个世界 的至大伟人。也可能,但未经证明。我不得不跑开了,惧怕和逃脱中却一直在想: 这人世间更切近更具体的一些事情,倒往往是更难做、更需要勇气和毅力的吧。” 廖麦点头。他一直在对方的诉说中深思,这时又在咬文嚼字地自语了:“智性 和仁慈应该有力量,敬畏和怜悯应该有力量……” 戚金那双大手抚摸了一下廖麦的肩膀,接上刚才的话:“比如,我跑了这么多 年、跑了千里万里,回头一看,原来就在我土生土长的城市南郊,有这么多事情要 做! 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 因为它离得太近了,它就在眼皮底下;而通常人们总认 为伟大和意义之类一定是在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大家忘记了,我们相对 于他人而言,不也正是一个远处吗? 廖麦听得眼窝发热。他又一次觉得面对这样一 位兄长,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于是不再犹豫,终于讲出了与修在一起的全部。 对方听了没有多少惊讶,吭吭着鼻子,问:“你后悔得厉害吗? ” “我,说实话,不论是修还是那个夜晚,都令我难忘。可我总觉得这对美蒂太 不公平。你知道她为我——我们两人——受了多少磨难。这不仅是羞愧,不仅是亏 欠……我到现在都不敢告诉她一个字……” 说这些的时候,廖麦眼前出现的是修那双漆黑明亮的大眼,耳边似乎仍能感受 她呼出的灼烫的气流。在那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快言快语的修竟是如此缠 绵、温热,还有淳朴和浪漫——那尚且不是一个诗人的浪漫,而是人的、女性的浪 漫……总之那个夜晚的修才是真正的修。她真好啊。 戚金长时间没有说话,显然受到了某种触动。他咬着牙关,回身看洞壁上那斑 驳的痕迹。他扳着一双大手,摇头,撮着嘴,眉头紧缩。这样一会儿他沉吟道: “妈的我们就是对付不了这一类事情,也没有一个世外高人来为我们裁决! 妈的这 真要命啊……” 廖麦说:“我在心里自责、辩论,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或彻底打败自己。我在 问:为什么在最严酷的时刻,我能拒斥一切回避一切,而今倒迈出了这一步。 我想不明白。” “不,不是,那时恰恰因为还没有走到‘严酷的时刻’——老弟,这个时刻才 刚刚到来呢……” 他这样说时,仰脸看着廖麦。廖麦觉得他脸上是一种极复杂的表情:绝望,迷 惘,和彻头彻尾的顽固不化。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五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而修却 要晚一点——飞逝的时光之河啊,神秘的时间啊,这“一点”可能就决定了至为重 大的人生问题。 有许多许多话,可是两人之间仍然无法讨论。 廖麦觉得自己的问题先到这里吧,应该谈谈毛哈的事情了——那个岛上霍老太 太临终前有个嘱托呢……他把毛哈在海边的遇险、出海的目的,从头细细说了一遍。 戚金听得极为认真,最后垂下了头。他在沮丧地咕哝:“老人不在了……她不在了 ! ” 廖麦看得出这个消息对戚金的刺激有多大——他站起来走动,又站在屋外向北 方遥望,剧烈咳嗽。 待他重新回屋取烟时,廖麦说:“你还是回三叉岛一趟吧,老人临终前最放心 不下的,就是她的外孙女,小女孩这一段简直是活受罪! ” 最后一句显然包含了某种谴责。戚金坐下来大口吸烟、咳嗽,又把烟蒂搓灭。 廖麦长时间没有听他再说一个字。这个消息、这些话题,可能对于戚金是太沉重了。 廖麦没有办法,只能说出来,因为他仍然在心里认为:对方绝不能一走了之。 “我当时听修说你在三叉岛上,真是吃惊!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从西部一下子去 了海岛,更想不到你会卷到这么深的情感里。这真不像你了……毛哈的话让我一时 都不敢相信。”廖麦打破了沉闷。 戚金撮着嘴巴,像是忍住了。但后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变得又小又沉:“这都 是真的,毛哈说得没错……” “你怎么想到要去那个海岛? 为什么? ” “因为鱼戏! 我本来想去搜集一个濒临绝迹的剧种,后来就被它迷住了……” 戚金的眼睛里开始闪烁光彩,“想想看吧,戏中的‘人物’——那些角色全是鱼, 它们无论说唱、走动,都要保持游动的样子! 这多么美啊! 在我所能够考察的范围 内,在我的见识里,我认为大概全世界再也没有比鱼戏更缠绵的戏剧了……” 金闪闪的信物 三叉岛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恐慌,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海水从来没有这么 满涨过:有几次大潮竟然无声无息漫进了巷子。人们不得不考虑往岛上最高处迁居 的问题了。最高处就是三座山包,它们伸人海中就像三根手指,全岛只在平坦的掌 心那儿才连成一体,而这儿千百年来也是全岛的中心。 与大海潮一起高涨的是多年未演的鱼戏,这倒是慰藉人心的喜事。本来除了一 些上年纪的人之外,全岛没有几个人能记起它的调门,就连许多年前最红火的几出 戏也没几个人能够哼唱,奇怪的是这些年不但有人片片断断唱起来,接着还一出一 出全搬了出来。渐渐的,岛上形成了一个雏形的鱼戏团,并且在岛内岛外大受欢迎。 大海涨潮之夜,人们简直是冒着被狂浪吞噬的危险赶往全岛的中心:那个最平 展的地方恰恰也是最低洼的地方,它的中间就搭有那个古老的戏台。这儿是几百年 来最热闹最未能割舍之地,是痛苦和欢乐的源泉。当年全岛控诉霍耳耳、上演现代 鱼戏,都在这个戏台上。而今真是饥渴难耐之夜啊,人们好像突然发现了久违的鱼 戏,发现它是如此美妙绝伦——全岛人偏偏与其一别数十载,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 熬过来的啊,这等于是在过一种无油无盐的日月! 年轻人第一次沉浸在鱼戏中,一 个个只在台下坐上一个钟头就会面红耳热。老年人则闭上眼睛,一边听,一边沉浸 在回忆中,有时候还要随上曲调小声哼唱一会儿,泪水不知不觉从两颊滑下来。 有一个大潮之夜,台上的鱼戏正演到精彩处,所以台下的人无暇他顾,结果谁 也没有察觉海水已经伴着频频鼓声和哀婉的歌唱漫上了沙岸。相反,大浪扑扑的响 声震得台下的人一摇三晃,兴奋到了极点。 他们泪眼模糊地看着台上,那是一边游动一边歌唱的小美人鱼,激动中不由自 主地牵住了邻座的手,浑身颤抖悄声呼叫:“老天爷快成全了他们吧! 咱知道这是 急死活人的事儿! 这可不是人遭的罪啊! ” 海水淹到戏台四周时,正好午夜来l 临,台上台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那些在 家中被锣鼓吵得无法入睡的人,望望月亮,推开窗子,一眼就看到了下洼地上有一 片白水,正团团围住了戏台。他们惊得嘴巴大张,一路咋呼着跑出家门,却由于被 水阻隔而无法近前,最后只能两手做成喇叭大声呼喊。他们直到喊破了嗓子才算把 一群人从剧情中拉出,可是已经多少有些晚了。 那个夜晚,所有人都像台上的鱼人那样,一边游动一边相互招呼着离开,湿了 衣服,丢了一些随身携带的小零碎,最终则有惊无险。 类似的情形又发生了几回,人们才不得不横下决心,把老戏台搬到了高处。它 的迁移意味着千年一变,从此也等于告别了全岛惟一的广场:这儿的每一寸泥土都 洒上了悲欢的泪水。谁能想到最终鱼戏台子会搭建在这样一个地方——山包半腰, 远看就像悬着的一个摇篮,简直小巧极了。这就便宜了两边的人家,他们似乎一伸 手就能揪到戏中人的彩服! 从今以后,他们伏在自家窗前就能看戏了。 也就是戏台迁址的当年春天,岛上出现了一个脸色苍黑的打工者,他白天随海 带养殖场的人在船上岸上奔忙,夜晚就找一些上年纪的人,询问的尽是鱼戏的事情。 “天哩,手攥一个小本本记下咱的话,咱哼一声他就在纸上画一道。”老头老婆婆 们相互转告新来的陌生人,讲他在做什么,拍着膝盖:“一点不错,这让咱想起了 那一年来编‘水牢戏’的三个男人。”“哼,那三个物件可不是什么好鸟儿,胡扯 八咧哩,除了曲儿还算中听,那戏文可把咱霍家大婶子坑得不轻。”“新来这黑子 不孬,他抄的都是古词儿,都是大伙儿你一句他一句凑出来的,咱岛上记不起来的, 他就到别的岛去找。”“不孬哩,肯吃苦,大冷的天就住海边寮子里,光棍一根。” 夏天过了一半,岛上人都看到毛哈——霍耳耳的养子与那个搜集鱼戏的外来人 形影不离,后来干脆就住到了一起。霍耳耳的房子原在开阔的洼地上,后来不得不 迁到山包,与女儿芋芋的房子相接。老人与毛哈住在三大间屋子里,宽敞得很;芋 芋三年前失去了丈夫,如今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守在身边。毛哈最初是奉母亲之命去 海边寮子找到戚金的,他一声不吭把人领回了家,一进门老人就打开了一个精巧无 比的匣子——这之前先唤来芋芋,因为那把金光闪闪的钥匙一直系在她的脖子上— —由她取出两张写有几行疏疏字迹的皮纸。原来老人想让这个博学的外来人帮忙, 破译一个纠缠了半生的隐秘。、当时芋芋打开匣子就收回了那把钥匙,在一旁停留 的时间仅有几分钟。可是戚金对她那双特异的眼睛、执拗的神情,再也无法忘记。 他记得她脸色苍白,细黑的眉下是深潭一样的双目,双目发出冷利的光,这光似乎 在他脸上极不信任地一划而过……夜里,毛哈告诉戚金许多芋芋的事情:她真是悲 惨苦命,从小饱受煎磨,后来总算成家立业有了天仙似的一个孩子,想不到几年前 丈夫又葬身大海。“那天起了大风,把他的船拍、拍个粉碎。冬天嘛,人落水就活 不成了。”毛哈说到这儿哭起来,嘴巴张开哇哇哭,像个孩子。 戚金无法破译这两张皮纸。这仅仅是一些动物的名字。老人告诉他:自己剩下 的时光不多了,她这些年只想弄明白与自身命运紧密相连的两大秘密,一是水牢的 由来,二是这两张皮纸到底记下了什么。 那水牢前些年终于真相大白——它不过是甩府上一辈废弃的一个红薯窖子而已, 由于离海岸不远,天长日久下边的酥石层透进了海水,所以早就封上不用了。也就 是这么一个再简单也没有的地窖,经那个编瞎话的女人一说,却让霍耳耳母女俩经 历了九死一生,还被编成了鱼戏岛里岛外演。“剩下的就是这两张皮纸的事儿了, 它到底记下了霍老爷的什么,我这辈子弄不明白,死也难合眼哪! ” 戚金无论如何弄不懂这些文字,只好先抄写下来,归还了皮纸。 他继续搜集鱼戏。芋芋的女儿小沙鸥是岛里岛外首屈一指的鱼戏演员,戚金深 迷鱼戏的缘由,与观看她的表演密不可分。戏台上的她是一个迷倒千人万人的精灵, 卸了妆的她娇小妩媚,更加令人神往。 当初戚金从岛外的一个演出地一直追踪到岛上,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是鱼戏 的魔力,还是一只小沙鸥的呜叫攫住了他。 一年之后戚金才明白,自己来到三叉岛的原因,既非鱼戏也非演鱼戏的人,而 是更为神奇的某种命运——是它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爱上的不是人人倾慕的小沙鸥,而是她的 母亲——这位丧偶的女人比自己还要大好几岁,而且令人费解的是,两人甚至还没 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一切也就发生了。 那时他一边听小沙鹘口述一边在本子上刷刷记录,很少询问,很少质疑。他内 心里感到极为诧异的是,一个身材溜圆的少女,如何能装得下这么多对白·和唱词。 她简直是为了鱼戏而生。说到高兴处,小沙鹞难免要比比画画唱几句,这就引得她 的母亲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不说话,只站在门口瞥一眼。 有一天傍晚,与小沙鸥在一起切磋了许久的戚金要回毛哈那儿,刚出门就被芋 芋喊住了。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说:“我讨厌鱼戏,一辈子都不想听它。”“可是, 可是这有多么动听啊! 还有,您的女儿是最优秀的鱼戏传人……”戚金不知该说什 么才好。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恨着鱼戏,这大概因为当年的鱼戏演绎了水牢的故 事,使她蒙受更多屈辱的缘故吧。 “我想问问皮纸的事儿,”她不再提刚才的话题了。 戚金摇摇头,眉梢缩起。 “我妈妈托付的事儿,不知比鱼戏重要多少倍呢。”她说过之后就转身回屋了。 这一夜戚金怎么也睡不着了。毛哈在一边呼呼大睡,后来被一阵大风惊醒,爬 起来伏在窗前。这样许久,他咕哝着:“大海潮又要漫上来了……”两人都不再睡 了,戚金问他许久以前——围绕水牢和那两张皮纸发生的所有事情。毛哈答非所问, 两手插在棕红色的胸毛间,瞪着一双受惊的圆眼,说的还是涨潮的事:“我知道, 这是龙王发怒了,咱三叉岛就要被他收回了。”“听说有人为了逼霍妈妈讲出匣里 的秘密,把她关在了‘水牢’里……”毛哈这才转过脸:“俺妈说过这些事儿。俺 妈那时还没领回我呢。我要见了,会把欺负她的人一个一个全都掐死! ”毛哈伸出 一双大手比画。戚金低头注视他那两只带蹼的脚,他立刻将其藏到了被子里。 下半夜风息了,咣咣的海浪声开始减弱。可是借着月光往山下平坦处看去,那 儿已经全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它们与整个大海连成了一体。戚金吸了一口凉气,知 道如果这个时候去岛上的其他巷子也只有划船了:露在外边的只剩下三个山包了, 它们变成了相距不远的独立小岛。好在海水黎明时分还会退去…… “芋芋大姐用牙咬他们,他们都害怕她。她咬住他们就不松口。”毛哈一直盯 着窗外。 入睡前毛哈讲了吞金钥匙的事儿,讲那些人怎样割开了她的肚子。戚金一声不 响听着,紧紧咬住牙关。天亮前他总算睡着了,接着就是一个极清晰的梦:一个脸 色苍白的中年女子站在床前,两手捂着洁白的腹部;他扳开她的手——手下捂着的 是一道小小的伤疤,一点都不难看。他亲了亲她的创处。 天大亮了。窗外是叫着跑着的人:大潮退去了,一些人手持抄网和篮子拥出来, 捡拾留在广场上的一些鱼虾和贝类…… 戚金与小沙鹞一起工作的时候,再无法像过去那样专心。他常常打断她婉转的 歌唱,说起往昔——与她的母亲和外祖母有关的事情。小沙鹃噘着嘴:“哎呀那都 是多少辈子的事儿了,真烦死我了! ”她常常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叫他“黑子”, 只热衷于打听岛外的一些事情。有一次她说:.“你这么喜欢鱼戏,干脆就住在岛 上得了——住一辈子,我天天唱给你听! ” 戚金没有回答,因为他当时走神了——突然想起了大潮之夜的那个梦境。不知 为什么,让他害怕的是,他预感到这个梦幻或许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小沙鸥变得焦躁,有时正唱着就停下来,两眼看着他,目光热辣辣的…… 与此同时,戚金发现自己正遭到毛哈的厌恶,他会一连许多天不正眼看人,也 不说话。最让戚金不能忍受的是他偏要半夜起来走动,咀嚼一些生鱼和贝类,弄得 满屋都是呛人的腥气。他大吃大嚼一顿就仰脸呼呼大睡,吐出的气息全是难以忍受 的怪味。戚金实在无力抵御,有时难免以手掩鼻,对方见了就大声哼叫:“不喜? 嫌弃? 这就没有法儿了,谁叫咱是海猪的儿子呢! 这还算好的呢,有一年我在海边 睡蒙了,一转头把身边一个人的肚子咬了一个大窟窿……” 戚金明白:该是离开三叉岛的时候了。可是他无法忘记一张苍白的脸庞、一束 冷利的目光、一个奇怪的梦境。他将尽力忍受这一切,呆下去、呆下去。 第三个春天又来临了。戚金觉得自己必要离去了。 起因是有一天他和毛哈一起乘一条舢板出海,去很近的黑礁旁解除养殖场的几 条锚缆。那天无风无浪,毛哈把小船摇进海里不远就大口吐气,脸色阴青,小船也 给整得剧烈颠簸。戚金问:“你不舒服吗? ” 毛哈不语。舢板拐到黑礁跟前,突然飞射一般冲向了它,眼看就要撞上去—— 就在戚金喊叫的一瞬间,毛哈的橹猛力顶了一下,舢板随即往上一翘,戚金一个大 仰跌进了海里。一股无法抵挡的寒冷刺入全身,他挣扎、呼叫,两眼寻找毛哈。四 周除了一片白沫什么都没有。眼看最后一点力气也要失尽了,这时那条舢板才从黑 礁后边转出。戚金挣出冰冷的水,伸长两臂,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毛哈伸来的橹— —就在他即将挨近它的那一刻,舢板像被一股暗涌抓住甩了一下,那支橹带着冲力 猛击在他的肩上,他又一下沉入水中,接着喝下几大口苦水。那会儿有个绝望的信 号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于是本能地躲开那支颤颤伸来的橹。可最后他还是被这 支橹逼住。他只能抱住它,不再松手,一直到爬上舢板。 与芋芋分别的日子,戚金小心地提出一个请求:我要继续弄清那个匣子里的秘 密,但我想带走那把开启的钥匙。 这显然是个荒唐的理由。芋芋听了,一声不语,像在犹豫。这样呆了大约有半 个钟点,她从窗前缓缓转身,开始解领口那儿的两粒纽扣。她费力地揪扯一条红色 的丝带。她为了顺利取出它,最后不得不脱下厚厚的棉衣,露出了薄薄的带鸡冠花 图案的衣衫——丝带和钥匙正巧卡住了它,当它往上提拉时,雪白的肌肤就闪露出 来——尽管只是极短的一瞬,戚金却是真切地看到了那上面的一道疤痕。 它极小极小,像一只小蜈蚣伏在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