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紫烟大垒 在棘窝镇老人的记忆中,以前见过的洋人除了跑反的白俄,再就是传教士了。 可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而今突然见到了几个黄发蓝眼人,不由得就要一遍 遍搓揉眼睛:真的是外国人哩,准确点说是三男两女! 瞧他们从一溜汽车上下来, 由一群官人陪伴,一个劲儿说着“哈罗”之类……可惜官人听不懂,唐童也听不懂。 唐童一头鬈毛都打上了发蜡,又黑又亮,脖子上吊一根布条二这天一大早所有人都 扎上了这物件,就像吊死鬼的长舌头。唐童一摆手,一个年纪不大的通嘴子过来了, 叽里咕噜说下一串。唐童对身边的一个大块头洋人说:“这地方大大的好! ” 一边的官人小声对唐童叮一句:“这样说也不行,他们不是东洋人。”“妈的, 真够麻烦! 急死活人! ”唐童脸上冒出一层汗珠,擦了一遍又一遍。幸亏身旁有个 通嘴子,这小子戴了戒指,一转向洋人就笑成了花儿,嘴头子真利索,一会儿就把 唐童说过的、准备说的全倒腾过去了。唐童兴奋极了,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真他 妈好样的! 我敢保证你能把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大闺女给蒙回家去! 好! 好! ” 人们记得这一长溜汽车排了足足有半里长,前边有摩托开道,后边有警车断尾, 沿途都有穿制服的把守,围观的乡民谁也不能近前。车队先在天童集团遛了一大圈, 在大玻璃房子里磨蹭了多半天,然后才在山地和平原、特别是海边沙原那儿转转停 停。全镇谁不知道唐童的大玻璃房子啊,听说那里面什么都有,能吃能喝能玩,穿 旗袍的大闺女站了一排,要点头一齐点头,要鞠躬一齐鞠躬,旗袍开衩到腰,一迈 步跺得地板咚咚响,估计洋人一钻进去就得看傻了眼。镇上人见他们像一尾一尾大 鱼那样,三摆两摆就溜进了大玻璃房子,高兴得摩拳擦掌。“狗日的这回可得见识 见识,唐童一准饶不了他们! ” 整整一个上午都有一群人围在镇西路口:从这儿可以看见停泊的车队。他们知 道只要这条亮铮铮的铁龙不动,那些人就一定在大玻璃房子里快乐着,唐童准是好 好露了一手。“人家这会儿还在里边喝酒儿呢! ”他们远远看着,大声议论。都知 道房子里有个“假海”——带沙滩的大热水池子,沙滩上栽了塑料大叶树,洋人们 喝过了酒就会光着身子钻过树阴,扑通扑通跳进去;然后是通嘴子,最后是官人们 和唐童。“听说这年头的大生意都是在水里谈的,想想看吧,一个个露皮露肉,家 巴什儿也看个差不多,谁还好意思死咬住几个钱不放? 唐童这笔大生意准成! ” 他们这样说着,却不知是什么生意。 大约是洋人们走了半年之后,人们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相互说一句:“嗯, 有动静了。” 一些戴了太阳帽、黑眼镜、到处支三角架的人出现了。大家马上记起金矿开凿 之初的情形,于是料定又一桩惊人的大事就要在镇上发生了。依据上回的经验,他 们对那些穿了牛仔裤或花裙子、手指缝里夹了半截铅笔的女人特别看重——如果是 胸前露出了半截乳房的,那肯定就是更厉害的角色了! 因为许多年前就是由这样一 个女人领头,在山上测来量去,还用铅笔往小本子上描描画画,结果不得了哩:一 座大山险些给掀翻! 那日夜震响的开山声啊! 那一举手就能轰掉一个山岬的巨雷啊 ! 踢啊踢! 踢啊踢! 这些娇滴滴的女人别看说话哼啊哈的,小手小脚,其实个个都 是踢啊踢,厉害啊! 她们专门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镇上人议论一番,最后一致认为 :唐童的过人之处就是能够及时找到这些露出半个乳房的女人,别看她们弱不禁风, 说话像蚊子,笑起来像狗鱼,走路水上漂,其实都是跟天地过招的人——谁要动土 就得先找她们,就像要结交洋人必得先找通嘴子一样。 不久一辆辆掘土机和载重汽车就轰隆隆开过来了,三十多个轮子的大汽车也开 过来了,于是大家知道唐童这回真的闹大了。从山包脚下开始动土,再一直往东、 往北,到处插满了彩旗。一些不大的村庄被搬迁,更大一些的村庄则被汽车围起来, 远看就像一群豺狗在啃咬一头倒毙的大象。“老天爷这回动真的了,瞧咱老辈儿的 茔盘都给挪了窝儿。”“这一来还种不种庄稼了? 难道地底下也探出了金子? ”村 里人开始惊慌失措,都明白唐童是开金子的主儿,不见金子是不会下这样毒手的, 把好端端的一片庄稼地都开膛破肚了。 可是地里没有挖出金子。原来是要掘一个朝天大坑,里面打上水泥桩子、铺上 钢筋水泥,然后再往上、往横里盖。这庞大欺人的物件就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没 有一个人见过,就连最奇异最凶险的梦境里都未曾出现过。眼看这青魃魃硬邦邦的 物件一天天垒起来了,看上去就像塌了半边的山包、像悬崖、像老天爷的地窖、像 被关公爷的大刀砍了一宿的怪物头颅,龇牙咧嘴,吓死活人,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干 什么用的。这期间洋人来过,通嘴子至少来了三个,一律由唐童陪伴——这一回唐 童大老板又好好涮了洋人一遭,他不再穿吊死鬼长舌头了,而是穿上了死人人棺才 穿的寿衣:红缎子布扣对襟小褂儿,上面全是碗大的寿字。估计这一来洋人也傻了 眼,盯着他的一头鬈毛呜呜哇哇喊个不停,让三个男女通嘴子轮番上阵,这才算把 事情摆平:洋人哈哈大笑,唐童哈哈大笑。 轰隆隆的车辆、噼里啪啦的电弧、飘飘悠悠的彩旗、来来往往的通嘴子——这 一切整整忙活了一年又三个月。结果就是这高大连绵的一片古怪东西从地上生出来 :像巨屋,又像大山刚刚挨了一顿踢啊踢。妈的,谁要说咱这一茬庄稼人没见过大 世面那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咱见过自己眼皮底下冒出来这么大一片怪物,还见了收 工歇马时的欢喜场面——车队,路边警卫,洋人,通嘴子,官人。扎起的钢铁戏台 上一会儿锣鼓喧天,一会儿狼烟四起,一些露了半截屁股光着膀子的女人呼啦一声 从狼烟里钻出来,刚一冒头就张开血盆大口唱了起来:昂昂大唱,她们唱的是“高 歌一曲献唐总”。谁都明白“唐总”就是唐童了,瞧他捋捋一头鬈毛站起来,登台 后左一个敬礼,右一个鞠躬,最后由于过于兴奋还放了个屁,让洋人目瞪口呆,而 后大笑。洋人连连说:“咕噜咕噜、哇哩啊尔! ”通嘴子迫不及待地大声说道: “外国客人说了,这是典型的、十分典型的——东方的幽默! ” 整个欢喜场面让人大开眼界,奇事不可胜数,因为对于所有山地和平原的人来 说这都是平生第一次经历。但他们记得最深、最不可遗忘的,还是那个“东方的幽 默”。 一切很快证明,这种幽默其实正好预言了什么,而且切中要害,成为今后几十 年乃至于上百年的一片土地的主题。这主题是由一种人人熟知的气味确立的。 山地和平原的人从今以后只要一抬头,就会看} 到那片隆起的黑灰色建筑群, 并看到从许多突起处、一些小孔,冒出一股股一缕缕紫色的烟雾;只要一仰鼻子, 就会闻到一种熟悉的巨大气味。“老天,毁了,咱这儿一天到晚全是屁味儿了! ” 大家嚷着,慌慌四顾。 那是一种毫无夸张的、逼真的气味。它确切无疑地来自那片“紫烟大垒”—— 这里的人习惯于将比山岭低、比土岗子高的巨物叫成“大垒”一一从此只记住了它 整个都是一种“东方的幽默”,是唐童兴师动众盖成了一座天大的怪屋,里面装了 他从洋人那儿弄来的放屁的机器。 从此山地和平原的人进入了真正的沮丧期。他们彻头彻尾地沮丧了。这不是因 为饥饿和贫穷,不是因为兵乱和动荡,甚至不是因为欺辱和压榨,而仅仅是因为一 种弥漫在大地上的、无休无止的、羞于启齿的、古老的——气味…… 土狼的子孙 珊婆偶尔对一个至为信赖的人倾吐衷肠,此刻。 回忆最多的就是青春未逝的年代,特别是最后的几年。她当时灵机一动说出了 一句俏皮话,后来无论是别人还是她自己,都发现用这句话来概括那段时光最好不 过了——“那是咱的大闺女身子在刀刃上打滚的几年啊”。 那时的珊子刚刚发胖,却又不失处女的锐气,在山地与平原来去自如,叱咤风 云。许多时候她藏起了悲伤,独自在茫茫沙原和林间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猜 出自己的一生将没有后人。她想在前半生更多地洞悉一些生的秘密,每到了动物生 产时就凑近了看,长时间不愿挪窝儿。她对伴随着新生命的血迹格外珍视,如果胎 衣上的红色黏液沾到衣服和手上,她会尽可能地保留更长的时间不去洗刷。 有一段时间,她认为人世间最动人的职业就是接生婆了。她试着干过几场,但 都在暗中进行。一些大中型野物下崽的过程令其入迷,那会儿她能够就近端详一个 个野性的、或温驯或凶残的母亲。她对它们起伏滚动的肚腹、痛苦与喜悦交集的面 庞、鼓胀慷慨的乳房,一一探究仔细。她蹲在旁边,待一张张小毛脸儿从子宫里露 出的那一刻,忍不住哗一下流出泪来。 真的,那时她仅仅凭借林中的一股飘荡的气味,就能准确地找到卧在草窝里下 崽的野物。那是一种血乳交织的、腥膻中掺杂了些许千层菊香味的气息,在一人鼻 孔的刹那间会让她的泪腺抽搐一下。那时她就小步儿颠起来,嘴里“嗬啊、嗬啊” 地叫着,急不可耐地往前追赶。她与时俱增的乳房比一颗心还要激动,有好几次她 甚至听到了它们在半路急急叫唤起来。她拍打它们、安慰它们,说:“别忒急了, 有你俩出力的时候! ”她其实早在心中立志,今生一定要把一双丰乳发挥得淋漓尽 致。“我是一个无儿无女的、人世间最大的母亲哩! 我一旦哺育起来,就会撒了泼 地大方,我一个人等于一座奶牛场! 我的奶水哗啦啦喂四十个娃娃都使不尽,剩下 的小零头儿还能晒两大车奶粉哩! 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的传奇大闺女, 如果生逢其时,说不定还会上烈女传哩! ” 一个脸膛窄窄的长脸女人卧在草地上,眼看就要开始生产了。这女人见了她就 摇动手臂,像摇着一条尾巴一样。这女人远远的就有一股臭气扑面而来。 珊子走过去,盯住她的眉心看个不息,直到看出那儿有毛茸茸的三道竖纹。接 着她的整个脸庞都渗洇一般显出一层棕色毛发,“咦哎,一只母性土狼! ”珊子在 心里轻叹一声,压住惊惧,坐下来为其接生。 难产的土狼啊,一辈子的苦楚都缠在了窄窄的臀部上。你好悲惨好可怜,昏厥 三次醒来三次,一双凶巴巴的眼睛瞪着我,向我求救。珊子为她推拥拍打,克尽所 能,最后又脱光了下身比画着,屏着力气示意。土狼啊,又凶又贪的脾性哪去了? 你该把悍里八道的蛮劲儿全使出来,嘭嚓嘭嚓生出小崽儿,赶在天黑前让小家伙吃 上第一口奶水啊! 珊子的手上、腹部、下身,全都沾了土狼的血。这时候简直不是 土狼在生,而是她自己在生。嗷嗷哀嚎,地动山摇,各种野物都被这凄厉之声吓得 魂飞胆丧,一尥蹄子逃向了十里之外。珊子什么都忘了,低头忙碌,一丝不苟,袖 子挽到了拐肘,急得哗哗撒尿。 也许是这股野生生的液体浇到了土狼的腿根,看它双股大抖,毛茸茸尖利利的 爪子紧紧扯住珊子不放,直到把她的前臂揪下一块肉来。珊子痛得大叫一声,崽儿 生下来了。 “这真该是我的孩子! 这差不多是我生下来的! 一个雄崽儿,犬牙尖尖,蓝眼 幽幽,一落地就咬人,就找奶头,就吱哇浑叫,这土狼养的畜类! ”珊子大骂,为 它剥去胎衣,弄去一身的滑腻,帮它找到棕毛丛中的小破奶头——这可比咱胸前的 两大物件差多了! 土狼妈妈刚刚出了血汗,又渴又饥,这会儿一龇牙盯住了珊子。 珊子提上裤子掩了衣怀,抓起一把沙子——她准备待这兽类往上一扑时就把沙子撒 进它眼里! 同时她翘起上唇,露出排牙,发出“哞模哞模” 的威慑之声。土狼闭了闭眼。 珊子一天到晚在沙滩上游晃,无望而神秘地寻觅。她有许多次想把自己交给一 只凶暴的雄性大畜,只要它牙尖腿壮胸肌隆起,只要它虎视眈眈威逼四方,只要它 阳具高举寻衅滋事……可惜,她总是在最后一刻打消了念头。她仍旧想在一生仅有 一次的聚会与交还中,亲口对着一个男人的耳畔吐出半生心曲。这会是真正的女人 之声,在青草地上飞跑之物无法听懂。 几年中她为野驴、花鹿、山羊、狐狸、海豹和老獾接过生。她不得不承认,它 们当中的佼佼者仍然要数狐狸。它们的机敏、心窍、柔情和模样,永远都要在野物 中排上第一。所以多年以后,当信仰的风潮席卷而来,她的惟一的徒弟唐童询问自 己信什么才好——究竟是耶稣、孔子还是佛道——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信狐仙! ” 她与唐童一致的见识就是:起码在海滩平原及山地一带,一个未能笃信狐仙的 人,肯定就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家伙。许多年后他对她的慷慨引导仍然感激不尽,同 时对父亲唐老驼生前怠慢野物的事心存后怕,简直是捏了一把汗。他听信珊子的断 言:她一生的幸与不幸,都是由野物中的智星、特别是狐仙造成的。 珊子为狐狸接生的过程,也是一个接受陶冶的过程。它们可不比一般的野物, 除了个个都有一张千描万画的小脸儿,再就是柔顺顽皮的性情。它们在最辛苦的那 会儿也装模作样满像个美人儿,尾巴难得一露。一张张小嘴儿甜得让人心里发酥, 一口一个“大姐…‘嫂儿”,说:“善心积德的人这回真帮了俺的大忙,和咱一块 儿传宗接代哩! ”它们平时嘴上那两撇长须这会儿隐成细密的毛毛在阳光下闪动, 汗粒儿一颗颗从上面滚动下来。在这一刻,珊子真想生为男身。她听它们喘息、声 声呻吟,满心都是疼怜。她知道,那些没有礼数的闺女、不懂得温存的娃娃,最好 能经历一下狐狸的指教。瞧它们眼看就要下小崽了,还是如此娇媚,一双小手紧紧 扯住人的胳膊,暗中使上生产的力量。小崽儿生下来了,珊子像以前一样,如果是 雄性,就在它们的小脚趾上偷偷做一个记号。 许多年后,珊子对第一个幸会的男子——棘窝镇上人人皆知的那个乌龟样的老 人——使用了书上的词儿来概括自己的前半生:“咱承认,咱历尽沧桑。”她抚摸 着老人瘪口袋一样柔软多皱的长颈,泪水全洒在了他油亮坚硬的额头上。人老了不 再有那么多好奇心,在她像打开闸门一般的诉说中,他只是专心爱着。他撮起嘴亲 吻的模样尤其可爱:嘴巴四周全是放射状的皱纹,像是在一起为这次亲吻出力。她 在心荡神迷的一刻对老人说:“我知道咱有些事儿是不成的。可我用不了多少年, 也会儿孙满堂的。” 那个龟样的老人始终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年纪和经历相差太大了,两人之间除 了高度和谐一致的肢体语言,其他交流方式所剩无几。彼此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 足,全都了然于心。 就在那个酷热难当的夏天,她将龟样的老人和自己的青春一起送走了,从此整 个人也就安定下来。 她很快定居河边泥屋,头上开始包裹一块蓝布,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珊婆。 她在等待经自己亲手接生的那些孩子,掐掐手指骨节算一遍又一遍,知道它们如今 也该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了,一个个都长大了。除了等待就是寻找,她去荒原上巡行、 去村落里察访,看眼神看脸相,特别是脱下他们的鞋子看小脚趾。夜里她会坐在门 口,面对明月,背向波涛,一声连一声祷告:“狐仙帮帮忙吧,让我那些儿子一个 一个全都来家吧,我在这里为他们准备了一箩一箩吃物、一铺一铺火炕……” 那些闷声不响的小伙子果然从南南北北汇集而来。他们一律窄长脸儿、灰黄眼 珠、走路没有声音。 “俺是来海边打工的! ”他们进门后卸下肩上的小行李卷儿,吐出相同的一句 话,不再言声。开始几夜他们在泥屋里的火炕成排仰卧,相互之间连个招呼都不打, 躺下就睡。下半夜泥屋里传出呼哧呼哧的巨喘,接着是嘁哩喀嚓的打斗声。这声音 终于吵醒了珊婆,她从旁边的屋子走出,听了听,又回去睡了。一连三天,她对这 一伙人不闻不问,连一瓢水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 第四天黎明,珊婆站在门前听了听,里面全是鼾声。她打开门一看,见一大排 火炕上只躺了七个后生,其余铺位全空了。再一看,屋里门窗、席子和地上全都有 血迹。她吸一口冷气,知道其余的几个全被他们杀死了、吞食了、赶跑了,只有这 七个才是真正的土狼的子孙。 她将七个酣睡的人全都呵斥起来,指指四处狼藉说:“嗯? ”七个后生低眉垂 目,一声不响动手擦了起来。他们弓着身子干活,一道道脊骨凸着像刀背,不敢抬 头看人。 泣哭 海边泥屋筑了不止一幢,它们围成相互衔接的品字形院落,在扑扑的海浪下显 出极端的寂寥。这里没有声音,七个后生撒网、驾船,进进出出,都不说话。 他们与珊婆住在同一片泥屋中,一个星期却见不上一两次面。 唐童来泥屋时,总是驾一辆画了豹头的小汽车,车子停到外面,然后走到中间 那个小院去。几个后生出来,盯一眼豹头,而后开始仔细擦拭上面的浮灰,一口气 把整个车子擦得锃亮,再开到院里泊好,搭上一块帆布。 珊婆穿了宽松的衣衫,赤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 她总在唐童刚进门的一刻为其端来一个陶碗,里面盛了四个海参、一把海草。 他必须吃下去,这简直成了按惯例吞服的一剂苦药。他骂着接过来,先吃掉海参, 最后咀嚼翘翘的海草,这一刻的模样活像兔子。 他好不容易吞吃完毕,大口呼气,饮下一大碗凉水,不歇气咕哝出一串脏话, 一下仰躺在长沙发上。珊婆在头半晌尽量不去动他,因为只要一碰,他就伏着嚷叫 :“我死了! 我死了! ”他喊完之后一动不动;真的像一个死人。有一次珊婆哄着 他,试着翻转他的身体,马上吓了一跳:这家伙露着白眼,眼球斜刺上去。“小童 ! 小童! ”她拍打、喊叫,半天他才睁开眼,笑了。 “好孩儿咱知道你累哩! 你如今招揽了多大的一摊子,你已经成了他妈的狗宝 牛黄关东参,成了稀罕物件,能和省长他爹一桌儿吃满汉全席了。真是大有大的难 处,看看累得瘦成了野兔子腚,一双眼凹凹着像小猴,小家巴什儿蔫得活像一截干 葱。师傅我真得给没爹没娘的孩儿好生调理调理了……”珊婆嘟哝,捋他的脑门, 直到把他的眉心那儿弄得发红,才给他戴上一个洁白的围嘴儿。唐童慌了,双手作 揖说:“师傅饶了我吧,我一闻腥气就想呕哩,除了你的蛤粉鲍鱼老海草,让我吃 什么都行! ” 珊婆未置可否,一手把他的头拧向自己胸前,一手端过一个汤碗:里面有三两 个粉红色的腔肠类动物,有刚刚取出来的海胆内脏。他叫了一声“妈呀”,闭上眼, 刚饮了一口就呛得泪花闪闪。他抹着嘴叫着:“师傅啊,咱什么时候才能把你日死 ! 你活一天,咱就得遭一天罪! ”他骂着,偎在她的胸前,一会儿声息全无,真的 睡着了。 醒来后两人照例要长时间呆在小电影院里。这儿有各种片子、光盘,新旧电视 连续剧,整整积了几大箱,唐童高兴起来会一口气看上一天一夜,珊婆一直陪伴他。 他们在沙发前堆了一大摊零食、各种饮料和酒,然后长时间不再挪窝儿。一开始唐 童还要嬉闹几句,看不上半个钟头就被吸引住,脖子伸长,大气不出。他吃东西, 甚至小解,眼睛都不肯离开银幕。珊婆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青瓷蓝花便盂。他不到 一个小时就开始哽咽,为剧中人物扼腕叹息。他不停地抓零食吃,喝酒,哗哗解溲, 同时连连抽泣。那时珊婆不得不一遍遍为他拭泪,拍打他的后背。 “好孩儿就是看不得好人受苦,就是见不得恶人行亏! 好孩儿的心软得就像棉 花绒绒……”珊婆眼见他哭得越来越厉害,连肩膀都开始抽动,有些怜惜了。她亲 亲他的脑门,叹一声。他盯着银幕,又扭头说一句:“我有一天在大街上遇见这个 家伙,非一枪崩了他不可! 就是坐牢、偿命,我都不会在乎不会饶他! ”“可那是 演戏啊,演员跟剧里人是两码事……” “那算他活该倒霉! 我只要碰见他,非杀了这个狗娘养的不可! 这是板上砸钉 的事儿! ”珊婆不再说话,甚至觉得他并非气话。 有好几次唐童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小步跑到银幕跟前,伸手指着反面角色大 声叫骂,还朝这人做出一连串淫秽动作。他蹦跳一会儿重新坐到沙发上时,一双眼 睛都哭肿了。珊婆抚摸他的头顶,一沾手吃了一惊:满头鬈毛全都汗湿了。 从小电影院出来时,必定是凌晨三四点钟。因为不停地吃喝,唐童已经肚子胀 大,面红耳赤。他这个时候因为尽情地哭过了,脾气出奇地好,甚至一直搀着珊婆 走路,说什么都细声细气,笑眯眯的。即便是说到一些极为烦恼的人和事,也不再 大喊大叫了,声调懒洋洋的:“西村里那个老五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他领一村人挡 我的路,死也不听我的话,软硬不吃,” 他笑着,露着一口刚刚洗过的牙,“看来这人得交给师傅开导开导了,咱不行, 咱接不住他的镖。”珊婆拍打他:“好好,我记住了记住了,还有谁惹着孩儿啦? ” 唐童一瘪嘴又说了:“老周儿、李四眼,还有市里那个黑脸女人、女人她爹, 再加上海关上的麻子,这一伙都齐了心捣弄事儿! 他们可不是听劝的人,也不听哄, 咬住了狗屎麻花儿都换不下来! 我早晚得给他们合伙儿欺负死……” “我都记下了。好孩儿别哭坏了身子。这些年你真不易啊,这可不光是一个金 矿啊,老大一个集团都得听你号令——你这样的人就是腰上扎根宽皮带、上面拴一 把大匣子枪、穿了高筒儿大牛皮靴一走路嗵嗵响,咱都不会吃惊! 看看你吧,瘦得 黄脸吧唧,出门连个警卫员都不带,哪个平头百姓都敢打你的主意! 这是个什么年 头啊? 那些大官来看你啊握手啊,你把握手的照片放成炕面那么大竖到街上,还是 不管多少事儿! 这不,遇到什么缠手的五啊六的,还得交到老娘手里,让我来给你 擦腚……” 唐童点着头,擦擦焦困的眼睛:“谁说不是呢。咱比当年霍老爷财大气粗多了, 享的福分还不如人家一半呢! 听人说霍老爷那会儿见官大一级,杀人不偿命,想睡 谁就睡谁,兴头来了光着腚也敢上街…… 唉,人比人气死人哪! 不说也罢啊! ” 珊婆为他脱衣裳,劝他睡觉,他偏要再喝一瓶红酒。她拗不过他,只好给他拿 来酒杯,再次为他围上围嘴。唐童揪了围嘴,顺手把衣服也脱个精光,一杯连一杯 畅饮,泪眼朦咙。他在大炕上来回走动,不时过来依偎一下珊婆。她想让他长时间 靠在胸前,可他总不听话,一会儿就要挣脱出来,喝进的酒都变成了泪水,越流越 多:“咱这一辈子啊,瞧瞧吧,该灭的人灭了,该发的财发了,该日的娘们儿也日 了,什么都不缺了,可就是怪事儿啊——咱一闲下来还是冤得慌! 委屈啊! 委屈得 一天到晚就想哭、哭! 我常常为这个纳闷儿,老想来问问师傅,问问这是咋回事儿 ? 嗯哼……” 珊婆在他小羊羔皮似的头顶叩了两下,咬着紫色的嘴唇摇头:“这个嘛,师傅 我就解不开了。如实说咱也弄不明白了。早上十年八年,咱把大奶头儿塞进你嘴里, 一口气灌你个肚儿圆,也许就没这些臭毛病了。唉,说到底还是年纪不饶人哪! ” 唐童若有所思站起,踱到大炕的另一端,背向着珊婆。 她说:“紫烟大垒还得盖下去,你的手不能软。把那些占了茅坑不肯挪窝的家 伙全交给老娘吧,他们早该滚蛋了……” “可是,有的人……啊! ” “你只要手软就什么也做不成! 你比你爹当年差多了! ” “可是我……” 珊婆笑了:“你不敢动廖麦,是因为舍不得一个人,你见了他老婆——那个刺 猬精,两腿就哆嗦! ” 唐童转过脸,朝她做个威胁的手势,低头蹲下了。这样许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待他重新抬起头时却把珊婆吓了一跳:两行长泪顺着两颊滚下来,把胸脯洗得亮晶 晶的。 珊婆咦了一声,咬紧嘴唇。 唐童绷着嘴巴,然后僵僵地站起,凑近了:“咱再也别提、别提这个好不好? 你知道我就不让人说她,不让! 除了她说谁都行! 你只别说她,只别说她…… 我不让你说她! 嗯,不让说! ” 珊婆怔怔看着,咬咬牙,不再做声。 麦田里的兔子 从河口泥屋往西走两公里,会看到从岸边垒进海里的几条石堰。经过大浪潮汐 成年累月的冲刷,所有石堰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上面生满了青苔,就像伸出的几只 残臂。这儿是当年一些人的梦想:建成一个渔码头。结果刚刚开了头就被一次大潮 涌粉碎了,如今只留下残堤、废堰,还有沙岸上的一两间颓屋。石堰下因为常常栖 一些鱼蟹和海参,所以东边泥屋里的窄脸后生时不时要光顾这儿。他们把破屋据为 己有,加固上锁,里面堆满了谁也没有见过的神秘器具。 天越来越热,除非一大早或下午五六点钟之后,窄脸后生绝不出门。这时的海 边上寂然无声,像是一天的闷热将活物全捂死了。所剩无几的海鸥飞得有气无力, 它们在残堤旁起起落落,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堤旁的屋子是平顶的,没有像 样的窗子,所以里面像蒸锅一样。天到了五六点钟了,窄脸后生懒懒走来,打开屋 子的大锁,一股热气差点把他呛了个跟头。他嫌屋内太黑,干脆把门大敞着。这一 下屋内的光线足以看清东西了——里面原来有一个人,他被双臂反拧捆在一根横杠 上,黄色衬衣上全是血迹和脏物,下身是一条长短裤。这个人闭着眼,鼻子垂向一 边的铁盆,盆子拴在脑袋上方的木头上,里面是变馊的食物。 窄脸后生一进门就把手里的东西倒进铁盆里,然后揪了揪那人的头发。没睁眼。 后生吸了一口烟,将红色烟头对准他腋下一按。那人马上嘶叫一声,大眼随即睁开 了,咬紧牙盯住他。 ‘后生不再理他,坐下,从后裤兜里掏出刀子专心削一个东西。他想给一杆叉 子镶一个柄,呆会儿要去堤上转转,叉条鱼什么的。木柄削好了,他用棍子敲敲铁 盆,对方没有反应。他用削尖的东西撞了一下那人的胸脯,衣服上立刻出现一个红 色的湿印。当他低头看染了颜色的棍子时,想再削一遍。被绑的长腿汉子屏着气, 这会儿正在暗中撤回右脚——两只刚刚着地的脚是全身惟一有可能移动的部位—— 它往回撤、撤,由于疼痛和用力,汉子的脸憋得紫红……窄脸后生最后似乎听到了 屏气声,可他刚一抬头,太阳穴上立刻就挨了一脚,噗一下栽倒在地上。 汉子的脚急急去钩那把落地的刀子,试图把它弄到脚背上。总也不能如愿,汉 子额上汗如豆粒。再一次尝试、努力,成了——刀子被他用大脚趾巧妙地一拨,正 好压在了脚背上。他猛一甩脚把刀子撩起,腆起的胸部正好把刀子搁住,然后颠几 下,用下颌小心地压住刀子,使其不再滑落。他一点一点移动嘴巴,最终紧紧咬住 了刀柄。 汉子瞥着地上昏厥的人,费力用刀子挑开一道绳索;他歇了几次才算把左臂解 放出来。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割掉最后一道羁绊,活动手腕、颈项、腿关节, 揉动肩部和后边一点,然后一个弹跳跨过地上的人。他出门的一刻回头看了看黑黑 的屋子,又瞥一眼那家伙,一拐一拐往南跑去。 汉子想在天黑之前扎入灌木林中。他跑了一会儿,看看就要西沉的太阳,坐下 来扎了扎左腿的布条。正这会儿有什么在响,他抬起头,似乎听到了汽车的声音。 四周只有灌木,什么也看不见。他担心那个窄脸后生醒过来,正用对讲机招呼同伙 呢。他狠狠捶了一下沙子,后悔自己太粗心、心肠太软:出门时没把那个家伙扔到 海里。他知道汽车虽然无法开进沙原,但那些混蛋肯定要从海边、从灌木林的西部 南部包抄过来——再有一两个小时狗就要叫起来,大射灯在林子里一摇,事情就麻 烦了。 汉子仍然坐着没动。他拍拍脑瓜,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好好想一想。他是四 天前被一伙人押到这儿来的:当时大约是半夜,他正在屋里摆弄一沓纸,有人突然 冲进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东西,喊:“这王八蛋又想告人呢! 看看上面都写些什 么! 快里外翻翻! ” 他们把他的屋子抄了个底朝天,锅碗瓢盆全砸了。 “什么也没找到,妈的。好好押上他,当然了,要上铐子,这家伙当年学过拳 脚……”他被推搡、抽耳光,四肢捆个铁紧才扔上车,然后车子一直向北。就这样, 他被投进了海边小屋里。他不知这些人的姓名,但心里清清楚楚,只能是天童集团 的人。从进入这间爬满海蟑螂的黑屋里的一刻,他们就不停地揍他逼他,让他说出 来:这一段到底在跟哪些人串通、怎样与集团作对? 干了什么? 他们让他说出发生 在紫烟大垒四周村子里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的主使人是谁? 他不开口,他们就威 胁他,说要把他沉海。他并不怀疑这些人的狠劲儿。一伙人走后就只剩下偶尔光顾 的窄脸后生了,这陌生小子脸色阴冷,一声不吭地折磨他现在汉子盘算了一下,认 为惟一可以逃离之处就是河边了:那儿正是水旺季节,那帮恶棍可能料定他无法过 河。他笑了笑,站起来,一拐一拐向河岸跑去。 狗吠终于听得清了。北部、西部和南部都有闪烁的射灯。汉子知道一切恰如刚 才所料:他们快速行动起来了,而这一次绝对不会放过他。他觉得此刻自己身处荒 野,真像一只被围猎的兔子。 从北边过来的人首先冲近了。当汉子毫不犹豫地扎入河水时,冲过来的一伙人 竟然没有察觉,而是继续向灌木林围过去。后来,当几只狗迎着河面大叫、三四个 人吵吵嚷嚷折回来时,汉子已经游到了河心。那些人站在河边大叫:“你他妈的就 不怕吃枪子儿? 咱这回真要开枪了! ”这样喊了几遍,果然有了枪声。好像是往高 处打枪。 岸上的人咕哝着,大概在商量怎样转到对岸堵截。南边和西边的人也汇聚过来, 咋咋呼呼。汉子尽力游着,他知道汽车只有绕过河头那儿的漫桥才能过河,而从南 边的石桥绕就更远了。 汉子拼上一股劲儿往岸上游。一会儿,他看得见对岸那片即将收获的麦田了。 麦田在夜色里呈白色,散发出的糕饼味儿越来越浓。他左右望一望,吃惊的是这会 儿从北边冲来了一辆越野吉普,它眼看就要开到近前了,车顶的强射灯把岸上的一 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这一刻他的心快跳出了胸廓,眼眶都要瞪裂了,两手刚扳到岸 上的泥土,就弓身奋力一冲,一头扎进了麦田——与此同时吉普车嚓一声贴近河岸 驶过,他慢一步就会被撞个粉身碎骨。 汉子跳跃着跨过麦田里的水道之类,不顾一切往深处闯去。身后带射灯的车竟 然一直冲进麦田,一对光柱死死咬住汉子。他设法伏下,先让车子失去目标,一待 光柱摇移找人时,就弯腰奋力大蹿一阵…… 马达声、偶尔的枪声,这些很快引来周围村子里的人,他们在田边围观,误以 为是有人开夜车打兔子。 一个老汉迎着车子大喊:“天哪,你毁了我的麦子! 伤天害理啊,为一只兔子 毁我麦子……”’车子什么也不顾,仍然在麦田里冲撞,轰鸣声压过了人群的呼喊。 车子一直跟住目标,最后一起冲向了一道引水悬渠:水渠跨过田边的道路,下边可 由行人和车辆通过。光柱那一刻死死罩住了逃命的汉子,车上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 他怎样跑、跳,怎样踉踉跄跄闯到了悬渠下边。 车子冲出麦田,一口气冲到了悬渠底下,噌一下刹住。跳下两个人,骂着,呼 喊,急于想逮到那个人。 “咦,这狗东西又没了影儿……” “刚刚还在呢,刚刚的……” 兄弟 美蒂是被狗叫声惊醒的。当时已到了深夜,她从窗上看到了空中摇动的光柱, 没有招呼廖麦,自己披衣出门。她一直往南走,因为篱墙外边有嘈杂声,狗吠越来 越近。自己家的狗正与外面对咬,这时见了她摇摇尾巴趴下来了。“有什么事儿大 虎头? 你别跟上瞎嚷嚷了! ”美蒂伸手抚摸它的脑袋。她在感受它战栗的同时,发 现它的目光一直投向左前方的草堆,双爪急得不停地扑动。 美蒂往那儿走去,还没有走近,一个黑影就呼一下蹿起,沿着篱墙一阵急蹿, 向刀把湖那儿跑去。美蒂刚要呼喊,一抬头看见了廖麦——这个长腿汉子,他大概 刚刚听到声音就出来了,这会儿正好截住了向前逃去的黑影。那儿传来两个男人沉 沉的声音,很快都压低了嗓子,说了什么无法听清……与此同时,篱墙外边的灯和 人都逼近了,狗咬得更响,空气中发出“铿铿”的金属般的回声。有两个掮枪的人 翻墙过来,另一个想让狗也蹿到这边,美蒂把他拦住了。 两个掮枪的都穿了制服,手持强光大射灯,问美蒂:“刚才有人跳墙过来了, 我们得搜一搜! ”美蒂阻止:“这不行。这是俺的农场。再说哪有什么人跳进来! ” 两人中的高个儿一边往前走一边咕哝:“跟个娘们儿穷扯什么! ” 两人往刀把湖那儿走去,手里的射灯乱扫。美蒂故意高声呼叫:“你们是干什 么的? 真是一点理都不讲了……”她料定这声音会顺着南风吹到廖麦耳朵里。她牵 着大虎头,守住篱墙,再不让一个人翻墙过来,特别是要阻止墙外那两条跳来扑去 的大狗。 掮枪的两个人搜过了工棚,又把屋子里外搜了个遍。廖麦阻挡不了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强调自己是办理公务——两人正在这边细细探究的时候,园子北边又跳进 来三个人,他们手持电击棒和橡胶棍之类,汗津津的。五个人合到一处搜起来,最 后走向了车库旁那两间屋子,它此刻被光柱罩住了。廖麦瞥了那儿一眼,不安地活 动了一下。那些人和廖麦一起分站车库前后,催促他:“打开打开! ”“里面就是 破车和油桶。旁边是一间空房子。”“那也得打开! ” 几个人拥进车库南边的那一间时,廖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有人伸出 射灯在里边摇了一圈,又伏身照了床下。“走,再往西,去湖堤和杨树那儿,这小 子只要蹿进来就别想跑……” 他们在园子内搜了许久,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骂着,搓着手走开了。 待灯光远逝,一道道光柱在篱墙外边摇动时,廖麦才重新锁了车库。他怔在了 黑漆漆的隔壁房间门口:从屋内走出一个高个儿,腿很长,比廖麦还要高一柞左右。 廖麦大惊:“你刚才就在里边? ”对方点点头。廖麦飞快揪了他一把,两人反身进 屋,立刻把门关了。 那人急着抽一口烟,廖麦只好出门为他找。这时美蒂正好牵着大虎头过来了, 他示意让她取烟,并接过链子把狗系在不远的杨树上。一会儿烟来了,廖麦进屋把 门关严。 汉子马上点了烟,大口吸了起来。他这样一直把烟吸足了,这才从头讲了始末。 廖麦在黑影里一声不吭。怪不得呢,原来这人的家就在紫烟大垒不远处——东南边 十几里的村子里。他从部队回来后一直在经营一片芦笋地,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是紫烟大垒彻底把他毁了:地被占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因为水源破坏没法耕种 了。全村人都没有干净的饮用水,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大伙儿就指望他这个见过 世面的人出门理论一番——结果三次出远门告状,一点回音都没有。第四次刚要出 门就被阻截了,第五次出门被暴打一场,好几颗牙齿都掉了……从此以后他经常遇 到怪事:莫名其妙就被半夜闯入的人揍一顿,还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罪名被关押了 两次,肋骨断了三根,牙齿没剩下几颗。他沉沉下巴:“这次逃出来也是万幸。他 们在麦田里追了我好几个钟头,想用车撞死我、用枪打中我的腿。围看的人还以为 是赶兔子呢,”汉子大吸一口,“在部队那会儿我跑得快,外号真的就叫‘兔子’。 你老兄也这样叫我吧。” 廖麦看看他的双臂、隆起的胸肌,又低头去看床下。真难以相信刚才的事情: 难道他会隐身法吗? 汉子重新做了一遍给他看:把身子贴紧了悬在铺板上——就这 样逃过一劫。“这家伙真是了不起,”廖麦在心里惊叹。 “兔子”把烟蒂揉灭了说:“这儿的一大片地都是你的? 在人家眼皮底下? 你 老兄可真了不起……” 廖麦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咬住牙关听。 “你等着看吧,紫烟大垒还会往东、往北叠过来。 咱这儿的好日子全完了——以前总还能喘口气吧,现在不行了,空气中全是臭 味儿,连一口干净的水也没了……”兔子的拳头擂了一下床板。 “谁要在这么好的园子上、在这四周盖紫烟大垒,那除非是畜生才能干的事儿 ! ”廖麦说。 “不,老兄,他们连畜生也不如,”“兔子”攥起拳头:“折磨人的时候来到 了,相信我吧,兄弟! ” 廖麦知道对方只比自己小一岁。他听了这一句,一股火苗从心里蹿起,胸口那 儿陡然一热。黑夜里,他可以看到“兔子”双眼闪烁。他突然记起了什么,掩上小 窗,点上桅灯,把对方周身的伤处看了一遍,“天哪,人都这样了还笑,还能不紧 不慢地说话,这真是条汉子啊! ”他在心里感叹,放下桅灯说:“我得取点药来。 你也得吃点东西。”“兔子”点点头,同意他出去取东西。 这段时间美蒂因为不放心,一直呆在车库西边的杨树下。廖麦出来时一眼看到 了她,就走过去耳语几句。她走开了。 廖麦站在树下等她取东西回来。“兔子”也走出来,站在身旁。“兔子”望着 美蒂走去的方向,小声道:“老兄,她挺棒! 你真娶了个好老婆啊! ” 廖麦没吭声。 “兔子”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廖麦这才想起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对方却长时间不说话,后来哑着嗓子告诉 :妻子改嫁了,走时领去了他惟一的儿子。 “这样也好。她离开了倒好。”“兔子”搓搓手,按住了胸前的伤处。 深深的夜色里响起了脚步声。廖麦小声说:“美蒂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