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心飘茫野 海风、平原上的风、山地吹来的风,它们交织一起,时缓时急日夜吹拂,就是 吹不走那个夜晚:复仇之夜、追杀之夜、长别之夜。从此天底下最棒的小伙儿开始 流浪他乡,从此唐家父子大睁双目日夜搜寻,算计仇人。“啊呀呀凶险,啊呀呀这 个歹毒的东西! 他差一点让咱一命归西! ”唐老驼直到许久之后,还将前胸和手臂 包了厚厚的纱布,站在石头街上高声叫骂。 这声音让全镇人大气不出,鸡狗鹅鸭一齐敛口。 “围,围住这头悍畜,围成铁桶一样,下铁刺钩、拉绊马索,一落地就给我拿 下啊! 咱这回要剥他的皮、割他的肉.把他活活撕扯了! ”唐老驼半夜还要去巷子 查哨,一见到扛铳的人就恶声叮嘱一番。 美蒂却不再害怕。一天天挨下来,她对四处的响动都不再心惊肉跳了,因为她 心里渐渐明白:唐老驼的呼叫恰好验证棒小伙儿逃远了,瞧他们谁都没能逮住他! 她在心里祷告:“棒小伙儿啊,你逃得越远越好,千万莫再回头。俺这边什么事儿 都没有,你就无牵无挂地跑吧,一口气跑进大山野地最深处,去做一个又软又大的 草窝,趴在里边等我! ” 她在深夜里演练了无数次相会的方式和场景,各不相同却又目标归一:与棒小 伙儿紧紧搂住,厮守一生一世。那时候他们一天到晚尽在一起,工夫多得花不完, 都干些什么? 一切还没有计划好呢,自然少不了亲嘴儿、两人手拉手儿——这就不 得了啦,这就能让咱脸上着火、身上筛糠,两眼直愣愣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了! 咱要一见面就轻轻地咬他:老天爷啊,谁让你长这么帅气了? 这不是要成心把俺想 死吗? 老天爷,谁让你长了有棱有角的厚嘴唇,上面还生了一层茸毛,咱的嘴一对 上就觉得热乎乎湿漉漉,害大痒哩! 咱摸你的头发,摸你的锁子骨、胸脯、后脊梁、 膀子,还摸你的肚脐……有些事情咱想都不敢想,一想怪臊哩! 反正是一辈子不再 分开,一辈子做你的人哩! 这是铁定的事儿! 不信就等着看吧,看谁更倔更犟更能 挨磨,如今咱是上了火刑不讨饶,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稀罕,金山银山也能抬手扔 进水沟里,咱只要那个两腿老长一蹦三尺高的棒小伙儿! 美蒂听着唐老驼的骂声、 他在屋子四周的恶叫,觉得这人真是最蠢最坏的老畜生! 你以为自己身上背了铳、 手里拿了刀就算将咱活活霸下? 你以为咱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就算落到了虎口? 白 日做梦去吧! 你就是把咱使零刀子割了,咱还是自己的骨头和肉哩! 你制服了多少 人,可你就是制服不了我! 俺和棒小伙儿是一模一样的脾性! 自从经过了那个夜晚, 美蒂就突然长大了。她对自己千叮万嘱,做好了一切准备:等上一百年、受大刑、 服劳役、挨饿吃土……凡是唐家父子能变出的花样,她都不怕。 美蒂觉得自己既被相思苦苦折磨,又被相思细细滋养。她闭上眼是他,睁开眼 也是他,一颗心随着茫野上的人往前追赶,日夜兼程,不吃不喝也不知饥困。她只 等棒小伙儿半路上朝她回眸一笑,就算无边的犒赏了。她能一丝不差地温习这笑容, 对其中的神秘寓意、妙不可言的约定,都了然于心。深夜,她拥紧了被子呼叫“廖 麦”,仿佛触碰了他的脑壳和眼睛,两颊火烫边问边答:“你是最坏的棒小伙儿了。 ’’“俺就是。”“你咬得我疼了。”“俺就咬得你疼……” 就这样胡言乱语,一夜少眠,早晨起来却是满面红光。她试过了最好的衣裳, 把爹留给她的衣装全翻了一遍,发现十有八九变小了。最有趣的是那件金黄色的小 蓑衣:它还有模有样地挂在那儿呢! 她要长时间把脸庞埋进去,贴紧它,久久嗅着 野地的气味…… 美蒂上街时总是有人跟上,背铳的人先是一步不离,后来又远远瞄着。当她试 着走出街口时,他们就慌慌地把她截回来。 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不出门也不想做任何事情;后来出去担水,一眼看到长长 的街巷,巷口的蓝天,恨不能一抬腿就跑得无影无踪。唐老驼让人告诉她:你这小 叛逆小骚蹄子哪里也别想去,案子还没结呢。 她说:那就快结吧! 唐老驼说一声“结”,差人将她押到了一间大房子里。她 一进门就闻到了昨天的气息,马上想起刚回棘窝镇时,她和父亲在这里受审的情形 ——特别是想起了令自己恼怒愤悔的一件往事:唐老驼的儿子与那个赤脚老中医一 起,在一张木案上将她脱得一丝不挂,仔仔细细查看了她的身体! 还有更傻的呢, 直到上小学了,自己还一无所知地被那个唐童看过! 她闭了闭眼,又羞又恨,再不 愿看这间石头大屋。 唐老驼咳嗽,摆弄惊堂木。她抬起头:一张大木案前就坐了老驼,旁边站了他 的鬈毛儿子,还有挺胸背铳的两个黄脸后生。老驼对一旁挥挥手,两个后生退出去 了。只剩下父子两人时,老驼才拍一下惊堂木:“我来问你! 你可知自己是个什么 物件、犯下了什么律条? ” 美蒂没有搭腔。她突然觉得眼前这父子俩就是畜类变的:老驼抓惊堂木的手满 是黑毛,眼窝处也有一些细密的黑毛;再看他儿子唐童,头顶的鬈毛和眼神都让人 想起一种动物——从地洞里钻出来的獾……她笑了,不敢出声。 “小骚蹄子还笑! 你与奸夫合计谋杀上人,理当死罪,使斧子剁你个五七八瓣 也不为过! ” 美蒂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好奇地问:“什么是‘上人’? ” 老驼多毛的大手指指自己:“就是我! 小叛逆小骚蹄子什么都不懂,”说着转 向儿子:“我就不明白这样愚浊物件有个什么好? 咱唐家如今呼风是风唤雨有雨, 还用得着她? 赶明儿我让人给你找个圆脸闺女就是! ” 唐童带了哭腔:“不行嘛不行嘛! 咱不是早就号下了她嘛,咱盯着她一丝一丝 长哩,这事儿是再也变不了啦! ” “那你个小骚蹄子听见了,我儿的话可是句句板上敲钉。这也算你的福分。依 我看,你再修炼三两辈子才能进得我家,如今野物精怪的骚臭气还顶我鼻子哩,俺 家还嫌你腌臌哩! 你的蓑衣才脱了几天,你的来路也不体面。咱这是私下里说话没 有外人搭腔——到了圆房那天你可得老老实实! 你要敢发横耍蛮,伤了我家孩儿下 身,我就用剥皮刀儿劐了你,把你老大一张刺猬皮卖给收药材的柜子上! 咱这是先 把丑话说在前头……” 唐童听着,心里大恣,两脚活动着,不住声地咳嗽。 美蒂觉得老驼一番话有趣极了,问:“谁把咱许了你家? 俺爸妈不在,那就是 俺自己做主了。俺可没应过你家呀! ” 老驼大怒:“小骚蹄子! 你爸领你归镇,你爷俩的事儿就由镇上说了算! 你爸 没了,你妈是个刺猬精,她在满海滩打转转呢,她管得了你? 你要反悔,那就披上 蓑衣重新当野物去罢! ” 美蒂立刻说:“那好,我这会儿就走! 就走! ”说着就往外迈步。 唐童一边伸手拦住一边对老驼嚷:“放不得人哪! 她有案子在身哩! ” 老驼眯着眼说:“对,你有案子在身,你这辈子哪里也别想挪窝儿……” 美蒂的心沉下来,恨不得立刻跨进苍茫野地。她大睁两眼,目光却在追逐那个 长腿棒小伙儿,后来什么话都听不见、什么人都看不清了。 唐童见她两眼发直,问而不答,再不能专注回话,就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在她 眼前晃了晃——她竟然没有反应。“哦哟爸呀,你看这物件怪不怪死了? 她就像个 走了魂的痴士! ” “我来看看,”唐老驼从案前走过来,也像儿子那样冲她晃晃手指。 “小骚蹄子可见了? ” 美蒂一声不吭。 “哦咦! 这真是个痴士,这真失了魂了……” 窗棂下 美蒂出门遇上唐童,对方总是冲她嬉笑,打着手势发出“哼儿哼儿”的声音。 美蒂说:“我要出镇子赶大集! ”唐童立刻耸耸肩上的火铳:“你的案子还没结哩 ! ”“什么时候结? ”“那就看你了! ”“快些结吧! ” 唐童拍手:“好哇,这可是你说的呀! ”美蒂问:“去哪儿结? ”唐童跺脚、 撮嘴,抓耳挠腮:“哼儿哼儿,当然是去炕上结呀……” 她不再理他。 有月亮的夜晚,美蒂多想出门走走啊! 可她到了小院,再要出院门就难了—— 背铳的后生一次次把她拦回。她大嚷大叫:“我要去石头街! 我要去大河边! ” “你想得美! 想得美! 你一出镇子撒了丫子,咱当差的可就倒了血霉! 你还是把蹄 子收一收罢! ”她只好在院里看夜间出没的小蜥蜴,看甲虫。一只蝙蝠飞到了门楣 那么高,又贴着她的肩膀一旋,蹿上高天。“好小伙儿啊,你在这么大的月亮下好 好活着啊,愿歇就歇,愿撒欢就撒欢,千万别磕着碰着啊! 我这会儿等于给唐家关 了监,可我说过,咱什么都不怕,咱一门心思等着你……” 半夜时分,背铳的人全撤到了巷口,这是唐童的命令。唐童一跃翻过院墙,就 在窗户下踞一会儿站一会儿,叫着“美蒂”,说个不停,有时自问自答。他一夜一 夜简直不知疲累,美蒂透过月光的投影可以看见他边说边做手势,比比画画。有时 一连几个钟点过去,再没有一点声音,美蒂小心地开启窗缝看了看,大吸一口凉气 :唐童在窗下铺一块毯子,正呼呼大睡呢。 可是美蒂刚要进入梦乡,窗外的人又醒过来,高一声低一声咕哝起来,有时嗓 子憋得又粗又沉,有时像女人一样尖细,还带着声声抽泣。“咱什么样的好人儿没 见过,赶大集、出门比武那会儿,有模有样挺着胸脯的大闺女多了。她们也知道咱 是谁,使眼角儿勾咱的魂呢。可咱往她们身上把手一搭心就凉了,为甚? 想起了你 哩! 老天爷,我在炕上打着滚儿哀求,说神仙哪你快行行好吧,别让咱中她的魔怔 吧! 再不你就趁着咱四仰八叉睡着了时,神不知鬼不觉把咱阉了算完。这样下去也 不是人遭的罪啊,这样下去会把咱像煎鱼一样活活烙死哩! 我想你的小脸儿、长了 金色茸茸的小后脊梁、圆溜溜的小肚肚,一夜一夜不能合眼,急得不想活了……我 到死也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不知道你这么聪明的物件,怎么会让一个狗日的怪种 哄住? 再说你等他又有什么用? 你该知道他今生也别想回到镇子了——人一露头儿, 咔嚓! ” 唐童跺脚、用火铳撞地,咬嘴磨牙的咯咯声让人想起夜游的老鼠。这样折腾了 许久,一开口又柔又细:“哦哟小野蹄子小宝物,你要进了咱的门,那可就、可就 享了大福了。你能想得出那好事儿那情形? 大概没门儿啊! 咱让前后街上最好的手 儿绣几床大花被,缎子里,绸子面,火炕烧得热乎乎,甜瓜大枣摆一盘,肘子馍馍 端一碗,白酒红酒尽你喝。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火了一天抽咱仨俩耳刮子咱都 不恼! 咱两手拄地拿大顶给你看,唱出儿野戏给你听,驮着你串街走巷偷东西。你 喜欢什么只管说,今后我爸这头儿就成了假的,你才是真的! 咱俩装作听他的话, 暗里让你管住二十八杆火铳! 你说杀谁就咳嗽一声,你要害了风寒一连声咳,咱就 一刀一个不歇手! 你要麦子是面,要西瓜剔了籽儿再端上,你要咱哩? 咱就刺溜一 声往你被窝里钻……你也莫嫌咱使刀弄枪大老粗,咱也能坐了小凳念诗文。听听, ‘妻贤夫祸少,处处闻啼鸟’,这中听的词儿大概是李白那哥们儿写的吧? 听说李 白杜甫这老哥儿俩穷酸,一天到晚就知道从南到北胡窜,一辈子也没享什么大福, 没吃过像样的东西,顶多是一壶黄酒、黄瓜拌肴吧……” 美蒂听到这儿忍不住大嚷:“我要出去! 我明天就要去大河边上! ” “那有什么不中? 我家宝物你说甚便是甚! 赶明儿我让人伴你出去溜达,想上 大海滩都成! 呔,你当了女皇上自己还不知道哩! 你不见这么多人一夜一夜为你背 铳站岗? 这是多大的阵势! 你会说:‘啊呸! 这是怕咱跑哩! ’这话也对——不过 你想想,咱怎么就不怕别人跑? 是舍不下你哩! 是实打实地相中了你、非你不娶哩 ! 咱知道你是刺猬精的孩子,刺儿一穸咱就被刺烂乎了。可咱有耐性,知道怎么顺 着毛儿捋你,让你舒服得四蹄朝天,吱哇乱叫。咱明白你是一脊梁的钢钉,一肚子 的软毛,咱从前面贴紧了再搓揉,你想想到时候又有什么碍处? 你那时欢喜还来不 及哩,到时候四个小蹄爪把咱搂个铁紧,咱困了想自己倒头歇着还不行哩! 这真是 一家自有一家难唱的曲儿,恩爱夫妻不到头……” 美蒂为抵挡这声声秽语,只在心里叫着:“棒小伙儿啊,你可知道窗下夜夜来 一个妖怪啊! 为防他我夜夜不得眠,剪刀握在手……” 唐童在窗外比比画画,贴紧了窗棂:“好物件外面凉飕飕的,你一开窗户我就 爬进去了。怎么不吭气儿? 入了梦乡? 哦哟这大好月亮也舍得睡下? 不听咱唱个野 戏小曲儿? ”他咳一咳,清了清嗓子真的唱起来:“好妹妹呀你别介慌忙,咱一层 一层褪下衣装。 先脱下了对襟大青袄,再除去肚兜儿透心凉。青丝腿带解下来,缅裆裤儿长又 长。红丝绳吊下个玉麒麟,悠儿悠儿直晃荡……” 美蒂只觉得泪水从两颊滑下。她在心里骂道:“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类,就让 一声响雷把你劈了吧……” “好妹妹呀你别慌忙,小脚倒腾你退南墙。咱身高马大男子汉,脸大口阔有模 样。这会儿心里直擂鼓,扎煞着指头棒槌长。此一来本是求婚配,斯斯文文咱非强 梁……” 美蒂索性捂上了耳朵。她闭着眼睛,可泪水还在不停地洇渗。一会儿她听到了 撕裂窗纸的声音,一睁眼,觉得头嗡一声轰响:正有什么东西顶破了窗纸,一丝一 丝伸进来……她咬咬牙,举起手里的剪刀,狠狠刺了下去。 “哎呀妈呀你好狠的心! 幸亏咱有个警戒,先使上一根木棍试了试……你差一 点废了咱血流满地哩! 哎呀你是合天底下最狠的心! 我不要了不要了谁愿日谁日去 你这个野性不改的妖精……” 唐童的野嚎像土狼中了机关,尖利利的声音很快引来一阵急急的脚步。 无边的苦刑 “你不能住这里了,你得跟我走啦! ”妇女头儿揉着额头上两个紫色火罐印痕, 一遍遍催促美蒂。“这是俺家老辈传下的房子,凭什么赶我? ”妇女头儿身个足有 一米七五,粗粗大大,一咧嘴露出满口马牙,让美蒂害怕。她见美蒂抱着膀子不想 挪窝儿,就凑过去,冷不防伸手在腿根那儿拧了一下。“哎呀好疼啊,你这个母夜 叉! ”美蒂叫着往墙根退缩。“随便你骂什么,今后我就算你亲妈,”她再次伸手 威吓。美蒂吐一口:“腌躜死人了……” 这样折腾了许久,美蒂知道这儿呆不下去了:门又响了,院里闯进了几个女人, 她们也背了火铳。 美蒂想了想,最后答应离开。她动手收拾被褥,女头儿一把拉开她的手:“一 块布头也不能带,咱那里什么都有! ” 女头儿押着美蒂出门,两个背火铳的被她拦住:“你几个留下拾掇拾掇,锁上 门。” 从此美蒂就和母夜叉住在了一起。这里是一处牲口棚,一大间里养了几匹牛马, 紧连的两问就住了她俩。母夜叉把最小的一问让美蒂住,自己睡在宽敞的大炕上。 间隔的壁子是高粱秸糊了一层泥巴,所以母夜叉睡觉的呼噜声清清楚楚响在美蒂耳 边。美蒂白天要给牲口铡草,清除棚里的粪肥,夜里还要两次起来喂牲口。她细细 的胳膊按不动铡刀、端不起大铁料斗,母夜叉就露出一口紫色的牙龈笑着,眼睛盯 住她微微隆起的胸部。 开始的几夜美蒂怎么也睡不着,除了隔壁可怕的呼噜声,还因为脏臭的被子。 她为了不污脏身体,总是和衣而眠。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想拆洗被褥,谁知母夜 叉见了立刻大声呵斥:“你敢拆老娘的铺盖! 骚野蹄子胆子真大! ”因为太疲倦了, 后来几夜总算睡着了,又被另一边的母夜叉吵醒:那儿有一个男人瓮声瓮气说话, 说了一会儿又呼哧呼哧打起架来,母夜叉正连连求饶呻吟呢:“咱不过了! 不过了 ! 哎呀这一场好睡! 小骚蹄子听见了更好! ”美蒂渐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每逢 两个人剧烈打架时,棚里的牲口就蹿跳乱叫,这边的母夜叉屏着气,大声叫骂那边 的牲口,说:“小骚蹄子就知道死睡! 牛马反了鞭你都不管! ”美蒂只好去牲口那 儿,一走到近前吓得两手掩口:一匹红色大马挣脱了缰绳蹿到了另一边,爬在了一 匹白马的身上,两匹马在全力打斗,已经全身汗湿,昂昂大叫。“好马好马,你俩 快别打了,求求了……”她这样低声哀求时,两匹马停息了一瞬,后来还是不顾一 切地打起来。 美蒂一夜夜出神,想着心事,想着自己的石头小屋——她突然担心有一天自己 的棒小伙儿会趁黑摸到那儿,他要扑个空呢! 一想到这儿心就揪痛起来,下半夜了 还是睡不着。隔壁没有呼噜,只有零零星星的咳嗽——母夜叉在吸烟,烟味儿从泥 壁无数的裂缝透过来。一会儿门给推开了,母夜叉嘴里叼了烟,身上一丝不挂站在 那儿。美蒂把脸转到一边。 “小骚蹄子睡觉不脱衣裳,还是嫌老娘的被子脏啊! 老娘把新表新里新棉花的 大被子给了你,你就这么不识好歹! 你这个没良心的骚浪野物,一天没和唐家圆房, 一天就得归老娘管辖! 除非你一撅腚让人领了去,那就是‘嫁出的女泼出的水’, 老娘这边算是松了缰绳! 这会儿还不行哩,这会儿还得服服帖帖受我管……”母夜 叉把烟蒂一扔,直接用光脚板碾了一下,蹬上了美蒂的炕头。 美蒂呼一下坐起。她鼻子里全是母夜叉的体息,有点像死老鼠的气味。她不敢 看那一身横肉,无意中瞥到的一对乳房简直吓得她大气不出:大得出奇,一个长一 个短,乳头像弯弯的拇指,而且真的长了指甲。“妈呀,这该不是做梦吧? ”她抱 住了头,转向屋角。 母夜叉揪开她的手,又扯她的衣服。美蒂害怕极了,待这粗粗的手挨上嘴巴时, 就狠狠一下咬住了。 “呀——呜嚯嚯疼死我了! 呜嚯嚯看我打不打死你! ” 母夜叉一下连一下拧她的腿根,在她连连招架的当儿,又用双膝压过来,大手 三两下就扯下了她薄薄的衣衫,还扯下了更小的内衣,“小骚蹄子小小年纪可怜见 的,身子像黄鼠狼一样瘦,看这一根根肋条凸着,倒一层层穿了不少! 老娘我非扒 你个精光不可! ” 美蒂倾尽全力挣脱、扭动,想不到对方的膝和脚铁砧一样硬、石头一样沉,一 双虎口像钳子夹住了她,让她再也无法挪动。只一眨眼她就被脱光了,在母夜叉尖 尖的目光下,她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泪水。她护着胸部,母夜叉就啪啪打掉她的手, “我得好好看看小骚蹄子了,看看小畜类是什么身子! ”她一手举着桅灯前前后后 照,拉开美蒂的双腿、按低她的头,还沾湿了手指捏捏小小的乳房和后背,嘴里 “嗯嗯”着,呸呸吐几口,咕哝一句:“不过是个小畜类,浑身的奶毛儿还没褪干 净呢,膻气味儿顶鼻子,我操! ” 美蒂只待她稍一松手就跳起来。母夜叉卡着腰说:“小骚蹄子畜类种儿,我真 想咯嘣咯嘣嚼了咽进肚里,今夜只看在唐家的面子上饶了你。今后你给我再服帖些 吧,想尥蹄子,咱就一手拽住你一条腿,啪啦一声撕劈成两半,就像撕一只小青蛙 子……” 美蒂吓得瑟瑟发抖。她一点都不怀疑这家伙的力气。她在一跳一跳的灯光下, 发现对方灰黄的皮肤下有什么在蠕动,就像纠结了一窝长虫。“妈呀,我掉在了枯 井里! 我只怕活不到见棒小伙儿的一天了! ” 她在心底发出声声长号,今夜满心都是绝望。 母夜叉离开时已是凌晨三点。剩下的时间里美蒂痛哭了一场,然后对着黑漆漆 的夜色想自己的棒小伙儿,想了一遍又一遍,只想让自己重新高兴起来。 白天,母夜叉让背铳的女人和美蒂一起抬牲口粪。美蒂抬不动,母夜叉就说: “你趴下身子驮吧,刺猬原是四蹄着地的。”说着就要过来按她,一仰头却停住了 ——美蒂也抬头去看,原来棚外站了一个黑脸汉子,那是唐童。 唐童早就来了,没有跨进屋,只站在外面看。 “猫三狗四刺猬也差不离儿,咱就不知她一胎能怀上几个崽儿。上级快找人帮 帮忙吧,小骚蹄子小奶儿鼓鼓着像秋桃儿,全身火刺辣辣烫人哩! 她在这儿熬着, 逼急了咬人下口哩! ” 母夜叉说着走过去,朝外面的人举举左手,指着手背上的疤痕让他看。、唐童 像没有看见母夜叉一样,只盯着美蒂。 析梦 美蒂屈指一算,正好在牲口棚里挨过了一年零三个月。这年暮春,她终于回到 了自己的青石小屋,一头扑进去,泪水哗哗流。“我是从盘丝洞放回的人哪,刚从 母妖那儿逃开,差点儿没被她嚼嚼吃了。”美蒂仔细端量炕上的被子时,这才发现 有人在上面睡过:有男人头发,全是鬈毛! 天哪……她咬着牙,发发狠,把它们一 股脑儿抱到院子里烧了。 一股烟气飘到半空,很快就引来了背铳的人,他们趴在墙头上看,只不做声。 第二天有人送来了米面和肉,说是唐童给的。第三天又来人告诉:想出门就说 一声吧,你身边要跟仨俩警卫哩! 美蒂被拘束个半死,听了这话不管不顾推门而去。 她一踏上石头街就奔跑起来,几个背铳的紧随身后,嚷着:“啊呀呀大闺女撒丫子 了,啊呀呀累得咱呼呼喘! ”他们一直跟到大河边,又跟到海滩沙原。 她跑一阵走一阵,扳住灌木枝条摩挲,贴在脸上;细细的白沙子让她欢喜不已, 直挺挺躺在上面。这样直到太阳落山才慢慢走回镇上。几个跟随的人小声咕哝: “真是野物脾性啊! ” 一连好几天,她总在外面游荡,每天累得身疲力竭才回。 她入睡前总是想着棒小伙儿,一句句和他交谈,睡着了还随他在野地里蹿跳、 奔跑。一个又一个梦里都有他的影子。她有一次梦见他在田野上,正走着走着,突 然掉下了悬崖——天哪,这只怨他路上想事太专心了,一脚踏空危在旦夕;还好, 谢天谢地,悬崖下有一片又深又亮的水——是一条大河哩! 可是她梦中忘记了棒小 伙儿会游泳,急得喊哪喊哪,眼见他在浪花里变成了一个小点,沉下,浮起,最后 融进了水天一线…… 她再也睡不着了,不知道最后棒小伙儿是淹死了,还是游到了对岸。 天亮了她还在想。她甚至想:好生奇怪的梦啊! 这是不是廖麦在托梦给自己啊 ? 她一颗心慌跳不已,念道:“坏了坏了,也许真是遇到了大凶险哩,他那时一急, 魂儿就回到了我的梦里! ”这一天她什么都不想做了,饭不想吃,水不想喝,只想 撒腿跑上野地,去寻找梦中那道悬崖。她伏在炕上大哭了一场。 她在炕上昏沉沉躺了多半天,傍晚时分才想起后街上有一个会析梦的女人—— 爸爸在世时就找她解过梦! 想到这儿她立刻跳起来,披件衣服就出门,锁上院门直 奔后街,背铳的人急急追来她都不瞧一眼。 后街上的算命女人七十岁了,眼睫毛是白的,眼珠是灰的。当她抬头端量来人 时,头越探越近,让美蒂觉得她不是在看而是在嗅。美蒂退开一步,嘴唇哆嗦着说 出了那个梦,请老人为她破解。女人拍着膝盖:“孩子你这不是害我嘛! 这是害我 ! 这年头谁还敢捣弄这些! ”美蒂再三央求:“好大仙可怜可怜我吧! 我是个没爹 没娘的孩儿,只剩下了这一个亲人跑在路上……” 老人不声不响,一双白睫灰眼眨个不停,看着窗户,不为所动。 美蒂再求,泪水涟涟。 老人叹一声,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看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嘭嘭”声,说: “好孩儿模样第一啊,比我年轻时候还好——我那时也是个招眼的闺女……唉,一 个苦命伤心娃儿,二十多岁以后也许有些欢喜——不,是大欢喜哩! 瞧印堂这儿, 阴着哩。阴气褪了时,”老人说到这里掐了掐手指骨节:“少说也得个三年二载吧, 那会儿你就得了欢喜……” “‘欢喜’是个什么? ” “不是个什么,反正就是个‘欢喜’——花样儿多哩,得喜财、得个心疼的人 儿,都是‘欢喜’。人这一辈子啊,没有一条道走到底的,都是一截儿黑一截儿明, 一阵风一阵雨的……” 美蒂最牵挂的是那个梦,就再次从头细细说了一遍。老人抿抿嘴,重新掐弄手 指,眼睛往上翻着,像看着冥冥上天,“这梦嘛按说都是反的,正着解反着解,就 像拆一件破了边的头绠帽,你得揪住线头儿一点一点来解它……嗯嗯,从崖上掉下 去了,那是好事儿,落了地嘛——人了水,水里游,云游四方。得,你这孩儿安心 等吧,从今以后他往远里下去了! ” “那么说他没有淹死? ” “淹死? 什么话! 小伙子活蹦乱跳一蹿丈把远呢! ”老婆婆把头上的帽子正一 正,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美蒂欢喜得泪花闪闪,拉住老人的手:“大仙再费心给咱算算吧,他这会儿在 哪里? 过得苦不苦? ” 老婆婆再次掐手,往上翻眼,眼皮眨巴得越来越快,说:“东西南北,西闯一 头南闯一头,这会儿又开始往东往北下去了……嗯嗯,我敢说他走来走去离你不远 了! 你哪里也不要去啊——你命里就该在原地等他,直到等来一个大欢喜! ” 美蒂感激得全身颤抖,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给老婆婆深深鞠了 一躬,跑出门去。 从那一天开始,美蒂就被各种梦缠住了。这些梦花花黧黧,大多是让人高兴的 梦。有一天她甚至梦见他站在一条大河边招手,小声喊着:“过来呀,过这边咱成 亲啊! ”她望着大河跺脚:“我怎么过啊! 我急死了! ”那边的人只是笑,只是招 手,却并不过河接她。 美蒂最后是急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哭成了泪人。梦中情景活鲜逼人,棒 小伙儿的神情、唇上的皱皱,都看得一清二楚! 美蒂再也忍不住了,她马上推门出 去,再一次跑到后街。 这一次老婆婆不愿睁眼看人,只冷冰冰说:“打头儿讲一遍吧! ”美蒂急匆匆 说出那个梦,然后屏住呼吸看着老人。老婆婆倦怠地掐手、翻眼,久久叹气,只是 不语。 “到底怎么回事啊? ” 老婆婆拍打膝盖,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闭着眼睛喊道:“人不在了呀! ” “什么什么? ” “那可是阴阳线——河这边是阳问,河那边是阴间! 他招手让你过去,那是去 阴曹地府会面呢! ” 美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大睁双眼却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见。她的头脑里 全是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由得双手捂耳。这样过了许久她才哭出来,嚷道:“你胡 说! 你骗我! 廖麦才不忍心让我淹死呢! 他一辈子都不会害我,他才不会呢! 再不 就是你把梦解反了——你这梦解得和上一回正好翻过来了啊……” 老婆婆任美蒂摇动双臂,只不说话。后来老婆婆搓搓眼,重新掐起了手指,摇 头,叹气,“好闺女我也没有办法。你真是怪可怜人的。不过梦里说的事儿,就是 那样了,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你上回说我二十来岁会得一个‘大欢喜’,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 老婆婆磕打牙齿:“那不假。那‘大欢喜’是另一个人给的。这人其实是好人 哩,是你自己迷了眼。跟了这贵人,穿金又戴银,伸手搂定聚宝盆……” 美蒂很快不哭了,死盯住她问:“贵人什么模样? 大概长了一头鬈毛吧? ” 老婆婆掐弄手指:“一点不假! 一点不假! ” “呸! ”美蒂吐了一口。 应验 很久了,后街上那个析梦的老人一直是美蒂最恨的人。好在她压根儿不信后来 那一派谎言,只信第一次。 可是再有两年不到她就二十岁了,这就到了预言中的“大欢喜”了。也就是这 一年,唐童领着背铳的人开山寻起了金子,棘窝镇的巷子这才松弛下来,背铳的人 没了! 廖麦一连几次潜回来——一点不错,美蒂真的等回了棒小伙儿,真的等来一 个“大欢喜”! 当美蒂突然想到了那个老人的预言时,惊得长时间合不拢嘴巴…… “真的应验了! 真的! ”美蒂于是化仇恨为感激,渐渐晓悟:老人后来的那番话实 在是出于无奈,那一派胡言肯定是唐童一伙逼出来的——他们硬逼老人骗她啊。 那个秋天辉煌灿烂。冬天来临时,美蒂的肚子隆起。她幸福得快要窒息,一天 到晚对着未来的孩子说话、对着想像中的丈夫说话。她告诉远处那个棒小伙儿:快 快准备一个窝吧,一个小小的窝,我马上就要飞进去生下咱的小雏儿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这次耽搁会让她一生后悔不迭。 那一天她正随人一块儿搬运沤制的红麻,一转身给人挡了路,原来是母夜叉在 盯她。她不理不睬,对方却一直跟着她,一口气陪她走过石头街,又走到青石小屋。 “你想干什么? ”“我想瞅瞅母鸡什么时候下蛋。”“你这个恶心人的婆娘! ” “骂吧,咱可没生私孩子! ” 当夜小屋就被背铳的人围起来。母夜叉领了两个女人进来,后面紧跟了唐童。 两个女人一下按定了美蒂,母夜叉上前一步撩开她一层层的衣服,嘴里发出嚯嚯声。 美蒂喊叫、斥骂,这些人就像没有听见,只认真查来看去。“还叫医生来不? ”那 两个按人的女人问。母夜叉斜她们一眼,拍拍手走到唐童跟前:“还叫个屁医生, 分明是怀上了! ”唐童随即发出一声:“啊? ”他两眼直了,脑门上悬了一层汗珠, 盯着美蒂,牙齿咬得咯咯响。母夜叉在一边拍手:“咱说了,凡是地不耕就荒,不 种庄稼,一准生出野草……” 唐童一扬手把她几个赶出屋子,凑到美蒂跟前,沉着嗓子问:“谁的孩子? ” “当然是廖麦的了! ” “嗬咦! 到底是这个野种、这个野种……都怨我太大意了。妈的,人一斯文什 么事儿都办不成,真该听珊婆的话啊! ” 唐童拍腿,咕哝,在屋里走动,又背对着美蒂,长时间看着窗外。当他转过脸 时,美蒂吃了一惊:这人满脸泪水,鼻涕垂挂,嘴使劲瘪着。他说:“你记住我的 话,你听准了。为这事儿你得后悔两辈子! 义不生财善不领兵,我他妈的太依着你 了! 从今以后你下地狱去吧,你可知道自己是怀了私孩子的人! 你胆比天大,你反 了,啊呀真是反了……” 唐童大口呼吸,泪干了,一时说不出话,一直悬着的汗水从额上啪啪垂落。他 跺地、砸墙,像野狼一样哀嚎,朝美蒂挥了几次拳头,都没有落下来。后来他翘起 下巴,围着美蒂转了一圈,咯咯咬牙,一字一顿说:“我估摸你也生不成! ” “生不成我就死! ” “你死去! 你赶紧死去! 你这个骚蹄子野种果真是镇上一大害物哩! 俺爸说得 一点不差! 一点不差! 你等着小腿一翻扭倒在干土末子上死吧,等让人使上火筷子 夹了蹄爪、用大铁钩子钩住你的嘴巴,一口气拖进污水沟里! 到那时你再呼天抢地 找人都晚了,破乱物件谁也不稀罕谁也不想要,连狗都嫌你腌臌嫌你丑! 你这个不 死不烂气死活人、与杀人犯搭上勾连手的骚泼流氓,从今以后你的好日子算来了… …” 唐童直骂得大汗淋漓,一转身闯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整个上半夜安安静静。美蒂口中念着廖麦,说这样的日子你可千万不要露面啊, 这里的大网张开着,他们会把全身的邪火都撒到你身上——别挂记我,我一个人担 待得了。 剩下的一段时间美蒂全在想一件事:怎样逃出镇子。她对自己叮嘱:你要舍下 这祖传的青石小屋了,哪里有棒小伙儿哪里才是家,哪里有孩子他爸哪里才是三口 人的窝呢! 一刻也别停一时也别耽搁,只要有一点缝隙就赶快往外挣吧……她最后 悔的是没能早一天逃离这个棘窝,她是天底下最傻最蠢最不幸的人了! 一夜没睡。 几次踏着冰凉的霜地去院门那儿,都听到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咳嗽。 天一亮母夜叉就叼着烟来了。她直接脱鞋上炕,大盘着腿说:“我早说咱是你 娘,咱得管住你。看看吧,离开了老娘才几天,你就闯下了天祸。我琢磨着,趁这 事儿镇上人还不知道,咱娘儿俩商量着办了吧! 这样一了百了,让好事儿从头再来 ……” 美蒂死盯住她紫色的嘴唇。 “你要是愿意,算我没有白说……” “你想干什么? ” 母夜叉磕磕牙:“老娘帮你把孩儿早早整巴下来。” 美蒂一下把剪刀操在了手里。 “啊哟,啊哟反了你! 老娘连响马都敢戳,还怕你那小骚蹄子麻雀大的身子? 我一伸手揪住两腿一挣,就能劈了你! ” “那你试试! 你来吧! ” 一撮头发在脸上甩动,美蒂索性把它咬在嘴里。 母夜叉往窗外瞥两眼,咬咬牙,哼几声,一咽唾沫喉结乱滚。美蒂在心里说: “这人像男人一样啊! 这个又粗又狠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美蒂盯着她,紧握 剪刀,又说:“廖麦啊,我也要杀人了,为了咱的孩子,我这会儿真敢捅了她,让 她的血洒一炕一屋! ” 母夜叉闭闭眼,翻着嘴唇说:“比画个什么? 唐童有一镇的兵哩! 他发个话, 我就不用动手了,我还嫌累哩! 我这会儿是跟你好说好商量……” 美蒂举着剪刀:“那你听好了,也回头告诉唐童,我的孩子被伤了那天,也就 是我死的日子。我会一头撞死在大石头上! ” 荒原小雏 “马——马! ”她的小嘴儿这样呼唤自己的母亲,弯弯的手指比画着,特别惹 人疼怜。“我的宝贝,我的全部的宝贝蛋! ”美蒂只要看一会儿蹒跚的小蓓蓓,幸 福的泪水就要涌出来。小家伙在白亮的阳光下跑出小茅屋,笨手笨脚去捉一只苇秆 上的蝴蝶,头发在强烈的光线下呈蓝紫色。“小宝贝真像你的爸爸,哪儿都像。” 小蓓蓓说:“啪、啪啪( 爸爸) ……” 孩子的全部世界就是海滩荒原。这儿几经折磨,如今没有几棵像样的树木,到 处都是积下的咸水洼,是旋起的沙丘,是各种荒草。可是除了险恶的冬天之.外, 这儿仍然美丽甚至感人——起码在美蒂和孩子眼里是这样。春天和秋天,这儿有高 歌的云雀,而在镇子上从来都没有。“这是打破碗花,这是威灵仙,这是茜草果儿。” 美蒂一一指认荒原,一步也不离开孩子。 美蒂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全靠镇上人接济、全靠讨要才活下来:一捧米一棵菜、 一个微笑。就连后街上那个解梦的老人也偷偷送她红糖。她借了钱和东西,都一笔 一笔记在本子上,准备将来一一偿还。孩子生出后的第二年,美蒂在一个晴和的日 子抱上她走出镇子,一直往西、往北走去——她突然那么想看一眼无边的沙原,看 一眼大海。走啊走啊,街道上早没了背铳的人,也没有人阻拦她…… 她一直走到了海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越是临近大海,沙原越是荒凉可怖, 甚至丑陋……仅仅是十几年的时间,这里就全毁了。大潮把脏物和咸水一直推进了 几十里,它漫过的地方,仅留下一片铁锈色的水。 就是那一天,她站在无边的荒凉中,想到了父亲,也明白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父亲曾经是一个多么英俊的青年啊,他竟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子,从此一生游荡 在沙原上——这完全是因为无边的绝望和希望缠在了一起一…她亲亲孩子,眼望着 远天说:“我也要学你姥爷了,学他那样离开镇子,成为沙原野地上的人。我有一 天要孩子的爸爸也成为这里的人。” 从那一天开始美蒂就做着搬出镇子的准备。唐童自从忙起金矿的事情,再也没 心思把镇子箍成铁桶一般了,石头街上几乎一整天都看不见背铳的人。 可是当美蒂的小茅屋搭建在一片荒地上时,唐童还是知道了。他驾车沿河往前 开,剩下的十几里荒地无法通车,他就深一脚浅一脚赶过去。他最后惊诧万分地看 到了前边的茅屋,那神情就像第一次得知美蒂怀了孩子一样。他一个人踏着坑坑洼 洼乱草葛藤走了半天,大口喘息,鬈毛上全是汗珠和草屑,满脸湿漉漉的。 美蒂不理睬他。 唐童在茅屋四周转了几步,探头看看已经睡熟的孩子,嘲笑说:“我知道你再 没脸呆在镇上了。不过这地方年年冬天都要冻死个把人,春天卷起沙来一宿就能把 人活埋了。你想在这里会那个野汉子,连孩子的命也搭上? ” 美蒂仍旧一声不吭,只忙手里的活儿。 唐童点上一支雪茄,大口吐着烟:“你以为这鬼地方就没主儿了? 它有主儿, 它是南边那个小村的,我说句话他们就能把你赶走。还有,你在这块地方会那个杂 种,我的人照样能逮他——当年的案子还没结哩。咱有话在先,只要他一露面,我 就把人咔嚓了! 嗯,就这么回事,到时候你可别哭……” 唐童一直在荒原茅屋这儿徘徊了许久。离去前,他故意在小屋背阴处撒了泡尿。 美蒂知道这片荒地的管辖权属于一个海边小村,它离这里还有十五公里。小村 的头儿当时全力劝阻说:“天哩,你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住这儿? 开荒? 这太离 谱儿了……”美蒂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只是求他,一再坚持要在这儿垦地、住人。 小村的头儿大惑不解——最后,因为这块地方谁也不要,再加上她有一股吓人的拗 劲儿,也就同意了。 这儿有最苦的水。这儿甚至种不活一棵玉米。但这里能让眉豆开花、让红薯爬 秧。她试过,这里能栽种紫穗槐灌木……她一有时间就疯狂地开地、种灌木,把一 片片水洼引开,挖出水道。为了对付可怕的冬天,她到小村里找几个人来帮忙,一 遍遍加固茅屋,筑了个大火炕。这里总算不缺烧的东西,这是最让人感到安慰的方 面。只要天气晴好一点,她就出门找烧柴,入冬前屋子四周全是堆积的干枝和茅草, 它们都是严寒的对手。她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和中成药片,最害怕孩子得病—— 奇怪的是进入茅屋之后,她和小蓓蓓都出奇的健康,连头痛脑热的时候都很少。 多么可怕的寒冬啊,它是躲不过去的。尽管有一堆又一堆的茅草和烧柴,大雪 还是把一切都埋起来。 春天快些来吧,迟来的春天海边还是冷得吓人。当所有可以烧的东西全用光了, 满地的柴草都冻在冰碴里,长长的寒冬还不愿退去。这样的夜晚她最害怕孩子给冻 死,她听说只要心窝那儿暖着人就不要紧,睡前就把鞋子、把自己棉衣里掏出的花 绒,全捆在了孩子的前胸和后背。 有一个冬夜突然刮起了旋风,风到了午夜加大了数倍,像狼嚎一样。那会儿她 和孩子紧紧搂在一起,因为她真的觉得小茅屋在风中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果然,一 会儿茅草揭掉了一大片,窗子啪啦一声塌下,紧接着一根木梁在离身体一尺远的地 方砸下来。小蓓蓓吓得啊啊大哭,她赶紧护住孩子,把被子缠上,一头撞出了随时 都会倒塌的屋子…·“这一夜她在颤颤的茅屋旁趴下,用身体挡住寒风,时刻都把 孩子护在胸口那儿。还好,天亮风息,小茅屋总算没有全塌,但是掀掉了半边。她 抱着孩子拨开一地芜乱,钻进屋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去找那件小蓑衣——天 哪,它还在那儿,她把它紧紧地贴到了脸上…… 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寒冬,一个人大概就不再怕什么了。海的声音在严寒里变 得威猛低沉,会让人觉得它随时都能把一切吞噬。不知多少个夜晚,这惟一的避难 之所也在害怕地战栗,它像人一样哆嗦不已。这样的冬夜,一切的强盗和魔鬼都冻 跑了,整个荒原上只剩下了母女俩。 恶劣天气之后是让人喘息和幻想的时光。美蒂抱着孩子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上, 想着廖麦,等待春天。 春天来了。春天深入时,一些花儿开了,云雀又飞上高天了。云雀从来不倦。 小蓓蓓仍然穿了臃肿的衣服,这使她在荒地上行动时显得十分笨拙,也格外可 爱。“我的小雏儿,来,我把你打扮成一只小刺猬,让你和妈妈小时候一样! ”小 蓓蓓跑着,在洁净的流沙上打滚儿,像个男孩子一般顽皮。她自己玩的时候,美蒂 就揪来金色的长叶儿茅草,专心为孩子结一件蓑衣了。 小蓓蓓无比喜欢这件草衣,一天到晚不再离身。 美蒂说:“好孩子这可不行,这会被人叫成刺猬精的孩子啊! ” “我就希( 是) 小刺猬……” “小刺猬想爸爸了吧? ” “香( 想) 爸爸,香妈妈……我就希个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