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楼船人海 唐童也供佛了。他建了一个相当讲究的佛堂,并用一条昏暗的长廊连起卧室: 一走出这条幽幽的通道就是辉煌的灯火,是金光灿烂的佛像。他一来到佛堂神情立 刻收束起来,连心跳都变得沉甸甸的。上完香之后,他一遍遍梳理那头鬈毛,斜着 眼瞥一下佛像,开始在小厅里急一阵慢一阵走动,口中不停地絮叨:“上一回咱求 您的事儿又泡汤哩! 咱的心要是不诚,那人世间还有诚的吗? 咱知道有的事儿太麻 烦,您也下不了手。可有的事儿原本不难办嘛……” 后来他把父亲唐老驼的像也移到了佛像对面,说为了一起上香方便,实际上是 为了让父亲一天到晚与佛在一起,多少为他盯着一点,起码也能在暗中督促一下吧。 多次求佛未果,再遇到什么不顺遂即祷告狐仙,有两次竟然应验了! 这使他觉得求 神拜佛的事儿也要货比三家,起码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于是他把狐仙的塑像也移 了进来。 谁知一位通晓阴阳的先生进了他的佛堂,吓得脸都白了,低声谴责道:“这怎 么了得? 神鬼仙三大界都混了! 你是闹玄啊! 你这人胆子比什么都大啊! ” 唐童很快将老驼的像移走,将狐仙的像另辟一间厅堂供起。他拍打脑瓜:“老 童你可真糊涂! 求谁不求谁,这都是私底下的事儿啊,哪能跟他们一块儿说呢? ” 从此他分别祈祷,各取所需:堂而皇之的大事求佛。特殊的疑难求狐,最私密的打 算却要与老驼诉说。 他久久端量父亲的塑像,觉得老驼的一双眼睛比生前更加尖利,那绷起的嘴唇 透着无比的自信。半夜三更,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老人在阴间里呼喊:“杀! ” “我听见哩。咱童儿下手从不含糊。金矿发达了,咱又联手洋人盖起了紫烟大 垒,如今再打谱盖第二座、第三座。童儿接过这份家业,就得让它往更大里发。咱 眼瞅着超过霍老爷最兴旺的时候了,有时也得仿他做点什么——那天咱也揪了些青 草嚼了嚼,赶紧吐了。不是味儿,那真是兔子吃的东西。咱想亲近个野物,又受不 了那股膻气;还有,它们蹬蹄子尥腿龇牙瞪眼的模样,再加上浑身是毛、满嘴胡子 扎煞着,也不是容易办的事儿。反正在有些方面,咱还是战不了霍家。我知道您也 挂记霍家,生前一直绷着弦,为追查霍家后代可费了不少工夫。就是嘛,霍家打造 了一艘楼船,霍老爷装死躺在上面,带着一群俊模俊样的女童跑了! 真是凶险狡猾 的老财啊,这家伙知道在棘窝镇好景不长,把金银珠宝装上船,把最好看的闺女也 装上船,顺风顺水开进大海里去了! 这几十年过去,霍家后人还不知繁衍下几船呢 ! 我知道您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事儿,临死前还几次想驾船人海察访哩! 时候不 等人啊,这事儿您老硬是没有办成! 可这不要紧,还有咱老童儿呢,咱早琢磨着打 造一艘楼船了,这一天眼看就不远了,您等着看吧! ” 唐童果然找来一些造船的技师,又找来画匠,先画后造,要造一艘又大又美的 楼船。“到底多大、什么模样? ”这些先后找来的人问他。唐童答:“别的我不管, 反正要比霍老爷的大、比他的好。”这可难坏了画匠与技师,他们也不知霍老爷的 船究竟有多大多好。 几个人商量再三,最后找来一些古代楼船图样,又建议买来一艘中型客货混装 船改制,这才勉强开工。 镇上人都围在新搭的河边船场看,一天天过去,眼见得甲板上垒起了金色的楼 阁,兴奋无比,啧啧称奇。有个上年纪的人说:“最发达的人家都要打造楼船了。” 年轻人问:“为什么? 出海游玩? ”老人摇头:“游玩不过是遮眼罩儿,其实是去 大海里探访仙人,求长生不老的药方。当年的霍老爷就是这样。这种事儿得赶紧做, 晚了就来不及了。”听者大为惊异,面面相觑。 一艘华美绝伦的楼船停泊在镇西十余里的河上。一连许多天都有装满了各种物 品的车辆在河边上奔驰,卸下的东西都搬到了船上。有人说不得了啦,船上厅堂比 地上的还要华美,毛毯铺地,大瓷瓶儿成排,廊上挂了金丝鸟,连屙屎屙尿的茅坑 都金光闪闪。十几位最好看的闺女穿上大开衩的旗袍登船,一个个都搽了红胭脂、 扎了古时的发髻,人见人晕。 船上也有佛堂之类,一天到晚香气缭绕。船上的厨子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 们每天变着花样烧制山珍海味。 传说楼船人海的前几天唐童就住在了船上。他先要在水上晃悠几天、用用茅坑、 吃吃饭水,还要端详几遍闺女,待一切中意了才会发令开船呢。船一天不离岸,说 明上面的事儿还没有弄好。 镇上人原以为开船不过是三天两日的事情,谁知十来天过去还是没有动静。运 载东西的大车早就不来了,剩下的就是往来穿梭的小汽车。由于近岸通道全被手持 电棒的保安封锁了,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船上船下正在发生些什么。,唐童在这样 的时刻最忘不掉的就是珊婆。当然她最后也登船了,还随身带了一个窄脸干儿。她 的房间就在唐童船上厅堂的下一层,二者由一个铺了红地毯的阶梯相连。他们一起 用餐、一起拜佛,有时还一起洗浴。 他们商量最多的就是这次入海的实情:求仙的事儿。那时珊婆像对待一个不听 话的孩子一样,沉着脸对唐童说话,有时索性不理睬他。唐童双手拱起说:“师傅 受徒儿一拜! ”夜里,珊婆把他拉到那间镶有特大浴缸的浴室,放好了水,试试水 温,然后一件件为其脱去衣服,用丝瓜瓤儿前前后后搓洗他。她按了按他蜘蛛形的 小腹,用手柞柞髋骨,发出声声叹息。“楼船人海前你得天天洗刷,越干净越好; 吃素;再就是远离女色,别沾上一点腌臌,连牵牵手儿都不成! 这些你得给我一条 一条记住……”珊婆说一句盯他一眼。唐童垂着眼皮,任她搓弄,一脸驯服的模样, 但还是咕哝着:“真他妈的麻烦哪! 这规矩也太多了! ”“那没有办法,这是出海 求仙访药的事儿,再说海神怪罪下来,咱的船可就没有太平了。”唐童闭上了眼, 心里有点胆怯。他怕自己戒不住。有一次珊婆为他搓洗,他躲闪一下说:“你不是 女色吗? ”珊婆摇摇头。 临近开船的几日河边扎起了戏台,连续上演三天大戏。河边人山人海,把上百 亩庄稼地都踏得寸草不存。老人们断言:这种盛况大概是上百年来的第一次——即 便是当年霍老爷的楼船人海,也不过是敲敲锣鼓做做道场,耍耍狮子龙灯而已。而 今人们一边看戏,一边看金光闪闪的楼船,看站在舷边的一溜儿旗袍少女。有人议 论:时代变了,登船的闺女一准比当年霍老爷的俊美,个子更高、人也更胖。“看 看她们吧,有的长了俩酒窝儿,有的长了大馍馍脸儿,有的胸脯像小山,有的小腰 儿赛杨柳。反正是一个更比一个水灵,到了海上,八成要馋死神仙——唐老板要用 她们给海神献礼也说不定哩……”“我看差不离儿。 如今天上人间都一样,要做大事就得备上厚礼,这没说的。” 这一天风和日丽,河边上彩旗招展。随着三声礼炮,楼船缓缓离岸,鞭炮声欢 呼声响成一片。领头呼叫的都是天童集团的人,他们穿了统一服装,站成一个个方 队,手持塑料花束,在一个人的指挥下有节奏地高喊:“欢——送——欢送! 欢— —送——欢送! ” 昂昂的汽笛声中,观看的人群中有许多人不知为什么哭了,不停地揩眼。有人 小声阻止他们:“快别擦眼抹泪了,这是大喜事啊,怎么能哭呢? ” “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一闹腾、只要有人一摆阵势,咱总是要哭,想忍都忍 不住。这是咱的老毛病了……” 海客谈瀛洲 唐童说:“俺老辈都没有出过海,棘窝镇人见了海发晕。靠近海边的人呢,天 天吃鱼屎,也没几个敢驾大船走远海的。嗤! 呔! 咱是第一个耶,就像龙王的头胎 孩子一样,也学着扎猛子戏水了! ” 早在楼船造好之前他就开始做一些古里古怪的梦,梦中全是仙山琼阁,闪闪跳 跳不甚清晰。他找后街那个析梦的老太婆算了一下,对方一遍遍掐弄手指骨节,说 :“你要发在海上了! ”如今她老得不能再老,颊上的皮肉像火鸡一样垂着,一开 口声音就像从阴间传过来:“你早晚有一天得个海上仙山,那会儿你海上地上都是 王、王——王啊! ”老人说着不知为什么哭起来,唐童惊骇不已,问为什么? 老人 说是见了贵人喜成这样。 那一次唐童好好赏赐了她。 唐童在打造楼船的同时,四处寻觅熟悉水路之人。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个退休的 船长,说此人一生漂泊海上,连爪哇国都去得,见识比得上任何一个国王,只要施 以重金就会为他驾船。唐童原以为那是个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人呢,见面后却大吃 一惊:活活像一个痴士。这人年纪并不十分大,因在海上酗酒误事被解雇,也并非 什么船长。他被找到的那一天正巧醉卧街头,破衣烂衫露皮露肉。唐童让人给他灌 下醒酒汤,待他清醒一些就问起海上的事情。两人从下午两点直聊到深夜十二点, 那人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最后唐童拍拍对方的肩膀:“大聊客,你就是船长了。” 大聊客不知说了多少海上的怪异。他说人这一辈子活在陆地上有个鸟意思? 要 去老洋里闯闯才是真本事! 天与海是上下两大混沌,它们是一般大一样神奇的! 海 里的宝物多了,神仙多了,奇花异草多了,而且是、主要是——美女无数! 从海中 爬到岛上的美人鱼咱亲眼见过不止一个,那可不是传说。她们身上的皮儿比鱼还滑, 肚子又白又软,肚脐圆溜溜的像铜钱。- 一般来说岛国王子身边的妃子都是美人鱼, 她们身上有香腺,分泌出的气味就像栀子花。不过千万别惹了她们,她们恼怒起来 不得了,不叫不闹,只是流蓝色眼泪,散发出逼人的腥气,男人嗅到这种气味立马 阳痿。咱这辈子嗜酒如命,毛病不少,只一条:不近女色。海岛上的女人,老天, 那可不是山地平原的女人哪! 这些大大小小的美人儿你猜怎么? 一茬又一茬吃的都 是鱼虾海物,身上积蓄的浪气可就大发了! 还有性格,常年漂在海上船上,说撒尿 解了裤子就是哗哗一场,那才叫大气啊! 洒脱啊! 干脆啊! 泼辣啊! 想想看,这样 性情火刺辣辣,咱山里人哪会是她们的对手? 反正人家只要看上你,没有二话,解 了上衣露出雪白的胸脯,拍拍打打,一家伙就把你按上去! 咱年轻时候帅气啊,老 婶子大闺女只要用眼角捎上一下,妈的,咱就别想躲过这场桃花劫! 你想想吧,她 们一前一后脚赶脚地追咱,大脚丫子啪唧啪唧响,不吓你一头冷汗才怪! 咱这么惶 惶的为甚? 就因为人生各有所好,咱不走这一经啊! 想想看吧,她们倒是慷慨大方, 本也没有什么坏心;可咱呢? 只要她们的胳膊往这肩上一搭、热乎乎的嘴唇往咱鼻 子下边一对,咱的心就刷一下凉了! 难就难在出门在外,又是孔子同乡,总不能一 点礼节都不讲吧? 再说咱也不能一天到晚得罪人哪,咱人在江湖,还想不想活了? 就这样,心里老大委屈,面子上还得装出一副色鬼模样,就说天哪地啊馋死俺了, 数一数二的上好大闺女又让咱逮了个正着! 其实呢,咱是打掉了牙肚里吞,忙过一 天夜间躺在吊床上,直想哭! 直想哭! 咱那会儿总对着茫茫海水祷告,说海上神灵 啊快救救咱吧,要么让咱别遇上那么多热辣辣的美女,要么让咱变个真材实料的色 鬼——怕就怕这会儿两头不靠,不上不下,遭的不是人罪! 那些来往于大海上的日 日夜夜啊,咱不得不经常地、时不时地往脸上抹点锅底灰什么的,扮扮丑相儿。可 惜这也无济于事,因为凡是美女浪货个个聪明伶俐,她们的眼才叫尖哩,咱原本是 大好的眉眼,再黑的锅底灰也遮不住啊! 啊啊,啊呀,实在是没法子啊。情势危急 时,咱只好破费了,买了酒灌她们,待她们醉得人事不省时,咱就溜乎也哉。 大聊客见唐童听直了眼,越发不愿停歇:咱也不知唐老板是不是个喜好女色的 人? 哦咦,不说也就不多问了。不过从老板的一头鬈毛来看,艳福多得密密麻麻。 贵人多忘事,老板也许不往心里去哩。只说咱这一辈子啦,酒肴美食吃下不知多少, 可至今还是个童男子哩! 瞧老板眼儿眨巴着一准不信,可惜连最好的医生也不给咱 开这个证明。罢罢,说说岛国的事儿吧。有一年咱去了一个不大的海岛,那地面还 没咱棘窝镇大哩,可咱一打眼就知道那是一个国。老板有所不知:海里的国无分大 小,沾边就算,有王你就得行臣子礼,就得下跪。这岛王的闺女第一面看上咱也不 稀奇,奇的是月亮天她拉咱去了海边,脱巴脱巴就躺在了沙滩上。我的天! 告诉你 吧老板,她身上的皮儿是沙子色,月亮底下大放羞光;她的大黑眼睛泛着紫气,眼 角往上一点吊着;她的腿、肚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瑕疵,还散出一股说不出的香 气——唔哟老板你听到这里哭了! 你哭了! 你肯定是想起了什么心上人——人活在 世上,谁都有个心上人哪! 老天,老板哭了……咱接上说。咱说过咱是不近女色的 人,可是这一回差一点出了事。咱抵不住劲儿,牙根发酥手脚冰凉,只得跪下给她 磕了个头——按说咱的年纪比她大多了,不该这样——可你知道在数一数二的美女 这儿,原是无所谓辈分的。我亲眼见过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他们一见了美少女 就两眼发直,口里流着涎水,然后扑嗵一声跪下了。这原本没有什么。 下面该说说正事、说说三仙山的事儿了。你大概听人说过徐福这个人物吧? 今 人? 不,人家是和秦始皇一辈的,原籍不远不近,就是咱这海边的人。秦始皇住在 西安城,一直想长生不老,听人说东海上有三仙山,名叫蓬莱、方丈、瀛洲,上面 有仙人居住,就大老远的从西边跑来了。徐福说这事儿嘛本不难办,咱就为大王察 访去,方便的话就把那长生不老的丹丸呀仙人呀一船运来算完。秦始皇高兴了,说 好家伙真人不露相啊! 让他带上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坐上大楼船走了。其实 呢,三仙山是有的,不过徐福又不傻,他找到了会献给别人? 老板你是个聪明人, 你只要一琢磨就明白后来会怎样……今儿个嘛,我豁上了,见了大老板嘛,咱也不 能遮遮掩掩的,索性全说了吧:咱就是那个徐福的后人。 徐福之后 唐童问:“徐福算不算神? 咱要不要在船上供他个牌位? ”大聊客摇头又点头 :“他就是海边后村打鱼的……嗯,不过后来事儿闹大了,他真的找到仙山,见了 仙人,吃了仙丹,你说又算不算神呢? ”唐童沉思良久,最后说:“那我把他和狐 仙供在一起吧。”大聊客揉揉鼻子,未置可否。 大聊客每天都被好酒好菜伺候着,颇不满足:唐童每次只让人端给他一壶酒。 这只能让酒虫醒来而已。最后他多了个心眼,每次忍住不喝那一壶酒,藏足了三壶 再一齐喝下,求一次酣畅淋漓。唐童让人为他设计了一套船长服,他穿上站到镜子 跟前,立刻吓得面无人色:大盖帽子上有拳头大的徽章,肩章上有毛绒花边和三颗 星,袖口上有麦穗纹,领子上有树叶纹,带船锚图案的大塑胶扣子,到处是金丝银 线…… 他试着走了几步,板板的,差点儿跌倒。“这不成,这物件我可得好好对付。” 他穿着服装适应了三天三夜,这才勉强能够举手投足。后来再次站到大镜子前,又 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胸前应该挂个望远镜,腰上再挎一把宝刀。他把这个意思跟唐 童说了,唐童也觉得有理。 大聊客一身盛装登船后,让穿旗袍的小姐、伙夫厨子及一切见到的人向他打敬 礼,说这是船上规矩。 他后来见了唐童,一直盯着对方的手——这手没有举起来行礼的意思,让他觉 得颇为别扭。“我说大聊客啊,你先别这么人模狗样的,瞅空多为我讲讲海上的事 儿吧。”“老板,我知道贵人多忘事,咱的名儿也不好记,不过你就叫我‘徐后’ 吧——咱是徐福的后人——这总成了吧? ”唐童大笑:“我这人转头就忘,这名儿 要再大气一些就忘不了啦。这样吧,叫你‘徐后腚’吧。”大聊客哭丧着脸。 开船前夕,唐童把船上的人召集到甲板上训话,说:“一物降一物,上了船, 你们这一干人马都得听船长徐后腚的,开船的事儿样样要听他的,该打敬礼就打。” 训话之后,有一天徐后腚找到唐童说:“都遵规行事了,就是你楼下那个老太婆不 给咱打敬礼。”唐童说:“噢,那是珊婆,她嘛,可不一样,她见了面该踢你的后 腚,就这样——”说着狠狠踢了他的屁股一脚。 “俺先人徐福上通天文下识地理,阴阳五行奇门遁甲,那一回可把秦始皇玩惨 了。秦始皇年纪越来越大,急着吃到仙丹,从西安坐马车往咱这儿赶了三趟,骨头 架儿都颠散了,一到了海边,尿还没来得及撒就伸手要丹。咱先人用鱼骨头粉捏个 丸儿,喊一声‘大王看丹’,一家伙填到他嘴里算完。大王吧唧吧唧吃了丸子,直 盯着咱先人看。咱先人说没了,好吃物是一丸难求啊! 还说:要找更多的仙人物器, 就得登上三仙山——可惜山前有大鲛鱼挡路,咱得配备更大的船、有百步穿杨的弓 箭手、娇滴滴的童女、虎生生的童男,再备足上好吃物——大王就这样被俺先人蒙 了,一一应允。一切准备停当,俺先人驾上楼船人海,一去不再回来。那大王一直 在海边等药丸子,等了一月又一月,结果心急火燎加上水土不服,害了大病,没等 赶回西安就死在了半路上。” 徐后腚脱了船长服才能有头有尾讲故事,穿上服装以后嘴巴就鼓起来,舌头也 变硬了。 唐童笑眯眯问:“你家先人后来呢? ” “后来在岛上做了大王,论级别和秦始皇一般高,都是正国级。” 唐童听了嘴巴收束起来,在厅里急急走动。他搔动满头鬈毛,一会儿瞥徐后腚 一眼。 “俺先人好酒好菜吃不完,吃鲅鱼光吞鱼肚,吃鲷鱼专挖鱼眼,海蛎子不剥壳 不吃,海胆活着取子儿。夜里把上好的大闺女全编了号儿,想怎么睡念个号码就中。 长生不老丸装了一瓦罐,觉得头重脚轻时伸手摸一丸咽下。各路仙人与他平起平坐, 练练宝剑下下围棋,交换仙丹。最有心眼的是黄鼬大仙,它那张小脸儿青魃魃的怪 有趣,把俺先人哄得溜溜转。狐仙面如桃花,吃酒本是老行家,吃醉了露出粗尾巴, 惹得俺先人老想砸死它做个围脖。刺猬大仙个子一点点圆圆乎乎,性情绵软搂怀里 怕扎。野猫仙是合天底下最大的美人儿,盯着谁看上三五分钟保他出事。那里老刮 腥风,百合花生了一岛,人在这种地方住得久了,个个都要风流成性。这真是没有 办法的事儿,老板如果不信去岛上住一段,我保你天天都要乱搞妇女……” 唐童乐得合不拢嘴,搓着手说:“徐后腚倒算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看来我找你 做船长真是没有走眼! 这么着,咱光说不练也不行啊,早早行起船来,沿着你家先 人的路线走上一遭,一路上正是大好光景,找到了三仙山我也不会亏待你。” 这天一早,值得记入镇史的又一件大事就这样发生了:三声炮响之后,楼船缓 缓启航。徐后腚早就穿上船长服,威风凛凛站在甲板上,唐童在茅厕刚撒了尿,一 出门糊里糊涂给对方行了个礼,后悔万分。 几个水手前后奔波,穿旗袍的小姐倒是笑脸盈盈站了一排。唐童一直站在舷边, 当楼船驶进河口、漂上无垠海面时,他的心情兴奋到了极点。他找到由窄脸后生陪 伴的珊婆说:“你得闲时,就去踢那小子的屁股吧,往狠里踢。”珊婆问怎么了? 他答:没什么,刚才我出茅厕时一阵恍惚,不知怎么给那小子打了个敬礼。珊婆大 笑。窄脸后生阴沉着,一声不吭。 海上风平浪静,碧空如洗。海鸥追逐了楼船一会儿,然后在不远处翱翔。直走 了许久才算脱离了陆地那条长线,楼船像悬在了半空,四下不着边际。唐童有些慌, 看看四周,故作镇静。他小声咕哝:“妈呀,这要是起了风,遭了凶险,咱可找谁 去? ”他奔到珊婆的舱里,脸色有些黄。她知道他害怕了,就呵斥一声:“到底是 山里人晕海,刚刚出海,大天白日的就蔫成这样! 咱原先那个红胡子男人在海上折 腾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哪像你……”唐童不再吭声。他为掩饰自己的尴尬, 对着珊婆耳根说了一句吓人的粗话,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夜里漆黑一片,茫茫大海什么也看不见,只闻水浪之声。唐童终于忍不住了, 找到徐后腚说:“停停停,赶黑路还行? 天亮了再走。”“那不成,”徐后腚抚摸 着脖子上的望远镜,“俗话说歇人不歇马,老板想睡就睡,船是照开不误的。” 为了压惊壮胆,唐童让厨子做了盛宴,在厅堂里摆了一大桌,学洋人那样摆了 刀又、点了蜡烛,埋怨一句:“就是他妈的没有通嘴子”,开始频频举杯。小姐们 站在一旁伺候,被酒过三巡的唐童不止一次拍了屁股。小姐神情怡然,面带微笑, 不亢不卑,浑身散发出浓烈的劣质香水味儿。 酒气飘进驾驶舱里,徐后腚被引下来,不止一次蹿进宴会厅又不止一次被唐童 骂走:“你个狗日的不好好驾船,触了礁翻了船我第一个咔嚓你! ”可是这样没过 半个钟头,徐后腚再次跑进来。唐童使个眼色,珊婆走过去狠狠踹起了他的屁股— —有一脚踢得太正,让徐后腚痛得大声呼号起来。 因为直到凌晨两点还在饮酒,所以第二天中午唐童才醒来,而且是被甲板上的 吵闹声弄醒的。一个水手面红耳赤,后面跟了船长徐后腚,两人从甲板走到廊上来, 不停地敲唐童的门。水手进门就展开一张海图对唐童说:“这是走了什么航线哪! 一天一夜了,老在这一围遭打圈儿,照这样一年也进不了老洋! ” 徐后腚指着他的脑门说:“先打敬礼! ”水手拗不过,只好气呼呼地打了一个。 徐后腚这才说:“你个嫩毛才吹了几天海风? 我们老徐家从秦朝就出洋了,还用得 着你多嘴? 咱这是沿徐福——先人失敬了——当年的路线往前驶哩,你以为是出海 打鱼捉蟹吗? ”他说着瞥瞥唐童。唐童哈欠连连接过海图看了一眼,对水手说: “小鳖蹄子好生听船长的罢。” 三天三夜的航行中,只见过一个黑乎乎的大岛,上面有灯塔一闪一闪。唐童说 立刻登岛,徐后腚端起望远镜看了看说:“这种建了灯塔的地方怎么会是三仙山呢 ? 再说分明只是一个岛嘛,不是三个,又离得这么近。”水手在一旁听了直笑,唐 童吐一口:“呸! 再走! ” 又驶了两天,水手嚷嚷说楼船又绕回来了,这儿离海岸其实并不远,比刚才那 个大岛离海岸更近! 唐童说:“你个小鳖蹄子懂个屁! 再要影响航线,我罚你一天 到晚打敬礼! ”水手瘪着嘴,不再言语。 船行至第六日,遇到了一艘渔船,船上的人个个穿了闪亮的胶皮长裤,惊讶地 望着靠近的楼船。徐后腚站在舷边大喊一声:“谁是船长? ”对方有人答:“俺这 小船没有船长,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来问你,你几个听说‘三仙山’没有? 就 是三个相距不远的海岛。”渔船上的人面面相觑,后来拍拍膝盖:“大概就是三叉 岛吧? 那儿倒是一溜儿三个岛哩,仙山倒不敢说——它们再往前不远就是了……” “你瞧瞧妈的! 你瞧瞧……”徐后腚喜不自禁,应着渔船上的人打个响指,回 身就奔船长室。一阵昂昂的汽笛响起,楼船迎风破浪往前了。 唐童也跟进了驾驶室,几次想要望远镜看看远处,都被徐后腚拒绝了:“这是 紧要时候,再说这是航海器材,实在对不起! ”唐童后悔没有准备更多的望远镜, 想恶骂对方一顿,但看他正全神贯注察看海图和航道,只好作罢。 不远处海雾迷漫,渐渐地,三个小岛的影子显现出来。甲板上一片欢呼。 与此同时,有几条大鱼在楼船前面出现了,水面上露出的巨鳍让大家惊呼不止, 啧啧声此起彼伏,引得徐后腚走过去。可他只瞥一眼脸就刷一下白了,一边后退一 边嚷叫:“这,这不是当年阻挡咱先人徐福的大鲛鱼吗? 可咱船上没有弓弩手啊! 咱怎么办? ” 人们见了徐后腚的惊慌失措,都不知怎么回事。 唐童呵斥他:“不好好驾船乱窜达什么? 回舵房去! ” 徐后腚指着海面嚷:“大鲛大鲛……”一直跟在珊婆身边的窄脸后生靠到船舷 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连发镖,照准了那些大鲛鱼噌噌发射了 几支镖。大鱼丝毫没有改变游动的姿态,它们继续划着漂亮的弧线一跃出水,撒足 了欢儿,才慢慢消失在茫海里。 这段时间,徐后腚已是珠汗满脸,脸色像窗纸一样白,见大鲛鱼走了,这才长 长吐了一口气,回舱里去了。 三个相距不太远的小岛近在眼前,它们看上去个个草木葱茏,生机盎然。一群 鸥鸟又出现了,像三个岛派出的使者,翻飞旋动,叫声嘤嘤,对来访的楼船表示了 热烈欢迎。 所有人都站在船舷边,口中喃喃:“三仙山、三仙山……” 玩鲛者 “我别的先不管他娘的,咱找的就是徐福这个人! ”唐童押着徐后腚上岛,一 路咕咕哝哝。一艘楼船闪耀金光,雕梁画栋,泊在小岛近前的海湾里,引得全岛的 人都拥出来了。唐童登上其中一个岛,夺过望远镜看了一遍街巷行人,然后大失所 望道:“这里面哪有个仙人模样? ”徐后腚说:“俗话说‘真人不露相’啊,这事 儿急了大概不中。”他们一前一后攀着岛上的石阶路,大口喘息。徐后腚一身盛装, 大汗淋漓,却吸弓l 了更多的人跟在他的身后,让他极为得意。“哦哟! 这会是多 大的官职呀! ”“瞧见了吧? 人家还领了个鬈毛警卫! ”四周的人议论着尾随、簇 拥,让唐童气不打一处来。他呵斥徐后腚:“日你妈的,鼻子底下没有嘴吗? 快找 你先人去! ” 徐后腚只好向他们打听:“咱这贵岛有个叫徐福的人吗? ” “木( 没) 听说哩。” “再好好想想,他在这三个岛上是肯定了! ” “请问大官,徐什么是哪时来岛上的? ” 徐后腚得意地一瞥唐童,扬着嗓门喊道:“秦朝时候吧! ”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接着七嘴八舌嚷起来:“老天,那他还会在? ”“恐怕没 了上千年了,早就入土为安了吧! ” 徐后腚哭丧着脸,转向唐童:“这,这真是,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咱跟没有文化的人打交道可真难哎……” 他们在第一个岛上转了一圈,四处溜达,觉得小岛真是秀美。通过与旁边的人 交谈才知道,这三个岛原先为相连的同一大岛,只是近十几年才一点点淹到海里去 了,低平处没了,一岛变三岛,相互串个门儿都得坐船才行。唐童在徐后腚的鼓动 下坐小船去了另外两个岛,结果发现三个小岛都大同小异。他们每到一地仍旧寻问 着徐福,还试图找到徐姓后人。岛上人都说:俺这岛上姓徐的一个都没有。徐后腚 对唐童耳语:“老板,这本不稀奇! 你想一想吧,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改名 换姓了呀! ”“为什么要改? ” “瞎! 老板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不想想,俺那先人当初捣腾来秦始皇多 少东西,他的后人即便不是王子也是大富大贵的人了,穷人一造反还不把他们砸巴 死了? 他们不隐名埋姓才怪! 就像咱棘窝镇上的霍老爷,他的后人有几个还敢姓霍 ? ” 徐后腚的话让唐童一拍脑瓜,第一次觉得这家伙所言有理。他一个激灵想起了 晚年驾楼船出海的霍老爷,马上打听起岛上有没有霍家后人? “姓霍的嘛,这倒有, 有一个老太太叫霍耳耳,不过她也过世了。” “啊? 她如今再没有后人? ”唐童立刻瞪大了眼睛。 “有个闺女,还有个外孙女,她叫‘小沙鸥’,唱鱼戏四方有名哩。” “什么叫‘鱼戏’? ” “连这也不知道? 老辈传下来的,好听哩,保你一听就支棱起大耳朵,连饭也 懒得吃。” 唐童哼哼着,又点头又擤鼻子,四处张望。他在心里打谱怎样见见这个霍家后 人,怎样听听鱼戏——如果在棘窝镇就好办了,一声吆喝戏就得开演;可在这人生 地不熟的岛子上他倒没了主意。想了一会儿,他对徐后腚吩咐:“你呆会儿找找岛 上的头儿,就说楼船上的人要出个大价钱,包下一场鱼戏,越早越好——今夜就演 才好哩! ” 他们在三个岛上直转到天黑,一身疲惫地回到了楼船。本来唐童要住在岛上, 可那些小石屋没一幢像样的。珊婆在窄脸干儿的陪伴下也上岛转了一圈,却更早地 回到舱房歇息了。所有小姐在楼船停下后都兴奋无比,洗漱打扮一番,求得领班应 允之后轮流登岛。她们的出现让岛上人着实不安起来,虽然只有前后一个小时在岛 上溜达.却计一打鱼的后牛彻夜难眠。他们只从画上见过这样整齐划一的美人儿, 瞧她们高胸长腿,微微发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天哩,也许南岸那边有 一台造美人儿的机器吧? 瞧人家清一色的物件,一块儿腆着胸脯上岛来了,走路呼 嗵呼嗵的! 咱岛上人过的什么日子啊,没有楼船,更没有这样的大肥美女。唉,咱 幸亏还有鱼戏,有小美人小沙鹞……” 唐童这一觉睡得很香,照例天近中午醒来,早饭午饭并做一顿,饭后穿着厚厚 的睡衣踱到甲板上。这会儿大海像缎子一样,群鸥又在飞翔了,发出细碎纯稚的呜 叫。几个小姐靠在舷上,一会儿“啊哟”,一会儿尖叫。唐童走过去,扳着她们的 乳房推开一条通道,靠到舷上望了一眼,立刻也大叫一声。 真是让人眼界大开,难以置信! 那几条曾在楼船接近海岛时出现的大鲛鱼又蹿 跳过来了! 它们噌噌腾起丈把高,或划弧线入水,或直直地像人一样站立,面向楼 船摇头晃脑。大家正在惊讶时,突然从大鲛一侧深水中钻出一个毛乎乎的人,他迎 着大鲛喷出一股水柱,又扳住它们的鳍玩耍起来。大鲛显然是他相熟的友伴,他们 之间又是亲嘴儿又是贴脸儿,还一前一后地追赶! 最让人称奇的是这个人的水性, 简直和大鲛不分上下,他能伴着群鲛在水中潜游十几分钟不出水换气……这一幕幕 水下游戏全被船上的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 唐童看得傻愣了,裤子滑脱了一半都浑然不觉。 当他又是鼓掌又是跺脚、迎着水面大喊大叫时,小姐一低头看到了他半裸的下 身,红着脸为他提上裤子。 他一无所知,仍在大叫、拍手。 当晚除了留下守船的人,其余全部登岛观看鱼戏。戏台子就在山半腰,尽管场 地显得狭窄,但台子利用自然地形,使所有入场的人都能清晰地看到表演。唐童挨 着珊婆坐在前几排一溜海草墩子上,这是岛上专为贵宾准备的座位。唐童穿的衣服 不多,双膝搭了珊婆的毛衣。他不时要伸腿动胳膊,毛衣滑下来,珊婆就一次次为 他搭上。开演了,奇怪的锣鼓和乐器、陌生的击打声,加上婉转至极的曲调,一开 场就把楼船下来的人镇住了。唐童的嘴巴噘起、张大,眉头蹙着,直着眼追逐台上 那个娇小俊美的鱼女——她无时无刻不做水中游动之姿,真是迷人。他心里呻吟: “了得,原来这就是小沙鸥!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高招儿呀! 绝色呀! 馋死人不 偿命啊! ” 鱼戏散场后,唐童非要请主要演员去楼船上吃夜宵不可。盛情难却,最后戏班 的人答应卸了妆就登船,唐童一听急了,喊:“这就跟我走、走! 带妆吃饭又·有 什么不好,别耽搁时间了! ”戏班的人见实在拗不过,只好随他去了。一路上徐后 腚大摇大摆,雪白的船长服格外醒目。小沙鹞好奇地看着他的衣服,与他并排走在 一起,唐童就指指徐后腚呵道:“小鳖蹄子前边带路去,喊着厨子快走! ” 楼船上灯火辉煌,豪华的装饰让登船的演员啧啧称奇。唐童甩下所有人,单独 领小沙鹃参观船上的每一处,特别细致地看过了他的大套间,看了大浴池和卫生间, 还坐在大号象牙黄马桶上示范了一下。在会客厅里,他把插在瓶中的一枝百合抽出, 两手拱着献上,说:“女阁下,俺真是感谢您的表演! ”说着说着眼眶湿了。 小沙鹞觉得面前的老板既怪异又彬彬有礼。她小心地坐下,不苟言笑。在过分 明亮的灯光下,唐童用眼角瞅着她,屏住了呼吸。他在心底连连惊叹,发出若有若 无的声音:“这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霍老爷留下的根苗就是不一样。小腰,小嘴, 鼻子眼儿。还有描成了花红果一样的小脸儿。咱真想吱咂一声亲她一口……”“老 板咕哝什么? ”“我吗? 我咕——哝——什么呀? ”唐童突然模仿鱼戏的调门回应 一句,还随手做了个游动的姿势。小沙鹃哈哈笑了。 夜宴丰盛,结束时已过午夜。 第二天中午,唐童觉得若有所失,神情恍惚,小姐端来醒酒汤,他两手抖着全 泼在她的胸部了。珊婆过来拧他的嘴,摸了一会儿他的鬈毛,他这才安静下来,咕 咕哝哝:“这么好的演员、小人儿,应该高薪请来咱集团工作才对呀! 把她困在一 个小岛上,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珊婆点头:“使上大钱没有不成的事儿,我差人 叫她来船上谈谈吧。” 小沙鹞再次被请到船上。唐童真想不到对方卸妆后竟会变得愈加美妙迷人,从 见到的一刻眼眶一直湿着。他发觉自己这会儿说话不再流畅,期期艾艾,费了好大 劲儿才算讲明白高薪聘请之意。小沙鹞一直听得认真,稍有吃惊但没有言语。 正这会儿甲板上响起吵嚷声,越来越大,唐童火了,跨上走廊大喝一声:“堂 外何人喧哗? ” 徐后腚歪戴帽子,卡着腰,身后的两个水手紧紧拧着一个长满了棕色毛发的男 子。唐童一抬头有些害怕了:多毛男子的眼睛圆亮尖利,下唇突出,像要随时啮咬, 脚板又薄又大还生了蹼……“你你,你这物件! ”他刚吐出一句,那男子喊:“交 出我家外甥女! 日你妈伤她一丝一毫,咱给你劈蛋一脚! ” 小沙鸥听到声音跑出来,一边叫着“毛哈”,一边告诉唐童:这是自己的舅舅。 唐童简直吓傻了。当他们松开毛哈时,徐后腚突然认出:这人就是那天中午玩鲛的 家伙嘛,立刻后退了两步,嘴里发出咝咝声。 珊婆睡了一会儿,这时也被吵声引到甲板上。她刚刚往几个人跟前走了几步, 马上被毛哈看到了,他立刻大叫一声:“妈呀! 是俺妈呀! 俺妈也来了……” 毛哈不顾一切扑过去,珊婆躲闪不迭,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毛哈单腿跪地,想扶她起来。珊婆脸色蜡黄,牙齿咬响了。“妈妈! 我的亲妈 呀! 那天我在河口一眼就认出了您……霍妈妈一遍遍讲那个梦,她临终时让我出岛 找您哩,我的亲妈啊! ” 珊婆咬咬牙,甩开他的胳膊,一下站起说:“你是认错人了! ” “不,不啊! 霍妈妈让我去河口找您……她一遍遍讲那个红胡子……她临终什 么都想起来了。妈妈,您认下我吧! ”毛哈珠泪滚滚,哭得让人心碎,四周所有的 人都愣了神,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 珊婆对一束束惊奇的目光看也不看,只转头找到窄脸干儿,对他使个眼色: “孩儿,把这个痴士给我拾掇出去! ” 窄脸向毛哈走去。 毛哈一转头见了窄脸,立刻发出吱吱叫声,爬起来就蹿,一下扳住了船舷。窄 脸又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直盯舷边的人。 毛哈的目光最后寻一遍珊婆,然后身子往后一仰,两腿扬一下,扑通跃入了海 中。 岛主 几经周折,天童集团终于买下了三叉岛。现在可以明白,楼船第一次航行多么 荒唐有趣:原想沿那个秦代方士徐福的航海路线走,结果白白在大海上兜了好几天 的圈子。三叉岛其实近得很,离海岸只有一个小时的直航海路,而且从河口往东十 华里就有一个小码头,从那儿正好乘一个过路的混装船登岛。唐童对于三叉岛是否 就是徐福找到的仙岛大为怀疑,不过最后还是将错就错买下来。他想把它建成一个 旅游区,并且要大肆渲染徐福的故事——他找人将岛上的许多岩石都写上了“徐福 求仙”的字样,并在一些海蚀穴和大小石窝石洞内放上了徐福塑像。当年使霍耳耳 一家饱受苦难的红薯窖( 水牢) 经过特别演绎,也在一旁竖碑勒石,上书:徐福为 求仙丹,在此洞穴封闭修身十年,终于开悟,所以又称为“徐福开悟处”。 唐童一度想剥下徐后腚的船长服,但后来还是作罢。他觉得这个人昏得有趣, “俺先人”的一套狗屁故事也有趣。“妈的,天底下越是孬人越有妙想,瞧这小子 一眨眼的工夫就给咱变出个‘三仙山’来! ”唐童整整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忙着三叉 岛的事儿,这是他继金矿和第一座紫烟大垒之后,最花力气的一个工程。 天童集团印制了大量花花绿绿的图片,为岛民描绘出迷人的远景:今后这里就 是“东方夏威夷再加上威尼斯”,是“亚洲第一海中乐园”,将要迎接四海宾朋, 到时候看吧,全世界最有钱、肚子最大的老板都要往这里钻;今后岛上生活要有意 思得多、丰富得多,岛上居民愿意出海就出个一两次,不愿意就坐在花园里享清福 ;无论是谁都有忙不完的好事儿,有活儿干:面容过得去的当服务生,歪瓜裂枣穿 上制服打理花园;最重要的是鱼戏团,从今以后它要立足海岛面向世界了,要代表 集团四处出演,让鱼戏的小曲儿迷倒各色人等;岛上要修弹子房角子机房及各种娱 乐设施,需要的大姑娘小伙子多了——有人不是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貌美、浑身 有劲儿使不出来吗? 这回可派上大用场了! 这个伟大的时代就是不怕男人狠,不怕 女人浪,反正你只要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咱天童集团保你英雄大有用武之地! 俗话 说真金不怕火炼,怕火并非真金,那些胳膊上长了疙瘩肉、一咬牙两眼发红、恨不 得去偷去抢的小伙子,快来加入保安队! 那些描眉画眼露着一截肚皮、头发一撮蓝 一撮红、大冷天光了膀子上街的姑娘们,快来咱的宾馆按摩室啊保健房啊,咱这里 如今正是人才奇缺之时,真正是求贤若渴,多多益善啊…… 三个岛全都经过了重新规划,原有的街巷合并整饬,突出了精心建筑的游乐区。 最早有人曾提出将原住民全部迁出岛子的建议,马上被唐童否决了。他说:“岛子 建得再好,也不能没有人民! 打鱼种菜、建房挖沟、最苦最累最腌躜的一沓子事, 离了人民谁干? 人民才是真正的主人,谁忘了这一条,谁就是喝浑汤水长大的傻蛋 ! ” 岛上原有一个头儿,叫主任,极不合唐童心意。 他主张原来的头儿只负责招呼岛民干活,新建成的三个岛,每个都要有集团的 人来领导——他看过描写清代海军的电影,那上边领兵的头儿叫“管带”,觉得真 是不错,于是也想这样叫。有一天他与徐后腚聊起这事,徐马上连连摇头:“这是 仙岛哩,‘管带’不中啊! ” 徐后腚刚刚喝了一壶酒,头脑尚清醒。唐童笑吟吟的:“妈的,按孬人、按糊 涂蛋的主意办,从来就没有不成的事儿!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说吧,把你的主意 全说出来! ” 徐后腚再次呷酒,穸着手指说:“依我看嘛,头儿最好叫‘岛主’,我听说海 里的岛子不论大小,凡是岛都有一个‘岛主’,不过它们不是人,全是些野物罢了 ! ” 唐童大惊:“有这事儿? 快说说看! ” “我听说有的‘岛主’是兔子,有的是黄狼,还有的是鹌鹑……反正这得看岛 子大小、什么野物居多了。‘岛主’是一岛之尊,整个岛上它就是王,就靠它来保 佑岛子——进岛先拜‘岛主’,这是海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 “这我信! 我怎么能不信呢? 不过如今上哪儿找这些野物呢? 天翻地覆慨而慷 了,谅它们早就吓得撒了丫子了。” “吓跑了还会回来! ”徐后腚这一刻极为自信。 “妈的,时间不等人哪! 再说它们都在暗里趴着,我和它们言语不通,又上哪 里去找它们的通嘴子啊? ” “不不,差矣! ”徐后腚摇手:“‘岛主’都是附在人身上的。它们是借人的 口说话……老板不妨指定一个‘岛主’,说不定哪一天野物就附上她的身了。不过, 咱找的人不要恶呲呲的怪吓人,这也会把野物吓跑——你想想看,所有山地平原上 野物附了身的,哪个不是女的? 她们模样儿俊,好办事……” 唐童一拍膝盖:“一点不错! ” 为择三个岛主,唐童的楼船在三叉岛前的海湾里呆了许多天。这一次随行的仍 旧是珊婆和她的窄脸干儿,另有一群装运到岛上宾馆的小姐。如今除了留下两个保 安守船,船上人都可以到岛上游乐场下榻了。三个岛像变戏法一样,转眼变了个新 天地,变得连几代久居的岛民都不敢认了。他们从头追忆这变化,认定从那年初夏 的某一天、一个身穿白色缀金带毛茸茸肩章服的家伙登岛的一刻,就算正式开始了。 岛风大改,人流如织,第一个直升机场正在修筑,传说不久将迎来一位总统、一位 教皇特使、一位联合国高官、一位最会玩球的鸟人。岛上穿露脐衫的陌生姑娘越来 越多,她们刚刚引起岛上原住民的震惊,接着又有露了半截屁股的女人出现了—— 当时正是一个下午,两个老渔民坐在石台上抽烟,一抬头看到一个女子扭扭而去, 分明有一多半屁股显豁在外,惊得嘴巴大张,烟锅当啷一声掉到了石阶路上。 选岛主的事情颇为顺利:选出的三位皆为美丽婀娜的少女,其中两位来自岛外, 一位即是岛上著名的鱼戏女主角小沙鹞。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小沙鹞的母亲芋 芋对女儿说:“死也别当! ”小沙鹞点头。 新选出的岛主上任时要换上盛装、脖子上挂一串花瓣,端坐台上,接受上香和 参拜。唐童的人不停地来找小沙鹞就位,却一再遭拒。毛哈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这 使一些人不敢缠磨。 结果拜岛主这一天只有两位少女坐在台上。这使唐童有些失望,但仪式还是照 旧举行。唐童率领所有游乐场的员工上前进香、鞠躬,最后又跪成一片。 有人在一旁念着祈祷的套词,抑扬顿挫。坐在台上的少女从未经历这样大的场 面,身上不住地颤抖,徐后腚看得真切,这时小声附在唐童耳旁说:“老板,她俩 筛糠了,也许是精灵就要附体了……” 毛哈和小沙鸥站在观看的人群中。当毛哈突然从跪拜的人中发现了珊婆时,一 双手都抖了。他一时忘了照看身旁的小沙鸥,从人群中一点点挤着往前挪动。他离 珊婆只有三四米远了,对她身侧仅一步之遥的窄脸后生一无所察——对方冷冷的目 光却早已瞄住了他,一只手插到衣服里站起来……待毛哈发现那人已有些晚,他慌 慌挤出人群,窄脸则紧追不舍。 他们一前一后跑出、一直向着海边跑去了,场上的人却没有一个注意。 毛哈呼哧呼哧蹿跳,在绵软的沙地上栽倒不止一次,浑身沾满了沙子。“妈呀, 这家伙一直在追杀我。他一定会杀死我,一定会! ”毛哈心里响着这样的声音,全 力逃窜。 窄脸手里那个乌黑的发镖器一次次瞄准目标,连发三镖。随着“啊啊”惨叫, 前边的人栽倒了。可是只一瞬那人又跳起来。阳光下可以看出他的胸侧和上臂正淌 出血来。 窄脸立定,再次瞄准。 毛哈几乎靠翻滚腾跃才躲过了最后两镖。谢天谢地海边到了,他没命地喊叫, 呼呼大喘,一头抢进了水中。 窄脸抛了发镖器,紧跟着入水。 毛哈一直往深水里游,一划手臂痛得钻心。他只好用腿和另一只手游动,一口 气扎到了水底,在一大丛海草后面趴下。 窄脸不时钻出水面换气,然后再一次潜水找人。 他看到了一片茂密的海草像麦子一样摇晃,正想换一口气好好寻觅,突然看到 草中有摆动的巨鳍——不,那黑乎乎的东西一转身,t 马上露出了宽宽的胸部、上 面一片深棕色的毛发,是毛哈! 窄脸还没来得及恐惧,就被一只大手扼住了。这手 是那么有力,简直不容任何抗争。窄脸像一条断了脊骨的蛇,甩动了一会儿,头垂 了下来。 毛哈趴在海草旁看了一会儿。那家伙软软的身子总要往上浮。他看了看,那张 窄脸上的眼睛真吓人哪。毛哈担心这人有一天被浪涌推到海岸上,这双眼会吓着岛 上的人。他想了想,用海草系紧了这家伙的脖子。 最后,他又试了试系人的那缕海草,觉得很结实,这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