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尖鼠 廖麦连日来觉得下巴那儿胀痛,两只手也胀,手背上的血管像老树根一样鼓起, 按一按硬硬的。他唉声叹气,对美蒂说:“我就像一匹害了热病的卧槽马,能放一 放血才好。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吃药也没用。” 美蒂望着许多天没有修理胡茬的男人,发现他的眼角通红,唇上的白屑一层层 脱落,喘息粗重。她煎了菖蒲和白茅根让他饮下,又用梳背为他一下下刮抹颈部和 太阳穴。廖麦一直摇头:“没用的,是因为我的血流得太急太热,你别瞎折腾了。” 美蒂一双黑亮的大眼穿过夜色望向男人,口吃一样说:“我知道,你,自从那个‘ 兔子’在咱家过夜以后,你,你就变成这样了。”廖麦不再说话。他想拥她一会儿, 孟浪的手臂却让她发出一声惊叹似的呼叫。 夜里,一铺大炕像是摆满了赤炭,廖麦不停地翻动身子,就是不能入睡。后来 他提议到屋外,到湖边菊芋林那儿过夜。美蒂叹了一声,只好同意。她出门时随手 拿了一条布单,却被男人一把扯下扔了。湖里有鱼在蹿跳,还有什么发出“啵啵” 的吐泡声。廖麦知道只要美蒂一走近这儿,那些脏兮兮的丑鱼就要伏到水边上看她, 凸着一对对小圆眼。真是奇怪,难道它们凭嗅觉也能捕捉她身上的气味? 也真是的, 随着发胖,有的娘们儿周身会散发出一种酒糟味儿,不胜酒力的家伙一靠近她们就 得发蒙。美蒂呢? 如今也差不多了。 星光闪烁的午夜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风中饱和了湿气,凉爽如秋。一阵 阵蒲棒的清香掺进来,让人想到了一丝不挂投入水中的快感。美蒂,也许你忘了那 些心跳咚咚、慌慌的怯怯的野地相会,那简直是一种偷情般的热烈啊——那时就在 这一排排刚刚折下的菊芋秸秆上躺了,最后总能忘掉周围的世界。今夜的菊芋花仍 旧开放,前一天被工人砍掉的一些秸秆齐齐地倒在湖边,像拴起的一长排引渡用的 木筏。廖麦先一步跳上去,一下躺了,又顺手把她扳倒。“多么脏的秸子,上面全 是毛刺! 坏了,我的后背给硌出血来了……”美蒂倒下时,一连声喊着。廖麦鼻子 吭吭响,咬牙切齿却细声细气,每一个字都喷到了她的脸上:“你这就是忘本了。 你变成阔太太了! 可你前些年什么都不怕啊……” 天亮了,太阳升起树梢那么高时,他醒来了。廖麦睡了多半夜好觉,美蒂却一 点没睡,身上被菊芋秸弄得发痒难挨。她从太阳出来的一刻就坐在那儿,看着远处 :那儿有几个戴了太阳帽的男人女人在活动。 已经好几天了,每到这个时刻他们就会出现在篱墙外边。这些人已经在海边测 绘了一个多星期,只围着这个农场转,从没进来过。廖麦知道他们在为天童集团干 活,所测之处大概都划归了这个狗娘养的集团。 瞧他们扛着三角架,背着仪器和图纸袋子,不论男女一律穿牛仔裤;女的个个 双乳膨胀,眼睛鼓着,满口黄牙,时不时地往篱墙里边瞅。“瞅吧,你们要敢溜进 来踩坏我的田埂,我就能砸断你们的麻秆儿腿。”廖麦这时也看到了他们,盯着咕 哝了一句。他越来越明白,自己身上几天来的难受劲儿,就是被这些人惹起来的。 半下午时分,一个领头的女人不知怎么随美蒂走了进来,两个人手扯手笑嘻嘻 的。美蒂一见廖麦就说:“我们是朋友了,是朋友了,我请她来家里喝茶。” 那女人点头,彬彬有礼,报了姓名,说“幸会幸会”之类。廖麦马上被对方的 神情和形貌给吸引了:这女人四十五六岁,高颧骨,嘴巴细而尖,头颅的顶部像被 削了一下,仿佛没有后脑勺;上唇生了一层明显的茸毛,其中有稀疏的几根长长的 穸着,让人想起什么动物的胡须。她嘁嘁喳喳说话时,廖麦却想到了一种动物:尖 鼠。 “我可是这一带的老熟人了。那些年勘测金矿也是我负责啊,那时我多么年轻 ! 啧! 跟唐老板就这么认识了。几年来这里的变化可真大,这儿发展得不得了哇… …”她接过美蒂的茶,眼睛却一直盯着廖麦。 廖麦的目光一落在她格外突出的胸部就赶紧垂下来——可这样就看到了她的两 条细腿。除了真假莫辨的乳房,此人丝毫谈不上丰腴,简直是瘦骨嶙峋。她站起时 如果拖拉着一条细细的尾巴也绝不会让人吃惊。“尖鼠是一种大龄野鼠,一种哺乳 动物,” 廖麦像是自己背书,又像是说给美蒂听:“它们长了稀疏的长毛,专呆在阴暗 潮湿处,阴沟里常见,出动时间随季节和食物而异,白天夜晚均出来活动。体侧中 央有腺体,分泌黄白色黏液,有臭味儿。一般的猫根本对付不了它们……这是动物 书上说的。” “瞧你家先生多有趣啊! 我们俩——我和他,肯定有得聊! ”女人听了廖麦的 话,朝美蒂一笑,又转向他。一会儿美蒂到一边取什么东西去了,女人就专心与廖 麦谈话了。 她唇上的几根长毛活动起来,一副快言快语的样子:“我们测量新工业园了。 您的农场也在园区里呢,新一茬作物收了大概就得搬迁了。唐老板真是大手笔啊, 才几年的工夫就发达成这样——我如果不是眼瞅着他干起来的,今天怎么也不能相 信……” “是吗? 他的老熟人? ” 她点头,答非所问:“您会获得巨额赔偿的,老板怎么会亏待您呢! ” “他谁也不会亏待。他肯定也没有亏待过你。”廖麦手中的东西砰一声放在桌 上,女人吓了一跳。但她很快笑了,露出紫红色的牙龈,眼圈红了一下,抿抿嘴巴 :“是啊,只要老板高兴,他这人什么都不会在乎呢。可他发火时也真不得了,那 是他给那些无赖气着了啊,那时他就不客气了。就拿工业园搬迁来说吧,有人死乞 白赖趴在地上不走,最后还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早晚要栽个大跟头! 听人说还有 的暗里串通着闹事儿,真是不知好歹,末了绳子一绑拉走了,我亲眼见的。我们在 南边村里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形:铲车开过去了,一些人躺在地上硬是不起来……” 女人呷一口茶,伸伸发黄的舌头,瞟瞟一边的廖麦。 廖麦盯着地面:“真倒霉……” “是啊,不过那也怨不得别人,是他们自找的。” 廖麦摇摇头,盯住她尖尖的眼睛,“我是说有的女人,她们年纪老大不小了, 还像老鼠一样贱气。她们只想着怎么从有权有势的人那儿蹭点什么便宜——她们什 么都不嫌。最省劲的办法当然是陪他们睡觉,可惜渐渐年纪大了,没了本钱,急得 抓耳挠腮。生不逢时啊,好不容易盼来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头,可一照镜子又发现 自己过气了,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脱毛的老鼠,脏不拉叽的。” 女人嘴唇抖着吸茶,吸不进去。她揪了揪衣服,使双乳的轮廓更加明显。“多 么有意思,多么幽默的比喻啊! 我愿意听您说话……” “真的吗? ” “真的……” 廖麦慢悠悠卷了一支喇叭烟点上,因为烟气从脸前飘过,他就眯着眼睛看她, 嘴角浮上冷冷的一层笑意。女人半张着嘴巴,仰着脸看,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俯俯身子,有点诡秘地看看四周,朝她做了个近前一点的手势。女人往前凑 了凑。他附在她耳边小声咕哝着什么,问:“喂,其实那些人还是有办法赚大钱的, 你说呢? ” “我? 我也不知道……”女人脸色突然泛白,几根穸着的胡子跳动起来。 “条条道路通罗马嘛。为唐老板出力的办法很多,比如替他张罗事儿、当说客 吓唬人,干什么都行嘛。” “你是说……” “如果实在急了、不耐烦了,那就只好再泼辣些。 咱这儿有句俗语,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扭扭捏捏可不行啊。我看你也 是个直性子,不妨直来直去说吧。你在这个地方转悠得够久了,知道一方水土养一 方人,在这儿发财并不难! 靠着一个金矿嘛,这里财大气粗的家伙太多了,他们个 个出手大方,也不像唐童那么多臭毛病,从不挑肥拣瘦的。该试着去找找他们! 不 能光钻牛角尖,死盯着某一个人转悠……” 女人听着,慢慢睁圆了眼睛,手一松杯子掉在了地上。她跺脚,手按着胸口慌 慌四顾。 正好这会儿美蒂过来了,赶紧问是怎么回事? 女人一见她就哇哇大叫,指着廖 麦:“你男人,他侮辱我! 他刚才侮辱我啊! 真是想不到,我们都是……” 美蒂慌了,看着廖麦:“你怎么了? ” 廖麦只是吸烟,没有回答妻子。 女人继续向美蒂哭诉:“真是没有想到,他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他竟然丝毫不 懂得尊重妇女! 我们来这儿的人都是专家、都是有教养的人……” 廖麦吐一口烟,声音低低的:“说别的可以,你想代表妇女,可没有这个资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美蒂又问了一句,站到了男人身边。 廖麦扔了烟蒂,一只手有些抖。他拍拍美蒂的后背说:“没什么,她说得对, 她是专家。她的专业不错,这么多年一直是唐童的铁杆帮手……” 美蒂一声不吭,有些委屈地站在那儿。她在两人之间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见过尖鼠吗? 一种哺乳动物,分泌一种臭液……” 廖麦还在冷笑,这次是问美蒂。美蒂不愿理他了。 星光下 “你得承认,麦子,你做得太过分了。”美蒂在说白天发生的那档子事,整个 晚上都沉着脸,“再说了,她一准会找到唐童添油加醋说点什么的。”廖麦先是久 久无语,后来叹一声:“由她去吧。那样更好。不过我当时真的太冲动了,说了许 多气话——这样做无济于事。你知道我这几天憋坏了,真想抓起锤子砸了她们那些 三角架。”“你啊! 你啊! ”美蒂连连叹气,因为难过和绝望,说不出什么。 廖麦独自走出屋子,久久倚在一棵青桐树上,美蒂走过来都没有察觉。今夜星 空闪烁得厉害,仰头看看好像离它们近了许多。月亮还没有出来,紫蓝色的天空没 有一丝云彩。工棚那儿隐约飘来一股烧蛤的气味。大虎头在南边篱墙下抖动锁链, 蛐蛐放声呜叫。“我竟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尖刻恶毒的话,而且是对一位女性……” 廖麦转脸看看美蒂,按响了手指骨节。美蒂让他回屋里,牵他的手,他摇头:“你 早些休息吧,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美蒂又耽搁了一会儿,见他走开,只好回屋去了。 廖麦沿着刀把湖往北,一直走到车库跟前。他倚着热乎乎的砖墙站了一刻,又 折向西边那排杨树。它们的叶片频频抖动,像在风中私语,又像俯视他,发出了亲 昵的呼唤。他的脸贴近了树干,感受它若有若无的脉动。他从来相信大树像人一样 血脉周流,它们活得英气勃勃,处于最好的年华呢。他清楚地记得这儿二十年前的 样子:一溜拇指粗的枝条在春寒中抖动,几片又小又破的叶子悬在上面——美蒂白 天刚刚栽上,他在夜色里一棵棵扶正和培土。“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刚在荒原 立足就想到了栽树,于是今天这里才能绿阴铺地,才有了这么一排英姿勃发的兄弟 ! ”他从来把它们当成男子。至于南边的那些紫叶李和木瓜树,他只将其视为女子。 湖堤路结实干净,上面有一层粗粒石英砂;护堤草像女人披散的长发一样,此 刻在水波中荡动,让湖水日夜揉洗它们。湖边是笔直的田垄、一条条小路,还有爬 满藤架的蔓子、结了豆角的篱笆。掺在水汽中的是稼禾的青生气、泥土的甘味。一 只小鹌鹑从掩映的蔓子下钻出,一眼看到了他,鼓鼓的胸脯往上一耸,倏然折回。 今夜泥土像美蒂的肌肤一样温热,廖麦忍不住脱了鞋子,赤脚走在上面。这是 怎样的一片泥土啊,他完全可以这样说:整个园子里找不到一个比杏子更大的泥坨, 也没有一块斗笠遮不住的荒芜,这一点他敢保证。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由他无数次 抚摸拍打过,更由美蒂挨近过。蛐蛐、甲虫、蚯蚓,一切微小的生灵都一遍遍注视 过他俩,都与他们交接过呼吸,熟悉他们欢乐的声音、叹气的声音,远远的就能辨 别他们身上的油脂味和汗味。 月亮刚刚升起,他已经走了许久,这时坐下来。 他太累了,只一会儿,就在一棵大叶芋下睡着了。 他的呼吸很快就与一片绿蓬蓬的原野接通了。 朦胧绿雾中,一个赤身裸体、身上沾满土末的婆婆浮现出来:她在这个难得的 月夜领来了自己的孩子,她们一个个浑身汗湿、头发披肩,长发已被满地绿禾染成 了碧色,也像母亲一样,一丝不挂。老人蹲在一旁看看廖麦,动手解开了他的衣怀, 合上他惊惧的眼睛。她对几个孩子指指点点,告诉他们:“瞧见这个人了? 他就是 你们命里的男人和兄长,快来和他告别吧,他离去的日子不远了。”几个女子明眸 皓齿,身上的薄荷香气让廖麦鼻翼翕动。她们蹲下来,面面相觑,低低问一句: “这到底是男人还是兄长? ”如果是男人,她们只想专心致志地亲吻;若是兄长, 她们仅仅会簇拥一下,为他梳理一遍沾了草屑的头发。老婆婆说:“我说过,他是 你们的男人也是你们的兄长,他就要离开了。” 她们一丝一丝褪下他的衣装,眼看着月光把他周身的毫毛洗亮,把他微微开启 的双唇染上青草味儿。像湖水一样涌来的羞涩让她们闭上眼睛,然后动手扯下他小 小的内衣,紧接着发出小鸟一样的惊叹。 她们伸开十指丈量他的身高、胸围,一下下柞他的肋骨。她们如醉如痴地吻过 了他,又一块儿数起他身上的伤疤:快有五十处了。她们于是知道伤疤就是生命的 年轮。让她们赞叹不已的是他的英俊:浓眉扬起,眉骨凸显,略深的眼窝,长长的 睫毛;手臂肌肉发达,胸脯厚实,小腹平坦,肚脐弯弯盛满了酒一样的月光,使人 痛惜垂泪。他那双长腿让人想起原野上的奔马,稍长的头发令人想到马鬃。浑身有 一股艾草香,还混和了七月正午麦田的气息。她们当中有人泣哭起来,接着吻遍了 他的全身。她们的泪水沾在头发上,湿漉漉的头发扫来扫去,让他在松软的泥土上、 在睡梦中浑身战栗。 就在她们尽情依偎的时刻,老婆婆的目光投向月色下的远野,发出了一声声数 叨,听来就像旁白:“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再也见不着他了。他这个人就要被流放到 大荒里——一开始只看见一个后背晃啊晃的,到后来是一个黑点儿,再后来就什么 也看不见了。他是只身一人走的,没带家眷,赤手空拳,举目无亲。他从这一天起 成了大痴士‘,地当炕,天当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廖麦昏昏睡着,身体仿佛在一阵若有若无的数叨声中起伏飘动……他后来是被 冻醒的,从大叶芋下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寥无一人,周身都被一种黏稠的凉凉的液 体覆盖,这让他大惊失色。他分不清这是稼禾分泌的浆液还是深夜的露水,伸出手 指蘸了一下含进嘴巴,品咂了好长一阵。 一些若有若无的眼睛从叶隙里窥视,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都沉沉地压在自己赤裸 的肌肤上。他揩着胸膛、肚腹,最后又揩脸庞,发现满脸都糊上了汁水,它正从鼻 梁两侧无声地滑下,打湿了青筋突起的颈部,又渗入泥土。他在梦境中沉入得太深 了。 正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那是美蒂出来寻人了。“廖麦,廖麦啊,你在哪 里? ”这轻轻的呼叫和脚步声一起由远而近,然后又消失了。他不想应声,一直躺 在那儿,一动不动。后来他蹲起,看着月光照出的一处处开裂的田垄。他把手伸进 裂缝中掏挖,掘出的一截截块根嫩嫩的,一经掰断,乳汁一样的浆液哗哗流出,他 赶紧对上嘴巴吸吮。多么甘甜,大地的野蜜! 他一口气吸吮了两大捧块根,擦去嘴 角的黏液,抿着舌头站起。从海中刮来的风不急不缓抚着他的胸膛,舒服极了。他 觉得像渗了酒浆一样的甘饴在全身周流,四肢变得热气腾腾,身上又有劲了。他听 到了自己的一颗心在沉着有力地跳动。 天上的星光在旋动,他盯了一会儿,觉得它们亮极了,仿佛越逼越近。他突然 觉得今夜这片闪耀的星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种触碰心弦的感受倏然袭来。想 啊想啊,终于想起这还是那片少年的星光…… 他想起了一个初秋的夜晚——是的,那个夜晚的星光已经印到了心上,一生都 揩擦不掉。 直到今天,他仍能一丝不差地想起那个悲伤的时刻、绝望的时刻。那个初秋自 己刚刚失去父亲,变成了孤儿,他正不知怎样活下去,不知该走向何方。 那时他的耳廓和胸膛里都震响着父亲最后的声音,响着那个老矿工的声声呼叫 :“踢啊踢! 踢啊踢! ”那一天直到深夜了,他还在棘窝镇街头游荡,两手紧握, 骨节发痛。身后是火铳的碰撞声,是石头街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他脚步不停, 两眼茫茫,一直往前,往前,渐渐走出了镇子。 他走到了山崖北边的一片开阔地。当他站在了丛林边上时,泪水全干。当他抬 起双眼去望天空时,一下愣住了——满天都闪烁着灿亮逼人的星光! 那一刻他像钉 在了地上,一闭眼,觉得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如流体似炽电,从星光那儿一直浇 注下来,自颤颤的发梢再到脚踝,让他通体流贯……那一瞬间他紧紧咬住牙关,内 心里响起一句话:你挺住,从现在开始挺住啊——什么都不要害怕,什么都要藐视 ! 从今天、今夜开始,你往前走吧,前边会令你大吃一惊——它们在等着你,它们 到底是什么,你走到近前就会明白! 你的生命可不属于自己,你将是一个让自己大 吃一惊的人! 这就是那个夜晚的真实感受,他记得一丝一毫都不差。 可是一晃,三十多年就过去了。廖麦在独自一人的某个时刻,还会记起那个星 夜——那种令人浑身震悚的情形…… 令廖麦疑惑的是,直到今天,自己除了拥有不可摧折不可移动的热爱之外,一 切都平平淡淡,简直不配领受和拥有那个时刻。 今夜,这个时刻,他站着,仰脸向天,拂着被露水打湿的头发,直看得双眼发 烫。“今夜我要想许多事情,就一个人在这儿想,从起步处开始想,不出一点岔路 地想下去……” 他叮嘱着,双拳不知不觉攥疼了。 一道闪电 戚金传给廖麦一个消息,说当年的同学在这个夏秋不止一个去了三叉岛旅游— —当然是为了看一看听一听神奇的鱼戏,当然是受了他这个鱼戏收集者的蛊惑。戚 金说你等着吧,他们天各一方呆久了,这会儿还怪想你的呢,都想来看看你这个 “成功的农场主”。廖麦把戚金的话对美蒂说了,她十分高兴,说:“让他们来好 了,咱一定好好招待他们,我也不会给棒小伙儿丢脸的。”廖麦心里说:当然! 一 眼看上去——怎么会呢? 消息过去十几天,真的有三三两两的人来了,他们一走进 园子就把斗笠往脑后一掀,喊:“妈的,这是咱一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一片私人农场 了! 真够牛的啊! 老板呢? 快出来接客! ” 老同学久别重逢的感慨之后,接下来就是饮酒。 有人狂饮之后甚至开始泣哭,有人则更加沉默。一个长了大胡子的家伙不停地 瞅着美蒂,然后压低声音对廖麦说了一句:“绝色啊! ” 同学们离开后,惟有大胡子还留在园子里。廖麦记得这个人在校时是一个少言 寡语的家伙,胆子小得见了女人不敢抬头,如今在一个什么厅里做事,想不到几年 过去脾性大变。大胡子说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愿意看美人——“我说的是大美人儿, 小了不行。 在三叉岛上看鱼戏,那个远近闻名的‘小沙’倒是美啊,只可惜个头太小了点 儿。”他咂着嘴,一边说一边抬眼去瞥美蒂。 美蒂十分得意,像个胜利者一样,高高兴兴地在屋里走着。 夜间大胡子与廖麦在一起,不停地吸鼻子,像受了风寒,一边吸一边不停地咕 哝,廖麦恨不得把他的嘴巴塞上。“知道吗? 这些年朋友们都在议论你呢,谁也不 明白你为什么要一拍屁股回老家种地。今儿个我亲眼见了才明白。老兄做得再对没 有了,大美人儿就得看住,就得在近处盯着——舍下金银财宝没啥,舍下美人儿可 不行! 她走哪儿你就得跟哪儿! 老兄,这活儿可不轻啊,你得花上一辈子的工夫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这是命啊! 你累不累? 当然了,这种事苦中有乐啊! ”说到 最后他用力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廖麦觉得这个人的脸很像一只草獾,那双眼睛尤其像。 大胡子终于要走了。他走前与美蒂合照了许多照片,每张都咧着大嘴巴。美蒂 难掩心中的兴奋,合照时总看着廖麦。大胡子说:“我以后每年都要进岛旅游,每 年你这里都是一站。”分手时他回身看了美蒂许久,猛一扯廖麦的手说:“老兄, 我这人看人有一套,我要告诉你,嫂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哪。瞧她那副神气、眼睛鼻 梁,还有走路的样子,谁见了都忘不了……分明是一个有大福分的人! 好好待她吧, 糟糕的食物一口也别让她吃! ” 他走了。廖麦对美蒂说:“谢天谢地,色鬼走了。” 美蒂说:“你这几个同学,还就是这个人有点意思。” 廖麦笑了。他在分手那一刻也多少觉得对方有趣,认为这家伙并不坏,总算有 些单纯天真的东西。 可这家伙毫不掩饰! 大胡子看到了,说出了,只不知道自己正一遍遍触摸另一 个男人的痛疼——这真的是痛的感受啊,这是长年累月的迷恋和爱意窝在心中,一 点一点发酵而成的;这是在一个全面走入下流的世界中,战战兢兢保存下来的一束 鲜花、一杯野蜜。可是现在,他常常会在夜色的遮罩下,大惊失色地望向妻子的背 影。 有时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廖麦心里会突然涌过一阵空荡荡慌促 促的感觉,那真是难受极了。每逢这时他就要把脸庞伏进美蒂那一头苘麻一样的长 发中——只需三五分钟,一切症状即告消失。 廖麦的神色有点怪异,美蒂盯住他时,他一下扳住了她的双肩,然后把脸埋进 了她的头发中一…‘这样一会儿他抬起脸,摇摇头,喉咙里吭了一声:“哦,我想 起了,小蓓蓓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美蒂皱着眉头笑了:“小花鹿蹄子! 小 蹄子忘了我们了……” 大胡子走后不久,真正的秋天就要来了。马上要迎来繁忙的日子,农场里所有 人都开始为这一切做准备。工人们整理器械、清扫工棚,为不久之后新来的雇工腾 出空间。廖麦一直在车库那儿忙着,两手总是沾满油污。小蓓蓓一连几个夜晚被喊 回家,她最愿做的就是呆在父亲身边递递工具什么的,故意“啊、啊”地张大嘴巴 说话,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撒娇。她说:“我又要加薪了。很快就是过去的两倍了! 啊,我想换一辆新车,我攒了许多钱……”廖麦的声音从拖拉机底盘下传出,闷闷 的:“你妈不会同意的。现在的车子就很好。…‘妈妈说要买就买最好的。”“女 儿才应该是最好的,车嘛,倒不一定……” 一个阴阴的下午,美蒂从园子东门那儿走来,有些急促地找到廖麦说:“又来 了一位客人,女的,她对干活的人说是你同学。” “那完全可能啊! 大概又是去三叉岛的。”他一边摘下油黑的手套,一边从车 厢后面走出来。 在暗淡的天色映衬下,廖麦首先看到了飘在客人脖子上的白围巾。他的心飞快 一跳,站下来。他眯起眼睛辨认——细细爽爽的个子,走路的样子像天鹅在飞。 “啊,这是她,是修……”他觉得一股血涌上了额头,马上转身去看美蒂,发现她 正专注地看着从不远处走来的这个女人。 “这是她,修,我们的诗人……”当修一手一个扯住他们时,廖麦这样对妻子 介绍。修的黑亮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火烫烤人,它虽然在美蒂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 却让廖麦觉得它灼伤了自己的额头。修笑了,洁白的牙齿给美蒂留下深刻印象,因 为她一直盯着对方的嘴巴。廖麦趁这会儿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才发觉修明显地变胖 了,那副一直像儿童般的腰身现在有些粗了,只不过在生人眼里仍会是苗条的。 果然,修是从三叉岛转过来的。“我听大胡子电话上说过这里,就决定来一趟, 趁着还能走动。真的棒极了——入诗入画的农场、人,还有,嫂子多美啊……”修 的脸上是夏天一样的热情,这样说着,一手挽住了美蒂。美蒂说:“都是同学,可 你还多么年轻啊! 刚走那个大胡子真有趣,大咧咧哩。你们一来我们真高兴。” 廖麦发现修与过去稍有不同的是,不再那么多话了,而是多了一双沉思的、温 情的眼睛。她的那只小猫一般的舌头长时间抵住上龈,惊喜地看着园中的一切。她 在湖边和游鱼打招呼,又手打眼罩看前边落下的一只喜鹊。廖麦注意到她唇膏的颜 色变了,变成了淡粉色。胸部比过去更蓬松,腹部的确胖了。因为穿了平跟鞋,这 使她的个子矮了一些,但整个人显得更为温厚稳重一些,这在一个无所不谈、火热 逼人的修而言,该是多么大的变化。 因为要准备晚餐,美蒂只陪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修好长时间一声不响,看看他,又望天边上浓浓的云。 云从海上漫过来,很低,而更高处是颜色深重的一层。微微的风开始变凉,一般来 说,随着风增大,雨就会下起来。修踏着田埂往前,让身子保持平衡,不使双脚落 在畦中的嫩苗上。当他们转到山药架后边时,修突然抱住了他。他一动不动,后来 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像过去一样,修的口中有一股洋槐花的甜味儿。 她闭着眼睛,一丝泪花很快从睫毛中渗出。她嗅他的脖子、头发,寻找记忆中 的烟味。她的手探触到他的胸膛上时,他往后退开了一步。修把手插到了自己的粗 布衣兜里,像害冷一样微微抖动。 “我做得太过分了,追到了你的农场里。我原来以为没有勇气问候她呢,进来 后才发现这并不难。” “老天,我一点都想不到,一眼看到白围巾,头脑里一片空白。后来……” “后来怎么了? ” “我觉得你站在那儿真美,就像海边上的一只银鸥……” 修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部:“你刚才说了两句诗,可惜你那时根本 想不出。我看出来了,你有些慌,可能嫌我太莽撞。是的,可我实在没有办法——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儿,我的农场主! ” “这个称呼难听极了……” “那还是比‘地主’好听多了。西洋名儿很时髦,其实在我们这儿就叫‘地主 ’。” 廖麦痛苦地抬头望望四周:山药架挡住了视线。 他只好去望阴云密布的天空。他想起什么,问:“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 ” “因为这太过分了。还有……算了,以后再说吧,”她将他的手使劲磨擦自己 的胸部,又把他的手指含到嘴里咬着,泪水一滴滴打湿了手背。在她的导引下,他 的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只一下就探到了如花的心窝。像小鸟胸前的细羽一样润滑, 处处肌肤都是如此,这在记忆中该是不朽的。他心头重复着一句悄语:“我努力想 忘掉,我一万次想忘掉,一万次地谴责自己,大概因为虚伪吧,我没能做到。这会 儿我又一次证明了自己是多么渴望……”他的手在她的胸前和后背寻索不已;当这 手试图要伸向更远处时,修将其阻止了。廖麦大口喘息,然后侧耳倾听远远的雷声。 “我敢打赌,这雨上半夜不会下来。”晚饭时美蒂看着窗子说。修问为什么? “因为雷还远着哩,现在的雨大概下在海里,在三叉岛上吧,那儿今夜的鱼戏大概 演不成了。”美蒂笑着说。 “早该好好下一场雨了,可惜指望不大。山地和平原一直大旱,上年纪的人在 找‘旱魃’呢! ”廖麦说。 修眨巴着大眼睛:“什么叫‘旱魃’啊? ” “就是传说中的一种妖怪,《山海经》上也记载过。它一藏到哪儿,方圆上百 里就要连年大旱,遇上灾年。”廖麦对她费力解释着,还是担心她听不明白。 “找到了‘旱魃’又怎么办? ” “找到了,打死它,连年大旱就结束了……” 修咕哝了一句“旱魃”,很吃惊的样子。她不再问下去。吃饭时,无论怎么劝 酒,修都不喝一口。“你过去是愿意喝酒的,喝啊,”廖麦说。修只微笑,摇头。 美≈蒂问起了鱼戏的事,修马上说了很多:这些年戚金做l 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就是下大力气搜集鱼戏;这种抢救工作又反过来促进了它的重新兴起,如今的岛上 鱼戏团很像样子了,演出越来越频繁,当然这也与三叉岛的旅游开发紧密相关。 “以前闻所未闻呢,因为它只在偏远的小岛上演;从动作到唱腔都透着海韵,让人 觉得新奇极了,真像又古老又新鲜的海上抒情诗……” “麦子,我们一定去三叉岛啊! 离得这么近,咱到现在都没听一出鱼戏,真亏 透了! ”美蒂说。 她们说着鱼戏时,廖麦突然想到了毛哈。他在这个夜晚又牵挂起这个人来—— 这个脚上长蹼的家伙咧开大嘴哇哇哭的样子如在眼前。他啊,热恋着小沙鸥儿,正 恨那个闯到岛上的鱼戏搜集者呢! 他自己似乎并不认为这场热恋是毫无希望的—— 莫名其妙的情感和欲望就这样将人一把攫住,任谁也没有办法……是的,情和欲在 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这个世界,一个绝望的世界;这个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忙 着做爱、做爱,却实在并没有多少爱。廖麦只饮下一杯酒头就痛起来。 美蒂不知为什么今夜有些兴奋,一杯连一杯畅饮,这让廖麦都有点吃惊。当他 试图劝阻她时,她已经有点醉了。结果美蒂不得不早点休息,由客人和廖麦一起收 拾杯盏。 修在晚饭后仍坚持到湖边上去,廖麦只好陪她出来。风越来越凉了,湖上起了 涟漪,有一溜锃亮的小眼睛从浪沿上探出,让修一惊,退后了一步。“没有什么, 它们见了女人是必要出来的。”廖麦一边说一边朝水中做了个威吓的手势。 “它们是什么? ” “‘萨古斯’,一种邪恶的淫鱼。” 廖麦这样说时,修被逗乐了。从工棚里透出的灯光映出她秀丽的面庞、那对稍 大的眼睛和挺挺的鼻梁。廖麦一瞬间被吸引住了。 水面溅起雨点,雨水从西北部刷刷走来,脚步急促。“下雨了下雨了! ”修喊。 廖麦说:“做做样子而已,有‘旱魃’呢! ”他扯一下她的手,她却一动不动。细 小的水流从南方人鼓鼓的额头淌下,淌过面颊和嘴窝。 她的目光从未像现在一样慈爱与温厚,这目光一会儿就把他好好地抚摸了一遍。 她小声、却是十分清晰地对着他的耳廓说道:“我已经怀上了…… 孩子……” 廖麦一愣,瞪大眼睛看她,在她抽身向前时还在看。 她刚刚踏上前边小桥的拱顶,“麦子,我是说,他是我们的孩子! ”几乎与她 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一道闪电,拱桥上的人一瞬间被镶了一道金边,发出炫目的 光亮。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廖麦未发一言。他走过去,脱了上衣将她裹起。他们倚 在一起,又相搀着下了小桥。他们走到一棵大杨树下。 “你害怕了,我感到了。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来告诉你一声。因为我没有权 利瞒着你。其实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呆在南方,把他生下来,直到他长大成人! 麦子, 今后是我一个人生活了,我多想有一个孩子,他应该是我和你的。” 小雨瞬问停了,四周极静。廖麦听得见自己紧咬牙齿的声音。他问了一句: “冷吗? ”对方摇头,搂紧了他。他抚摸她的头发、后背,不再停息。她仰脸看他, 微微张着嘴巴。“修,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我是被我们两个人的粗 暴吓坏了。你现在骂我懦夫、胆小鬼吧,我就是害怕。我们既然对这个世界一点都 不信任,却要把一个生命留下来……我们真的是太粗暴了,还有,太残酷。” 修的泪水又流下来,揩也揩不净。她奋力将他推开,推到树干上:“是你残酷 ! 你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哪怕他仅仅是欲望的产物……可我只有幸福,做了母 亲的人在想什么,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廖麦闭上双眼,摇头:“我太爱、太怜惜孩子了。 就因为他们,我们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你千万别误解我,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是说,我这样年纪的男人根本就不该存有幻想……” “可你是个男人,你应该有勇气! 我们既然降生在人世间,当然也就没有退路, 当然只能往前走、走……” 廖麦惊讶极了,直眼望着她泪水交织的脸庞。他去拥她,想为她遮挡北风,可 她却奋力挣脱……最后,他还是把她紧紧拥进了怀中。 变卖 许多天来,廖麦发现女儿和美蒂时不时地在一起嘀咕什么。他以为小蓓蓓在争 取母亲的支持买一辆新车呢,就对美蒂说:“她那辆车已经够好了,你可不要怂恿 她。”美蒂点头:“放心吧,我不会答应她哩。” 园子四周活动的勘测人员都撤走了,再也见不到那些头戴太阳帽和黑眼镜的男 男女女了。廖麦说:“对我们这片海滩来说,他们都是最不吉祥的东西,就像大雨 之前总要钻出的蝼蛄一样。”美蒂叹气:“你说话越来越难听了,你过去可从不这 样啊! ”廖麦说:“不管怎么说,你那天领来的女人,就是那个‘尖鼠’,太让人 讨厌了。”他顿了顿,又说:“你为什么要领那么别扭的人来家里喝茶啊? 女人只 要势利眼,早晚会长出两撇胡子——她也快了,到那时连唐童见了都会吓一大跳, 她也就帮不上人家的忙了。” 美蒂在这样的时刻总是皱着眉头,无话可说。丈夫的这种冷幽默常常让她不知 如何是好。夜间她接连失眠,在床上翻动着,这种情形以前是很少的。令她奇怪的 是廖麦倒睡得好起来,一连几夜总是发出均匀的鼾声。早晨醒来她对他的一夜甜睡 表示了羡慕,对方却说:“没什么,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也就睡得踏实。”美蒂 盯住他,一只手撑在床上看。他又一次重复刚才的话:“没有退路了,没有一点退 路……” “你是什么意思? ”美蒂凝视他的眼睛。 “这意思就是:没有退路了。” “什么‘没有退路了’? ” “一切,什么都没有退路了。” 美蒂怜惜了。她把手按在他的头顶,听头发在手掌下发出的沙沙声。他的头颅 转动了一会儿,把她的手拿开,点点头,发出一声:“嗯。” “我的棒小伙儿,你太能咬文嚼字了,你这会儿可算把老婆唬住了,咱听不明 白,不知道你这脑瓜里转动什么哩。” 吃早餐时,廖麦把美蒂准备的煎蛋和牛奶之类推到一边,一口气吃下了半根带 毛的蒸山药、一大块煮莲藕。他大口吞食,喉结上下移动,用力擦着嘴巴。 “这是我们自己地里湖里产的东西,吃了它们有劲儿。咱们要多吃一点儿。” 半上午时分,南边不远处传来隆隆声,廖麦出门时,见工棚里的人都站在门口 往南望着。他走到篱墙跟前,护园狗大虎头兴奋了一会儿,很快就安静下来。它在 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正南方腾起的烟尘散布到空中,在阳光中发出橘黄色的晕 影。他很快明白:邻近的那个小村正在搬迁,房屋开始拆除,新的紫烟大垒就要矗 立起来了,它正在逼近农场——不,正在压向农场,一直压到大海边上,与滔滔海 浪对峙。廖麦目不转睛看着,美蒂走过来都毫无察觉。当她问远处的暴土腾空是怎 么一回事时,他就随口回道:“送葬。” 整整一天都不安宁。由于南边的小村在拆迁,一些过路的大痴士都往那里去了 ;这些人转了一圈又走出村子,一直往北,走到这儿就伏在篱墙上往里看。美蒂给 他们食物,他们一边咀嚼一边望着她笑。 廖麦走过来,其中一个盯着他问:“喂,你这里什么时候动手? ”“什么动手 ? ”大痴士拍手:“吹灯拔蜡——散伙走人哪! ”廖麦忍着,闷声问:“我们走开 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啊? ”一个大痴士挠着头,举起一个黑乎乎的袋子:“俺来捡些 稀罕物件、针头线脑儿,”说着掀开袋子,里面立刻撒落出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 一卷铁丝、一根布带、一副乳罩、一支用秃了的毛笔…… 痴士们唱着叫着离开,到海边去捡拾涨上来的鱼蛤了。一会儿小村里的头儿— —一个长了黄胡须的忠厚老人来了。这人一直是美蒂的朋友,他与廖麦打声招呼就 与女主人聊起来,声音时高时低。全是他一个人在说,有几句话传到廖麦的耳朵里 :“这一回唐童干大了,听说要盖一座新的紫烟大垒、蓝烟大垒。”“还是你美子 厉害啊,换了别人,推土机早隆隆开进来了。”“咱这人知好歹,咱不能敬酒不吃 吃罚酒不是? ”接下去是无法听清的低语。 那人走后美蒂的脸色一直不好,廖麦问她有什么消息? 她叹气:“那人说,他 们一亩地几千块钱、一间房子几万、一棵大树几百,就这样给打发了! 孩子哭老婆 叫的,全都没用。”廖麦哼一声:“他一个村头儿不领人顶住,跑到你这儿叫屈有 什么用? 如果他像‘兔子’那样,唐童就没办法! ”“‘兔子’不也是东躲西藏吗 ? ”“那是因为像‘兔子’一样的人太少了,到处是尖鼠、狐狸、豺、土狗和臭鼬 子……”美蒂摇摇头:“算了麦子,不管怎么说,咱也得有个准备了。” “嗯,准备同归于尽。” “别说气话了。如今不是常说‘面对现实’嘛……” “现实是,那些畜生要在海边、在我如花似玉的园子上盖紫烟大垒,让这里一 天到晚散发出屁味儿! 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由咱两口子的血汗和眼泪灌过,灌了十 年、二十年、三十年! 这就是现实! ” 美蒂要说什么,一抬头看见大滴的汗珠从廖麦额上垂落,吓得赶紧缄口。 隆隆的声音还在传来。腾空而起的尘灰被南风吹进园子,一股烧草的气味也飘 进来。 傍晚小蓓蓓回来了。酒红色的车子一驶进大门,廖麦就看见了。他的心情立刻 好多了。他的手按在胸膛上想:当年美蒂怀了孩子时,自己竟然有一种再生般的幸 福和喜悦,那种感受无以言表! 那时丝毫也没有觉得恐惧、没有觉得他们两人有什 么粗暴和莽撞! 而如今和修却是完全不同的结论和心境,今天竟有那么深远的惧怕 和内疚——这是为什么? 怎么了? 我得承认,即便在二十年前逃命的险境中,都没 有这样绝望和沮丧过…… “那么,”廖麦小声咕哝着,看着小蓓蓓从车中跳出,“你的下半生也只有一 件大事要做了,那就是——战胜自己冰凉的心……” 孩子一边走过来,一边低头看什么,头发在晚风中飘动。多么可爱的小花鹿蹄 子啊,然而这要有多么美好的未来,才能与你匹配? 廖麦看着她,发现她边走边把 一沓纸翻弄着,塞进了挎包。 美蒂与孩子打个招呼,并未像过去那样又拍又抱的。小蓓蓓好像也有些匆忙, 放了挎包就进了卫生间。廖麦对妻子说:“小花鹿蹄子比过去回得勤了。她早该如 此。”美蒂看着他,伸手拂弄一下他的头发:“晚饭后让孩子给你剃一下头吧! ” 廖麦点头。 这一年多来,父亲总由小蓓蓓理发,于是这件他从来讨厌的麻烦事儿成了一种 向往:他觉得她稚嫩的小手开合剪刀、前前后后端量的样子可爱极了。开始的那几 次他可付出了代价,由于孩子要尝试最新的发型,他一照镜子愣住了——前部有一 撮硬撅撅的毛发挺起,后边则是稍长的头发遮住了脖子;参差不齐,大约还留下了 两三个杏子大小的凹坑。 晚饭后他围上布巾,开始享受自己的幸福时光。 小花鹿蹄子只顾忙着,不像过去那么多话,但修剪得格外认真。她的确是长大 了,举止日见稳重,对她也许只有那个庸常的词儿才能概括:美丽大方。 “看我把爸修理得多么好! ”小蓓蓓扯着父亲的手,对正在埋头看东西的美蒂 喊了一声。 廖麦发现美蒂顺手把一沓纸放进抽屉,马上想到那是小蓓蓓塞进挎包里的那一 沓。他拉开抽屉,美蒂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多少有些紧张不安地站在一边。 廖麦只瞥了几下,眼睛立刻有火苗闪跳出来。这是一份整齐的打印文字,是表 格。是的,他看明白了,这是自己农场上的所有建筑、树木之类的登记表:青桐四 百五十八株;杨树二百一十株;紫叶李、梨树、苹果、葡萄……连它们的树龄都记 得一清二楚。老天,这是多么细致的工作,竟然翔实如此,一丝不差! 这要花多少 工夫! 这又是谁、谁呈上了它们? 他举目四顾,手中的一沓纸掉在了地上。 “麦子! 这是咱将来让他们赔钱的依据……” “这是它们的生死簿。” “麦子……” “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干。看来你全都准备好了……” “麦子! 我不过是准备着啊,我还没有在地契上边签字画押啊! ” “你早就准备变卖了,准备给那些畜生让路。嗯,这一天到底要来了,就这样 来了……” “麦子! 麦子……” “你把这张表给了谁? 交给了谁? ” “交给、交给,当然是……” 廖麦大喊道:“当然是姓唐的畜生! ” “麦子! 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