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第三次命名 记得几年前,上边来了个搞地名普查的家伙,模样长得讨厌至极:招风耳,老 鼠眼,戴眼镜,黄手指。 那手指是被烟熏的。这倒霉蛋一天到晚烟不离嘴,在石头街上溜达着,见了年 纪大的人就停下来探讨一个令人厌恶的问题:镇名儿。这一来就引起了许多人的不 安,因为他们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代一代住在了一个虚幻的镇子上,竟然 连个真实的名儿都没有。“难道咱不是住在‘棘窝镇’上吗? ”老人浑浊的双眼盯 住那人,没有吐出的半句话是:“日你妈的! ”那人磕着烟灰说:“不然。” 其实镇上人人知道,因为这个地方自古以来生满了荆棘,坡上崖上到处都是, 所以也就落下了这个名儿。那人说:“凡事都得往深里究才是,吾研究村落乡居久 矣,每每发现其名颇有渊源,盖因乡野僻地文盲居多,不通学理,斯文隔膜,故多 随声附和,以讹传讹,遂铸成不争之大错。”一边的皱眉倾听者越来越糊涂,最后 打断他的话:“你说这些鸟用没有,干脆点告诉咱吧,俺这里到底是什么名儿? ” 那人翘翘焦黄的食指:“脐窝镇’。” “哦咦? 日他妈如今这年头又添了症候了,这老不死的挤兑出这么一个稀奇名 字! ”四周的人荤话连篇,没人肯信。那人扶扶眼镜说:“你们走出镇子,登上南 边最高的山头往下一望便知——四周群山围拢,惟中间低洼,还散布一些小丘小壑, 极像人的肚脐,也就得了这个佳名。” 镇子更名的事儿传到了唐童耳中,引得他哈哈大笑。有人说:“老板,他这是 糟蹋咱哩,我看把这物件当街剥了裤子,横竖一顿棍子倒也解气。”唐童摇头: “凡事都有学问,哪能发蛮? ”说着刺棱一声解了裤带,开始低头看自己的脐窝。 正这会儿来了一个小姐端茶送水,她穿了最时髦的服装:露脐衫。几个人的目光不 约而同转向她的肚脐,然后一齐拍手,笑。 唐童骂骂咧咧说道:“‘棘窝镇’三个字多么丧气! 这名儿他妈的晚改不如早 改,想想看,一听这三个字就扎得慌,那些有钱的主儿,不管是东洋人西洋人,谁 还敢靠边儿? 再说了,取那名儿的少不了是霍家的人,这个千刀万剐的地主老财一 天到晚吃青草睡野物,从来不干人事儿,他自然喜欢荒凉的棘窝! 俺唐家与霍家是 死对头,咱偏得把名字改过来不可……” 一边的人对视点头。有人附和说:“什么事都要由时代决定,看看如今吧,咱 镇子大街上走的,宾馆里来来往往的,凡是有点模样的闺女都露着肚脐,怎么就不 是‘脐窝镇’呢? ” 从此都知道镇子改名了,但并不认为是镇名普查的结果,而是唐童一言九鼎。 传说唐老板为这事儿专门宴请了那个外来人,酒宴盛大,少不了海参鱼翅,把那家 伙吓得当场掉了裤子,露出了丑陋的肚脐。 也许就为了名副其实吧,自从镇子改名之后,穿露脐衫的人随处可见。一开始 上年纪的女人总要嗤笑:“露皮露肉的像个什么! ”日子久了,有个牵了孙子上街 的婆婆也露出一截肚子,脐窝像黑洞洞的眼睛一样,惊恐不安地望着这个世界。 刚刚改过了镇名也不过三五年,许多印成的名册账本之类还没来得及悉数更正, 另一个最新的叫法又传出来了:鸡窝镇。只说上次命名也是不求甚解的结果,而且 皆因唐老板事务格外繁忙,日理万机无暇他顾,才上了那个手指焦黄的骗子的当。 新名的起因是这样:一个身高马大的蓝眼人由一个通嘴子陪伴,转遍了方圆几 十里,最后入住镇上宾馆,用刚刚学会的一句中国话赞扬唐童:“鸡窝镇,好! ” 通嘴子在一边正想纠正,唐童阻止了他。唐童事后对人说:“人家洋人经多见广, 凡事要以洋人说的为准。”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关于第三次命名的事儿也就传开了,还有理有据指出:该 镇处于山下,南部最高的岭子远远看去就活像一只刚刚落地的锦鸡,而且在霞光里 五彩缤纷,鸡头向西。这儿是锦鸡归来的吉祥之地,怪不得出了一个比霍老爷还要 发达的人啊。 新的命名肯定得到了唐老板的应允,因为写在显赫山墙上的镇名很快被更改过 来。“什么事儿都要由时代决定啊,这话一点不假,瞧咱这儿有金矿,钱多人憨, 想法挣大钱的女人都齐了心往咱这搭儿跑,连金发洋妞也怕落到后头,一头扎进了 宾馆饭店做起了那桩买卖,咱这里可不就成了‘鸡窝’么! ”“一点不假啊,自古 有‘笑贫不笑娼’一说哩,如今咱爷们儿算是开了眼界了……”石头街上的人议论 纷纷,一致认为镇名儿改来更去,这一次真是敲到了命门上,算是八九不离十儿。 对于实至名归的镇子,无论私下或公开都有许多争执。有人认为镇名的变更恰 恰反映出时代的变迁抑或进步:想想看吧,当年这里穷困至极荆棘遍地,人人避之 惟恐不及;再后来风气开化,人心萌动,这才半遮半掩地露出了肚脐;而今呢? 人 们终于想得更通了,果然直率多了,懂得了在商言商,索性把裤子再往下拉扯一下 ——这难道还有什么奥秘不成? 人们纷纷指出这事儿在镇上已是风起云涌,势不可 当,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人们在一起交换一些珍闻、一些熟视无睹或见怪 不怪的事儿:除了那几家挂牌的发廊啊宾馆啊不算,最火暴的生意都在地下哩。这 一下扫黄的扫帚再长也白搭了。听说一个老实巴交的石匠七十多岁了,还找来几个 女远亲来镇上开了一家隐蔽的妓院呢,那生意兴旺得啊,全靠物美价廉! 这事儿本 小利大,以至于全镇最体面的女人也动了心。有个女人俊模俊样嘴巴多少有点歪, 一笑俩酒窝,她心眼更多,技高一筹,索性用直销和传销的方式经营自己:表面上 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奇货可居。与之联手的男人惯于口耳相传,说:“百闻不如 一见哪! 这事儿你还真得抓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是什么成色啊! ”结果半年 不到,女人驾上了高级轿车,住上了最好的房子,而且更加不苟言笑,神态高傲。 镇上人明白,人家只与有身份的男人往来;如果只有钱没有身份,那就左手接钱, 右手再把钱从窗上扔出去。“老天,这年头连逛窑子也有这么多讲究! ”听的人声 声悲叹,一下下揩着眼窝。 也许受镇上诸多物事的启发,全镇惟一一家老牌兽医院改成了“动物乐园”。 起因是年迈古板的兽医由儿子接班,而年轻人又刚刚从省城归来,决定重振事业, 兴利除弊,改名并散发了大量传单,以申明最新经营的范围和性质。传单印得花花 绿绿,图文并茂,上面历数了各种动物因性苦闷而导致的怵目惊心的疾患:疯癫狂 暴、袭人、乱嚼东西、大病不起、报复主人、不思饮食、吠叫无常、残忍伤类,等 等不一而足。·传单上还说我们人类应该将心比心,推己及物,换位思考,想想平 时若非为了让它们生崽而绝不牵去配种站交欢,这种功利心多么可鄙! 其实它们身 在情中,苦苦思慕,度日如年! 可以想见动物们一旦得以交配,其乐融融,将是何 等情致,身为主人岂不脸上有光,何乐不为! 人们看了传单以后很快明白了,惊呼 :这不是开了一家动物妓院吗? 唐童是动物乐园的第一个顾客。他驾车载去一只形 同狮子的棕色大狗,四下看了一通,就与乐园的年轻主人聊了起来。年轻人染了一 撮黄毛,一只耳朵上戴了耳环,接过大狗后朝一边打了个响指。有人牵来一只阴郁 的黑狗:个头奇大,步态沉稳,不停地嗅着棕狗,尾巴摇了几下。黄毛青年说: “老板,成了。” 两条大狗到木栅栏后边去了。唐童开始询问乐园的经营情况、动物的各种习性 等等,黄毛逐一回i 答,直讲得口沫横飞。黄毛自小喜文弄诗,在校时还办过一份 杂志,回乡后正愁没处倾吐好词儿呢。唐童听着,腮肉突然抖动不已,一拍膝盖说 :“这乐园先交给你老爹料理吧,你到我宾馆当经理去! ” 黄毛的脸刷一下白了。他怔着,嘴巴颤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半晌才嗫嚅道 :“老板,我,我是学兽医的……” “那不要紧! 那也许更好哩……年轻人,瞧你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大才大能。快 走吧,别他妈像个大闺女一样扭扭捏捏了,咱这儿正是急了眼招兵买马的时候,你 得泼泼辣辣才行……” 黄毛低下头,咬着牙说:“噎死、也是! ” 老饕传奇 世界上每一个地方的历史,都是由一些不可遗忘的人物组成的。他们不一定个 个都是圣贤,但也真的不可或缺。比如鸡窝镇有这样一个人:此人由于能吃,全凭 一张嘴,把祖传的富裕之家吃成了一户贫农,使其在后来免受许多苦楚,也算因祸 得福。他相貌有些奇特:头颅眼睛鼻子乃至于耳朵都比常人小许多,惟有一张嘴巴 极大,且高高噘起,咀嚼肌十分发达,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要来人世间大吃一番的。 他降生时家里还有几十亩山岭薄地、十几间青石瓦房。由于是独生子,全家宠 爱得不得了,千方百计把最好的东西填进他的嘴里。还在吃奶时,家里即发现了这 个娃娃的奇处:小嘴巴狠狠扣住乳头,两只小手在母亲胸部乱箍,一会儿就留下一 处处紫瘢。刚刚萌齿就咬伤了母亲,于是不得不将乳汁挤在奶瓶中饲喂。他尚未断 奶就开始吃一些杂食,不论何物,只要抓到手中就往嘴里硬塞:线团、顶针、木块 和卵石,只要能吞就咽下去,吞不下就吐出来。他常常在家里人的惊呼抠挖中把可 怕的东西咽下肚里,然后面色不改地游玩,直到第二天便下来。因为从未发生危及 生命的事情,连捂着肚子打滚的情形也没有,所以日后再也没人对他的贪吃担惊受 怕了。 随着长大,他的食性越来越杂,食量令人发指,就在全镇得了个“老饕”的外 号。他只是能吃,脾气不大,少言寡语,为人单纯:只挂记吃这一件事。他十二岁 的时候,家里已经无法饲养家禽畜类,因为总是被他偷到巷外烧了吃。秋天一到, 远处庄稼地里即冒出一股股烟气,那十有八九是老饕在烧东西吃。有人亲眼见他一 顿饭吃下十根山药、两个馍馍、一条猪后肘、三碗黄酒、一大块腌豆腐,最后还喝 了一钵豇豆稀饭。只要吃饱喝足,他的脾气就格外好,面色红润,神态安详。这人 就是饿不得,因为肚子一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眼睛斜刺着四下乱瞥,然后就不问 青红皂白地踅摸东西,下手猛烈。 他父母过世前一年为其娶来一房媳妇,女方是山后一家地主的孩子,岳父家吃 物丰饶。新婚之夜屋子里摆满了吃的东西,不算糕点甜食和鸡蛋蒸肉、鱼鸭之类, 光是苹果栗子核桃等饭后杂食就摆了十几盘。听房的人从天一煞黑就趴在窗子下, 实指望听得一两句甜言蜜语,谁知整整一夜都听到咔嚓咔嚓嚼东西的声音。第二夜, 新娘流着泪把吃食撤掉,想不到半夜新郎的饥饿泛上来,炕上炕下折腾,大吼大叫 说:“我吃了你! 我吃了你! ”新娘说:“叫吧,喊破了天也别想得到一口食物, 我跟你爹妈说好了的。”老饕两眼血红,两手一伸扑将过去,按住她就是一阵浑啃, 结果让她遍体鳞伤,上气不接下气,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老饕随即把她倒提起来, 一只手握实了两只小脚在屋里走动,说:“你爹是地主,吃物有的是,让他搬来三 个大猪头、一大抬筐馍馍、两大偏篓火烧赎你! 东西不来,你夜夜不得安生! ” 这样的夜晚,媳妇泣哭无声,最后对在他耳朵上说:“什么都依你,冤家,有 本事快让我怀个孩儿吧! ” 老饕在烛光下仔细端量她一会儿,伸手柞柞她的肚子,按按后背,说:“这不 过是小事一桩。只要你让我吃饱,那事儿好说。你要几个? ”“越多越好。这年头 孩儿少了受人欺,咱就可着劲儿来吧。”老饕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说:“妈的, 咱要生些孩儿满镇子跑,让他们在石头街上打滚儿,就像下山的羊群……” 没有几年,老饕把祖传的家产吃光了,山后的岳父也由地主吃成了富农,而后 是中农,再一年开春即成了贫农。由于开头几年吃物总算丰盛,老婆生育不断,一 口气生了八个孩子,无一女孩。后来生活艰难,断断续续又生了几个,大半面黄肌 瘦,不能持久,连同过去的八个折算,先后死去五个,剩下的总数仍为八个。老饕 因为饮食欠缺,脾性大变,成为全镇最火暴的性子,于是让唐老驼格外倚重。打斗 坏人之前,唐老驼就故意不让他吃饱,结果空着肚子的老饕牙齿都龇出来了,又骂 又嚎,总想打人。一场折腾之后,老驼就让人端上一大盘馍馍粉条,有时还有荤腥, 有蒸得开花的大地瓜大芋头,有一两盅烧酒。如果老驼把老饕找来,一连饿上他三 两天,那准是要做更大的事情——那年秋天把霍家几个后人装进麻袋沉河的前夕, 老饕真饿坏了。 老饕常常在石头街上光着膀子大喊:“给我吃的! 快! 把我饿着了,还有你们 的好儿? ” 响马横行的几年,老饕有悲有喜。响马中有一些凶残怪异之人,他们杀人不眨 眼,可也喜欢新奇,愿寻一些乐子,每到一地即打听谁家女人长得俊美、谁家钱多、 谁有什么异能,等等。响马的脾性也各个不同,有的爱财色,有的爱酒水,还有的 爱嚷叫:有一次来了一队响马,领头的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对人群喊了一天一夜, 然后又换上副头儿,直到把一场听众折腾得个个发蔫,这才作罢。镇上人对这种滔 滔不绝卡腰大叫的响马叫“大嘴匪”、“长毛话痨”。有一年大雨,刚走了一队 “长毛话痨”,又来了另一帮。后者打听到镇上有个最能吃的主儿,就把他找了来。 原来领头的要与他行个赛事:吃。 那一次响马头儿可被鸡窝镇的异人治服了。那头儿据说是野熊转世,举止笨拙, 鼻梁粗长,膀大腰圆。最奇的是能够大啖一通之后接连几日不食,还有个舔手掌的 动作。总之这人确有大熊之貌。他一见老饕就让人端来两盘肥猪肉,一人一盘。老 饕的那盘一点盐都没放,这当然是故意使了手脚。谁知老饕已有十几天没沾荤腥了, 肚子里食窍大开,再厚的油腻一入胃口即化,一盘肥肉吧唧吧唧咽下去,朝着响马 头儿直抿嘴呢。头儿一摆手,两大摞烧饼和大葱大酱端过来了,照样一人一份。老 饕一手攥饼一手攥葱,左右开弓吃个飞快,最后把那碗大酱端起来,就像喝一碗稀 饭似的一饮而下。这时响马头儿刚把烧饼吃了一半,脑门上汗如豆粒。老饕却希嗒 希嗒吸着口水,问卫兵:“有瓜果梨桃没有? ” 因为比吃未胜,响马头儿就与他比饿。结果老饕与头儿分别关在两个号子里, 除了给一碗水外,一连三天未送一点食物。第二天早晨老饕开始发火喊叫,几个小 响马就给了他的脚踝一棍。第三天他饿得趴在炕上,把被子里的棉花扒出来吃了。 第四天实在没东西吃,眼看着墙上的钟还在慢悠悠走,就一把摘下来。他把钟三两 下拆开,把表盘指针连同壳子一一扳碎,扳成小铜钱那么大,然后端过一碗水,喝 一口吃一块,不到半天就全吃光了。第五天整整一天还算安静,躺在炕上仰面朝天, 不言不语。第六天隔壁的响马头儿出门了,接着老饕也被放出来,两人一见怒目相 视。响马头儿上下打量对手,嫌他没有爬着出门。 老饕想揪住对方的头发狠揍一顿解气,可一看人家腰上的短筒小铳,只好忍了。 响马头儿见老饕松松垮垮的步态,就说:“咱俩总算打了个平手,这回便宜了你, 滚吧! ” 老饕刚走出没有几步,卫兵就发现那间屋子的钟没了,赶上来搜遍了全身,厉 声追问:“钟呢? 墙上的钟呢? ” 老饕叹一口气,面有愧色说:“昨儿个让我吃了。” 尽管老饕是个有名的杂食动物,但还是要死在饥荒年代,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儿。 在食物极其匮乏的年月,先是饿死了他的妻子,接着又是五个孩子。他.们相继死 去,老饕还来不及揍这几个不中用的东西,就一个个倒下来死了。老饕一口口嚼了 玉米芯、树根和麻秆之类喂剩下的三个孩子,直等到全镇食土的方法兴起,才算保 全了他们的性命。 那一回本来唐老驼要让老饕做个食土示范,谁知这家伙太贪了,从地下挖出香 喷喷的黑油土,连捏成细条的耐性都没有,直接伏上去一顿猛啖。只是一眨眼的工 夫,面盆大的一摊油亮亮的泥巴就全进了肚子。刚开始老饕连连打嗝,后来就蹲下, 谁叫也不应声。这样约有一刻多钟,老饕就在地上滚动起来,众人连连喊叫中,他 突然仰面停住,死了。 许久之后唐老驼想起那个场景都要骂,说你呀,遍地是土,抢个什么? 见了吃 物下口也忒狠了,你以为还是年轻时候? 老兄,年纪不饶人哪! 不管怎么说,老饕 终于没有绝种,留下了三个孩子。这三个年轻人没表现出什么异能,年纪与唐童差 不多,跟上一些后生扛了几年火铳,两个做了金矿领班,最小的一个十岁跟上本家 亲戚去了外地。 过了几年,传说远行的那个孩子被一家银行相中,专门为行长提包,大号“金 堂”。“可是你家不姓金哪! ”唐童对镇上两兄弟说。两兄弟点头又摇头:“听说 大场面上的人胡乱取名的,要紧是听了响亮、写下来好看。” 金堂自离开棘窝镇再没归来,名声却越来越响,说他如今也有了提包的小童, 而且行走必带大胡子卫兵。唐童伸手掐算了一下,知道金堂离家四十三年,正好五 十三岁。他问两兄弟:“老三可也能吃? ”两兄弟答:“俺弟不如俺爹,不过食量 也抵得上三两人吧。”唐童伸伸舌头。 唐童用了许多时间打听金堂到底是多大的官职,一直未果。两兄弟解释说: “也是官也不是官,大概见官大一级吧! ”唐童愣住了,叫着:“了得,当年霍老 爷才见官大一级哩,难道他是城里的财主不成? ” 两兄弟摇头:“也是财主也不是财主,大概是专管财主的吧! ”唐童哭笑不得, 连连说:“我操,我操……” 两兄弟大惊,问:“你连金堂也敢骂? ” “哪里啊,我是骂自己哩。” 恭迎 两兄弟先后荣耀起来,一个个走出镇子,有了官衔。镇上人都说:“咱这鸡窝 镇哪,每隔三五十年就出一个贵人。今儿个是金堂。”唐童想说:“还有我哩,” 但没敢出声。他心里不服气,心想:如今鸡窝镇起码;应该是双贵人吧? 但不 久听来的消息让唐童打了个寒战。原来人家金堂只不过从遥远之地捎回一张二指宽 的纸条,本地官员就慌慌来拜两兄弟了。传说金堂要回本省做事了,这就像部队移 防一样,一块最大的云彩眼看就要飘到头顶了。“可他到底是什么官职呢? ”唐童 最关心的是这个,仍然问两兄弟中的一个,对方烦了:“再告诉你一遍,俺弟见官 大一级。”“大两级、三级不行吗? ”“那倒用不着,只大一级——遇了村长他是 乡长,遇了区长他是县长,遇了县长他是市长……”“那要遇见了市长呢? ”“那 就和市长他爹差不离儿。”“老天,你可真敢说啊! ”唐童嘴里咕哝,心里却在谋 划一件最要紧的事情。 看来金堂真的移防了,因为两兄弟趾高气扬,见人不语,随地吐痰。唐童哈着 腰对二人说:“能否请两位阁下走一遭——代表咱去请金大官人来老家一趟? 告诉 他少小离家,父老乡亲们想他哩! 有人想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进了茅厕忘了尿,吃 饭不香搂人不恣。就像歌里唱的,‘归来唉吧,归来呃哟,哪怕天唉涯海哎角…… ’他该看看老家啊,这里四十来年可变大发了,连洋人都赤脚往这儿胡蹿,其中女 洋人也不少;咱还盖起了‘紫烟大垒’,接上要盖‘蓝烟大垒’、‘红烟大垒’。 反正要什么有什么,钱多得随便撒欢儿,金砖铺路玉石砌墙……” 两兄弟鼻子一吭:“可别吹过了头。” “也是也是。不过咱求金大官人回来心急哩,这倒是真的。” “什么话! 有这样称呼的? ” “那咱、咱怎么叫法? 也怪难哩,不是官也不是财主,这要难死活人哪! ” 两兄弟商量了一下,说:“还是叫‘首长’。” 从一月冰封央求到四月花开,两兄弟终于传回消息,对唐童说:“有个准备吧, 俺弟真要回来看看了。到时候再给你个准信儿。” 唐童忙活起来。他让人在鸡窝镇的要道路口大加整饬,粉墙垫坑,显眼处还写 了一些行话。同时把集团里的乐队扩充训练,让男工女工统一着装练方队,将各宾 馆楼堂安置装扮一新。最后他特意去了河湾珊婆处,商量让她的七个干儿子住到集 团驻地,以备不时之需。珊婆提醒他如今只有六个了,最好的一个干儿子死在了三 叉岛,等于是以身殉职了。两个人琢磨了一会儿,又想起了鱼戏:把鱼戏团从岛上 调来,那野腔野调的说不定会让人听直了眼。 两个人犹豫不下的是,是否让小姐们陪陪金堂? 他们知道这事儿莽撞不得,小 姐这物件如同那个关于红辣椒的谜语:“红口袋,绿口袋,有人怕,有人爱! ”记 忆中有一年来了个年轻的要人,唐童把最风骚妖冶的小领班派去照料夜晚,结果那 个年轻人吓昏了过去,赤条条人事不省! 而有一年来了个巡查业务的女头领,五十 上下,一眼看中了前台的小伙子,非让他夜里陪她打牌不可,第二天早晨小伙子哭 着对同伴说:那娘们儿咬人呢……至于能否送金堂一些银子,唐童和珊婆倒毫无心 碍,都说:咱还没见有人嫌弃那东西哩! 天气稍稍燥热时节,树绿花繁,宾馆前面 的湖水湛蓝湛蓝,来来往往的小姐们都穿上了大开衩的旗袍,同时好消息也来了: 金堂即将回到鸡窝镇。 唐童又急又躁,喜悦和不安轮番涌上心头。他不知道那个即将驾临的人物是何 等容貌,只觉得后半生的命运与之难分难离。他频频入厕,就像得了尿急病。这期 间他摔了三两个手机,总是喊人做最后的准备。在这极其兴奋忙碌的时刻,他突然 万分需要和想念一个人。他独自躲到了一个隐蔽的小室之中,在黑影里冥思一会儿, 用手机千央万求起那个人。对方推托走不开,而后是一再犹豫。他的泣哭和叹息随 着电波游走,如同海浪登陆之初那样,一遍遍拍击她的耳畔。最后的一刻——总是 这一刻,她溃败了。她是怎样矜持的人,可是她溃败了。唐童的心怦怦剧跳,从这 一刻开始,他将寸步不离地蜷在这间小室中,直到迎来又一次再生。 这是一个晴好的上午。十点左右,离鸡窝镇四十华里的边界路口,几个穿制服 的人从车子里下来,手中紧攥步话机,出了通身大汗。他们向稳坐车中的唐童报告 :来了。唐童扑棱一下跳出,两手飞快捋着一头鬈毛,往前踉踉跄跄拱着,嘴里小 声念着:“快耶? 快耶! ” 引擎轰鸣声越来越近。渐渐看得见一溜四辆轿车驶过来,速度飞快——奇怪的 是车子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这,这怎么回事哎? ”唐童穸着手大叫。一边 有个黑脸胖子没好气说:“首长不下车了,你快上车带路! ”唐童这才如梦方醒, 摆摆手钻进车中。 同时,边界这一侧待命的两辆警车、十几辆开路摩托一齐嘶鸣起来,引着长长 的车队往前开去。 一路上行人拥在两旁,扶老携幼的人群从路边村落走出,车队驰过许久还不愿 散去。唐童的车子紧跟开道的警车,他在车中不停地与一些人通话,三部手机和一 部步话机同时使用。随着新扎起的过街牌坊一道道闪过,鸡窝镇到了。到处是悬起 的金字大标语,上面是耳熟能详的行话,还间杂有欢迎首长、热烈庆祝返乡视察等 口号。车队从石头街穿过,然后再驶入宾馆区,由于街上人流拥挤,车队先是缓行, 最后不得不停停走走。一队少女分列街旁,手中的塑料花大摇不止,喊叫跳动,刚 开始一会儿嗓子就哑了。 唐童一直回头盯着后边,这会儿见有三个车门打开了,走出几个人,于是自己 也跳下来。但是他搞不明白哪一个才是金堂。他觉得所有从车里钻出的人都气宇轩 昂,完全不同于鸡窝镇的人。但他后来发现这其中夹杂了一个黄黄瘦瘦的人,这人 个子不高,走路飘飘悠悠像没有吃饱,于是判定这家伙为提包之人。 正想着,却见这小瘦子努力仰起不大的头颅,然后伸出一只巴掌,向着两旁欢 迎的人群摆动起来——他一边摆动一边弃车向前,神色笃定,欢呼声也随之增大。 唐童觉得后脖颈冷飕飕的,在心里叫道:“天呀,原来是、果真是,真人不露相呀, 他才是金堂! ” 当唐童挤到近前自我介绍时,金堂只稍稍一点头,仍旧边摆手边向前。后边的 车子缓缓随上,一大群穿制服的人手提塑胶刺棍将围拢的人推开。好不容易穿过石 头街,所有的人都长吁一口,揩着额头的汗,惟有金堂没有一滴汗珠。几个陪伴的 人请他上车,许多人也都上了车。 在宾馆区,比石头街更大的欢迎场面出现了。进大门后,广场上有军乐队,有 穿了统一服装的方队,有献花的红领巾少女——当少女高高扬起右手敬礼时,不远 处的唐童一下涌出了泪水……金堂接过鲜花,稍倾转过脸找人;当他的目光投向唐 童时,唐童赶紧跑到近前。金堂咳了一声,用低低的喉音说了一句:“你这不是害 我吗? ” 潜水员 “我快死了,哎哟谁也不准找我,我得四仰八叉三天三夜才能缓过劲来。”唐 童嚷叫着,把凑到他身边报告事情的人全都赶开。他将自己关到一个房间里,一边 揪脖子上的领带一边骂着:“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发明了这东西勒脖子,算是缺 了八辈子德了。妈的,‘见官大一级啊’,咱差一点给累死,还不知赚下的是什么 哩……”他刚刚仰面朝天躺下,一个女领班就耗子一样溜进来:“老板,让人捏巴 捏巴? ” “滚你妈的狗蛋! ” “捏巴捏巴! ” 唐童翻翻白眼,骂骂咧咧把头歪到一边。这女领班四十多岁,面容端庄,肩膀 宽平,唐童从来对她迁就一二。这时她一摆手,立刻有一个年轻女子过来,给唐童 褪下鞋袜,一下一下按起脚来。唐童先是“哎呀哎呀”叫着,一会儿呼噜大作。女 领班与那个女孩蹑手蹑脚退出。女领班出屋后却不离开,一直站立门外,怕有人打 扰了屋里的人。 一个钟头之后,有人走过来,女领班刚想阻拦,抬头见是珊婆,就笑着点头, 嘴巴噘噘屋内,双手合着做了个睡觉的动作。珊婆说:“就知道死睡。差不多了, 我得把他叫起来了。” 看来这家伙真的累坏了。他搓搓眼睛打量进门的珊婆,一边骂“日不死的来做 什么”,一边穿上鞋子。他的眼睛是红的,嘴角有涎水。珊婆取一支烟吸上说: “首长走了,咱该处置自己的事儿了。你把关起的那个人忘了? ” 唐童一拍脑瓜:“想起来了,对,关着哪! 有线索没有? ” 珊婆黑洞洞的大嘴吐着烟:“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你啊,什么事儿离了师傅能 行? 我不给你长着眼色,你那一头鬈毛都得被人拔光,早就成了秃子……” 唐童痴痴点头,打着哈欠往外走。他这才彻底醒了,记起那天一早的事儿。当 时首长眼看就要来到边界了,有人突然报告说从宾馆前边的湖中钻出一个水鬼来, 唐童一惊,说关起来再说。他正要乘车出去,原先的报告者又急匆匆赶来了,说那 个水鬼经查是管理人员请来的,因为上游的湖水快要溢出来了,连通下游另一个湖 的管道堵塞了,需要潜下去看一看。唐童大怒:“那就看一看! ”“可是水鬼刚刚 从水里爬上来,又被珊婆的人关起来了,她那几个儿子多凶,好说歹说就是不放人 ……”唐童一听是珊婆让人干的,立刻不吭气了。“老板,到底怎么办? ”“先关 着吧。” 出了门,珊婆避开那个女领班,小声说:“幸亏我那几个孩子眼尖,当时见他 水淋淋上来,就觉得不对劲儿……他神色慌张脸色煞白,一见人两手就抖、抖,天 不冷牙齿磕得咔咔响……”“别是谋杀首长的呀! 这小子一准不是个好物件! ”唐 童这会儿怔着,有些后怕了。珊婆点头:“我那几个孩儿当时就这么想。 他们把他押到一个地方,他咬紧牙关只说是来干活的,可两手抖什么? 问了问 管事的人,倒真有这么回事——别是坏人来了个掉包计啊! ”“一点不假,这可得 瞪大牛眼查查。”“嗯,查呀。俺那几个孩儿一抹他的头箍儿,你猜怎么? ”“怎 么? ”“这人活活像东村那个叫‘兔子’的歹毒家伙! ” 唐童马上站住了,嚎出一声:“是‘兔子’? 我剥了他的皮……这狗日物件打 上回蹿了再没露头儿,听人说上个月又有动静了。咱正撒下眼线找哩! ” “两人长得活活像,一问,才知道不是一个人……” “虚惊一场不是? ” “小心着点总不是坏事吧。我那些孩儿心细哩,按他的口供查了,弄清他和‘ 兔子’没有瓜葛,这才算一段儿。” “那就结了,别大惊小怪……我刚睡了一会儿。 这些天可折腾坏了,不光没赚好儿,还让两兄弟训了一通,说什么首长去哪儿 都悄没声的,顶多带一两个保镖,你倒好,搞这么大阵势,找事儿呀! 我说那你们 也该早说呀,这回首长发火了吧? 两兄弟说金堂不会火,他什么时候都不会火……” 珊婆一直咧着嘴听,这时喘了一大口,接上说:“那水鬼尽管与‘兔子’没牵 扯,可看那股慌张劲儿准有事。我孩儿还是没放人,把他关在密室里拷问半天,他 总算吐露了实情……” 唐童盯住珊婆一耸一耸的胸脯,觉得她胖得越来越像海猪。 珊婆磕打又黑又短的牙齿:“老天,你猜怎么? 原来这家伙钻进水下那会儿, 爬进几根塞住的管子一看,是让几个尸首堵死了,都是女的,穿了咱宾馆的制服, 时间可能不短了……” 唐童抬头看看远处,叹一声:“那就设法弄出来呀,趁着天黑。” “你还没听明白! 这潜水的怎么办? 他可是亲眼看见了呀! ” “银子也封不住嘴? ” “怕是不行。咱孩儿打了他,打掉了两颗门牙,因为开头他不说,只嚷着不干 这活儿了,想溜。咱孩儿一急,两拳捣下他两颗牙来……” 唐童觉得麻烦,搓着手。他瞥瞥珊婆:“一般人治不住他,你这副大奶头让他 咂咂,我保他服服帖帖,再也不敢胡尥蹶子……” 珊婆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扯八咧,人关着呢,放也不是,不放也不 是。” “俺爹在世时,早把他装进麻袋里沉了。如今年头不对,咱的脾气也好多了, 越来越杀不得生。” “可人家的脾气怪大,他这会儿还嚎呢! ” “嗯,他嚎,嚎,”唐童踱着步子,皱着眉头琢磨着:“按新来的宾馆经理黄 毛的理儿说,那么大的躁气也该有个名儿啊,那叫‘性苦闷’——这么着吧,银子 该给还得给,多一些;然后让他揣着银子去找黄毛吧,咱新经理一准把他的火暴脾 气治好。再说咱也该给人家压压惊……” “人家不去怎么办? ” “不去也得去。事事都依着他吗? ” 珊婆不再言语。 精灵附体 许久以后,唐童回忆起金堂归乡之举、整个的过程与意味,仍旧感慨万端。轰 轰隆隆来了,悄没声地走了,给鸡窝镇留下一个心情方面的大窟窿。那滋味儿没法 说,没法说。扎牌坊,练方队,排军乐,演鱼戏,一切刚忙开了头,嘭嚓一声,人 家走了。唐童回想与金堂的相处,除了记起他在欢迎场地的那句小声责备,再就是 参观几处矿山工业后的三字箴言:“要发展”。除此而外不记得此人开过口。人走 两天后,上边匆匆来了几个得到消息的头头,一见到唐童就不无责备说:“这么大 的事儿也不言一声、不报告,人就这样走了? ” 可不是走了么! 唐童窝囊的是仍然没有弄清金堂到底是什么官职,只不过从匆 忙赶来的头头脑脑们的神色上判断,那家伙确乎是“见官大一级”。唐童独自一人 时不免想些人世沧桑,对近在眼前的奇迹惊叹不已。他一直没敢对人说起的童年记 忆就是:他见过金堂小时候拖拉着鼻涕,露着小鸟儿;而且,他还记得这人不中听 的小名。瞧瞧,时光一闪而过,竟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悄没声地制造出一个 伟人。他一遍又一遍哼唱那几句歌儿:“归来唉哟,归来呃哟……”直唱得热泪潸 潸。 一阵空虚飞走之后,唐童又找到两兄弟,再次恳请金堂能够经常回来。两兄弟 说:“可以的。他和别人一样,年纪一大偏要想家。上回来家觉得哪儿都好,就是 有一条:太风张了。”“那该咋个办呢? ”“好办,只要人不知鬼不觉的,他就会 常呆在你这儿了。俺弟忙了半辈子累了,正想法儿休养呢……”唐童大嘴咧开了: “保密不走风声儿,这是咱的本事呀! 成呀,首长就快些来吧! 咱只想做好,就是 不知首长喜好些什么——要明白人人都有一好……”唐童说这话时紧紧盯着两兄弟, 右手禁不住做起了点钱的动作。两兄弟瞥一眼说:“呸。” 天童集团常年蓄养了阴阳先生,以备不时之需。 唐童就金堂事求教他们,他们说:“生父谁耶? 老饕? 那就好明白了。想想看 吞吃万物食量若此,化成力气注到一个后人身上,这人生生了得! ”唐童如梦方醒, 又问:“咱又该怎么敬他? ”答:“异人必有异趣,相准了再说,莽撞不得。” 不久,金堂真的来了。这一次唐童安排周密,召集起相关人员,特别是宾馆的 黄毛:谁也不准走漏风声,谁冲撞了首长静养,杀无赦! 黄毛心领神会。唐童发现 金堂这一次果真轻衣简从,除一二壮汉保镖,只有一个面色青黄的老者跟从,这家 伙大概是个管家之类,老牌的,穿戴过时,长筒布袜且扎了腿带子,走路甩手,活 像道士,说话载文载武。唐童远远瞥着他在心里咒骂:“妈的我就看不上这种物件 ! 这种物件死了才好呢! ”骂归骂,他见了老者还是哈腰赔笑。 唐童从两兄弟处得知了金堂这一天是生日,就备了盛宴。宴席间金堂不语,但 食量惊人。饭后唐童随其走入一个小厅,一招手上来三个貌美小姐,她们抬着一个 匣子,打开一看,是一溜八个金虎。虎是金堂的属相。金堂盯着三个小姐面有喜色, 低头一看金虎却立刻阴了脸,用又低又哑的喉音说:“洒达了! ” 唐童不知是什么意思,一抬头,旁边过来那个老者。 老者说:“首长不悦了。就是扔了的意思! ” 唐童随怀抱金虎的老者出去。只见他踉跄出门,打开了金堂乘坐的那辆车子的 后备箱,扑通一声扔了进去,拍打着手说:“这就是‘洒达’了! ” 唐童又惊又喜,嘴巴难合。这时老者凑近了说:“有上好的闺女没有? 夜间让 她们陪首长打打牌吧! ” “嚯咦! 这好说啊,咱这就找黄毛去,咱这儿就是不缺那物件——女洋人中不 ? ”老者皱眉:“要上好的闺女……” 一连三天派去数位小姐陪牌,皆由女领班亲自送去。黄毛坐镇指挥,颇为自负。 当首长闭门不出时,老者就与唐童饮一种江南米酒。老者饮到面红耳赤时话语 连连,自吹自擂起来:“我跟从首长多年,颇有心得矣。他练的是一种修身功,叫 ‘随欲而安’功。妙即妙在一个‘随’字,而非‘纵’——纵欲者,非颓即亡,盖 无例外! ”唐童听得大嘴难合,呼道:“原来是这样? 世上还有这多稀罕? ” 老者叩齿抿嘴,一副不屑的神气:“随欲而安,挥挥洒洒,方能超脱人生。不 纵欲,不积欲,即不为淫欲。想想看,见美艳能怀平常心者,多乎不多。每日里安 静交合,从容应对,性情始有大温和,故而无功利心,无争强心,无好胜心,无喜 怒,无憎恶,无悲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同首长,看万物从此平和,寡言少 语,轻手轻脚,气若游丝,人人疼怜,谁还嫉妒于他加害于他? 在他则能够休养生 息,坐握玄机,神通四方。” 唐童拍掌击股道:“怪不得我一见他就打个愣怔,心想这人怎么这样! 看上去 面黄肌瘦,走路就像踩了云彩,说话有气无力,原来是练功练的呀! 不过,不过我 看他快要……快要不行了……天,我这贱嘴该打! 我是说,他是不是累成了这副模 样? ” “呔! 呔耶! ”老者大怒,拂腿站起说:“你胡说什么! 那面色、那走相,都 是修炼的结果。踩了云彩? 正是! 飘飘欲仙嘛,大境界嘛……” 唐童低头掩愧,咕哝:“师傅原谅! 阁下,我是说,我这辈子也练不成这功夫 了。咱白搭呀,咱见了好闺女就浑身出汗,心怦怦跳哩。咱是土人定了,咱只想一 个人想得心慌,其余不成哩……” 这一次金堂呆下去了,直呆了一个星期。他走后,仅逾一月又来了,像上次一 样闭门不出,门前的草坪上只见一老者甩手而行,如同道士。这期间金堂只被人陪 伴去看过一次鱼戏,对女主角注视良久。而后老者提出让首长听听“堂会”,被女 主角坚拒。 黄毛常常训斥女领班,这使她越发不得要领:有时把人留在屋里就回,有时被 首长叫住,少不得也要进屋耽搁半天,还要与迎送的小姐吵吵嚷嚷的:有的小姐少 见多怪。黄毛时有恶声,说:“告诉你,弄出偏差会要命的! ”女领班哭了:“有 些年轻人不通事理,要费多少口舌。首长也说,姜还是老的辣呀。”黄毛气得脸色 蜡黄:“早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女领班与小姐、黄毛及另外几个人吵了几次,加上连日不得休息,火冲命门, 有一天突然翻翻白眼过去了。医生来诊,阴阳先生也来了,折腾了半天人才醒过来。 可是女领班不是出神就是大笑,两手乱舞,从此再不安生。黄毛报告了唐童,唐童 瞥了一眼心中不忍:本是一个端庄秀丽之人,这会儿衣服都抓破了,敞胸露怀的, 脸上全是垢物。他对走来的珊婆说:“她实打实地跟我干了多年,忠诚老实,真可 怜人哪……”阴阳先生说:“这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不过是精灵附体,过了这一阵 儿又是她自己了。” 唐童让人把女领班弄到宾馆角落一间小屋中,让黄毛找专人严格照管,好生伺 候,自己如果有时间也去陪她。女领班只与唐童一起才稍稍安定,并能准确无误地 叫出“老板”二字。而对于他人,一律以动物名字称之,如叫黄毛为黄狼子,叫屋 里的首长为长蛇,叫珊婆为花脸老怪。“老板见过虎口粗的长蛇没有? 蛇头顶上写 了寿字,一探一探一口咬上,人就没命了! 蛇盘着人,人拽着蛇,一层层叠起楼一 样高,蛇芯子呼嗒呼嗒响,吓死活人……老板那回也被精灵辖住了,动弹不得,精 灵水光溜滑浑身喷香,老板被它熏得哭了一场又一场。老板赤身裸体打着滚儿喊, 妖精追上去用脚踏住了你,哗哗撒了一头骚尿,鬈毛儿湿淋淋像是刚从地狱里钻出 来……” 唐童时而冷笑时而流泪,有些害怕地咕哝:“念你跟随多年,而今快四十岁了, 连个婆家都没有,怎么忍心一脚踢开? 可你这张骚嘴毁人毁物,老天爷也惧你三分 哪! ” “俺是首长捧炉童子,侍立一旁哩。首长端了食钵就念:‘谨和五味,骨正筋 柔,气血以流,腠理以密,长有天命。’抓起眼镜就念:‘适逢其物,眼清目锐。 ’首长一到午夜三刻就变成冷蛇,开始盘缠人,嵫嵫啦啦吸血沫,眼睛眯着头上长 了冠子,睡觉不闭眼,吼儿吼儿吹口哨……” 唐童大惊,叫着:“老天,真是精灵附体啊,大字不识的闺女也背起了诗文! 我来问你,你到底是什么精灵、从哪儿蹿来? 今儿个不说,就让阴阳先生拿宝剑刺 死你! ” 她听了嘻嘻笑:“鬈毛来吧,我什么也不怕。我是齐天大圣的干闺女,珊婆她 姥娘……” “坏了坏了,没有别的办法,俗话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咱真顾不了那么 多了……”唐童蹿出屋子,一会儿喊来了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用指头捅了女领班几下,女领班瑟瑟抖动蹲下了。“看见不老板? 精 灵立马求饶了,”他三两下扯去她的衣服,扯得一丝不挂,连唐童都看不下去。阴 阳先生在一张纸上画几下,写了几个朱砂字,点上烧了掺进酒里,一口饮下又喷出, 全喷在女人身上。双乳滴滴答答,两手如翅翕动。阴阳先生用桃木剑指着她喝道: “招也不招? ” “我招,招啊……” “你是什么精灵? 来自何方? ” “我是狐狸,从崂山来……” 阴阳先生小声对唐童说:“看看吧,又是狐狸! ” 唐童好奇又害怕,接问:“是狐仙吗? 要那样就失敬了! ”阴阳先生打断他的 话:“什么仙,是精怪——你如何成了精怪为害人间? ” 女人瑟瑟大抖:“我把醋当成了酒,喝成了瘾,不能停哩……” 阴阳先生当啷一声扔了木剑:“这不全明白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