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黄毛授课 咱今儿个正好有个空当儿,就给大伙儿开个讲座吧,咱老板常鼓励说,要大力 培训员工啊。正是呢,我琢磨着,人的技能比起思想来,思想从来都是第一位的。 咱今天是自家说事儿,不妨有话直说,实在一些。我拟了个稿子,边念边议,咱论 述的题目是:《纵欲等于爱国》。你几个也别龇牙瞪眼的,你听下去就明白咱这可 不是故作惊人之语。 古人云“食色性也”,真是一语中的。人是铁饭是钢的老理儿谁不懂? 那么色 算不了钢,我看也差不离儿。封建时代,统治阶级变着法儿捣鼓那事儿,却让咱劳 动人民勒紧裤带干活儿,到处树贞节牌坊。结果呢? 国势赢弱,不堪一击,洋人联 起八国进了京城。咱那会儿被洋人比成“东方睡狮”,就是说个个蔫儿巴唧的。男 欢女爱,利人悦己,生气勃勃,整个民族都振作起来,兴奋起来,国家何愁不能强 盛? 君不见人畜皆同,物理相通,每见中意之异性必打起精神头儿。现代医学从松 果体内分泌加以解释,荷尔蒙性腺等等物质求证,于是知道干那事儿是一种客观需 求! 作为一辩证唯物主义者来说,盗铃岂能掩耳! 现代人士,知理求源,本应当落 落大方啊,这又不是什么满清时代! 可我们往往心口不一,心里扑扑大跳,嘴上还 硬着哩,客气得要死,这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死要面子活受罪! 现代人应有健全之 人格,直来直去,勇于进取,奋力开拓。几千年积习要改也难,所以直到今天有人 对这事儿还如临大敌,握着胶皮警棍冲过来管束,愤愤然不可一世! 其实何苦来的 ? 民族如同火箭,欲望才是燃料,没有最棒的液体推进剂,你还起飞个鸟! 有人学 了几句行话,一天到晚嚷着“振兴呀振兴呀”,究竟怎么振兴却一无所知! 思想不 开,全是羁绊,蹑手蹑脚,势必被洋人越超越远,落得个被动挨打的可悲下场! 咱 这是丑话说在前头,总之咱民族若不能正确对待那事儿,要振兴则难上加难! 再也 没有什么比那事儿更能突破禁锢的了! 试想那些伪君子西装革履一番行话,场下掌 声雷动,回头如果扎进红灯之区,谁还能记住半句行话? 可见西洋强盛,并非空穴 来风,也属因果相生。人欲洋溢起来,于是最爱美艳,最思物质,最能想像,也最 能追求创造! 君不见大荒唐之国,红灯高悬之地,反而科技大兴,国势大强,树茂 人昌,绿草茵茵! 君不见凡视性事为洪水猛兽之乡,必穷困饥饿,邪暴横行,大言 欺世! 原来食色相连,性饥饿必会引来物质匮乏,食不果腹——越是饥肠辘辘越是 难以宽衣,越是禁欲寡欢越是愁肠百结,这真是形成了恶性循环,应了咱中国一句 古语了,叫“雪上添霜”,又叫“寒霜单打独根草”。 再说民族之素质品德。如果禁欲在身,欲并未真的消失,反而要在自身胡蹿, 邪劲儿总要散发出来。 故而我国前些年、历史上,动辄群殴打斗,害人之心花花黧黧,不可胜数,酷 刑苛法,不一而足。咱左右邻里乡党,有那么多促狭心、阴毒心,究其根源,不外 乎世世禁欲,代代相因,遂积成某种可怖之性格。反过来,那些放纵自身欲望者, 总是和蔼可亲,无拘无束,他们有力气尽使在心爱之处,不再无故施暴加害于他人。 所以我这人大致有一交友原则,即结交朋友,先看作风,所谓作风过硬者,则要加 以提防。 总之,男女之大防必要破除,这是时代交付的重任。如今之世界科技一日千里, 时不我待,人心思变,本应奋起直追才是。有利那事儿之药物品种繁多,其书籍也 摆上货架,琳琅满目。影碟声带、电台小姐,更有安慰电话、网上交友,真是百舸 争流,应运而生。有人掩目而过,有人拍手称快。这实在是时代之发展,民族之福 音。凡灯红酒绿,艳词俚曲,皆是吉兆。瑞雪能兆丰年,艳情可映盛世。穷棒子精 神再好,也抵不了香饽饽吃。再有志气的青年,打上十年光棍也要频频告饶;再好 看的闺女,独身守玉也要脸黄口讷。所以许多道理不过是糊窗白纸,一捅即破。 思想观念如同罗网,无所不在。以平常心对男女事,实为治国兴业之道。我国 文化一言以蔽之,即为l 禁欲文化。凡能禁者即为表率,标杆一立,他人必得攀比, 结果愈演愈烈,成了谈欲色变之邦,最后要获得一点点真情非要去偷不可! 最美好 最体面之物反要弄得声名狼藉,苦似毒药,真是荒唐之至! 有些最性急的人生不逢 时,他们或者强忍下来,或者稍稍伸展手脚,结果轻者被打个鼻青脸肿,重者披枷 带锁,一生不得自由。女子最苦,一个个被逼无奈,只好正派,遇到美男眉不敢抬, 哪还有一丝乐趣可言。 人世竞争,皆是物欲而已,其中性欲最是生命根本。所以观察下来,即便伟人 学子、文曲星下凡,也要温习那种事儿,于是有“英雄难过美人关”之说。咱禁欲 几千年,力气未增加多少,反而堵塞了一代代人的智窍,心眼越来越不活络。瞧人 家西洋诸国,开门接客,得病打针,按劳所得,理直气壮。结果如何人人心知肚明, 不劳我再饶舌。你看他多少发明,硕果累累,电器先进,母舰航空! 好男有女安慰, 好女有男疼怜,整个社会互通有无,以性事为先导,以纵欲为能事。 人才济济,几无死角,即便是歪瓜裂枣,只要衣兜里叮叮当当,也不必忍受那 种孤苦。可见人心已被欲望浇活,常有甘霖,一个民族不再死气沉沉! 这样民族, 想欺人则有武有力,财富多多;想自安则洋房花园,咖啡飘香。大舞女、大歌星、 大窑姐、大俊男,凡是躯壳优异者,生就了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这世界由他 们推着赶着往前走,利滚利,本息相加,一来二去就发达起来了! 平常说花花世界, 不花花哪成呢? 我虽人微言轻,却不敢不为中华计。我与俺爹常有争论,总是不欢 而散。但我今天是直言相告,有感而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 勉。当然,我学的是兽医,不懂多少人类科学,不过是触类旁通而已。谢谢,能为 大家授课不胜荣幸之至…… 致天童 尊敬的天童如面,吾乃不良犬子黄毛( 沿用民间俗称) 之父是也。盖因犬子不 肖,是年古历春三月五日下午三时放言于贵集团宾舍会厅,惹得人人侧目,吾侄孙 女掩面而归所述甚详,令吾气恼若此,夜不能寐,遂推衾燃烛修书一封,以表忿忿 之心,以示愧疚之情,还望贵部当众宣之,消除恶迹也未可知。吾信有题为:《论 万恶淫为首》。 夫古来中华,圣贤无不视男女之欲为社稷大事。 维系纲常,杜绝淫乱,实关国体存废荣枯,兹为要害。 不肖黄毛滥言蛊惑,一知半解,鹦鹉初学,搬弄西人之余唾,至为可耻。吾年 迈体弱,又恰逢五风交会之期,处处奇事连叠,光怪陆离,实为余生之大不幸矣! 当年遍读典籍,精修技术,谨记良训,本为医兽疾以助农事,多勤恳以资乡邻,哪 料想犬子归里,染洋发悬耳环,篡夺父职,肆意妄为,遂搅得鸡犬不宁! 可叹宵小 欺人有术,后来蒙骗老板,掌管礼宾之权柄,其害又大出数倍矣! 男女之事属天地 之伦,阴阳之道,小可一私论之,大可普世共讨。欲火炎炎,熊熊然损世风而毁五 常,害莫大焉。中外因果,其理也同。凡怂恿色欲之邦,必色厉内荏,慌慌不可终 日,人民神气散淡,不思进取,无尺度,无憎恶,喜声色犬马,厌人间正道。且有 一些机会狂徒,一再煽动风情,惟恐欲火不炽,谓之人性解放,动摇统治。悲夫! 君不见世风混乱,歹人横行,遭殃者均为草民。君不见统治者宫帏厚重,从来纵声 色于高墙,饮艳酒在堂奥,同时颁布严刑峻法,一派俨然,吾等平民哪得效法? 百 姓生活,从来是平安为福,温饱为乐,哪受得淫词浪语! 草寮茅舍,无风且摇,更 何况淫风大作? 所以说劳动本分,安贫乐道才是常情。一班乡野小子耳上悬金,非 嫖即赌,存粮二斗,偏学西门,我料他定无下场。 在下忧心忡忡者久矣。世道人心,破绽百出,历朝历代皆然。惟淫欲不可不防, 圣人常忧其漫患伤世。人心思淫,即无严整,无诚信,无守持。男女大防,日受摧 残,再无肃穆,慵懒调笑,职责全无。荒唐人等,从来四处敷衍,投机取巧方是本 能。事业成于严谨,毁于嬉戏,收敛难,放纵易。世道好比一人之躯体,寡欲守持 而得坚锐充盈,含辛茹苦经年累月,却于数日间挥霍一空。如国体亏损日久,必为 阴阳两虚,谵妄狂乱,危机四伏。所以大到一镇、一乡、一市、一国,小到一人、 一村、一户,夫妻二人、情侣班班,必得相敬如宾,尊严有序。男女娱悦夫妇情笃, 行人事而有后人,本为天理,何谴之有? 所防者惟错乱颠倒,寡廉鲜耻。 老朽七十有二,大致经历铿锵年代,其时崇尚精神,或有闭塞,常走偏锋。然 情欲含蓄,食物简单,人能奋争。于是积好奇心,探究心,并且不惜力气整治山河。 可叹者一呼百应,却常蹈歧途,结果事倍功半。 而今一切皆适得其反,人已耗散虚脱,不信灵药,穷奢极欲者大有人在,一发 而不可收。台上台下,赤男裸女,奇装异服,黔驴技穷。观今日之世界,尽炫弄西 洋淫巧,以强凌弱,道德不存,卖身致富,卖友求荣。 凡此种种皆有根源,无非是淫欲得倡,人心不古,放荡一旦开始,规矩悉数打 破,宛如破损之毛衣织物,收束既开,牵拉不息,终有一日会荡然无存,不再有一 丝一缕。 生命沉溺于情色,举目朦胧,江山也会失色。人在欲海中沉浮浸泡,筋骨松软, 气息奄奄,谈何为真理一搏、为生存一战? 势必是得过且过,投怀送抱,做一个混 世之人,所求尽是私利。人人皆得聪明,锋锐勇敢不再,于是群枭竞争,泛起恶浪 滚滚,穷民哪得安生? 官僚富贵,厚墙铁甲,何惧盗贼;小本经营,小巷人家,必 将日日战栗。吾每当赴集镇繁华之所,心必扑扑,皆因世相迥异,如临险境,所见 多有袒露肥胸巨乳者、男女莫辨者;臂上纹有青龙之男,鼻上穿孔镶环之女;更有 一女扭动前行,分明是臀部难遮,三分之二显豁无疑。凡此种种,均为末世之相— —如此断言,每每令吾家黄毛七窍生烟,遂吐半日狂言。 吾国本农耕创业,牧歌田园,诗文盈耳,实为民族生存之楷模。然世间万国, 悍马红毛多有来掠,势必图强求生。所愧者惟自暴自弃,不知自珍,扬宝物而取糟 臭,投向末路。吾国人民,遵守礼数,有儒有道,西天取经,皆能戒色忍韧。此等 传统何其伟大,却被黄口小儿信口讥讽。人类遭际,坎坷多多,苦难密于牛毛,而 今上天亦谴:君不见怪病有名艾滋者,实为不治之恶疾,即以淫乱为根。有此警报, 痴人也惊,世人却依旧我行我素,不知大难临头也哉。 必有后生视吾信为腐朽之言,并以五四飙风即扫荡之,又遑论西人之历次革命。 其实代代解放男女,无非耗散祖宗积存,家资再厚也有花光之日,最后即告破产。 如今所有狂欢之徒,实为破产者之后,身上早已不存一文,只是死乞白赖苟活而已。 吾虽昏聩,尚不至沦为中世纪之蒙昧酷苛,仅讨还人生之基本尊严。 不肖黄毛欺吾老迈,斥之为道德说教家,错矣! 吾何尝具备十之一二,不过是 心存崇尚而已。吾素来以为世上惟其伟岸,是真英雄也,帝王将相倒在其次。耿耿 于世道人心,备受奚落戕伐,以自身忠洁冲荡荒诞怪谬,实为祭世之牺牲。末世无 人敢标举清流,恐为笑柄,群丑且舞,喧嚣一时,其势如何能敌。 可叹喧哗之后,大地不毛,疮痍遍野,惟有苍生血泪从头浇灌,别无他途。 月月扫黄,黄色愈昌。究其实无非窃为私好,心态诡谲。当年阶级争斗,施以 辣手,而今火燃之危,却作壁观,夫复何言! 吾国积弱百年,图强可期,应存究往 察来之慎,何必逢洋必怯! 诗书之国,泱泱文明,千年一瞬,自当从容,决胜在握。 君不见巨流改辙,天道有序,变异为常,慌乱自卑实可不必。况且西洋驳杂,欧美 有异,犹如墨分五色,切不可陋闻寡识,只取些皮毛色泽。 在下昏聩不才,斗胆致书皇皇天童,窃以为不得不作也。以集团之巨,动辄筹 资亿万,倡善积德或反行其道,乃大事也! 吾寻思良苦,实为重用黄毛扼腕。 犬子虽流动良民血脉,却于他乡中蛊,颓唐不治,难以救药。作为劳力,只可 放牧牛羊,不可役使男女。兹事体大,万望集团三思定夺。吾虽体力不支,然心志 顽固,故能将损坏不堪之兽医疗所重加整饬。天童宾舍美轮美奂,言传东西洋人均 有出没,可见身居要津,事关国格,切盼贵部能从长计议,将黄毛摘除顶戴,削职 为民,以儆百人。切切,在下谨上,顿首。 雷声隆隆 “老天,十年没打过这样的响雷了,吓人哪! 云彩也上来了,咱俩赶紧跑吧! ” 一个背东西的中年男子斜眼望着天空。同行的人瘦削,个子偏高,这会儿瞥瞥西北 天说:“雨一时下不来……” 他们相互并不认识,只是一对路伴。背东西的男人扯他一把,看看翻卷的黑云, 撒开腿就跑。瘦高个子笑笑,卷了一支烟点上。前边的人转眼跑远了,他喊几声, 想让对方等一等,可那人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他吸了几口烟也往前跑去,两腿 又轻又快。 他很快追上了前边的人。两人放慢了一些脚步。 “老兄你不必害怕,这雨至少得后半夜才下得起来。 这会是一场大雨,得慢慢布阵,老天爷最沉得住气。” “那雷声咋这么大? 吓人! ”他望望天空,又看北边那黑魃魃的一片建筑:紫 烟大垒正吐着大大小小的紫红色烟缕。 他们坐下来歇了。高个子卷一支烟递上去,对方接过说:“你这家伙跑得可真 快! ”高个子笑了:“要不怎么叫‘兔子’呢! ” 那人倏地站起:“你是‘兔子’? ” 他笑笑,点头,只看手里的烟。 “哦哟伙计,这一围遭都知道你这个人! 你真的就是那家伙? ” “真的假不了,你就叫我‘兔子’吧! ” “传说你会武功,能抬手发‘掌手雷’;还是个飞毛腿! 今儿个咱可真见识了 ! 哦哟老兄,你这会儿就发个‘掌手雷’给咱看看……” “兔子”笑了:“没那么玄。” 雷声一阵大似一阵,黑云翻腾到了头顶。紫烟大垒冒出的烟色在天幕映衬下, 像鬼火一样闪烁。“你瞧你瞧,‘兔子’兄弟,这怪物七窍生烟呢! ”他正看出了 神,一个响雷又让他回过头来:“我看还得快跑,大雨真要来了。好好下一场吧, 这十几年被旱魃闹的,就没正经下过一场雨! ” “兔子”点头:“我们这一围遭可被旱魃害苦了,今天总算到了跟它算账的日 子了! 你快些回村吧——晚了怕赶不上打旱魃呢! ” “今天就打旱魃? ”中年男子呼一下站起。 “今天。踅摸它半年了,好不容易找到老穴! 这妖怪害得咱年年大旱,不除了 它,庄稼人就别想活…… 今儿个半下午四乡八村的人都要出动,悄悄围上旱魃,它别想再蹿了! ” “咦,老天,我明白了……那咱得快走了。‘兔子’老兄,”中年人激动得磕 牙,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你是好人哩,咱愿你一辈子好运! ” “走吧走吧,谢谢你的吉祥话儿,再见——打旱魃见! ” 这是晌午时分。“兔子”走进了一个村庄,街上静寂无人,仿佛都在午睡。他 拐过一条巷子,见有人扛着一把大镢出来,一瞟他又折回了。鸡狗鹅鸭不语,到处 无声无息,家家院门紧闭。“这就是快了,嗯,我差不多嗅到烟火味儿了。”“兔 子”在喉咙里咕哝一句,去村子深处找自己的老友去了。 这是山地上最大的一个村庄,它离北边那些平原村落只有几华里远。村里树木 稀少,街道上的石板路闪着光亮,已经被几代人踏出了一个个凹陷。终于等到了太 阳西斜,好像有人在巷子深处发出一声闷吼,接着每一条石板路都响起咚咚的脚步 声,一阵嘈杂卷了过来。 全村的青壮从四处巷口拥到最宽的街上,他们手举镢头、锹镐和三齿钩,还有 铁钎子、扁担、大锤。 “走啊,打旱魃去啊! 咱大伙今儿个与这妖怪结结老账去啊! 走啊! 走啊! 四 乡八村的人一块儿出门,谁也别想发蔫! ”一个粗粝粝的嗓门一喊,立即有一些人 跟上吼:“走! 哪个狗日的才发蔫呢! ”“走啊,咱给老旱魃劈蛋一脚啊! ”“这 回不阉了这头祸害人的畜生。就别想盼来一滴雨! ” 当人流拥到村头时,雷声再次隆隆大作。他们手打眼罩一看,这才发现前边的 田间小路上也汇起黑麻麻的人影,暴土扬起,山地和平原的村口都拥出一些人,所 有人都像他们一样高举器具……“哦咦,这回够旱魃畜生喝一口老醋了! 咱得紧着 往前蹿,别让人家占了先,咱大镢一甩先给他破门! ”“就是,谁手软了谁是孬种, 谁小腿打颤谁是王八崽子! ”“不干不行了,十年大旱,庄稼人没法过了呀! ”… … 只有半个钟头的时光,几路人群就从不同方向汇到了旷野。“往老茔盘那儿围 啊,一层一层围啊! ” 粗粗的大嗓门喊着、打着手势,人群呼啦啦分成了几股,每一股都有一个领头 的。老茔盘就是大村的祖坟地,在当地人人皆知。人们花了半年时间才弄清:那个 旱魃就藏在老茔盘里。起因是有人看到四处干得快冒烟了,惟有那儿的一块地方潮 湿渗洇。人们暗中传递着消息,阴阳先生也来看了,咬牙点头。于是老茔盘方圆几 里都画了圆圈,插了桃木剑,由阴阳先生.日夜施咒,相机围剿……一个钟头过去, 人群猫腰往前,一会儿密密的人墙就把老茔盘围个水泄不通。 旷野上再次爆起喧声。有人在茔地中间喊叫什么,各种声音交织冲撞无法听清。 涌动的人群一会儿挤成一丛一簇,一会儿又扯成一个菱形或椭圆形。不断有更大的 声浪从中间爆发出来,然后参差不齐的器具一齐举起,像大风中的树木一样摇动。 这样直挨到半下午,突然有一股人流从黑麻麻的地方猛地斜蹿出去,大喊大叫往一 旁奔跑,接着连大队人马也跟上去。 “坏了坏了,这妖物逃了,往大野里逃了,快追呀! ” “它今儿个还想溜? 它就是一头扎进海里,咱也得把它擒了! ” 人群涌来荡去,追逐一个白色的、若有若无的影子。 “它到底在哪? ”“你看你看! 像云气一样浮上去、跌下来! ”“像人形吗? ” “呔! 妖怪嘛,一会儿一变! ” “哦咦,我又看不见了……” 人们一齐仰脸寻找逃遁的旱魃,喊叫,伸手四下乱指。 有人说阳光太烈了,这家伙害怕,把身子缩得像一根白带子似的,这得最好的 眼力才能盯得住——瞧它三扭两扭、连滚带爬往前逃,只欠一死! “看到了吧? 那 是头,那是胳膊,哎,四蹄着地了,正一蹿一蹿往东、往北——哦哟狗日的,它奔 紫烟大垒那儿去了——怎么办? ” “是啊是啊,咱眼见那妖物往那搭儿跑了——老天,它跑进里面去了,这可怎 么办啊? ” 跑在最前头的人拄着镢头大喊,只不敢往前。大伙儿都抬头看同一个方向,合 不上嘴巴。嚯,这大垒走近了瞧青魃魃的,还不停地打喷嚏呢:“啊咔! 啊咔! 呸 呸! 呸呸! ”臭屁味儿越来越浓,大伙儿一齐掩着鼻子。整个大垒由高墙围起,东 西南北四个大门,有伸缩电动铁架子门,上面警灯闪烁,旁边有人扛着狼牙棒。 “开门开门! ”粗嗓子赶过去,提着镢头喊。 “你们想干什么? ”狼牙棒问。 “旱魃刚刚扎进去了! 你几个四眼大睁就看不见? ” “什么‘旱、旱魃’? ” “妈的跟你一辈子都说不清,时间不等人,赶紧开门啊! ” “哎呀妈呀……快快,快快报告上边报告……” 狼牙棒刚刚喊出一声,十几个举镢头的人一拥而上,噼噼啪啪推斜了铁架子门。 人群呼啦啦拥入高墙。 到处都响起喊声、追赶声和叫骂声。一会儿有什,么破碎了,窗玻璃飞溅伤了 人脸,鲜血哗哗流淌,伤者擦也不擦一下,只是大叫:“看哪快看哪! ”有人顺着 他的手指去望,又是揉眼又是打眼罩,这回终于望到了最高最大的垒顶钻出了一个 白色的影子——它在那儿龇牙瞪眼呢! “妈呀,旱魃钻到里面去了,这回咱可是亲 眼见了,一丝不差……” 高墙内的三个不同方向都响起了呼喊声,尘土和浓烟卷到一起,瞬间盖过了紫 色烟雾。呛人的气体在空中弥漫,穿制服的从里面跑出,手持扬声器喊叫,很快被 拥过来的人流淹没。一会儿,就像雷电滚地一般,刺眼的火花绞成了球,东滚西滚, 发出一声声闷响,浓烟一团团升向了高空。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除了人声和不时响起的闷钝怪响,一直低吼的紫烟大 垒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正这会儿,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齐响起了警车的嘶鸣, 这声音一时盖过了其他声音。 “大约局子里来人了,咱怎么办? ”有人在烟尘里喊。 “等着他哩! 狗日的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才想起帮咱捉旱魃哩! ” “正好! 正好! 他们有枪,这回对付得了旱魃! ” “天哪,不知是天童的人还是局子的人? 要是天童的人,说不定还护着旱魃哩 ! ” “去近处看看,问问是不是局子? ”那个最粗的嗓子大吼。 有人赶紧传话:“掌柜的说了,快问问去! ” 警车嘶鸣声迫近了。有人跑去又转回,报告说:“他们不是局子,他们是天童 的,硬拦着咱,不让咱打旱魃! ” “谁不让咱打旱魃谁就是咱的死对头! 伙计们,回过头去抡镢头吧,只小心自 家人的后腚! ”粗嗓门吼叫。 “老天,咱掌柜的杀红了眼了,咱只管跟上去……” 警车在高墙内侧停放一排。一群人身穿簇新的制服,头戴钢盔,手持警棍和枪 械,双腿大叉着站在对面。 冲在前头的人小声嘀咕:“看模样是正规局子? ” 旁边人说:“呔! 分明是天童的人嘛,他们个个都骗来这套行头,你别瞎操心 了! 再说局子里的还能偏向旱魃? ”“也对,这话不假! ” 戴钢盔的一吹哨子,其中有几个人马上嗵嗵放起了枪。 “啊呀他敢搂火儿,他是不想喝今夜的黏粥了! ” 粗嗓子骂了一句,举镢头镐头的人就呼一下跟上去。 钢盔们一哄即散,有的扔了手里的家伙,被拥上来的人捡到手里。所有的钢盔 都蹿出了围墙,往前狂奔,最终没几个掉队的。追赶的人群见他们跑远了,复又撤 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下那排警车。大家骂着旱魃,咣当咣当砸起来,眨眼工夫 所有的车都成了一堆废铁。 “老少爷们儿,如今车也砸了,紫烟大垒也快熄了火,咱赶紧去找旱魃,一口 气也别给它留……”粗嗓子登上高处喊着,所有人都看出他脸上有一股杀气;雷电 闪闪灭灭,他整个人像在剧烈摇动一样。 “冲吧,掌柜的,咱铆足了劲儿往里冲吧,谁敢来拦路就把他劈巴劈巴一块儿 收拾了。走啊,往前拱啊,蒙着头愣拱啊……”一个脸上满是血花的年轻人边哭边 嚷。 人群呼呼散开,从紫烟大垒周边不同方位往前推进。问或有一些人手持器械从 另一侧跑来,相互并不认识,但知道都是一伙的。他们相互交换情况:“放心往里 干吧,守候的工人都跑了,他们早就受够了,一个个瘦猴样儿。”“那边成了烂铜 堆,听说里面扒拉出一个浑身长满白毛的妖物,被咱的人三镢两镢砸巴死了,撕成 了一块一块,那是不是旱魃? ”“哎呀那准是哩! 在哪在哪?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快领我去看看! ” 打死了旱魃的消息在混乱中传递着,人群的呼叫一浪高过一浪。 天黑透了。风越来越凉。天上全被浓云罩住,云层又严又厚。雷声不再南北蹿 动,而是在头顶稳稳地轰响,遥远的钝钝之声与近处的喧声呼应。火光在云海里洇 流,很快烧透了半个天空。“这雨可真沉得住气啊! 你就瞧着今夜是一场什么雨吧, 咱要真的砸死了旱魃,憋了十年的雨就全得落下来! ”有人拄着镢头仰望,有些害 怕,气喘吁吁。 “十几年没正经下雨了,这旱魃真是歹毒……” “你听是什么动静? ” “嗯,是雷——是警车……怎么没露头儿就打枪? ” “没有啊! 只是警车响……” “嘎勾——嘎勾——这不是放枪是什么? 钢枪啊,是钢枪……” 大家马上围在一起。都说掌柜的杀红了眼,人也不见了,这会儿该怎么办? “咱估摸这回是大队人马开过来了,天童的人多着呢,几个围子里凑起来,一个团 不止吧? ”“呔,那可不止! 他们是不会吃亏的,只要杀回来就肯定备足了家伙。” “也许是真局子呢? 只要是真局子就会帮咱! ”“不管是不是,依我看买卖做得差 不多了,旱魃打死了,雨也快下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该撤了! ” “掌柜的听见不? 咱撤了……” 一声吼叫,大伙儿齐声应了,吧唧吧唧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同时警车声也震耳 欲聋,一道道光柱直直地投过来,高音喇叭大叫:“你们被包围了! 包围了! 放下 武器! 放下! 两手抱头站好,谁也别想跑! 你们被包围……包围……” “我日你妈旱魃一伙的狗杂种,你想抓咱是狗吃芥末干瞪眼! 咱老少爷们齐打 乎地上啊,一叉使上去双关透啊! 冲啊……” 人群像潮水一样沸动,呼隆隆涌了出去。 与此同时,成吨的雨水哗啦一声压下来,一瞬间把许多人扑倒在地。他们摸起 器械,在嚎叫的雨中猫腰冲去,一边大喊:“这下好了! 这下旱魃真的打死了,瞧 瓢泼大雨浇下来了,咱们这回死也值了……” 打旱魃 那个夜晚一切都被大雨的啸叫遮掩了,连雷声也隐到了雨幕之后。枪声变得微 不足道,人群像蚂蚁一样被浇散了。交斗双方已难以分清彼此,只好各自摸回自己 的窝。可惜方位莫辨,只是乱闯,跑来跑去也不知闯到了哪里。丢弃的狼牙棒、枪、 镢头和扁担,被涌荡的水流冲刷着,最后全汇集到了低洼处。 人们都在谈论整个事件的经过:昨儿个真是挖出了一个传说中的旱魃,这种妖 怪附了尸身潜入坟墓,在千里旱原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土包……到底是平原人还是 山地人找到它,干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好事? 不知道;反正它一经围起无路可逃,就 一家伙扎到了大野里,然后又钻到唐童的紫烟大垒里去了。 没人怀疑昨夜打死了旱魃,要不十年来哪有这么下雨的? 天上的口子一开像老 汉大哭,哇儿哇儿不歇口,非来个沟满壕平不可。那晚上咱庄稼人哪里是躲天童的 人,简直是两手捂头逃避大雨,不被大水冲到沟里当蛤蟆就算不错了。 大雨下了一整夜再加半天,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过。所有村庄的女人都哭着祷告 了一夜,最后总算把自己的男人和儿子盼回了家。那些最终也没有回家的,泣哭的 女人就绝望了,伏在炕上不再起来。大雨功过参半,它浇散了打斗,熄灭了火光, 可也给一桩事情的了结带来了难处:“打旱魃没错,可是也伤了紫烟大垒啊! 天童 的人死也不饶咱哩! ”一群警犬在大水冲刷之路上无法嗅味儿;再加上水漫四野, 各种车辆要进村需要等上好些天,这段时间有人蹿的蹿逃的逃,想把打旱魃的人全 逮捕归案就难上难了。 天晴起来,警车所至之处一片静寂,家家锁门闭户。一个传言讲述着有鼻子有 眼的故事,而且在几天之内飞遍了山地平原,不仅大致轮廓相同,而且还增添了许 多细节。故事是讲大雨起因的:连年大旱折磨方圆几十里的庄稼人,石头和泥土在 夏天里冒烟,幸亏常有狐仙托梦,知道这一围遭儿有了旱魃! 原来是这妖怪作孽啊, 四乡八村的人摩拳擦掌,憋着劲儿要把那妖物找出来。大伙儿不吃不喝也要干这件 性命攸关的大事,儿子叮嘱父亲,父亲带领儿子,只留下女人在家里看门,然后怀 揣锅饼出门找旱魃去了。只要是荒凉坟地、山旮旯土岭子,都一遍遍勘过。 就这样,在一座千年老茔盘上,人们发现了它的踪迹。老人家都知道:它盘踞 地下,只在半夜三更钻出来,用一把大扫帚一点一点扫着天上的云彩,连丝丝缕缕 的碎云花儿也不留。这妖物就是这样的脾性。 它夜里干活,白天睡觉,无休无止,直到大地龟裂,颗粒无收。“老天爷,妖 物总算找到了,瞧那四周焦干焦干草都枯了,只有它藏身那一围圈儿水淋淋的! 吓 人哪,它正在里面呼呼大睡哩! ”人们就这样传递消息,找阴阳先生,暗中约一个 时辰,送一个口信,只等一个惊天动地的时辰,四乡八村的百姓蜂拥而来! 结果怎 样? 事情还是出了岔子。这全怨人们心焦急切太沉不住气,大脚啪嗒啪嗒震动了地 皮,那家伙在地底打了个滚儿,半睡半醒了。挖的挖刨的刨,动手的捏了一把汗, 其余人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围了一层又一层:只等那妖物一出,齐心围堵,非把它灭 了不可。 那一天啊,一股豪怒冲天而起,雷公知道人间要除妖物,阵阵擂鼓助威,云彩 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只等这旱魃一除就瓢泼下来。可是地上的人群越来越急,恨 不得一镢刨出个妖物,然后一顿猛砸算完。 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个名声显赫的家伙,只是一边往下挖一边嘀咕,两手打起颤 来。 那妖物知道身陷重围,也就装起死来。待最后一层土掘尽时,无比的腥气顶得 大伙儿个个掩鼻,踉跄后退,等强忍着探头去看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旱魃原来是 个闪化的人形,浑身披挂了铜钱编织的鳞衣,从缝隙中冒出几寸长的白毛,一活动 像抖动铁链哗哗响。这白毛妖怪猛地一纵,蹿出了大坑,然后跳腾着一尥几里远, 完全不是畜类脾性,根本就攫它不住! 大约足足有十几分钟的时间,所有人都看傻 了眼,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样直到醒过神来,旱魃已经跳出了好几层包围圈。幸亏 人多势众,山地平原皆有青壮出动,器具如林,这才把腥呲呲的家伙逼住——它被 逼得一路向北又折向西,就这样在大野上拐来拐去,最后再也无路可逃,一头钻进 了紫烟大垒。 “哦操,那你们就连紫烟大垒一起砸了不是? ”手持小本本的制服问。 村里老人笑得残牙抖动:“哪能哩! 听说是旱魃钻进了紫烟大垒,那大垒的屁 臭味儿把它呛住了! 它受不了哩,那个折腾啊,又抖又叫又跳达,咱四乡八村的人 急呀,心想它把紫烟大垒弄坏了事儿可就大发了,就齐声儿喊叫,吓唬它出来……” “怎么吓唬了? 喊了什么? ” “俺喊了,‘早魃你胆比天大,敢毁坏这物件? 这是唐童和洋人弄出的放屁大 机器! 你胆敢动它一根毫毛,咱四乡八村就跟你没完! 你乖乖出来吧,再不就让屁 把你臭死算完……”’“后来呢? ” “后来它也是身不由己呀,这屁太臭了么,它受不住,三挣两扒眼看就把紫烟 大垒毁了,老乡们一看不得了,这才砸起旱魃来,结果旱魃最后是砸巴死了,也少 不了弄伤一点唐童的机器……” 穿制服的哼哼笑:“你这老东西编排得不错呀,不过还是耽误不了进局子。” “怎么是编排呢? 咱有大雨为证啊! 砸不死旱魃,。这大雨怎么就劈头盖脸浇 下来了? ” 那人收起小本本,一摆头,旁边人咔一声把手铐上到了老人腕子上。 “这我可冤枉死了,俺老婆子知道非哭瞎了眼不可……” 几个办事的衙役不听老头子嚷叫,三两下把人推到了一辆带蓝杠的车上,红灯 闪闪哇哇大叫开走了。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山地和平原都在查找领头打旱魃的人。村里人都说这事儿 可就麻烦了,最早起事鼓动的不是哪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而是狐仙。因为自古旱魃 与狐仙势不两立,它们做死对头也有个千儿八百年了,这种事如果也归局子管,那 除非得有大神通不可。你家局子有好的阴阳先生、有雷火劈过的桃木剑吗? 办公事 的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画像,远远近近让人看,问:“这模样的狐仙? ”有不少乡亲 认出这就是那个外号叫“兔子”的人,却假装糊涂说:“上级是真能开玩笑啊,你 这儿画的是一个真人! ” “野物装扮成真人的模样嘛! 妈的这回逮到他,可真够他喝一壶的了! 这小子 歹毒啊,敢闯天祸啊! ” 手持画像的人一脸的惊愕,嘴巴张成一个方洞。 唐童的警车蹿来蹿去,有时悄没声地在巷子里进出,有时大声嘶鸣,急火火奔 驰而去,这时村里人一齐盯住它喊:“又捉去了一个! 又一个! ” 各种消息不尽相同,有的说那一天打旱魃伤了唐童的紫烟大垒,还伤了守垒人 三十多个,死了五个;而各村的人呢? 加起来伤了五十多,死了十几个。 死伤者不仅因为挨了枪子或棍棒,有的直接是让大垒的臭屁熏死的,还有的是 受了重伤跑不利索,被山洪卷到沟渠里淹死了。传说为唐童守垒的人命更值钱,一 个至少要顶村里人三个,那么他们就等于死伤了一百多,所以剩下的事就是要捉大 伙儿凑数了。 “天哩,俗话说人命关天,这一来合天底下都惊动了。紫烟大垒有洋人的一半 儿,他们跟唐童的买卖本来就是二一添作五,这一回洋人不干了! 他们的蓝眼儿像 猫儿似的盯住那个鬈毛,问:‘你原先咋说的? 你不是拍着胸脯说哈罗吗? ’那些 男女通嘴子慌得不轻,撒了丫子两边跑着串通,叽叽咕咕;过去通嘴子见了洋人先 要亲一下再说话,如今就顾不得这些礼道了……” “谁还顾得上行洋礼? 听说连唐童都哭了,擦眼抹泪说:‘俺这人一般不哭, 打记事起,只俺爹死那会儿哭过。呜呜,我要捉到‘兔子’一伙,然后,剥皮,下 锅,使上电风鼓子吹火熬汤! 我要把他身上的毛儿拔得一根都不剩! ’听听,那才 叫恨呢……” “庄稼人的苦楚没有完啊,受旱魃的气,受紫烟大垒的气——也有人说它们原 本就是一家,要不那妖物怎么偏往大垒里钻呢? 全村人只要有一点活路,谁撇下一 家老少举着镢头出门? 要知道这一脚踏出咱村,还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回来呢! 这叫 拼死打旱魃,这不是戴花赶庙会啊,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千哪! 老天爷啊,保 佑乡里乡亲吧,保佑咱‘兔子’吧;狐仙野物,黄狼精刺猬大仙,海里的神灵,你 们要知道咱这村里遇了大难,就齐心帮帮大伙儿吧! 咱村里都是有良心的人,消灾 以后抬着十二个大猪头供奉各路大仙哩! 咱祷告了,从大清早起来就拱手上香……” 村里的老婆婆们哭着,站在村头等人,回到家就烧香。老人们弓着的背影让一 条条狗都怜惜起来,它们长脸低垂,一声不吠。 这个秋天哪,许久之后会被遗忘吗? 这是肯定的。 不过那个神秘、肮脏、阴险而又诡秘的大地之魔,作为一个传说却会永存人间。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会说:“我爷爷的爷爷打过旱魃,他是那次打旱魃死的……”